月色美好,街上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在一方平坦的大空地,有当地人临时支起的棚子,整齐列着八张方正的红漆木桌。桌上最中央供魁星和织女的金像,二者中间是一方插满香的铜炉鼎,烟香袅袅。
鸾鸾郁闷好几日的心情终于在此刻得到治愈。
博陵当地的乡民将巧果供品摆上红木桌,年轻人燃烛拜魁星,祈祷有个好前程,单身狗跪下拜织女,以求有个好姻缘。老人嘴里念念有词,唯盼家人平安,风调雨顺。
陆云锦提议:“我去买香,待会一起拜织女娘娘?”
有情人才拜月娘,以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鸾鸾与他又算什么?
她摇头,“还是算了吧,我们尽早去看戏,免得迟了,戏唱完了。”
陆云锦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只在心中安慰自己,鸾鸾肯跟他出来看热闹已是极好。
街边小贩吆喝声响,各色小吃香味扑鼻,鸾鸾目光朝山楂雪球投一眼,陆云锦当即对店家道:“来一袋山楂雪球。”
店家笑眯眯:“吃山楂好哇,这位俊少侠,你买山楂雪球给你媳妇吃,保准将来你们的日子哟,会越过越红火!”
陆云锦莞尔一笑:“承你吉言。”
鸾鸾尴尬解释:“我和陆公子并非夫妻关系。”
店家一听,朝陆云锦挤眉弄眼,揶揄:“小娘子不喜欢你,少侠要努力追妻才能如愿咯!”
陆云锦接过山楂雪球,大方递给店家一锭银子,“不用找了。”
店家笑得合不拢嘴:“少侠阔气,多谢多谢。”
陆云锦用木签叉起一颗山楂雪球,递给鸾鸾,“尝尝味道。”
鸾鸾接过木签:“谢谢。”
陆云锦自然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鸾鸾一顿,不知如何接话,只默不作声吃山楂雪球。
山楂雪球外头裹一层霜白糖浆,甜甜的,她咬破山楂,微涩的酸在口腔蔓延开,两种口味中和在一起,反而更好吃。
吃完了,她想吐掉剩下的核,却没找到帕子,怪她方才沐浴的时候还在胡思乱想,才会连张帕子都忘带。
陆云锦看她动作,体贴地伸出手,平摊手掌在她下颌处,“吐我手上好了。”
鸾鸾面皮薄:“这怎么好意思?”
陆云锦:“无妨。”
天边烟花接连炸开,烟火光亮照得他鬓边那根流苏丝带金线生辉,他白皙面容也沐浴在这片温暖的昏黄光晕里,眉目如画如琢,精致不可方物,通身气派清贵华丽。
晚风悠然吹过,雅致的乌木沉香气息缭绕鸾鸾鼻间,她很熟悉这抹香,这是陆云锦身上的味道。
人人皆道,乌木沉香可清心、宁神,鸾鸾却认为,这抹香最会扰人心神!叫她心慌意乱。
小孩子提莲花灯穿巷打闹,追着游街的金龙队伍跑,欢声笑语不停。
“鸾鸾。”
陆云锦又喊她名,人声鼎沸,鸾鸾却只捕捉到他低沉的声线,很温柔,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意味。
鸾鸾几乎只能缴械投降,她抬手挡在自己脸前,秀气地吐掉山楂核,而后急忙想逃离这片暧昧空气,却和乱跑的小孩子撞了个正着。
陆云锦手掌上,躺着一粒山楂核,他合拢手,眼明手快去抱住鸾鸾腰肢,鸾鸾才免于跌倒,可她发髻上戴着的美人蕉发簪却坠落在地,不停地被行人踩在脚下践踏。
人群熙攘,连抱小孩的司晨都被冲散开,更没人会注意到地上的一根簪子。
鸾鸾着急到顾不得其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捡。
陆云锦怕她受伤,从背后抱住她身体,等游龙队走光,人群逐渐退散一些,陆云锦才放开鸾鸾。
地上,美人蕉发簪七零八落地躺着,枝叶断残,花朵蒙灰。
鸾鸾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去捡齐簪子零件,陆云锦帮她一起,见她眼圈发红,出声安慰:“等回去后,我会帮你修好,别哭。”
“都坏成这样了,怎么可能还修得好?”鸾鸾又不傻,心知他只是在哄她。
“都怪我。”她自责道。
陆云锦见她为了一根发簪如此难过,心中不是滋味,“这是陈谓送你的?”虽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他料定,这是陈谓送她的定情信物,鸾鸾才会如此珍惜。
鸾鸾不知为何有点心虚,轻轻“嗯”一声。
陆云锦没再说话,两人一起捡完发簪,往抱节真君庙去。
*
抱节真君庙由魏朝荣正帝姬岑赐名,连牌匾金字都是她亲笔所写,供奉她的表哥,也就是魏朝碧虚公子玉无瑕,由他生前医治过的病患家属筹钱所修建。
这庙宇气派,硫璃鸳鸯瓦盖顶,屋脊五彩嵌瓷,规模宏大,庄严雄伟。石柱猫雕出自名师巧匠之手,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墙壁人物画屏栩栩如生,一对情人手牵手互视彼此,嘴角带笑,女孩头上梳着复古的猫耳朵发髻,男子指间佩一枚玉龙扳指。
上书:一生一世一双人,永永远远不分离。
鸾鸾知道,这是红玉夫妇,从古至今,流传甚广的一对鸳鸯,只不过,赞颂与骂名并存。
总归来说,丹青老师与自己的女学生在一起,尤其小红杏还是有夫之妇,更甚者,他们那时候处于男尊女卑的魏朝文德年代,这段关系到底禁忌,有多少人追捧,就有多少人吐口水。
陆云锦忽而问:“你说,小红杏更爱玉无瑕还是江过雁?”
鸾鸾一顿:“我并非小红杏,如何知晓她的心思?”
陆云锦站在杏花树下,清亮月光被繁密花叶遮挡,只余细碎的光,陆云锦的脸庞半明半暗,幽幽沉寂。
他声音低不可闻:“我既希望你是小红杏,又怕你是小红杏。”
前者,他还有入局的可能性,后者,他无法忍受,人性如此,谁不盼爱人心中只有自己?
若爱我,为何不能只爱我?
鸾鸾没听清,问:“你方才说什么?”
陆云锦自嘲一笑:“没什么,是我着相了。”
鸾鸾不明所以,却也没再问,只是仰头看一树杏花,乞巧佳节,这花给面子,开得极好。
杏花树枝还绑着很多许愿红绳,微风一吹,红海翻浪飞舞,依稀有花旦唱戏、锣鼓咚锵的声音从前堂传来,一片叫好声。
鸾鸾忽而起了念头,道:“我想把大师兄送我的簪子埋在这儿。”想来,抱节真君会保佑她和大师兄的。
后半句话,她没忍心说出口,但陆云锦很快明白她的用意,心中难过,但他还是先顾着她:“我帮你一块弄。”
鸾鸾道:“不用。”
她本想在地上捡根树枝当铲子用,谁知道这庙宇的道童那么勤快,枯枝落叶都扫干净了,她寻摸不到,又不想去掰折生长完好的枝叶。
陆云锦想了想,拔出却邪剑,随便挽了个剑花反转剑柄递给她,“虽不趁手,但姑娘将就着用吧。”
鸾鸾第一次仔细打量陆云锦的这把佩剑。
剑若霜雪,周身银辉。锋芒温润,暗藏锐利。
剑身毫无修饰雕刻,只余剑柄镀染金环,仿佛日月光辉,像他这个人,只是缺了两条飞扬的剑穗增色。
她伸手接过剑,指尖摩挲剑鞘金环,心念一动,问:“习武人最在乎自己的武器,你当真愿意借我铲土?”
(注:却邪出处——无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
陆云锦并不觉得勉强,微微一笑:“却邪可以是一把剑,也可以是一把铲子,取决于使用者,再者,它充当一回铲子,也不会失了剑的利气。我只为它能让姑娘解围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他待她,从来真诚,不掺半句假话。所以,即使并无撩拨鸾鸾的意思,说出的话也足够叫人心头小鹿乱撞。
鸾鸾握紧剑鞘,本想道谢,又觉多余,到底转过身,在杏花树底下寻了块松软的地,用却邪剑“吭哧吭哧”挖土,将破碎的美人蕉发簪埋进土里,重新盖上细密的沙土,她心头才舒口气。
陆云锦站她一侧,等她弄好,接过剑,用帕子擦拭干净剑柄,重新插回剑鞘。
“我们去前面看戏吧。”
鸾鸾道:“好,我们去找溜溜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