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节 题名: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作者:十鎏 卷一 洛水臨城 第1章 王都三月,蔼春杀雪。 —— 轿辇落在午门前街时,身后正敲响寅时的更声。 更声外万籁俱寂,唯有这抬轿辇沐夜而来,搁下的乌檀轿担沉笃笃惊动长街。 悬佩摇荡,重帘掀起。 风合露凉,卷上蟒身盘踞的朱红大袖。 提灯抬帘的随侍轻声道:“主子,已是到地方了。” 摇光疏影中,轿里头支额闭目的人这才好似醒神,勾了勾精致靡红的薄唇角,扶帘下轿。 白日里恢弘壮丽的宫城隐没在漆黑雾翳里,抬头望,不见琉瓦不见飞檐,只西边一弯稀薄将落的镰月。 今安望着天上月,心道:真是狗都不叫的好时辰。 难为她却要离了暖寝高枕,只为帝王兴起一句口谕,即刻肃整衣冠进宫觐见。且宵禁后严禁马蹄声,纵马不需一刻的路程硬生生在轿里晃了近半个时辰才到。 晃得人心生倦烦。 这地头,莫说遛马没有地方撒野,举杯喝酒还需抬袖,连说话,也要提防别人笑里有没有藏着刀。 就如今夜。 目光扫向宫门边,随侍帝王多年的掌事太监禀禄持着柄灯笼走近,躬身向她行礼。 “陛下漏夜传召,有劳王爷走这一趟。王爷随咱家这边请——” 帝王传召,本是不用身边掌事太监过来。无奈说起被传召的人,实在声名太盛。 手底下管着的小太监们一听是请这位,还是深夜扰人清梦的请法,纷纷吓得如缩头鹌鹑,动也不敢动。 怕出差错,禀禄只得大肆斥责了众人一番,低眉提灯,亲自过来接人。 灯笼浮着光,在满目鸦色中依稀照清前面人蟒袍一角,风卷翻飞的袖尾上赤金绣线繁复厚重。 一只袖子,价值便是平常人家数年吃喝花用之数。 近半年来,帝王垂袖听政的金銮殿上,这人这身朱红镶褐金一直位列于百官之首。 木秀于林,遑论来往一众紫绯青灰官袍里这抹独一无二的金红色。 禀禄伺在高台帝王侧,看得分明。 帝诏特赐,昭显隆恩。朱衣上刺蟒,同时也刺满了言官们弹劾其言行无度、骄横张狂的上告谏言。 能使向来面和心不和的诸多言官这般同仇敌忾、群起而攻之。要么是如覆灭前朝的奸佞之流,权柄过重甚至只手遮天,大有谋逆之势。要么便是目中无人,行事无界,已然触犯到文臣们的利害关系。 眼前这位,两者都占。 那些谏言被帝王一律撂在案台上落灰,说卿为朕之肱骨臣,岂可教人妄议。可伺候久的、揣度着一二分君心的人都在等,等什么时候灰尘扫尽,就要逢火大烧起来。 也是,按这位今时今日的功绩与声名,又有谁能不忌惮呢? 忌惮便要除去,无法除去便收揽为我所用。几位皇子在帝王眼皮子底下不知动了多少手脚,却都只是白费心思,不能将其收入麾下。 若非帝王春秋正盛未有立储之意,若非朝堂上恰借此制衡—— 禀禄思绪乱飞,面上半点不显,踏上通往正殿的汉白玉阶时照例提醒当心。 昭清殿近了。 廊道上次第悬摆的长明灯,将整座宫殿映得辉煌如昼,撕开了这浓暗春夜下一点金玉表相。 远远地,借着这三分光,今安顿足凝目。 禀禄跟着停在两步台阶下,出声相询:“王爷,怎么……” 他边说,边稍稍向上提了提灯笼照路。 案台上落灰的一堆谏本里,除开弹劾此人种种恃功而骄之事外,口诛笔伐最多的不外乎为以色笼招、结党营私,大有不臣之心。 禀禄头次听闻还觉稀罕。 什么模样的人,竟不是用权钱,而是用美色去笼络党羽。更稀奇的是,言官们竟将这一句反复掰开揉碎,次次换汤不换药地呈上来。 帝王说可笑,但从不驳斥。 美貌人在这宫墙里头多的是,但看三年一届选出的后宫三千佳丽,花开不重样。前有梁妃盛宠多年雨露,后有胡姬鼓上揭面一舞。 可当无边美色与无上权柄都集于一个女子身上。 禀禄看着两阶上,那抹高挑笔直的身影,那张被惊叹又作祸引的面容。 她转过头来,冠带拂过眉峰,一双浅淡眼瞳教殿前灯火映着,落光落色,“多谢公公带路。” 清又冷的音色,在朝堂喧嚣中往往如斩乱的剑锋,轻易将群臣批得体无完肤,敢怒不敢言。 因此种种,这位的诋毁者有多少,拥护者便有多少。两派之争从无停歇,愈将她的功过扬沸得声势浩大、世人皆知。 禀禄又怎敢担待她一个谢字,忙说不敢,见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叹息般道:“快到早朝的时候了。” “回王爷,还有一个多时辰早朝,到时咱家会通禀。” “你倒是勤谨。” “王爷折煞咱家了。咱家是个只会伺候主子的奴才,粗陋鄙薄,登不得台面,也只能在这些小事上为陛下分忧了。” “公公过谦。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这些,莫不都是小事。” 这话似有深意,禀禄不敢思其深意,垂首沉默。 “如此倒叫本王得了先机。” 话落,那人掸袖而去,走进殿前明火照不到的那段路,周身风华随之溺入黑暗。 “宣定栾王进殿——” 昭清殿门霍然洞开,金碧光芒如江水汤汤向外洒了一地。 —— 这一夜,帝王遇刺。五公主为救驾中毒昏迷,九死一生。帝王震怒,下令彻查,牵连者数。 三月后,二皇子与中拓侯暗中勾结,趁夏猎带兵逼宫,事败。中拓侯被当场射杀,首级挂城门示众。二皇子被革衔落爵,囚入宗人府。定栾王护驾有功,奉旨攘乱。 一时间,朝野上腥风血雨。 同年秋,大皇子擒获二皇子旧部残存党羽,大理寺奉令彻查,循着蛛丝马迹追查至定栾王府。 这把火,终是从引线这端轰轰烈烈地烧起来。 第2章 宴唱客 江寇猖狂。 点将南下。 烟波楼驻江迎客的第五年秋末,长军跨过南北千里循水而下。 坐于高楼中拿团扇遮目,眺见那军伍如一柄利剑刺进城门,笔直凶悍,锐不可当。 踏乱了长街秋色,纷纷扬扬。 自两年前江上流寇四起,劫船掳人祸事频发,来到这洛临城的兵马已然数不清换了几拨。 个个气势汹汹而来,偃旗息鼓而去,好事没做多少,倒是将本不富裕的城池薅走了一层又一层脂膏。 烟娘自家小本生意,深受其害。 烟娘手中扇摇啊摇,支着窗杆往下瞧。目光随意扫过鲜艳飞荡的旗帜、渐行渐近的马腹、沾着尘土的盔甲、与背光中一长排看不清面目的脸孔。 响彻长街的蹄铁洪流中,她转头吩咐伙计:“去把门掩上,别让那些兵油子进来搅了场。” 她说着漫不经心撤了手中撑的窗杆。 一阵清风,刮掉了松松握着的扇子。 脱离雪白掌心的掐金丝小扇往下跌,正正敲上军伍最前头一人的肩甲。 铛。击甲声。 扇子落地,马蹄不停。马背上那人低头看了眼扇子,仰首看了一眼她。 烟娘正急忙探头追她的扇子,猝不及防,接了这一眼。 西跌的日光笼罩长街喧嚣,骤然借这半敛窗扉揭开一幅惊鸿卷。 长指纵马疆,身背如张弓。银铸盔甲连同头盔下的那张脸,都沾着跋涉而来的尘土。 长眉入鬓,眼盛山水,清凌凌却生倒勾。 浮尘分明的方丈间,囫囵一眼,竟如拨云见观音。 烟娘蓦地想起前日楼里不小心打碎的一盏琉璃杯盛的西域酒,月下艳色掺着碎光缓缓流淌。 大抵也比不上这人抬首望来时,惊人心魄。 长街旌旗高荡,万军接踵,遥闻号角声东起。 窗扉全合。 烟娘犹自怔忪,她花三两金买来的掐金玉扇,竟是这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2节 —— 烟波楼择江临高,一开数年,迎来皆是客,送往又回头。 入江讨生的人惯常要来这里温一杯酒喝。 尤其将寒夜里,楼门前兜拢着的白帘布被里头的灯火映得红通通,甫掀开,便被酣熏热气冲罩了满头满脸。 一望四下,明光浮红,声喧人沸。掌柜的靠在案后拨算盘,灯下鸦发堆鬓容色昳丽。 但凡有人逢见这姿容绝妙的楼掌柜,都要奉一声烟掌柜。熟识的便唤声,烟娘。 挂汗巾的小二笑迎着客进门,去靠窗偎火炉的小桌。 油灯搁进角落,刺啦燃起小炉火,酒壶放上,不久,烹出袅袅香雾。 江寒尽去,咂舌叹息。 早前见过的大阵仗风波未定。 “晓得不?北边来的,说是到这边守城。” “哼,不过又是一群乌合之众……” “嘘——不可不可,今时不同往日。可看见当头领兵的第一人,那可是……” 割亮北境长夜的将星。 去年胶着数月的均望城一战,此人带三千精锐夜袭敌营,斩敌军帅领于马下,连溃敌军使其弃城奔逃至百里之外,将这座二十年前割地赔付与夷狄的城池重纳回大朔朝版图。 而均望城,已是这位大将军六年来拿下的第九州城。 北征夷狄国壤,西踏璋云峰尽头,占去国土四分之一的北境十二州在经历烽火屠戮分裂的苦难年月后,终于沉沙埋葬百万军民的土地上迎来了实至名归的一统枭主。 大将军功名俱赫,帝王千里赐令,封其为定栾王。 迎臣授柄,食邑万户,功爵可继。 至此,这位定栾王一举登到帝王垂旒之下的庙堂最高处,无人可夺其光芒。 后不到一载,皇嗣联合诸侯逼宫谋反祸及,帝王以体恤功臣休生养息、而江南流寇为患之名,收回北境军令,点将南下。 围众中,说话那人将酒碗当惊堂木一放,唱叹一句:“功高盖主啊功高盖主。” 人声繁杂。 照亮账本的灯火噼啪一晃。 天高皇帝远的事情传到这偏僻只雨多的地头,不过传成几折戏本。 小调忽起,琵琶声骤。 不知谁点了台上一曲撷芳令。 烟娘便在咿咿呀呀的腔调中回神,翘指按了按鬓边。 灯油烧暗照不亮账本,伙计捧来油壶添油,她正捻着剪子将灯芯挑起,又听那边在说—— “模样俊得嘞,不知道可否说了女亲?” “瞎说什么,是……”说话的人几乎将这个字眼含在喉口里哼出来,“女、王侯……” “我的天爷……” 灯油溅出,沾污裙袖。 我的天爷。 —— 是夜,广袖接踵,环佩琳琅。 全城权贵流水一般来到灯火通明的定栾王府,抵袖为这座城池新到的主人致上敬意。 州府尹一早定下的酒酿刚出窖,被催着抬上为军爷们接风的洗尘宴。烟娘不敢怠慢,数着时辰换下被灯油污了的衣裳,挑了件较平日素雅的裙装,半盘了发,重上了妆。 定栾王府门前,一滩傍晚时分留下未涸的雨水,映着晴朗的星幕,被踩踏、溅湿了她的鞋履。 迎酒的士兵将一行人带到了大摆宴席的正堂,风穿堂过,进了靡靡乐声中。 烟娘是见过平日里这些权贵酣畅饮宴模样的。 丝竹珍馐,金樽银盏,中间美人裙摆跌荡、间或随乐曲跌入哪位贵人的旁侧。 曾几何时,她也是目下这翩翩起舞等贵人垂青的其中之一。跟随舞坊小楼里的姑娘轻踮脚尖,飘裾穿梭于今夜这般的饮宴场。 不可论身由己,不可论命由谁。 只问今日胭脂艳否。 虽说现下开酒楼仍要看人脸色,但比之过往,已经好得太多太多。好过年老色衰,身无寸金,哪年厚雪胡乱被卷的草席。 立在门旁的侍人提醒烟娘抬头,州府尹在左上首向她招了招手。 于是她挑上眼尾,衔着嘴边笑,穿过其间满满当当弥漫的酒气与金玉色,停在最上首的几步台阶下,塌腰低颈行礼。 烟娘余光瞥见高台主位上一角朱红曳金蟒袍、被支起的膝盖撑起褶皱。 再抬头,便撞见最上首那人看下来的、一双迥异于中原人的瞳眸,色似琥珀,冷如寒星。 正堂里新漆砌过的四壁栏柱,皆被蜂拥锦簇的烛火照出纸醉金迷的昏黄,也终于照清白日里潦草窥见的惊鸿卷。 世间好皮相易得,风骨难寻,两者兼得难上加难,之所以烟娘对白日里那一眼念念不忘。 却原来,观音非渡我,而欲令我着色相。 那人长发高束,支膝横坐长塌上。一袭朱红镶褐金蟒袍随意穿着,肩口衣料欲落不落掩着内里的红色衣领。却不使人心生亵渎,半点也不。 太过美丽,太过锋利。 第一眼甚至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人还是鬼魅。束发的红色绸带混在黑发中随饮酒动作落在侧鬓,明明最是喧宾夺主的颜色,却称得这副皮相愈发浓墨重彩,摄人眼波。 烟娘所见美人难数几何。单是这洛临城清晨烟雨中,小桥上女子袅娜抬伞的回眸笑,就不知令多少过往的北客折腰。 而看见的这人,却是真真的夺命刀。沙场上磨砺的煞气压不住眉眼美艳,敛睫抬眼间,勒人喉线。 州府尹徐章昀的声音呱噪:“……这位烟波楼的掌柜曾经可是咱们洛临城鼎鼎大名的舞妓,多少人慕名而来都不得见。今夜诸位可是有眼福,且等一观美人舞姿——” 烟娘立在台阶下,半湿的鞋履在穿堂风中被吹得凉透。 你看,妓这一字,沾上就是脱不开的。这些个权贵,心里想,嘴里念,提起来就跟提个不碍事的玩意似的。 任凭她怎么脱身爬高,每每要受一遭现在这圈人扫来的暧昧眼色打量,被去皮鞭尸挫骨扬灰。 “可笑。”高台上丢下来俩字。声音不高也不低,也不似平常女子清亮,要低些、磁些。 谁也忽视不了,满堂的推杯交盏声渐次低下,侧目往主位看过去。 莫说他人不解,饶是徐章昀为官数十载,自诩察言观色精通官道,此时也不得不恭敬接道:“不知是何事引得王爷发笑?” 一时只闻得酒液撞进金盏中的淋漓声。 满堂宾客看她自饮酒,慢声道:“本王看这烟掌柜才貌不凡,可是州府尹你房中纳的人?” 此话一出,底下骤起窸窣声。 谁家有脸面的要妾室大庭广众之下以色献媚?而她同为女子,竟将后宅私隐摊在明面说得这样直白,实在有失体统。 权贵中许多皱眉侧首窃窃。 被指问的徐章昀忙忙抵袖俯首道:“回王爷,烟掌柜并非下官府中人。” “哦?那便是你所下放的奴仆了。” “王爷误会了,烟掌柜既是一楼掌柜,又怎会屈身为下官奴仆。下官与烟掌柜并无什么关系……” 他堂堂坐于高位掌一州命脉的州府尹,怎会和一曾入风尘的烟花女子扯上什么关系?即便是无根据的诘问,也实在是种侮辱。 而越是解释这样无足轻重的私隐,越是像被架上火堆烘烤。台下众多窥探目光如冷枪暗箭。 徐章昀半低头辩驳着,又教主位上那双眼睛看得心中发寒。 “那是本王误会了。本王头一次来到靳州封地,对州府尹家中事无甚了解也是平常。” 她丝毫不在意场面嘈杂,由支膝踩榻改为正坐。 朱红色广袖振起,起伏落上洁白的石案。案面刻着大片招展华丽的缠枝牡丹花纹,静静伏开在她指掌下。 “而州府尹几句话就令本王联想至此,可见并非本王有意误会,却是你有意使本王误会。” 字字如针。堂中窃窃忽而大响,掀起波澜。 徐章昀眼喉颤动,真真觉着自己如看台上的丑角供人看笑话,正梗着脖子想说几句把场面缓和过去。 在座的有几人振袖而起,欲要说些什么。 “本王又有不解。” 就见那主位上的人拈杯看来,声音不紧不慢,也不容分辩:“这烟掌柜既非你府中人又非你奴仆,那该是自由身,该是我泱泱大朔庇佑的万万臣民之一。可按你的意思,却是天底下有些本事的人只要登上你州府尹的门,都得听你使唤。如此,本王莫非也得使把剑招式与你们看看,才不算在州府尹面前失礼?” 今安倾身向前,搁盏如扔剑,锵一声—— “也不知在座诸位,今夜可有这个福气?” 第3章 烽煙長 满堂皆惊,起身的未起身的全都触首而跪,惶恐连呼不敢。 这风声鹤唳的氛围从接军进城至今。 犹记得长列铁硬盔甲武装的军马军将,黑压压逶迤至城门外看不到尽头。 当前一人扬鞭而指,割破风声。 定栾王。 其人传言从北境传至南荒,六年间在外打下大朔朝数十年来丢失的半壁江山,令诸国闻风而怵,在朝野平步青云。 刺透群山云脊压城而来的落日余晖中,她身坐马背,居高临下:“靳州地,吾王之。有异者,杀无赦。” 权势滔天者,指鹿为马便是马。如今她要抬谁的面子,要杀谁的威风,众人也只得听凭发落。 再没人敢提起献舞一事,对美人兴起的几位也不敢拦人。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3节 待那紫衣女子退下,席间阿谀奉承的权贵们,不知几人在敬酒的广袖下暗暗咬碎了牙。 身为女子,又有一副万里难挑一的好皮相,就应当去侍弄风月以求贵人青睐,又或是遵行女诫女德相夫教子,偏偏来耍了抛头露脸含风饮血的花枪。 这厮言行更是委实粗鄙不堪,在这君子三纲横行的世道,毫无身为女子半分该有的贤良。竟堂堂登上男子主场,坐了整座城池的最高位,而后依仗权势,桩桩件件骑在头上只差指着他们鼻子骂。 遑论州府尹被当场下了面子,他麾下提携众多,有脾气冲的当场撂了杯子,“女子无状!” 场上都听到了,一时面面相觑。看见原是州府尹麾下,甚争强好胜一人。 徐章昀站起来要和稀泥,厉声道:“竖子醉后胡言,王爷座下岂容放肆,还不快快告罪退下!” 今安抬手示意他闭嘴。 她目光一扫台下,眼瞳中的琥珀色凝如寒冰:“何人心有不服,何不光明正大台上进言,竟如此畏畏缩缩?” 听闻畏畏缩缩四字,方才出言之人本就饮多,霎时拍案而起:“下官进言!下官为州府尹大人不值,为吾等不值。寒窗十载,为百姓谋福祉数年,俯受天子禄,赏罚求分明。而今竟因一宵小舞妓而受指摘,简直荒天下大谬。吾等当以呈奏禀帝王,以求明辨黑白!” 今安眼风一睨,“你是何人?” 席前拜见时众人早已自报了一遍家门,这话无异于故意折辱。那人涨红了脸,“……下官从五品上州司马张仁嘉。” “原是州府尹麾下,州府尹御下有方。”她抚掌称赞,遥遥敬了左下首一杯,继而问,“不知张司马方才所言可是州府尹所想?” 徐章昀已是脸色青白,失手打落的酒液沾湿袖领,银盏滚落阶下。 他浑顾不得体统,高声连呼惶恐,“下官万不敢有此想法!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本就应当为百姓筹谋,今夜贸然唐突,实在有违百姓父母官的身份。还望得王爷提点英明,体恤下民,没使得下官贸贸然做下错事。下官感激都不及,怎会怀此大不敬的想法!” 长篇大论重重砸在正堂寂静的空气中。堂中数十人,有人窃笑,有人生怒,有人畏怯。 今安抚着金杯边缘描刻的花纹,漫不经心道:“无妨,本王不做那黑白不分之人。卿有怨,皆可说来。” “下官无怨,唯王爷是从。”两鬓斑白的州府尹颤巍巍低下头颈。 全场寂静。 有人抚掌三下如惊雷惊醒众人。 举目望去,倾倒众生的那张脸上挂着笑,不肖春花,肖冬雪:“张司马可听清了?” 张仁嘉双眼大瞠,面色由红转白。他方才仗着一腔酒劲冲口而出,此刻冷风一吹,两股战战。 “怪道你为司马,他人却为一州府尹。” “不过有一事张司马说得对极,俯受天子禄,赏罚求分明。你要分明,本王给你分明。就冲你当堂言语无状顶撞王侯一项,本王便可落你官衔、斥你家财!” “可怜你寒窗十载,为百姓谋福祉数年。竹篮打水,可怜。” “来人!” 软膝而跪、高呼恕罪的人转眼被捂嘴拖出门去,只剩呜咽凄惨飘远。 举座死寂。 今安于高台上微笑,抬盏道:“莫让宵小扰了兴致,尽数举杯罢。” —— 大朔立朝已有三百余年,曾将版图拓至南挞跋洲、东倭海。最盛极之时八方来朝,俯首称臣。 今至末年,版图上已叫淄罗夷狄等撕咬得破碎。 群狼环伺,帝王不王,诸侯割据,内忧外患。 大朔朝已陷风雨飘摇第二十年。 而今,岌岌可危。 逐麓江往南至宿丘关一带为靳州,州治下四郡二十六县,洛临城靠着旧时荣光沿袭一州主城的位置。 过往诸侯瞧不上这富饶未及、兵力积弱的地方,正好给了州府尹挥旗自治的名头。 今夜一场接军宴,却令这城池官僚地动山摇。 “那泼妇初来乍到,根基未稳,竟敢对大人如此无礼……” “住口!”徐章昀甩袖,挥指怒斥,“今夜宴席之上汝等可是未曾看清听清,还想去再遭罪一次不成!” “诸侯自立城池,可拥私兵,有举数城逼宫之力。帝王难道不知,偏要饲虎?不过是以哪怕赐城拥兵的代价,也要夺其兵权,令其南下。斯人其狂妄不可一世之功过,难不成竟要本官一一数给汝等听来!” 尊州府尹为首的一众青绿袍纷纷噤口,低下头颅。 待得徐章昀喝下茶缓过心头气,才有平时机敏得信的凑上前来:“老师息怒,老师息怒。万不能因吾等伤了心脾,吾等悔过。” “老师自从听闻定栾王南下,便已耳提面令吾等守己做人。那张仁嘉千不该万不该做了这出头鸟,越级斥王侯,十颗脑袋都抵不过。老师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了。” “是极是极,吾师厚德。” 徐章昀面色这才稍缓,“今日一事便当警示,汝等以此为诫,不可妄动!” 话音落,座下便有人掩面而泣。 “哀哉,这世道礼乐崩坏,三纲不复,吾等竟沦落听从那无知妇孺!” “那定栾王一入城池便如此狂妄,半分情面不留,轻则喝令,重则罢官。苛刻至斯,何以告天下?” “吾等休矣。还请老师高见……” 听着底下人你来我往,徐章昀敛目叹了一长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仗势欺人便拿你仗势欺人,要杀鸡儆猴便拿你杀鸡儆猴!我靳州之势,算是不复了……” —— 递进定栾王府的拜帖如墙头草见隙疯长,在书案上累出厚厚数沓。 拜帖作白宣红封样式,上用方正楷书自报家门后第一句便是请定栾王安,慕名风采已久云云。 今安粗略捡了几本,递给燕故一。 燕故一坐在窗边晨光里,诗书蕴养的温润无害敛在端正肩背与轻翘的唇眼中。他接过拜帖翻阅,斯斯文文地笑道:“倒是看着喜庆。” “不过一从五品掌兵司马之职,便叫这许多人前仆后继。”今安伸指列过一排拜帖封上的官职处,随意点了点其中一本:“可笑的是其中不乏有人在心里破口大骂。他们看不惯本王,奈何只能俯首称臣,供我驱使。” 昨夜宴席风声传得快,燕故一不在场也听到许多,“听说有几位回去之后就告病休养,推说年老不济择日便要辞官还乡,底下不少声音说是因王爷你威风太过。” “这便威风太过?若让他们去王都听听那些朝上言官的口舌鞭挞,岂非不到一日就要引颈上吊了。”说到这,今安勾起个笑,“可惜昨夜你不在,错过了几场戏。” 两人相识多年,一起到过的场合数不清,但凡上前寻衅滋事的,燕故一至今尚未见过有人能在今安手底下讨得好。 这些事情见得多了,看开头便知结果。 燕故一半点不觉可惜:“王爷看得高兴就好。” 其实这本不是他们的初衷。毕竟靳州此处无根基水又深,太过招人恨并不利于后面拉拢人心。燕故一在昨日宴席前千交代万交代徐徐图之。 奈何。 然而从清早就如雪片纷纷递进的拜帖又再次验证了,人心难测。 当真没有什么是比强权更好去震慑的了。 “说到底,还是在这无战地头待得太过安逸,让这些人自以为万事平顺眼高手低,惯得诸多骄奢淫逸的毛病。”议事堂中开阔纳光,窗外桂树摇香,今安伸手摘下一指挂花粒:“究其源头,必定是要挖地掘根。” 无战之地又遭官僚风腐养,那上州司马一位也基本是个闲养散职,日日带兵逞威风,翻开兵帐记录尽是些鸡毛蒜皮,连上禀下报也做得敷衍。 “官兵无所作为,怪不得此地江寇这般猖狂。”燕故一道,接着报上昨夜和今早巡江收回的消息。 两年前城外流民聚集,江寇趁乱突起。等到官府解决乱事后腾出手来,江寇已然初成了火候。 起初是本城派兵出江剿寇,可靳州地向来兵弱,几番无功而返甚至搭进去多条人命后,州府尹开始向朝廷请兵和周遭州城借兵。两年下来兵援不断,江寇却始终不得解决,甚至渐渐成为了心腹大患。 其中曲折今安和燕故一早在来靳州前就已一清二楚,此番就地巡查,果真又发现了一件事情。 “意思是江上两月平静无事,人人称颂是上次连州侯借兵除寇有功,已经将贼寇斩草除根?”听闻消息,今安不由凝眉思索,“倒与我们收到的回信有出入,上次连州兵无非是做个表面功夫罢了,竟也能安个这样冠冕堂皇的功劳。谁做的这本两面文章?意图又是什么?” 燕故一说了风牛马不相及的一句:“两月前,王爷刚接到南下的任命。” 第4章 遠方來 两月前,蹊跷吻合的时间线。 今安怔了怔,反应过来他话里含义,不由道:“若是意图在本王,来靳州路上多的是埋伏时机,而且……” 而且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何况两月前的任命是否真能成行,当时尚未可知。若是所有巧合都往自己身上揽,岂非太过自作多情了些? 可转念一想,他们在战场上含风饮露多年,军情瞬息万变,凡事从来宁可多思多虑,唯恐百密一疏。 于是她细细琢磨着道:“连州信报与传言只能存一。亦真亦假,孰是孰非,谁都说不清,反倒成了最好的掩饰。如果当真蛰伏两月只为本王入城,不惜自毁两年时间埋下的线,那么背后人真是下的好大一盘棋。” “兄弟阋墙,君命臣逆,这天底下又有什么不可能呢?”燕故一含笑:“假如意图在王爷,而我们当时未能收到连州信报,来到此地后听信传言放松警惕。江贸一旦再兴,出现任何差错,王爷新任靳州之政,他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令其染上污点。” 旁的时候今安并不在意所谓污点,可不是现在,不是皇恩不再腹背受敌、动辄被人怼穿脊梁骨的现在。 燕故一将挂在墙上的布防图取下展开,并指在图上巡视,“反过来,方才所有猜测均是故一思虑过多,这伙江寇其实不过是普通流民聚集,那便是最好不过了。即使连州信报有误,左不过是敌在明面。” “毋论真假,按眼前靳州时局,这伙江寇非除不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江寇只一心求财的话,他们两月按捺不动并非是他们放下屠刀,要么是已然被连州兵打压下,连州信报作假,另有内情。要么是钱银之数不足以动人心。”燕故一捋袖指上布防图上一处江口关隘,“现时江贸贫瘠,若放出风声,再以一船金银横渡……” 水生财。 洛临城位于横贯南北、江商互通必行的渡口,在商贸盛行之时出过大批富得流油的江上客。富可敌国者甚至被朝廷广为招贤,赐与皇商等虚名挂爵,从士农工商的末等一步挤进龙门。 发达的水路载来金山银山,也汇聚各地迥异的风土人物,这座临水而生的城池应运成为南通北贯的国脉名城之一。 可随着大朔战乱天灾不断,出江贸易的风险与得利天平大偏,以致逐麓江上百年前商船横帆蔽江的盛势渐渐消弭。现今每月渡江的商船数尚不及当时的十之一二,且多是冒险博万利的镖手,或是官家船。江贸利益微薄,寇祸接连又惹得人心惶惶。 或许江寇经历多次剿杀已被元气大伤,或许实则就是场请君入瓮的计谋。 不如将计就计,到江上一探究竟。坐以待毙,难免失了先机。 二人想法不谋而合。燕故一敲着手边竹案,斟酌道:“一作饵,可引蛇。然北境军中善水者百里无一,入城后我已命人加快锤炼军中士兵的水性,到底难堪大用。倒是那已落司马手下原先有几千水兵,如今正慌张无首,事急从权,王爷可考虑收编为用。” 随后二人就着此计定下几个要点,又听燕故一话锋一转:“那随大军而来的付书玉,王爷想如何处置?” 处置是个含血气的词,常用来发落敌人俘虏一等。 但付书玉何人,王都贵女数头一个便是她。正派大统雕琢养成的世家女,浸于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及笄之年在诗会上连胜十数儒士,名动天下。 更可贵的是,其女言行恪守谦逊温良,堪为当代仕女典范。又与大司空嫡子聘为良缘,只等七日前的吉日—— 吉日到时,付书玉正坐在一抬小轿里,摇摇晃晃坠在长军跋涉往南的最尾端,半点不回看千里外因她逃婚而起的兵荒马乱。 今安想了想才想起这人,知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便问道:“可是此人有异动?”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4节 “未曾。”燕故一凝思半刻,“只是这个女子出身王都司徒高府,且之前与当朝重臣往来密切,难保没有异心,断断不能因为只言片语就轻信了她。府里军机要密颇多,长久将这女子留在这里,怕有后患。” 他话里赶人的意思实在明显,今安甚是赞同,“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这些日子,就劳烦你多监察监察这女子是否有其它居心。” 这就是暂时要留了。燕故一只能并袖应下,忍不住问:“王爷为何要留下她?” 今安相当护短,但对外面人一向毫不留情。燕故一确实想不通那女子有什么特别之处能使她另眼相待。 “因为她说动了我,也提醒着我,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窗外远处的练功场歇晌的吹哨声划过长空,一群十来岁的小兵们满头大汗打打闹闹走过。 南边的天没有北境辽阔壮丽,却也没有割嗓子的大风大沙。宿敌远在千里之外,无需整日打打杀杀头悬腰上。 饼很软,酒也带甜。呆在这里,就像陷入了一床软高枕,只等人慢慢被磨掉以前为之舍生忘死的志气。 今安看着他,一如既往坦然锋利的目光:“你不也很好奇吗,那一天究竟在什么时候到来,会怎样到来。” —— 议事后回去的路上,燕故一在秋叶萎落的廊道上远远见到那付书玉。 女子纤长白皙的一支手臂搭在侍女手上,裙尾及地,莲枝般优雅的身姿与其上盛放的花容,一并招展于天光下。 远远地向他行了个见礼。 就是这样一个清丽又柔弱的女子,背弃家族定下的未来,在今安挥军南下的前夜,只身拦在她的马前。 险些被蹄铁踩断的脖颈低垂,她于夜风中盈盈跪拜,衣袂猎猎:“求王爷带上书玉,书玉愿以余生报答。” 当是时兵权释罢,朝堂群臣唾骂,今安一行人几乎是被驱赶着离开王都。 今安不想背上这个麻烦,她自从北境出来,一路上已不知吃了多少这些官家名门的明枪暗箭。以她如今在王都的名声,明日怕要再多两条强抢贵女豢养美人,裹进那一堆甚嚣尘土的传言里。 夜深风大,马儿躁动地踏着蹄铁。 今安半勒缰绳,低眸看人,徐声道:“你的身后是锦衣玉食高枕无忧,你回去,今夜便无人知晓也无人提起。” 付书玉薄薄的脊背颤栗着,不肯让路:“书玉命薄,如此做王爷的马下魂也足矣。” 这便是威胁了。不自量力的威胁。 上一个以全城性命威胁她退兵的人,被她一箭钉穿喉骨。有一瞬间,今安是当真扬起了座下马蹄,欲踏碎那比花瓣还易碎的薄脊骨。 鬼使神差地,今安问了一句何必。 少女二八年华,含泪的面庞如晨曦如朝露。她说:“若是就此入后宅只为一男子垂怜争宠而活着,不如让付书玉今夜亡矣。” 就是这句鬼使神差后的答案,避免了马踏血泥。 今安不是个善心人。发善心是要遭报应的。 但她不吝为腥风血雨中的王都再添一把油火,烧得更猛烈些,烧成这没落王朝的黄昏时。让这座内里蛀到腐朽的辉煌宫殿去往黑夜末路,永远消亡。 “付小姐,祝你重回王都的那一天,不必再卑躬屈膝,身不由己。” 风声灌耳,还有惊荡数里的山寺钟音,夜鸟振翅群起。 付书玉永远记得今夜,记得这句话,记得今安向她伸手时眼中明亮的光,压过暗夜闪烁的万千星辰。 甚至没有再问她一句原因。 问她,到底做的什么朱门酒肉臭的勾当,为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要生要死。就这么抛弃了不计金银生养她的家族,抛弃了一眼望尽的富贵余生,连累父兄九族从此蒙受全天下的耻笑。 难道就为了她自己不安于后宅、不驯于纲常的这点不甘心,就要断绝人人称羡的大道坦途,去走上一条荆棘路吗? 是的。 第5章 孤舟牧 南下途中,今安从泛黄的故纸堆里窥见了这座城池的旧日风光。 书中记载道“天横洛水临城台,千重风华逐麓来”。纸页上大肆讲述了惊绝后世人的洛临城当时繁华,并极尽辞色地描绘出城外群船横帆蔽江、彻明长灯的江夜蜃楼之景。 然而终究已是近百年前的盛世哀歌了。 昔年流金载银的逐麓江随国运衰败而没落,沦为了江寇猖狂称王的贼窟。 稍有不慎,便被吞噬。 白日的远山云翳、粼粼水面皆被黑夜收入爪牙。广阔江面中央立着的一艘大船,兀自灯火通明、声响起歇。 细听,讨赏分赃声,巡逻步履声,间或细弱的啜泣呜咽声。 这是一艘江上往来常见的商船,十数丈长四丈来宽,吃水颇深。潜于水面向上看,约要攀爬三四个成年男子叠起的高度才能攀上甲板。 孤船独泊,犹如一只巨兽蛰伏于四面无障之地,易守难攻。不时有人巡至甲板边缘用长竿勾着油灯往下照。 灯火照清了数尺外江面,丝毫不起波澜。 若他们再胆大心细些,敢燃起火把往下扔扩大视野,再拿重石砸水。或许就不会轻易任人潜至船身阴影深重的角落,摸清巡逻规律,悄无声息攀爬上甲板。 换作今安是这次劫船的头领,先不说要敲诈多少赎金,当先要弊掉的就是这几个巡逻的木头脑袋。 鬼魅般的身影几步腾挪藏入甲板上堆积的遮蔽物后,身上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江风刮入身上湿透的衣袍浸冷肌理,九月江寒堪比初冬,很快,往日鲜红的唇面褪去血色。 她侧着一只眼睛,从缝隙里往灯火通明的船舱看去。 远处看平平无奇的商船,近看大有乾坤。 有别于平常船只古朴厚重的深棕色,这艘船竟是用掺了银粉的赤金色漆,灯火重处熠熠发亮。如果白天行船,应当就是一座行走的金山。 船尾合抱船舱三层,舱室十数。门窗皆镂花镶乌檀白玉,佐以匹布寸金的香云纱卷帘。层层叠叠的香云纱随夜雾高高飘荡又落下。 一船软金玉,招摇写着来抢我三个大字。 事情原本不应该这么发展的。 今安与燕故一等人本来已准备好了诱饵船只,载着一船干草乱石伪装的金箱即刻便要下水去骗人来抢。 却不料这种事也有人捷足先登。 洛临城虞家府上的这艘船,水上安然无恙走了半月多,却在回城的江口教江寇拦截。船上的主子奴仆并护卫三四十人皆被扣押,只一十来岁少年被扔下划舟靠岸报信。江寇以全船性命相胁,开口万两黄金。虞家夫人听闻当下晕厥,虞老爷在即将出江的途中被今安拦下。 虞家老爷虞之侃也是那夜宴权贵之一,很是看今安不顺眼,当场就拒了将计就计一事。他气得胡子都在抖,掸袖行礼:“王爷,老夫敬你一声王爷,若是平常事皆可吩咐吾等莫有不从。可如今我儿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生死攸关。你们竟然要拿他做诱饵,简直是荒谬至极!尔等良心何在?” “虞公莫急。”今安半点不计较他的无礼,反问道:“虞公可有数过,两年间从寇贼手里出来的全须全尾的有几个人?” 虞之侃下意识就要反驳,忽而皱着眉头思索,咽回话去。 “洛临城两年间共计船祸六十一桩,被掳走的人,十不存五六。”今安眼里带笑,客客气气道,“十不存五六啊,虞公。这些祸头被洛临城的好风水养大了胃口,这万两黄金给出去,你猜贵公子会是那五六,还是那四五呢?” “你、你……”虞之侃心头一口老血哽住,双目大瞠瞪着眼前这佛口蛇心之人。 只见那佛口蛇心之人猩红嘴唇一咧,露出雪白齿尖:“虞公莫急。” —— 月黑风高,鸟雀绝迹,江流声极其枯燥地循环往复。正到了人一天当中最是困乏昏沉的时候。 这群奔劳一日此刻功成懈怠的亡命之徒,除了巡逻的尚有些精神,其余人藏在隐秘角落里不时传出酣睡呼声。 风很大,吹来大块乌云遮住天边摇摇悬挂的下弦月。甲板上靠船舱内投映出的光亮与零星油灯照着,月光一遮,偌大黑暗地头只剩下数块分散的光斑。 亮的愈亮,暗的愈暗。 巡逻人照过江面,从长竿上拎起油灯,沿甲板边缘往回走。油灯几步外的黑暗黏稠如化不开的浓雾,他不适地眯起眼。 忽然听见,浓雾里一下极快极烈的风声逼近。 像是有什么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身前掠过,连无形的空气都被这惊人的速度刺穿,爆出破裂声。 如杀人的刀,如夜行的鬼。窒息感封喉,寒毛悚立。 风声转瞬即逝。 乌云拢月不过几个呼吸,倏忽云散,月光跌落。 巡逻人窒住的口鼻一松,大喘几气,忙往变亮的甲板左右张望。宽阔的甲板上一览无余,同样拿着油灯的几个弟兄正从四处走过来。 “……冬子怎么愣着不动,被风吹傻了是不……” “他奶奶的这天冻死人,老子真想进里面舒舒服服躺着喝酒吃肉!” “哈哈,喝酒吃肉你小子就满足了,没大出息。三楼东南房那美人看到没,等老子有……” 几人高声呼喝着擦肩走过,交织的路线将偌大甲板上重新布成密不透风的大网。 落后那人慢几拍起步,一手提灯,一手心有余悸地摸着喉咙,啐道:“什么邪风……” 油灯下六尺,无人低头看的地上,几点间隔数米去往船舱的水滴被江风刮飞。 高高荡起的香云纱半遮半掩窗后的影影绰绰。 一楼戒备最严,探过去几间舱室都是绑人的,乌漆嘛黑一片呜咽哭泣声。想必就是那数十被绑的奴仆护卫等人。二楼某间开着小宴,数个男子围坐,拍开了红封坛泥,正大啖酒肉。 酒气说话声从半敞的窗口飘出,斜对窗坐着的灰衣壮汉正嚷得兴起:“……抢艘船使唤咱们这么多弟兄,那些软脚护卫咱一打三都算给面子。再说,费劳什子功夫要赎金,船上那么多宝贝够嚼吃了——” 话音未落,被另一把粗嗓子抢过话去:“你小子是不是傻,那可是黄金万两,莫说多待两天,十天半个月老子都干!” “十天半月忒的无趣!这船上连个年轻漂亮的娘儿们都没有……” 唾手可得的大笔财富使他们越发志得意满,豪气高昂得要掀翻天灵盖。 “年轻漂亮的娘儿们没有,带把的倒有一个。喏,就在那三楼东南房……” “去你娘的,老子不走这路数,你要恶心死老子!” “哈哈哈老李你真不识情趣。想想那张羊羔子一样害怕又逞强的脸,真他娘带劲……” 一群张扬得不知今夕何夕的莽汉里,有人始终清净地坐在一旁喝酒,众人唤他二头领。 二头领坐的位置背对窗,黑衣勒出猿臂蜂腰,通身悍匪气。他音调沉慢,掐停了越来越放荡的谈笑,“最近风声紧,这一趟不同以往,都小心些。老四,三楼东南房先不动,那可是我们万两黄金的保票,不得有一点损失。” “是。” “这一趟都辛苦了,回去少不了论功拿赏。”二头领环顾众人,接着道:“见财还是见血,最多不过后日。此次入城的兵马不同以往,今晚都不要睡死,警醒点。” “是!” 接下去说的便都是些脏耳朵的污言秽语,今安没有听下去,离开半敞的窗边,往三楼走。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5节 刚刚数人谈话,口音皆不似洛临城本地人。州府尹口口声声这伙江寇皆是附近城池流民聚集,生计所迫无甚本领,不过仗着江上地利,这才久攻不下。 可如今单看那位二头领,便不肖为生计所迫的普通莽夫,行事章纪有度,来路必不简单。 江上行船商事每况愈下,这样颇多能人的队伍竟因蝇头小利在此地盘旋两年之久?若是为利聚集还轻省些,但看这抽丝剥茧下的盘根错节…… 此时距离今安出江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月近中天。站在第三层舷梯举目四望,远处近处皆是无际的黑暗与澎湃的江流,身处若孤岛。 孤岛上劫掠者的发财梦与被劫掠者的惊慌恐惧各成天地,交织出光怪陆离的声响,在脚底震颤。 “这又是不是虞家自编自演安排的一出好戏呢?” 不管前路如何,这一窝虎穴,她都要闯上一闯了。 —— 三楼东南房。舱室侧面开了扇窗,窗下悬空十数丈,直落静深江面。 风进来,翻卷桌上摊开的书页。玉青色香台灰烬堆积,立着支单薄线香,袅袅孤烟几欲乘风化作天边下弦月环绕的云雾。黑夜作纸,云月入画,窗边人一动不动看了许久。 忽而风声大作,卷着香云纱刮进大敞的窗内。 有人闯入了他眼中这幅画卷。 来人携着极具侵略性的寒冷气息,长靴踩上光洁的墨檀桌,一个照面即伸手钳住他的喉颈。 几乎贴上耳边的声音低柔:“虞公子?” 第6章 瑤台上 一个男子,或者说,一个少年。 身形骨骼初具宽阔挺拔,皮肉仍是少年的明妍。英俊未及,秀雅太过。就像下面污言秽语的那群人所说的,年轻漂亮,极其年轻漂亮。 黑眼,白肤,红唇。 被她钳进虎口的下颚轮廓还带些少年将将长成的稚气,轻易就能在上头掐出红痕,然后往上,揉碎唇面鲜艳的颜色。 他的眼形如桃花瓣,因眼瞳过黑过大,灼丽又空冷,清晰映出来人高扬的发束与窗外下弦月的锋芒。 今安就着钳住少年脖颈的姿势推着他往椅背靠,让其四肢胸膛命门皆摊开在她眼皮底下。 她轻声又问一遍:“可是洛临城虞家公子?” 面前人掐着他脖颈,吝啬地留给一丝喘息的缝隙。或许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掌久了生杀权,随意掐弄花叶一般对待他,便给人以死亡的压迫。 他张着黑漆的眼怔了好一会,认命般合上密长眼睫,轻轻颔首。 月光稀薄,舱室内一片蒙蒙飘雾的灰暗,只烛火摇晃于桌前这方寸之地。 桌上的烛火在她从窗口闯进来时,被呼啸的风险险扑灭,火光小心低伏着、摇晃着慢慢重新荡高。 像软柳抽出新枝般静慢而无声,从下至上照清背对清冷月光的这女子轮廓。 咫尺处这双琥珀色眼眸,美如噬魂的海妖,半点不掩饰冷酷心肠,还要骗人。 “虞公子,我是来救你的。” 荒谬至极。 “你不信我。”今安打量他的神情,声音里甚至含着点残忍的笑意,“但现在,你又有谁可以信呢,嗯?” “难道信底下那群捆成粽子要被扔去喂鱼的护卫?可惜他们也是泥菩萨过江。”她俯近来,那片衣发上潮冷的水汽沾湿他侧脸,耳语道,“还是等令尊捧来万两黄金喂饱那群贼人,再来解救你?外面那群荤素不忌的东西可是对你虎视眈眈得很呢,虞公子,你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这番唯恐天下不乱的发言成功引起他的注意,本来摆出一副任凭宰割模样的人抬起眼来:“你又和外面那群人有什么分别?” 极好听的声音,如绝妙的和田玉摔碎在冰石上。极好的教养,便是此时被人这样要挟,也持着一个顿挫得宜的调子。 毫无戾气败坏,几乎听不出里面的战栗。 几乎。 今安拇指轻轻摩挲过他的下颌,低眸看进他眼睛,“你来说说什么区别,虞公子。你现在船也没了钱也没了,数来数去只剩下命一条,而我取你的性命也就这么一拧的功夫。你仅有的都不是我要的。若不是另有所图,我何必费这么多口舌在这与你浪费时间呢?” 她知晓他的姓氏来历,知晓这艘船的贼人为何而来,更不惧于将这些昭示于他。那么她又是哪一方,是什么人? 一个三更半夜闯进他的船,以死亡威胁他服从就范的人。叫嚣着让他信任她。他人尚懂得用糖霜裹成毒药的甜蜜表皮,眼前人却毫不掩饰其叵测居心。 情人间暧昧狎昵的距离,她低眸看来的眼里尽是轻慢。 是看惯了蝼蚁生死,全然不将其放在眼里的神态。 “你要什么?”他抿皱了唇面,问出这句。 她没接话。 像是得到了什么意料之中的东西,审视的目光从他脸上,沿着前襟往下扫向他紧攥着袖口的手。仿佛一把无形的刀划开了他的表相,要挖出他内心潜藏的惊惧。 今安缓缓松开他的脖子。 幼犬在不识时务的时候龇牙吠几声,最后总要为吊着的肉包子摇起尾巴。这时候,前面吓唬的棍棒就要收起来,以免再吓跑它。 其实只要他喊一声,门外戒严的人即刻会冲进来。他便可脱离开眼前这番受人胁迫的困境。可是有这个必要吗?不过是虎穴狼窝的区别。 他知道。她也一清二楚,惯会把弄人心,于是肆无忌惮。 当然,但凡他露出一丁半点和贼寇有干系的马脚,今安也乐得当场送他上西天,省点力气好回去抓了虞之侃全家问罪。 今安掌着烛台轻悄照了一圈舱室。 红梅屏风隔断,所见只一张支缦的床榻并几个翻得乱七八糟的檀木箱子。其余花几支架都是空空荡荡,找不出一点锋利的器物。像是防着有人被逼得走投无路自戕或反抗。 这密封如棺材的舱室,除了把守严实的房门,就剩一扇底下江水深深的窗。即便跳下去,变成苍鹰也飞不出这辽阔百里的水域。 她目光掉转回窗边坐着的人。 这位虞公子无疑是被精心豢养于锦衣玉食中。 广袖环佩,雪青色的袖尾袍裾挑绣着银线坠云纹,偶尔在黯淡烛火下明灭光华。长墨发被红玛瑙玉冠半束起,余下披散着缱绻落及腰背。 瘦削又挺拔的身躯收在这副华丽衣冠下,便是身处这样水深火热的境地,也挺着腰背端着头颈。 活似老言官们古板守旧的做派。 全身上下最不妥当之处,大约就是颈下那一小块衣领,方才被她揉皱,还沾上些无伤大雅的水汽,洇湿了雪青。 他正憋着嗓子咳嗽。喉颈被挤压得太久,空气骤然撕开气管涌进去。咳得脊背颤抖,耳颊通红。 到底泄露了几丝在这场劫难中经受摧折的脆弱。 今安曾打马从王都的销金长街经过,迎着暮色中丝丝缕缕垂下拂过颈面的红缎,多看了几眼那些门庭洞开后的放浪形骸。 最底下招摇揽客的,无论男女都是满面浮笑花枝招展,红的绿的薄的透的衣料贴裹着半遮半掩着,像风情摇晃的吐着信子的蛇。 说着进来瞧瞧的口型仿似也在念,没有毒的,不吃人的。 这些话送着风勾勾绕绕逢人便说,说了许多许多遍,勾上些被美艳蛇信撩起往里走的有意客。 而楼层往上,越是重重大幕拦着不让看的,越是冷清的深处。反倒挤挤挨挨,多的是捧着一堆钱银珠宝为求一笑的趋从者。 一直以来就在尘埃里的,唾手可及,观者寥寥。恰恰那些越是高高在上的,越是不可碰触的,越是教人念念不忘、魂牵梦萦。 若是有一天跌落进尘埃里…… “外面那些人最喜欢你现在这副模样。”今安突然道。 他闻言转首看来,眼尾洇红,眼里落光。 今安倚着桌角,撩眼回看他。好整以暇的姿态,神情毫无恶意。 殊不知她风轻云淡地阐述客观即是最大的恶意:“就如羔羊爪牙无力,一脸天真都是破绽,还想在猛兽的獠牙下存活。你说猛兽怎么可能会放过到嘴边的肉?你好像生气了,为何要生气,事实如此。” 一而再,再而三的讥讽。 变乱发生在眼前尚能劝自己泰然处之的矜贵公子,哪里遭过这样明明白白下脸面的言语。即便生气也是吃亏,良好的教养使他说不出来任何尖刻的回击。 心底羞怒翻腾,烘得他耳颊上胭脂色更重,其余皮肤白得愈发可怜兮兮。 世间对美人颇多宽容恻隐,今安例外。她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与你一道的那么多奴仆护卫都被捆绑关在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鲜血糊船,为何你却能得此礼遇。虞公子,可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则?”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若是知道,就该懂得这场祸事实力悬殊,绝无你反杀成功的一丝半点侥幸。你若是知道,就该去逢迎服从那群人,把他们想要的都给他们,好换得一线生机,不是吗?” 她美到妖异的面容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恍若艳鬼,红唇开合处白齿尖利,浸毒,择人而噬:“可惜,你也不肯。” 他的脸色随着这些话几经变化,底下手指掐皱了袖子边上齐整的银纹线。 “他们尚对你存着点礼遇,不过是看在那万两黄金的面上,不去碰你些别的,免得生出乱子更不好收拾。”她再一次靠近来,停在让人足以看清她眼里恶意的距离,轻而又轻地说,“假若我再告诉你,他们指明要的那万两黄金,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此地赎你回去。” “那么,你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那些江寇看向他时,脸上露出的让人作呕的龌龊意味。像沤烂的尸体上白蛆钻动。 她不同。 她还要将尸体剖皮抽骨给他看,细声讲解,唯恐他错过一处腐烂得精彩的地方。 明晃晃地告诉他,此间皆是险恶,要他最好放弃其他所有的念头,义无反顾地投靠她、服从她。然后冷漠看他所有摇摇欲坠的镇定与骄傲,无所遁形。 虞公子在前十七年岁月,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隔着檀烟与烛火,注视这双琥珀瞳眸,“你到底是谁?” “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总归不是来普度众生的神佛,也不是来吃你心肝的恶鬼。” 今安再一次将肉包子递去,诓骗罗网里已然瑟瑟发抖受惊龇牙的幼犬:“况且,我对你最大的恶意,已经在刚刚都说完给你听了。” 此间万籁俱寂,唯听长风刮动门扉窗纱的细碎声响。若不是在此诸人皆为利来,倒不失为一个陷入酣眠的好时辰。 门外看守的人捧来酒肉,吃嚼声、谈笑声混杂,透进紧闭的门板。 舱室内拉锯到了尾声。 今安缓缓收紧罗网:“虞公子,先告诉我你的名字罢。 ” 檀香烧折最后余烬,白烟拂过他下垂的眼睫。 “虞兰时。” 第7章 銷魂夜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6节 今安很久以前捡过一只狼崽。 后腿陷进捕兽夹里,寒冬腊月冻了一头身冰渣子,兽瞳里是拙劣的威吓。胎毛未褪,张着稚嫩爪牙要撕咬她,被刀背敲疼之后佯作乖巧。一月肉汤下来开始翻着肚皮给人挠。 也不知道它羽翼丰后嫌不嫌弃这段献媚于人的时日。 就如此刻的虞兰时。 他已然收起眼里身上那些若有若无的尖刺,重新拾回一位贵家公子的端方:“姑娘怎么称呼?” “今安。”她回道,果然见那位虞公子拧了下眉心,她难得好心地补了句,“今天的今,平安的安。” 第一次听到的人往往以为她姓今,回过味来摆个你在逗我的表情说这姓氏真是少见。 今氏是少见,百家姓翻到最后头都见不着的稀罕,但不是她的姓。 给她取名字的那个人粗布破裤腿沾着泥,草鞋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陷进湿土里,嘴里叨叨念着老天保佑今天又是平平安安的一天,转头便吆喝着对身后哼哧哼哧背三两根柴火的小家伙说,“四崽子,你以后就叫今安。” 那时北境黄沙里的人在夷狄铁骑下苟且讨生,战乱失地之后无父无母的崽子在街上溜成串儿。孩童世事不知天真未泯,尤为显得邪恶,偷鸡摸狗欺弱凌强。今安当时太小太弱,饿得受不了和几个小崽子跟着个老乞丐讨饭过一段时间,实在讨不到饭就上山或者去荒郊,运气好的时候能挖到些别人剩下的野草根。 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的日子,她勉勉强强长到四五岁瘦得命都快没了,饿到发绿光的眼里只能瞧见别人手头一点施舍的吃食,哪里管得了别人是叫她四崽子还是什么今安。 而老乞丐随口胡诌丢过来的这两个字,久了,就也变成她的名姓。幸好,不是叫今又,更不是叫天平。 今安解开束袖的带子,接着是领扣。一身犹带江水潮气的夜行衣紧紧绷裹着窈窕柔韧的身躯。腕间、领口逐渐露出一点蜜色皮肤。 说来也是活该这群狂妄自大开庆功宴的寇贼倒霉。 被扔下船的报信少年一上岸便力竭晕厥,今安匆促中带了卫莽小淮几人,循着少年醒来支吾指出的路径,雇了船翁划船渡江。 他们从残阳欲坠的黄昏搜寻到镰月东斜。船翁从老朽纵横江上三十年怕过谁的一身气势,到连连讨饶说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等着团聚,将将无功折返的时候,望见了远江处一星点微弱的光亮。 正是二楼开酒吃肉的那一屋子明火,在长夜漆黑中犹如指路灯一般。 乌篷船划到距离大船十来丈的距离便划不过去了,一是划水声音太响,二是进到了巡逻的灯火范围。今安便遣退几人回去筹兵,只身潜江渡水。 上古天引水而来的逐麓江,承载了山河故国千千世兴亡,坠满了日月星辰万万年流光。 江水太寒太重。她一身衣服折腾到现在都没干。 既然互通了名姓,勉强算作认识。今安看向那位一瞧就是薄脸皮的公子,“虞公子借一套衣袍给我罢。” 不是请求,是陈述。 薄脸皮的公子茫茫然眨了几下眼,待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蓦地被这些字眼意味烫红了耳根。 他拒绝的话还没到嘴边,见她反手拔出长靴里的短匕。 短匕通身哑黑,迅疾而无声地,被随手挽了个剑花。刀柄递到虞兰时眼前,“就用这个抵。” 虞兰时的一个不字梗在喉里。 这柄短匕形色轻薄古朴,寒意直面令人为之一怵,最好用来背后割断人的颈脉。锋刃被筋骨极锋利漂亮的手掌随意拿着,刃影晃花人眼,瞬息递近。 虞兰时再一次意识到,眼前人要拿他性命是多么轻而易举。或者他会在意识到痛之前已经咽了气。 真是让人惶恐又胆寒的现实。 是了,对于现在无半分自保能力的他来说,又有什么比这样一柄利器更有用。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视…… “帮帮我罢。”短匕横亘在两人之间,她又用那双眼睛望着他。 虞兰时去翻几个已经够乱糟糟的檀木箱。 今安举着烛台跟在后面。 烛烟推开眼前雾一般缥缈的黑暗,缠上前面随走动飘飞的衣袂发尾。摇晃间烧化的烛水掉了几滴,掉到地上,凝结在堆叠的雪青色衣袖旁。 向来执笔伺琴的手,清晰骨节拓成的修长十指,毫无目的穿梭在凌乱的箱中。高庭养大的贵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做过这等事,平日衣裳穿戴都是专人打理熏香捧着过来让挑。 耳根热气没有消下去。 勉强凑齐一套袍衫,他抱在怀里,欲言又止,试图做最后的反抗。 反抗是反抗不了的。一个晃眼,短匕与烛台被推到他手上,那人已经拿着衣裳拐去屏风后。 这扇屏风绣着一株绚丽夺目的红梅,花枝张牙舞爪爬了大半幅白锦,其余留白。 是他去年冬日兴起花了数天画的。 天太寒烈,廊上的红梅兀自开得招摇,他画完却裹着锦裘喝着汤药在火炉不断的暖房里病了半月多。母亲叫了府里最好的绣娘将这幅红梅连日绣成,框上黄花梨木做成屏风。 他难得地喜欢,不然也不会一起带出来。 寂深的夜,门外穿布透进的喧哗称得此间更静,静得听到屏风后衣衫落地。虞兰时退到了最远的窗角,那些似花飘雪落的声响还是簌簌追来耳边。 烛芯烧到了最底下,烛泪堆积、滴到托着的长指上。 烫得他散乱的神思一凝。 正把烛台放下,一个身影从屏风后拐出来,虞兰时下意识抬头。 一片赭红色。暗火灼烧的颜色。 裁成男子身量尺寸的衣裳当然不合女身,她用了长带绑着腰间收了几寸布料皱在那里,又将累赘的广袖在腕臂上缠绕成夜行衣的束袖样式,袍裾却是拖沓到脚跟后一截。 像一坨裹得密不通风的虫茧,寸步难行,更别提要在这艘船上自如来去。 一下裂帛声,藏进门外高扬的酒令喝喊中。 她俯身撕掉了过长的袍裾。 袍裾裂开的短短丝线拂至脚背,下袍缝处隐约露出光滑的小半截小腿并脚踝,裹着远胜缎布滑腻的蜜釉。 这样的穿着莫说登大雅之堂,便是走在路上不小心被人看到,那人都要捂上眼睛说几句世风日下伤风败俗。但比之销金长街上的红红绿绿,这一身又实在算不得什么。 分明是凶煞的罗刹,转眼美艳人皮一披,从浓暗夜色行走进烟红烛火下。 望来的眼里一如既往的睥睨之色。“多谢虞公子援手。” 随着她坐下的衣料摩挲声,最后一片雪花终于落下。虞兰时拿着书卷头也不抬。说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雪停了,江上夜风却越发猖狂哭嚎,刮得窗扉摇晃吱吱呀呀叫着。 门外看守的那些人发出酒足饭饱的餍足声,窸窸窣窣地小声下去。 “要不要进去瞧瞧?” “瞧个鬼,筋骨软得很的病秧子,难不成还能从窗口跳下去?在外面守着就是了,别给自己找事做。” “是是……” 月过中天,离薄曦亮起满打满算不到三个时辰。室内只一架拔步床,床帐轻幔垂下正随着夜风起伏。 今安扫了一眼便挪开,看向桌前抓着书卷看半天不翻页的人。 虞兰时心里情绪如墙上烛影焦灼摇晃。 今安伸手按下他抓皱的书卷,“公子就当今夜无事发生,至于旁的一概别去深究。” 他问道:“可是我父亲请你过来救我?” “就当是罢。”如果忽略燕故一以议事由头在虞家行监管之实时,虞家老爷铁青了脸色的话。请这个字,倒也颇能概括。 一句话就打消了他问下去的念头,问再多都可能只是得到这般模棱两可的回答。她明明有所图,却不肯透露丝毫来历与打算,教人怎敢轻信于她? 虞兰时一张美人面上两道清墨般的长眉拧皱。 她将书卷捋正,放回他手中,“虞公子,你只需知道,我们如今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生死祸福,避无可避。” 书卷上横平竖直的墨迹纷乱得一如眼前的境况,随着对方袖摆上的繁复纹路,一同挤入他眼下。 生死福祸,避无可避。就如踏上这艘船,遇见这个人。是福是祸,谁知道呢。 今安撩窗纱往外探了一眼,转头对他道,“天亮再来找你。” 他应好。 风起风落,窗台的人影消失了。强弩之末的烛火熄灭,叹出一缕青烟。 今安在那扇窗下停了一停,看窗口暗下。 若他与贼寇真有勾连,此时便是去找外面人将她拿住的最好时机。 只趁天亮,即可瓮中捉鳖。 今安眺着远处的山影,听着江涛一下一下地拍打上船扳,等待着。 她立于船檐向外探出的三寸来宽的狭地上,如临峭崖,其间风刀推拥,数丈下万钧黑水潮涨吞落。 过于宽大的衣袍被风刮荡得像几欲振落的红蝶翅膀,却又被那副身骨牵扯着,险而又险地悬于一线生机上。 数到第一百八十声。窗内仍是寂静。 她离开狭地纵下一楼,绕进廊道。 路上又避过几趟交接巡逻。 臭名昭著的贼窝在这两年间发展之迅猛令人触目惊心。该知他们明面上做着烧杀劫掠的勾当,暗地里也在不断招兵买马壮大势力。若说没有与其他暗藏的权柄相勾结,今安是半点也不信。 她趁着夜深去了一层囚人的地方探查,见到前后门窗皆从外面被锁住,看守人手换岗有序。 如果当真无辜,这些为数众多被绑的人质,如何能在这场死伤无法避免的劫祸中保全下来,才最是棘手。 拐入二层,这里酒气谈话声已经消弭,廊道狂风掠起她的袍裾发缕。 黑暗围拢孤船,潜藏无数未知杀机,亟待东方破晓。 忽然一声重响在这沉寂深夜炸起,尔后几声怒骂。 今安猛地抬头望去—— 是三层东南房的方向。 第8章 請閻羅 这声重响如水滴油锅。 二层歇人的船舱渐次亮起数间,暴起声,摔桌声,数人拎刀夺门而出,直奔三层舷梯。 二头领刚发话要警惕夜袭,就当真有不长眼的撞上刀口来。怎么上来的,巡逻都是干什么吃的,难道是都死了不成?由着人这么嚣张踩到这里! 磨刀霍霍的一群人喊杀到舷梯口,欲要杀个片甲不留——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节 戛然而止。 拦在舷梯上的人,肥头大耳,瞧着有些眼熟,可不就是原本在三楼东南房守门口的那厮。 他正一脸暧昧地赔笑,“弟兄们稍安勿躁。这不,四头领喝多了觉得天冷,就想找间暖和舒适点的房子歇歇而已,应该是那个不长眼的惹急了他。无事无事,安生着呢。” 这话里说的可就够明白了。那位向来奉行牡丹花下死的四头领正三更半夜做鬼找快活呢。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冤有头债有主,一点都不关他这个半夜奉命过来看风的苦命人的事。 舷梯上你推我挤,都是大半夜刚打半个呼噜就被惊醒的,鞋都没穿便提着刀冲过来,生怕是敌袭。 哪想挤成狗在这里吃冷风。 有心直口快的狠唾一口,“四头领忒的猴急!” “那羊崽子可是不听话,就得好好教训教训……” “做什么这么大动静,死人都要被吵活过来推棺材板,气煞人也!” “可不是可不是,弟兄们先回。我去让四头领小声些,别扰了众位弟兄的好梦……”余下话音被风声卷远。 —— 今安一路疾奔,袍裾与长风撕扯成残影。 悬江船侧,三楼东南房那扇窗口香云纱卷落。窗内漆黑无光,如同倒转张开的深渊。 今安纵跃着刚攀上窗台,迎面一个身影冲过来,竟是决绝地要往窗外跳下去,她当下拦腰抱住—— 千钧一发之际,迎面的檀香,跟着那人身体密密实实地贴撞过来的,是底下惊涛撞上船尾的动荡声。 今安简直要被气笑了。 在数丈高的地方上用这种姿势跳江,无异于自寻死路。即便底下是无筋骨的软水,江里的暗礁照样能把人摔得头崩骨裂,就此长眠江底。 这位虞公子不愧是个宁为玉碎的主。 让他摔死算了。 脆弱的香云纱动乱间被一只手掌从顶部扯住,撕出了刺耳裂帛声—— 长发衣袂交叠飞荡,下一刻就要被惯性拖拽着从窗台边缘仰落下去—— 软纱断开,窗框被狠力抓握脱出,险险勒停两人后坠的冲势。 两道气息紊乱交缠,喷薄彼此颈耳。 看似鸳鸯交颈般的缱绻,实则惊魂未定。 今安的身后再挪过去一寸就要掉到窗台下,但凡怀里这不省事的人再高一点重一点,她都要把他扔下去。 骂人的话等后面说,死命勒着她腰间的双手硌得慌。 “是我。”今安在他耳边低声道。 前几刻仍挺拔笔直得如一株修竹的少年,此时满是狼狈惊惶。甚至妄想将高挑身躯全塞进今安怀里。 什么非礼勿视,什么授受不亲,什么冠名堂皇的大段道理,都被他压进她怀里的袖口皱皱巴巴地挤没了。 豺狼獠牙在后,面前会灼伤人的火焰,变得不是那么可怕了。甚至…… 虞兰时攥紧了她腰上衣料,抽息着低头往她颈间埋。 下一刻,这具浸满夜风寒凉却给予他极大安全感的身躯避开,抓住他的手,将他推到一边。 有什么东西轻拂过他脸颊,转头一看,是她手上刚扔开的、撕裂得不成样的一片香云纱。 今安没心情和人拉拉扯扯,目光掉转回船舱内。 蜡烛烧灭,一室昏暗。原本檀香弥散的空间内挤入一股令人作呕的酒臭,酒臭味的根源正向这里步步紧逼而来。 虎背熊腰,步履蹒跚,慢慢近来,微光照出一张丑陋馋色的嘴脸,在看到窗台上二人纠缠的身影时,猛然大喝道:“什么人竟敢来坏爷的好事……” 恶心的玩意。今安低眸将手臂上缠着的袖摆绕紧。 那人肚里不知灌了几斤猫尿,自恃在自己地盘毫无危机,未想话声未落,对面攻击已至。 背光中一记悍烈的腿风向他迎面扫来。竟是冲着心口而来的死招。 那身材壮硕的男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霎时酒意醒半,双臂横挡在心口护住,被踹得趔趄后退几步止住冲力。 今安一击即收。窗外透进的月光薄透,在她静立的身形轮廓勾出浅浅亮边。 四头领眼睛不住往那裹着的腰腿曲线流连,双臂骨裂般的疼痛激得他双眼兴奋发红:“竟是个泼辣娘们来给爷送菜,今晚就收了你俩春宵一夜!”说着张手成爪迅疾抓了过来。 今安冷哼一声,迎上前去。 昏黑中破风声骤起,几息间两人已赤手空拳过了数招。 暗中过招目辨不明,全凭耳听。 四头领越打越是心惊,他今晚是喝多,可也绝无看错的道理。刚刚潦草几眼,看见不过是个身无二两肉的小娘们,一把小腰使力就能折断。此时却任他左勾右抓,也抓不到那腰上一点布料。 他仗着身形蛮力优势无所顾忌,全被四两拨千斤挡了回来—— 对方好似早已预判到了他的拳腿路数,次次避开转而先攻,数个来回间已叫他胸腹吃了几次重击。 那抹身影倏忽来去,飘逸如轻盈云雾,落下时却成了砸头断颈的碗大的冰雹。 他又一拳挥空,心慌大意下,被对方肘击狠撞上太阳穴!剧痛下血性全起,他破口大骂:“臭娘们,老子杀了你!” “鬼话。”一下毛骨悚然的轻语,吹起后颈寒毛。 对面过招的人竟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 相搏间最忌被人抓住背后下身空档,后脑无眼,其余五感更被这钉入骨髓的危机感所重摄住。 况且,这人到底从何而来为的是财是命,他惊觉自己竟一无所知。 四头领到此刻才酒意全醒,心中大骇,却已来不及了—— 一记重力从后硬生生踹断了他的胫骨。他痛嚎出声,被蒙住口鼻成了模糊杂音。 笨重身躯失重跪倒,膝盖嘭地砸上地面。他还欲扭身反抗,被掐住脖子往后拧。 骨骼嘎啦响。 “我与你无冤无仇,饶了我、饶了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巨大的死亡阴影笼罩,他口齿不清地妄想向恶鬼求饶。 拧住他脖子的力道真就停下。 四头领心里陡生出一点庆幸,忙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往下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什么,都给你都给你……” “哦?你先说说你有什么。”女人的嗓音冷冷淡淡,话里好似颇有兴趣。 换作往常,越是这样冷淡的声音,弄进床帐叫起来越是教人销魂蚀骨。但四头领现在是半点绮念也不敢动,听这话不亚于听见黑白无常的勾魂链在响,他慌忙地抖着声说,“钱、金银首饰,我、我有很多很多的钱,只要你放过我都可以尽管拿去……” 卡着他喉骨的手就停在那,稍有动弹便会使力,压着他的气管使得出口的声音小声嘶哑。筋骨一错就是死局,他连反抗都不敢再反抗,听女人接着问:“还有呢?” “还、还还有……”还有什么,世人所贪,无外乎权钱利色,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还有你的命啊。”那声音轻飘飘说着渗人后心的话,末了,竟还笑了下,“留着你的命,我还要烦恼怎么让你不会出声喊人,要不就顺便拔了你的舌头再断了你的手脚,让你说不出动不了?可这样仔细想想不如还是杀了你罢,我好省些力气。” 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残忍冷酷的句子,不由让人跟着她的话听下去,一时间嘴里的舌头和手脚仿佛已经历了那等酷刑而瑟瑟。 他几乎要涕泗横流,声音被压在喉里嘟囔着求饶着,“我不会说的,不会说的。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她又笑了一声:“这些话,有多少人对你说过?你可有饶过他们,嗯?” 这话出,四头领登时僵立当场。战栗从舌头上冰到后脑勺。 他怎么可能会放过那些人……那些人越是叫得凄惨越是叫他心头痛快…… 脑子里一下有了答案,他突然意识到,这人根本就没想过要放了他!不过是猫抓老鼠的戏耍,不过是要看尽他百般求饶的蠢样! 意识到这一点,他最后那一点求生欲望顿时发了狠性,蜷手如爪,迅疾向后抓去—— 即便不能弄死这女人,能弄伤她或者抓住时机挣开,一旦能喊人他便有活下去的机会! 下一瞬,意图偷袭的手被踩住指骨,碾碎的力道。在他闷进喉咙的惨烈痛嘶中,背后一声轻语,“向阎王爷告罪去罢。” 头发被用力扯起几乎听到扯离头皮的崩断声,扯着他的头颅往地上狠狠撞去—— 一声巨响。 底下扛着刀往回走的数人纷纷抬头,继而面面相觑着心知肚明地笑开,“那个风流鬼!” 没有人再想上去瞧瞧。 也没有人能想到,那个往日总嚷着做鬼也风流的家伙,此刻正瘫在冰冷地面上,脸骨破开大口淌血,手脚躯壳诡异抽搐着,无规律无生机地,直至再动弹不得。 真的成了一只冤鬼。 第9章 瑤台下 坚硬的骨骼砸烂了地木表面,遍地狼藉,伴随着巨响落定后,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无边沉寂。 抽屉里备用的蜡烛被人翻找出来,那双手颤抖着点了好几次才点燃烛芯,扶着烛台摇晃着陡亮的光芒从窗边移到舱室正中。 明亮的烛火照清地上一片狼藉,脸朝下的尸体旁蔓延开大滩白浆红液。 她坐在旁边。 脸上沾着几点溅上的血。 掀起的眼睫下,琥珀色蕴光,美如玉净瓶中救世的甘霖。 束缚的赭红长袍经历一番剧烈动作,袍裾缝处从小腿下沿裂到膝盖上一点,残碎不一的裂帛线贴着光洁皮肤、滑入阴影处。 虞兰时举着烛台靠近,照到一半便不敢往下照了,目光别开,从怀里掏出洁白的绢帕递给她,“擦擦脸罢。” “你倒是机灵,这会知道过来了。”今安接过了他的小意讨好,随手拿帕子擦上脸上黏腻的脏血。 几点鲜红从脸侧一下横到眼尾。 他不辩不驳,挡在面前,隔空点她脸上,声嗓轻轻:“还有一点。” 今安又朝脸上糊了一把,“这样呢?” “还有……” “……这样?” “……还没有……”到这里他几乎是有口难言地,又像是做错事一样扑簌着长睫战战兢兢。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8节 今安有些不耐烦,帕子往他手上一推,不管了。 虞兰时被这下动作攘得退了半步,原地怔了一会,追去她的背后。 “兰时有一言实在冒犯,还请姑娘莫要怪罪。我帮姑娘擦罢,就差一点……” 鼓起极大勇气说出口的话音未落,她霍然转身,他煞不住脚步。 雪青衣袍上压着的环佩撞上荡起的赭红色腰带尾银扣。 昏暗中清脆的相击声。 紧接着,雪烟般的呼吸拂上他的颈间,微凉,却烫得他血管喉结一颤。 虞兰时懵了。举着烛台的长指一下松开又紧扣,指节处泛出青白。 空气中刹那黏稠烫人。 是彼此的体温和呼吸混乱挤于狭窄方寸的空气中迸发出的热度。 衣发摩挲间又是一场雪落的声响。 雪越下越密。 在雪青衣襟几欲跌撞压到赭衣的前一刻,一下力道按上他的胸膛。 她的手掌隔着拓张的血肉按在心口。有一瞬似乎被抓住了胸骨下的心脏。 冲势戛然而止。 那只手只是挡住他,毫不停顿地,将他缓缓推开。随即她向旁一侧,将已歪倒掉到半空中的蜡烛扶起,重新放回他手中。 今安身量在北边女子中已算高,在这南边更是出挑。少年比她高了堪堪小半头,虽说身形比较北边男子的魁梧差得远,但算起横竖面积也要比今安大了两个号开外。 他平举的烛台刚好到她肩侧,烧出白烟的烛火掩映着她比平常人深邃的轮廓。 明明暗暗、深深浅浅的光勾勒眉眼鼻唇,投在舱室灰暗的墙上,艳鬼影子昭昭欲揭。 她眼里清清冷冷,“虞公子小心。” 几乎是她收手转身的下一刻,虞兰时笔直的腰背一下佝偻,抬手捂上胸口。 仿佛是要借着层层叠叠的衣衫和皮肉骨血,挡住胸腔内震如擂鼓的心跳声。 —— 红梅屏风歪倒,数架花几乱七八糟摔在地上,断开的木腿破出狰狞长刺。 约莫是有人且退且慌乱扔出各种东西阻挡,仍被一路从门口逼退到窗边。 今安扫过几眼,从倒地的屏风下捡出一柄漆黑短匕。 正是她以物易物换给虞兰时的那一柄。 出鞘的刀刃上挂着几丝线缕,和尸体身上衣裳颜色如出一辙。 少年不是没有反抗,只是几下就被拿住。来人狂妄至极,甚至不屑于用利刃逼迫他就范,而是像逗弄圈套里的羔羊一样将这里当成捉弄的游戏场。 可始作俑者至死也想不到,会在他自己亲手关上的门内迎来灭亡,变成一具躺在冷地上逐渐僵硬的尸体。 刚才那番情形,杀与不杀都是后患。 今安在瞬间权衡数种后果,而后取其轻。收拾残局罢,是累一点,好过留下个随时炸掉的硫磺弹。 想到这里,今安霍然转身看向跟在后面的那个人。目光堪比挖心掘骨般地将他上上下下全刮了一遍。 天真的羔羊却存活,还很黏人。 着雪青衣衫的少年站在明亮处,双手捧着烛台,眼睫低垂在灯火下映染成金棕色。 一身雪青色不复绮丽,左袖上裂开了长长的破口,露出底下皑雪似的里衣。齐整的长墨发也乱了些,可能在地上滚了几遭。贵公子落难模样。 他从刚刚就一直跟在今安后边,不远不近离着三步的距离。亦步亦趋,狼狈又乖巧。 像是怕打扰她,又不肯离远。 整个案发现场走了一圈,把今安心头的火气走消了大半,这人看着又实在是手无缚鸡之力。 “你过来。” 虞兰时依言捧着蜡烛走近,走到两步距离外。 一旦从无法控制行为的险境脱身,他又捡起了冠名堂皇的恪守男女授受的分寸。 她的目光犹如实质般拂过他喉间,问道:“虞公子,这艘船上惊险万分,若是再遇到今晚这种情况,你当如何?” “姑娘觉得兰时应当如何?”这话应得是真乖巧。 今安将捡起的短匕塞回给他,“你拿好这把匕首。” 他总算放下黏在手里的烛台,依言拿住匕首。 浑身破绽。 今安一个手刃劈上他的腕筋,匕首当啷掉下。 “我只用了三分力。”她划过他身上的眼风,比纸薄比刀利。只轻轻勾过来一下,随即又看去那柄匕首上。 仿佛是这死物更有吸引力得多。虞兰时不知这突来的情绪为何,下意识抿紧了唇面。 突然心脏一下躁动。是她蓦地靠近来,轻轻擒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白皙修长,皮肉细致,只在指肚长了常年拿笔练琴磨出的这样金贵的茧子。一点不似她,蜜色皮肤上可见数处厚硬茧和刀剑留下的旧疤。 从这点细微差别就可以知道,平生经历截然不同的两人,若不是这般机缘巧合下,甚至没有擦肩回眸的时候。 碰到他手的瞬间,虞兰时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 明明她力道已这样轻,他还是怕。 怕了,又不敢反抗。无非是看她视人命如草芥,又是真的杀人不眨眼。 被她拿在掌中的手腕,冷白皮肤下血管鼓动的声音湍如激流。 今安睨他一眼,不多做勉强,放下那只手腕,口头点拨了几句,将短匕收进鞘重新递还给他。 窗外镰钩西坠,光芒稀薄。江上满目浓稠滴墨的夜色,来到了黎明前最是黑暗的时分。 虞兰时握紧尚有余温的刀鞘,忽然退后两步振袖,弯腰俯首,向今安行了个极为好看的长揖。 破长口的衣袖漏了怯,显出几分违和于这份庄重的滑稽和不雅,却已是他此时能做到的最周全的礼数。 “虞兰时谢过姑娘的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有……”后面的话好似被他咽了回去,抑或是说得太小声。 今安从他好看的腰背扫到那藏不住里衣的破袖口,实在不懂他在做什么。 地上的烛台被捧起,那双手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紧握。他的音调轻而慢下来,不想说又不得不说:“今夜是兰时连累了姑娘,这场祸事本就与你无关。姑娘尽早离去,也不必再被明天事发所牵连。” 闻言,今安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两眼,“你在说什么?” “这人死了,天亮后如果被他们发现姑娘你在这里,贼人必定要你去偿命。但姑娘是为救我,这些事情皆是因我而起,姑娘不必也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他们因为万两黄金的保票未必会对我下杀手,可对你却不同。你武功高强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我、我断断不能再牵连到姑娘。” 他难得说这么多的话,声音又清又亮,大抵是一弧山涧泉坠崖敲山那样悦耳。如果不是他的声线绷得像快断的琴弦,脸上越发惨白,或许可以让人更为信服一些。 今安从他攥得青白的指节扫到他似被烛烟熏出水红色的眼尾,忽然发现,他是真心实意地在说这番话。 倒是稀奇。明明他自己身在泥潭,尚且自顾不暇,竟也有空闲操心别人。 “行了行了。”今安摆摆手,顺手拉了张凳子坐下,“有时间说这许多废话,还不如省点力气一起收拾收拾地上这些东西。” 他愣了下,看着她坐在那里,那双琥珀瞳眸里一直冷静,未见其它,“姑娘……” 今安随口问:“怎么走?跳船?” 他一下便顿住了,“姑娘是怎么来的?” “划船。” “船呢?” “掉头回去了。”今安应得理所当然,毫无顾忌,“这艘船停在江中,距离岸边大约十里。趁现在夜黑风高凫水过去岸边,不说能不能遇上好心人救命,大约也就落得个撞上暗礁或者卷入急流的下场罢了。” 说到这里,她那双眼睛定定看过来,“求个全尸都难。” 虞兰时想起她来时那一身挂汤似的江水,此时贴着她额际的发缕仍带着点湿润,勾缠在脸侧眼尾。 忽然想起她前言所说,生死祸福,避无可避。 他又不知胡思乱想了些什么,陡然趺坐在地。腰背直着,头颈却低下,那半腰绸缎般的长墨发跟着泼洒了一身,几缕轻拂过今安膝头。 只听他喃喃道:“那么明日事发,我便与姑娘……同生共死。” 第10章 不枉者 同生共死四个字,不知怎的,被他念出了甘之如饴的意味,声儿轻得好似要吞回喉里。 今安听到了,伸出手指轻轻勾挑起他的下巴,“谁要与你同生共死?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烛火烧起的一团模糊彼此面目的白烟,被这只手拂散。 “虞公子你说得对。你身陷囹圄,我却不是,我来去自由。我能自己走,也能带你走。但只带你没什么用。”她眼里灼灼的光芒几乎烧焦了虞兰时的心房,“这艘船上所有人的性命,还有拔除这一窝江寇毒瘤,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再说,谁说明天事发?谁说这人是我杀的?谁看见了,嗯?”仍是烛火下这双琥珀色眼眸,美极艳极。红唇白齿,冷酷心肠,“虞公子,你可是要去告发我?” 虞兰时跪坐于地,广袖袍裾铺开。他以着微微仰首的姿态望她,轻而又轻地,唯恐惊动什么,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今安轻笑了声,“我是来救你的,虞公子。” 这样的不可一世,与方才初见没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不同。即便这黑夜匍匐而来的艳鬼是要诓骗他再杀人噬血肉,虞兰时也生出几分生死由她的决绝了。 遥远天际乍然挑破一丝金边。 他一笑,一对桃花瓣模样的眼睛弯起,溢出光来。 “如此,兰时的性命,便托付于姑娘手上了。” —— 黑夜退幕,月落吐光。 清晨江雾弥漫,将孤船锁在这世外之地,三步外不辨人物。 早起巡逻的人打着哈欠提着灯,不经意低头,瞥见脚边一滩黑红血渍。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节 “……我看见那里有血,就顺着走近一看,哪想得到是……” 一具尸体脸朝下摔得像坨烂泥瘫死在甲板上,船舱二楼栏杆往下到一层甲板丈来高度的墙面,剐蹭了大片血块碎肉。 “……我勒个亲娘诶,偏偏就从有钩子的地方摔下来,墙上糊了一片的血,脑壳都快砸没了,都看不清是谁……” “二头领已经查出来了,死的是四头领……” “嗐,他不是在三楼?” “说是喝多了,往回走的时候不小心翻出去……” 满船窸窣声。 “胡扯!”二楼某间,昨夜饮酒的数个男人聚在一起。 “四弟身手在我们几个里也一向不错,怎么可能从二楼这点高度摔下去摔死了!简直是个笑话,肯定有人暗害!” “一定是三楼那个姓虞的羊崽子干的,四头领最后就是去了那里!” “三楼那个崽子病兮兮的,哪来的胆色力气做这事……” “正正好就被钩子钩住流了那么多血,还砸在底下的石柱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 数人吵吵嚷嚷纷说不停,为的正是四头领无故枉死一事。 昨儿半夜的动静大,大家都是听到的。不少人被惊扰了美梦,暗里取笑谩骂那四头领半宿,谁知早上就亲见他身死。 诡异的是,从二楼掉下石柱摔成这样面目全非的惨状,问遍全船,竟无一人听到声响。 或者说,昨夜声响实在太多,大大小小动弹个不停,早先还有人挤到船舷问,到后来便没有人有耐心再去探个究竟了。 而就在这个众人被整日奔波折腾得疲劳麻木的夜晚,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离奇且谜团暗藏。仿佛有丝丝暗扣又难以解释的疑点,如同这清晨日光照不进的满江浓雾一样,笼罩在众人心头。 坐在主位的二头领陈浒扬了扬手,等场面逐渐静下,示意门外等候的人进来禀报。 “禀二头领,已经将三楼的人盘问清楚了。” “说。” “据三楼守着的人说,在昨夜寅时一刻前后还听到四头领在东南房里。后面被呵斥退回船舷,就再没有见过人,他还以为四头领歇在了东南房里面,也不敢去打扰确认。” “后面循着痕迹,在三楼往二楼的前栏杆上发现足迹,看朝向应是从三楼直接攀爬到二楼回房却不慎失足滑落。足迹底下便是发现四头领尸首的地方。” 二楼栏杆上一记剐蹭的拉长鞋印证明了失足者当时的酒后自大,甚至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更来不及借物攀止,就摔落下去重重撞上底下的石柱,当场身亡。 这恰恰是其中蹊跷的一点。三楼至一楼的高度,按寻常人尚不能够跌落至死,大多致伤致残。何况习武者体技平衡最是基本,哪怕是酒后无力,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摔死? 在场诸位猝然变色,两位头领勃然大怒。 调查的人继续禀报下去。 提问完三楼看守的人,他们即刻去三楼东南房拿人。 东南房门洞开,室内一片狼藉如飓风刮过,地上砸出了几个大坑,想来就是昨夜四头领发怒砸出的几个响动。 除此外,周遭无血迹,也无打斗痕迹。 嫌疑最重的病公子正在房中,喉间一条紫青色的掐痕几乎把他的脖子掐断,满身狼狈气若游丝。 几人将其捆绑逼问。 病公子却只以漠然的眼神看着他们,反复一句不知,他们便上了鞭刑拷问。 “那人却生生受了数鞭也不曾改口。属下想着此人特殊,便折返来请头领……” 堂中单膝跪着的人禀报到此处,就感觉一道重风迎面砸来,青色茶碗擦过他的额角碎在脚边。 喧闹一滞。 右下首的三头领摔完东西,已然耐心告竭,横眉怒指他道,“一堆废话!磨磨唧唧办的什么狗屁差事!” 他骂完转而向主位抱拳,“二哥,不必再做那无用功。四弟分明就是被人先谋杀,再挪尸首做失足假象!此人居心何等歹毒,我们应当立刻就将那小子生宰了,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以告慰我惨死的四弟啊!” 陈浒脸色有些不好,他沉吟片刻,左下首又有人站起。 那人声如洪锣,道,“我老李不同意三头领的说法。四头领确实死得蹊跷,可是,且不说那虞小子有没有这个能力置四头领于死地,就说他关系的是万两黄金的保票!轻易没有铁证就处死,虞家发难不说,黄金也成了流水。难不成我们这么多弟兄出来一趟辛辛苦苦,最后竟然落得个人财两失的结果?” 人财两失,多不值当。 况且人都死了…… 此言一出,底下个个表情各异。 贪财好利的暗自嘀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时候,哪来那么多道义可守,更何况,他们做的又是什么合乎道义的勾当。 堂中一下分成了主杀和不杀两派,剑拔弩张起来。 三头领面色铁青:“我早知你这个狗东西觊觎我四弟的位置好些时候,今天果然暴露了你的真面目!” 那边沉沉抱了个拳,不卑不亢道:“三头领实在太高看我老李了,我老李是看不过眼,但不是看上那劳什子破位置,是看不上你俩整日尽做龌蹉混事。再说,二头领还未发话,你又在逞些什么威风?” “好啊你个狗东西,今日我便与你不死不休……” “都住口!”重掌将木桌震响,惊得堂中嘈杂突兀一停。 陈浒虎目环视两边对峙甚至想拔刀的众人,将他们逼视得退回原位。 都是跟着他拼杀多年的人,知根知底。老三跟他最久,有些护短的义气,却太过激进,对底下人也不够赏罚分明,由来已久积攒了不少怨气。老李早些年带了一帮人来投靠他,有自己的势力,有能力也算忠心。 陈浒知道,这些人有暗里龃龉。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面扯破脸皮。 场上一时寂静,下面跪着的人抹开额角淌下的血线,被授意继续禀报下去。 “我探过姓虞的小子筋脉,干涸无力,半点内功也没有,别说杀人,杀鸡都难。而且身上昨夜被伤重,绝无能力将四头领悄无声息杀在房中,再将尸体转移到一楼。而据守在三楼的几批巡逻回报,昨夜二楼与三楼通道各处,并未发现异样!” 说到这里,他踟蹰几下,才接着道:“然后,那姓虞的又说了句、说了句……” “他说了什么?” “他说,难道这条船上就单他一人有杀人动机不成。” 三头领闻言嗤笑道:“什么狗屁,不就是想推脱!不是他,莫非是楼下那群被五花大绑的软脚虾去干的?这艘船上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哪个通天本事的能在这么多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难不成还是……” 说到这里,他一下住了口,意识到什么,惊疑不定地将在座数人扫视了一遍。 比方才更拔张数倍的氛围弥漫开来。人人脸色不明。 —— 毫不掩饰声量的这场谈话从二楼飘下底层船尾。 破损支离的木板碎块被丢进水中,沉下又浮起,在清澈江面晕开缕缕鲜红,随江流荡进浓雾后。 血实在黏稠,沾上便抹不干净,只得用匕首撬走地上沾血的木板,趁着船上那群人焦头烂额之际,丢到江上。 干干净净。 江雾清冷缠绵,蜂拥拂上今安的眉眼衣袂。 第11章 煙波驟 今安解决完手尾后,返回到三楼。 这边的审问早已结束。 通室狼藉里,受了鞭刑的人昏倒蜷在地上,鸦黑浓密的长发拢住半张面容。 今安低头仔细看了一会这张冶丽又易碎的脸。 如若不是这人当真城府深沉,瞒得滴水不漏,甚至不惜以身作诱引。便是虞府切实与江寇无甚牵扯,起码,不是同流合污的牵扯。 无可否认的是,他很听话。将方才这场戏演得半真半假,糊弄得那群人要窝里斗起来。又硬生生受住了一顿鞭刑。想必对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来说真是平生仅此一遭,也痛得很。 但愧疚心于今安实在欠缺。 她幼时险作路边冻骨,或许也有过双亲疼爱的温暖时光,但太小了,早已被后来的饥寒磨得只知苟命贪生。即便后来拜入北境军麾下,从戎生涯也皆是你死我活的滋味,现今她看来只要不关乎生死,都是小事。 这个世道,做守山人固有傲骨,可山洪崩塌无常,可有瞧瞧山脚下是来犯的罪人,还是守了千百年的忠臣。 管他是谁,不也都淹成了惊涛洪流里的一声哀呼。 今安有立足当世的野心,也有审时度势的功利心。 她将人从头到脚扫视了几回,心头斟酌着,救下这个人能带来的是什么?虞家奉着这个恩情回报给她的价值,可够补足救了这人的操劳,又能为她在靳州立势助力多少。 昏沉疼痛间,有人将他从冰冷地上拉起,揽入温暖的怀抱。虞兰时浑噩睁眼望去,浓雾攀窗,满室灰暗。 倒是像垂怜他般,将不现世间的日光尽数收进面前这双眼睛里。 今安将人放上软床,将凝在他额角的一点脏灰抹去。 “没事了。” —— 山霭低回,云雨忽至。 白墙黛瓦间一片水色淋漓。 这样烟雨缥缈的时节在南城水乡最是常见。飞丝沾衣,屋檐落珠,各色油纸伞汇入街头巷尾。 着艳裳长裙袅娜穿行的姑娘是其中最靓丽的风景,执的纸伞也多是轻而巧,二十四骨的秋海棠花样。 也有浪迹天涯的北边来客,戴着灰斗笠踏过湿滑的青石板路。 而竹筏乌篷上,多是好及时行乐的公子哥,二三结伴,趁兴乘舟荡过城中的清溪弯桥。和曲应歌,快活肆意。 烟娘撑着伞走过石桥中央,在偏伞抬头时,听到了几句赞女儿美的唱词。 转首一望。 几个锦衣长绦的少年郎笑着,立于乌篷船头遥遥向她见礼。 我却已是过了脸红心跳的年岁了。烟娘内心毫无波澜,撑伞提篮步下桥头。 包子档上掀开的笼屉热气蓬勃而出,将隔壁摊的胭脂水粉都熏染得看不清颜色。 不时有相识的人向这位数年前艳冠洛临的烟掌柜问早。烟娘边笑边应,一路采买,转过几条小巷,回到了烟波楼。 画描金钩高高挂的牌匾下,伙计金阿三接过她手中的油伞和篮子。烟娘捻帕拂去肩上袖上沾着的雨珠,边踏过门槛边和他絮叨。 “大掌柜哟,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下雨天的哪来的那么多客人。再说,人家都跑到江边看热闹去了。”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0节 烟娘收回拭桌面灰尘的指尖,随口问道:“看什么热闹?” “大掌柜你还不知道?”阿三耸眉拉眼地做出个滑稽的惊讶表情,“就是虞家府上那根顶顶金贵的独苗苗,昨天叫江寇抢去了。” 烟娘正被他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听到又是那帮凶恶江寇,不由得皱眉:“那伙贼人竟然又来了?不是说已经解决了吗?” “哎哟,谁知道呢,这一天天的……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那虞公子恐怕活不过这关头咯。”说到这里,阿三打了个寒颤,“有道是泼天富贵得有命来享,幸好阿三我天生贱命,阎王爷看不上。诸天神佛啊,只当没听过金阿三求暴富发财的胡言乱语罢……” 在阿三神神叨叨的声音中,烟娘问:“可是阑井街那一户虞家?” “是呐大掌柜,除了那一户,这城中还有哪根顶顶金贵的独苗苗。” 说起阑井街虞家的那位公子,烟娘颇有印象。 若说洛临城是盛世遗留下落尘的旧王冠,阑井街虞家即是这顶旧王冠正中镶嵌的那颗最昂贵的明珠。 大朔开朝皇帝还撸着裤脚在乡下种地时,虞家的先祖已驱船横贯于逐麓江上。甚至据已不可考的许多本地传言,传道虞家先祖有从龙之功。 不过虞家先祖醉心于黄白物,不肯入庙堂,皇帝便开了持令通商的特权,为虞家后来成为独霸一方的皇商巨贾铺好通天大道。也幸得先祖不耽权势,虞家避过了立朝后开国功臣先后被戮的灾祸。传言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经过三百多年十数代积累,如今的阑井街虞家即使已不在江贸上纵横来去,光是铺往天下各州的枝节利益,也足够后辈子孙躺吃个好几辈子。 然而,真是泼天富贵,注定得失。 虞家旁系虽枝节繁杂,主家近几代下来却日渐凋零,这一辈就得了一根独苗苗。偏偏虞虞公子先天不足,自小病弱缠身,几经重病要夭折,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 虞家老爷遍寻天下名医良药,总算是将这根金贵的独苗苗辛苦拉扯到舞象之年。 听说养在深院里的公子生得一副天人之姿。 烟娘曾偶然见过一次。 去年上巳节的时候,那位虞公子难得乘画舫游江。不知被哪个大嘴巴传出去,全城女子几乎倾巢而出,把江上岸上堵得满满当当,行路都难。 烟娘当时就在江上游玩,正巧泊船在那艘画舫旁边,近距离看到人。 一身白衣的少年对江抚琴,未束冠不作态,将周遭一切的花红柳绿都比成了俗物。 美则美矣,一副不沾人间烟火的曲高和寡样。 但大抵,人都喜欢天上飘着的得不到摸不着的东西。那位虞公子越是这副只可远观的清冷仙子模样,越是叫那些人追逐得无法自拔。 得,将人追得落了江。 听说那虞公子回去后病了数天,自此那虞家便再也不肯放人出来了。 烟娘亲眼目睹此事后还常常感叹,说美貌这事,还得像她这样接接地气才行。 直到…… 烟娘恍然回神,喃喃说道:“前几日来城的那位大人,应当是会去救人的罢?” “掌柜你嘀咕什么呢,哪位大人……是说那位王爷吗?也许会罢,我早前还看见王爷府里出来一队兵急忙忙过去。” “是吗?往哪去了?”烟娘追着阿三指的方向出去。 长街上雨丝渺渺,路人如常穿行。 “掌柜你别看了,往江边去的,现在都该乘船出发咯。” 烟娘举目往逐麓江的方向望去。 —— 水天一线,杀机四伏。 细细密密敲打上甲板船舱的雨丝,从悦耳到嘈杂,作成困围众人的巨网。 四头领无故身死,凶手尚未找出,其中暗藏的重重疑点却使得同一艘船上的人嫌隙互生。或者早有嫌隙,随便一根导火索便能掀起风波。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弄是非,人人自危,彼此忌惮。 杀与不杀,两派之争没有决出胜负。也因着万两黄金的保票现在已是半死不活,没人觉得他能翻出什么花样,三楼成了个无管之地。今安光明正大从门口进去旁边几间,搜罗出了一些伤药和食物。 回去时一推门,拔步床上靠枕半倚的人转头看了过来。 他身上的衣衫几经糟蹋,已然皱乱得不成样子。但美人披个破麻袋都是好看的,遑论是病美人。苍颜病目下的一潋滟,便叫趋之者画断笔骨。 东西摆上床边,今安拿一条干净帕子用水沾湿,将湿帕子按上他的脖颈。 雪青叠牙色衣领盖到锁骨,前襟几条被鞭子抽出的破口草草遮掩着底下皮肤,洇出血色。其中一条鞭伤从领内探出蔓延至喉结处,和涨成青紫色的掐痕狰狞交错。 碰到他脖子的帕子顿了一顿。 这掐痕是她的手笔,半点抵赖不得。今安倒没想到昨晚随手掐的那一下会变得这般唬人。可惜了这身白玉无瑕的好颜色。 脖子上的鞭伤还在沁血,可以想见衣衫遮盖下的其他伤是什么情状。没有受过大伤破过大口的皮肉,若是任由伤口黏着脏灰晾着不动,用不了一时半刻就会感染。真等到发起病来,下船的时候只会是个拖累。 他现时脸上已是苍白,鼻腔里呼吸的气声因疼痛都沉重了些。眼里蓄着点水光,从半抬的眼睫里瞧她。 今安兀自辣手摧花,手上力道半点不减地将他脖子脸上的灰尘擦掉。 巾帕滴下的水珠从他额头滑到眼尾,她顺手揩去。 手指在脸上一触即离,带着水汽凉意掠过他的皮肤,在鼻端留下一缕极清淡的香气。 仿佛冬日最寒时,院里透过紧闭窗门漫进来的一点点、雪覆枝头的冷梅香。 虞兰时恍了下神,看着那几根修长手指收回去,捻起桌上一把剪子,金柄银刃。随后手伸过来,拿住他的衣领便要剪开。 “姑娘。”任她鱼肉的人终于活了过来,轻轻拽住她衣袖,“衣服底下的伤,我自己处理就好。” 今安正打量从哪下手的目光一凝,顺势抬起打量他眉眼。算是明白了,这位虞公子在某些方面近乎执拗的坚持。 比如礼义廉耻,比如男女之防。 想必一个晚上被她提来抱去已是他忍耐的极限,更别提还要被人脱衣服上药,即使他现在只剩下一口气,怕是也要说着男女授受不亲、自己强撑换套齐整的寿衣才肯咽气。 今安阖目按了下涨痛的眉心,看他一眼:“乖一点,好吗。” 虞兰时一下停住动作,嘴唇张合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他松手,别开眼睛,侧首面向床里。耳颊的胭脂红蔓延到嶙峋的锁骨旁。 第12章 迷蝴蝶 果不其然,伤口中溢出的血半结上痂,把伤皮和衣布黏着一起,硬撕开必定是皮绽血流。今安费了番功夫剪掉几层累赘衣服,其间不免几次扯到伤处,等到将破烂零碎的外衫丢下,床上的人攥拳弓背忍出一身薄汗。 几条鞭痕从锁骨斜贯到腰侧,涨成指宽,数处裂开出血皮肉翻卷。今安逐一清理后,挑开瓶塞在伤口上洒了厚厚一层药粉,展开纱布从他身前绕到背后绕了几圈。下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全程半点反抗也无,让抬手就抬手让侧腰就侧腰,任由摆弄。 只密长眼睫控制不住地振颤。 在他腰侧收尾打了个结,今安将他破布似的里衣草草拢好,推着他往里躺:“往里面过去一点。” 虞兰时懵懵然,听话地长手长脚往床里挪。他贴到墙角的下一秒,赭红色的身影也翻身上来,躺上床边,距离他不过半臂远。 带起床榻纱帐震动,惊得他心脏忽停。 她枕在锦被上半侧过脸,璀璨的眸光从眼尾扫来:“你莫要再与我装什么良家子。” 一句就让虞兰时要撑床起身的动作顿在那里。 “外面那群人正互相猜忌,一时半刻不会来找你这个半死人质的麻烦。留你一口气在,他们的万两保票也足够了。”她半合眼睑看着帐顶,声音慢而带着倦意。 今安也确实倦了。从昨早到现在,已是有二十多个时辰未合过眼,尚且还不计较那些爬上爬下的体力活,和后面即将到来的无法避免的一场硬仗。 旁边这人但凡再废话一句,她就直接把人砍晕一了百了。 出乎意料地,那位行走的道德书化身竟就此消声,默了半晌,重新躺回了枕上。 玄青色床帐将窗外进来的明光挡去大半,滤成柔和的月色般的光晕徜徉其中。 随纱账轻轻拂动的光圈落上她的发肤、眉眼,半阖半睁的一弧琥珀被映成几近透明的水晶,流光溢彩。 红色绦带束着的头发凉而滑,一缕散落勾在他的指尖。满帐间熟悉的檀香味也淡了,渐渐另一种香气弥漫开来,冷冽得像雪,幽幽浸入肺腔。 遥远天地空旷而悠长的雨水打落声,近在咫尺另一人的呼吸。 他被拉入了一场幽凉生香的梦境。 —— 有坨圆滚滚迎面撞上他的腰间。 虞兰时说“小心些”,扶住了那倒仰要摔的圆坨。 他抬头,几点冰冷的雪从眉间落下。 四方苍青天空低低的,高檐压白,不堪重负的雪絮扑簌簌掉到地上,淹没了白玉台阶、朱色墙角。 廊道上延绵点着的的大红灯笼低暗。 不知时辰,不知何处。 冷风肆虐,冲进喉口。虞兰时低头咳了两下,听到前面那圆坨开始说话,脆亮的童声。 他闻声望去。哦,原来是他的小书童辛木。 两颊窝软肉的小娃娃不过六七岁,正唠唠叨叨:“……公子你不听话,又跑出来,万一再咳嗽生病夫人肯定饶不了我,辛木万万不能再喝那些苦汁了……”说到最后快要瘪嘴哭唧唧。 虞兰时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这才想起刚刚自己在书房的窗口画梅花,朱砂用完了,出来找。 此时听清辛木说的话后他心里有些愧疚,后面他确实生病了,病得不轻,半月多才好,也确实连累了眼前这可怜的小娃娃苦兮兮陪着喝了好多天黄莲水。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还未发生的事情呢?他此时只是出来找画梅花的朱砂罢了。 虞兰时拍拍小娃娃扎着双髻的圆脑袋,安慰他说:“我出来找些朱砂,很快便回。” 小娃娃当然不依,扯着他的雪青衣袖一哭二闹三撒泼,可这些用旧的招数并不能让他家任性的公子停下脚步。 他最擅于漫漫长日里寻些无聊事消磨时光。廊上悬的红灯笼渐次挑亮,拖曳的袍裾行过一重又一重门洞。 渐渐地,细细的飘雪大起来。几拨人逐一过来给他递手炉披大氅。到了日常喝药的时辰,他说不喝,药热了一趟又一趟,眼见着药效减半,底下人便换了新的药包煎煮,循此往复。 虞兰时坐在结冰的锦鲤池边,品茶似的半喝半泼掉了那盏药。 池里的锦鲤早在入冬时便被捞走了,只余一池清澈的冰玉照出暮色将夭的天幕。 他回去了书房。 画案上摆好了府房送来的朱砂。不仅是朱砂,还有各色染料装了许多盘。他当下蘸朱砂调色,临下笔却停住了。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1节 他的目光停在另一盘赭石染料上,问旁边人,“小娃娃,你看看是不是这盘更好画梅花?” 正在小桌上哼哧哼哧磨墨的辛木倒腾小短腿跑过来,踮脚看看那盘红掺着黑的粗糙碎粉块,又转头瞧瞧白宣上染着明艳朱砂的半幅梅花。 小娃娃揪着手指头有些为难:“可是公子,你的这幅画都画了一半了。再说,那盘染料颜色有点黑,也不像窗外的梅花呀。” 窗外那株红梅明艳招展。 花瓣色与毫尖上凝结的朱砂色一模一样。明明是自己费许多功夫调弄出来的,现在却怎么看都不合心意。 竟然觉得最好的色泽应是在夜下显黯淡浓稠的质感,被日光一浇又烧成火焰。似乎当真在哪里看过这种颜色的梅花,可记忆里并没有丝毫印象。 虞兰时再三抬袖,还是将笔搁置下来。 心不在焉的后果就是放下袖子时碰倒了染料,沾上了一袖子的琥珀色。 说是琥珀,其实更类驼茸色。琥珀的那种剔透琉璃之感,现今的染料工艺并不能制成,大多是雌黄里掺些灰,把明色压暗,点在纸上粗糙无光。 虞兰时平时并不在意这些,眼下却对着这盘染料斤斤计较起来。 实在是,太丑了。怎么能要求一个见过最美妙的琥珀的人,来将就这么一盘丑不拉几的染料? 嗯?是谁见过?在哪里见过? 在江上,黑夜的暗与烛火的红,压不下那片琥珀色惊心动魄的美艳。 这念头不知所起,眼前看到的景象骤变。 目光所及,窗外纸上的红梅、书案书柜的檀色、纸页翠笺隔帘流珠……所有物件表色皆崩出裂纹,如灰尘寸寸剥落碾作飞灰。 天地改换,从明亮平地转至江涛声在耳的暗室,满室随波动荡,黑雾在此间凭空而起。 虞兰时茫茫然举目四顾,蓦然转身看向身后。 弥散缥缈的迷雾中,有人裸足踏地,向他走来。 赭红袍裾携同雾丝凌乱裹缠身体,哪里都看不清晰。 只能看见那双眼睛,状若凤翎斜飞,看向他时是几乎要被刺伤的锋利睥睨。 这场景来得突然又诡异,活脱脱就是妖鬼经中迷惑人心的前兆。 他看着眼前这幕,心口猝然一阵惊悸。 仿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砰一声炸开,扎入血肉以此为养分,一瞬间抽根蔓枝,贪婪地要破开他的胸膛长出来—— 久溺之人挣水而出,暌违的空气从口鼻狂涌入干涸火燎的胸肺。 他睁开眼。 —— 朦胧的光游移在香气泠泠的帐内。 嘈杂的声音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从悠长模糊逐渐刺耳清晰。 身体沉疴不去的困顿,加之舱床随江波起落的失重感,落不到实地,只有一直往下拉扯的沉没窒息。 仍陷于长梦中的感官逐渐复苏,他未等视线清晰便下意识四处寻着什么,看到床尾那张屏风。 南城正反绣的针法,里外看来绣物皆是相同形态。 去年冬日的这幅梅花他画得很是顺利,府房也应他要求只拿来朱砂与画枝干的灰棕两色。并不曾拿来什么赭石粉与琥珀染料。当时他中途也并无觉得这样明艳的朱砂不合心意。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境? 目光一抬,触及窗前垂落的一角赭红。 天光下烧得轰轰烈烈的火焰。 诱惑畏寒向光的飞蛾。 会被灼伤直至烧死的温暖。 雨已经停了。天光半透,浩瀚的江与云被框进窗间。 她坐在画中,自成清广水天里最绝艳的一笔。 虞兰时伸出苍白指尖,像要触碰那片垂落的衣边。 距离太远。惊动了窗边人。 今安回头。 那人正睁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望着她发呆。眨眼的动作很慢,睫毛下垂黏着,缓缓扑闪一下,隔了好几息,又一下。 像是睡傻了。 今安走近,他的目光仍然跟着,甚至有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手抬起、靠近—— 梦境里纠缠不去的香气随着她靠近越发清晰。 本以为是记忆里储存的雪香在梦中重现,却原来…… 下颌被捏住,掐红皮肤的力道,近在耳边的声嗓低冷:“清醒一点,下面来人了。” 虞兰时睁开眼,往后退了一些距离,垂落的长发遮去他的神情:“兰时失礼,冒犯姑娘……”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眼前人突然靠近到鼻息可闻的距离,捂上他的嘴巴,对他示意:“嘘——” 虞兰时下意识跟着她的视线看向门边。 有人。 门上映出影子。 今安将他按回枕上,抬手挥下床帐。 下一刻,来人推门而入,目光一低,从地上扔着的破衣服扫向犹自垂荡的帐缦。 第13章 莊生誤 近之又近的距离,比之前无意的几次越矩都要靠近。 不再是黑暗蒙着眼鼻不知色味的昏夜。 是在重重帐缦也拦不住天光透进的白昼。 今安垂眸,看见他下颌靠右嘴角处一点几不可见的痣,墨点一般。 她将他按上床后便放开了手,任由他长发散落,仰倒在枕上,脖子抻出纤长又脆弱的弧度。 她伏贴在他的颈边,话声几不可闻:“别动。”。 这张浮雕精饰的拔步大床上本是卧躺宽敞,此时帐缦一垂隔绝四方,陡然狭窄逼仄至极,支撑都借不上力的锦被软褥将二人包围陷溺其中。 打眼一看,连躲都没有地方躲。 方才她几乎是压着他避进床帐里,匆促间衣裳肢体俱是交缠得乱糟糟,此时要分开,动作间难免会弄出声音。可就是屏息以待的同一空间里,正有人从门口走进来,一丝小小的窸窣声都会在这静室中被放大。 外头那人进门后在房中边走边停,在翻找查看什么。 今安警惕着外面动静,将腿从虞兰时的膝盖上挪开,谨慎间动作极轻极慢,近乎厮磨。 她还得顾及着不要扯开他身上被剪得破烂的里衣,免得身下闭眼呼吸颤抖的人羞愧自尽而死。 帐里满是冷香檀香,争先抢夺清净,像揉出汁的花埋进烟灰里烧,呛得胸肺奄奄。 若有似无的触碰感从四肢、身上传来,似蚂蚁爬行的足肢,又似蛇虫摩挲而过的鳞片,连骨髓里也被这些虫蚁咬了口子钻进,麻痒渐密,附骨之疽不去。身上压着的重量在一点点抽离,她的发尾掠过他的脸颊、脖颈、锁骨。 虞兰时难以忍受般地仰起头。 又一下被人捂住了嘴。 他的呼吸声实在是太吵了。 在屋内走了一圈的、微沉的足音转了方向,走近,停在床前。 一帐之隔。 今安已经起身,支膝点床蓄势待发,盯着那里,手中匕首轻而无声地出鞘,划出一抹银光。 那人抬手要来掀帘的动作,被外头天光投在帐面上—— “你在干什么?” 门口传来一道男声,阻止了那即将掀起床帐的手。 那人的手立马收了回去,仍有些不甘心地:“我进来看看是否有什么差错。” 帐内适时地,传出几声气弱的咳嗽声。像在证明里面人的无力无害。 果然,门口那边冷哼了一声:“一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能出什么差错?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头领们正为四头领的事情心烦,有的是你撞上火山口的时候!” 床前那人掉头走了出去,门被从外关上,落了锁。 寂静。 床帐被一下掀起,天光大敞,清风将窒闷的空气搅散。 今安走开前瞥了一眼床上的人,对上他眼睫微掀看来的眸光。 他面色潮红,正濒死般张唇喘息着。 —— 满江的蓬莱烟雨尽散了,远山云霭萦绕,现出金乌不可逼视的光芒,江涛东去不回。 时间来到巳时五刻。 今安已经在这艘船上呆了近七个时辰。 她又搜刮了一套虞兰时的衣服,埋在一堆姹紫嫣红底下的难得正常低调的黑衣,换上后长靴横跨坐在窗台边,听着底下动静边把玩着一柄银色匕首。 刀锋于修长指间上下翻飞,舞成寸寸寒光。 权力倾轧之地,多的是不甘不平的盲目跟从者。一点似是而非的苗头,一把暗中助长的火焰,足以将看似逢迎平和的局面烧出缺口。 甲板上从雨未停就掀起了几波不大不小的挑衅吵闹,被头领们及时按了下去,还打罚了几个带头闹事的以儆效尤,没有将这锅浑水烧热起来。 真是可惜。 殊不知压得越是用力,反叫人期待反弹起来的后果了。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2节 今安想过一网打尽,将这一窝子毒瘤全绑回去轮流审问,却没想到这艘船不回去他们的老窝,却在江上停留。 循着蛛丝马迹越是深究越是发现其中的种种矛盾之处。这群传是乌合之众的流寇本身存在就很蹊跷。若是临时起意谋财,按江寇以往的路数多半是夺财杀人,哪怕贪心不足要赎金,留下足够人手守住,再遣人前往约定地点拿赎金即可。 以己度人,今安向来要将兵安在最合适的位置取得最好的效用,断不可能让诸多人平白无故滞留在这里一日夜。遑论追兵一到,便是一锅端的后果。 除非,这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思及此,今安看向这场祸事的源头。 虞兰时坐在桌边,换了身槿紫衣袍,微蹙的眉眼带些苍白病气。 槿紫色妖,几分雌雄莫辨的荒谬的美丽。 他身上原本敷好药的伤口,被她一番动作硬生生按出了血,出于十年难得一见的良心作祟,今安又给他重上了药,让出地方给他换衣服。 那一身破烂衣服已经不能再看了,用衣不蔽体形容都是夸赞。 算起来,自一宿的接连波折和杀人销赃体力活,这还是两人自见面以来头一遭正正经经面对面坐下说话。 只是气氛有些怪。 当然,是虞兰时自己单方面的问题。 目前所在处境又哪容得了那些黏黏糊糊百转千回的东西,暂按下不提。 “姑娘的意思是这次劫船并非偶然,而是他们谋划已久?”问出这句,虞兰时已勉强平复好了心绪。 今安说是啊,问他:“虞公子在此趟渡江前后,可有看到身边什么人行迹可疑?” 虞兰时沉吟一会,摇头道:“这趟船是我母亲亲自安排,挑的都是信得过的人,印象里没有什么纰漏。姑娘怀疑,是我府上被安插了贼人里应外合?” “不排除这个可能。虞家这趟出船并没有定下归期,江寇如何能在回城的当下正正截住,必得先知道船行轨迹。这样想来,只有里应外合,才最万无一失。”她手指敲着膝头,和着敲动的节奏一点点顺着整件事的脉络。 虞兰时不由得回想起昨日被劫船的情形。 未时三刻,日跌时分。当时他刚歇过午晌,醒后辛木正递来一盏春茶。 他记得这么细的原因在于,下一瞬船舱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将他接进指尖的青花茶盏震落。 船遭撞击,被迫泊停,喊杀声四起。 从船舱走到二楼舷梯的这一段路间,乌压压的近百外来者从另一艘大船荡索过来,刀光剑影杀气迎面。甲板上横陈着几具护卫尸体,血液肆淌。船上四面哀嚎求饶声,声声讨伐他的任性妄为,将全船人拉入如今这危险境地。 当夜他就做了噩梦,惊醒后再睡不着,坐在窗边神思恍惚。 直到被闯入的人勒住脖子,强扯着他,从地狱攀上人间。 救命之恩。又何止是救命之恩。 他把这句话嚼在嘴里咽进心里。 “未时三刻。”今安停下了敲动的手指,道:“即便这伙江寇动作再快,起码也要一个时辰才能把船拿下整顿。我在申时六刻收到消息,打点好一切出江最早也是酉时,且雇了行船三十年的老翁带路,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江上转了两个多时辰,才找上了这艘船。” 她一句一句地说,虞兰时一句一句地听,仍陷入迷雾中,目光无意识地跟随窗边尘埃起落,落上她的眉睫。 “虞公子,船被劫的消息是一个少年送到的,自称是你府上仆役,贵府也确认无疑。” 她看过来,红唇轻勾:“那么,一个十来岁的、被凶恶贼人扔下船毫无准备的少年,究竟是怎么在不到一个时辰里独自爬上岸的?” “他当真是水性与勇气绝佳吗?” 虞兰时哑然,继而恍然。 今安掸了掸袖子,嗤笑了一声:“划船我信。他不仅会划船,还会兜圈子,指的位置让船险些去了海里。真是好大的本事。” 他们之前全然忽略了这点细枝末节,从未深想。这样一推算,虞府里又岂止这么一颗小钉子。 但那都是回去以后要算的账了。 今安举目沿着天边飞云望到很远的地方,琥珀眸中淬光:“让他祈祷罢,在我回去之前能逃掉。” 天外一阵掠风的振翅声由远及近。 窗光陡暗,拢进大片阴影。 秋天多江风猖獗或者北飞的大雁,都是平常。虞兰时不经意回眸,看到了一只展翅疾飞而来的陌生飞鸟。 细看,不是飞鸟,是猛禽。 通身雪白堆簇的羽毛延伸至两扇矫健纤长的翅膀,飞翔姿态优美招展之至,几乎屏蔽了正对窗口的那一小片天空。 金黄色的虹膜中一点针扎似的黑色瞳孔,注视着窗内倏忽逼近。 令见者畏怯的力量与寒光。 美丽而强大的生物在窗外数丈盘旋几圈,骤然背翅俯冲而下,灰黑色的钩爪抓向窗边人伸出来接它的臂膀——遏风而停,凌厉的翎羽刹那张开遮天蔽日又刹那收拢。 凌驾于食物链顶端的猛禽,却长着猫儿似的圆脑袋和圆眼睛,收翅拢成圆乎乎毛茸茸的无害模样,歪着脖子往今安怀里靠。 今安收回手臂,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对虞兰时介绍道:“这是我的宝贝,枭风。” 虞兰时:“……” 那只佯作乖巧的猛禽似乎满意极今安对它的介绍,扬着脑袋欢快地对她呜呜叫了两声。 那双禽类瞳孔转而看向虞兰时,缩成针眼大小的黑点,耀武扬威地瞪他。 虞兰时微微笑起来:“它长得真漂亮。”就是翅膀背面长了太多横斑,跟泥点子一样脏。 “漂亮是枭风最不值一提的长处。它可日行千里,听而机敏,目辨数里。” 今安将臂膀上的雪鸮从头缓缓顺下密羽到尾巴尖,将它顺得抖着颈毛舒服地呼噜出声,最后从那雪白密实的腿羽中解下一卷信筒。 “最重要的是,它总会找到我。” -------------------- 这尺度,应该不算什么尺度,吧? 第14章 亂蕭牆(一) 陈浒一踏进来便觉察到异样,下意识按上腰间的刀柄。 舱室宽阔,一道流玉珠帘隔出内外。 船上处处摆着昂贵的金银玉器,将钟鸣鼎食的富贵与经年沉淀的风雅展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这一间主人书房,目及皆是价值连城。 近午的日光将外间的一室灰暗涤荡,清晰可见浮尘起落的轨迹。 门廊串玉垂穗的珠帘微微摇晃,遮得里间的物什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陈浒一手按着腰上的刀柄,一手扶起珠帘往里探。 没有人。 几乎是这个念头在心里出现的同一时间,一抹冰冷的刀锋悄无声息横上他的侧颈。 寒意使他惊而怵立。 “叫一声便让你人头落地。”低冷的女声。 甚至听不到脚步落地衣料摩擦的响动,如鬼白日穿墙,凭空出现在他身后。 这艘船独立于江,四面无遮无挡,且有明暗巡逻交替,此人要在船上横行到他的地盘,身手必定不容小觑。无需照面,陈浒便对身后人有了几分忌惮:“你是何人?” 她没有回答,甚至像听到了个笑话一样轻笑了一声:“二头领似乎弄混了现在谁才是人质。” 陈浒掌舵多年何等机警,心念电转,瞬息就将昨夜今早发生的接连诡事与身后人联系到一起。他将要脱口的质问咬回齿关,颈脉血管青筋偾张,“你要如何?” “不过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二头领。”她声音轻慢,“可二头领莫非是想试试你手上的刀快,还是你脖子上的刀快?” 话音未落,陈浒手肘处麻筋一痹,他的手陡然失力,往上拔的刀柄被拍回,同时脖颈上横着的刀锋被压重,割破皮肤,血线淌下。 几招间对方的动作之快之狠绝,陈浒险些无回手之力,心生寒意。 就在这时,外面甲板上暴起一阵呼喝打杀声。 一瞬的注意力偏移。 足够了。 陈浒一手握上切入颈间的刃锋,一手拼着全力拔刀回刺! —— 兵刃相击声。 甲板上未清理完毕的血迹又被泼上新的。 这艘船上有内鬼的猜疑纠纷不断,两派人之间未来得及调停的挑衅终于因一点引线点燃,其中一人叫嚣着亮出刀,推攘之下误刺进另一人的胸膛。 乱起。 —— 陈浒反刺出的宽刀被一柄短鞘格挡,他借势旋出几步脱开桎梏,转身单手横刀于胸前,一双凶狠涨红的虎目向前看去。 去握颈上刀刃的左手被割开一道横贯整个掌心五指的裂口,血肉模糊,颤抖着垂落身侧。鲜血猝然成流,滴答、滴答。 外面打杀声激荡,必定有敌人或是内乱,但陈浒此时分不出半点心神去关注。 两人由背后挟持转为面立对峙,动止不过一个呼吸。而一个照面便叫他付出两处伤口与流血代价的人,正噙着势在必得的笑意,挡在出去的道上:“何必做无谓的挣扎。” 她周身无佩长刀长剑,只右手上一把短匕首,便是刚刚切进他脖子划开他手掌的那把。属于他的鲜血汇进血槽沿着刃尖,一滴滴敲上地板。 陈浒许久没有受过重伤,自几年前改头换面,慢慢爬到这个位置,以为早已脱离了从前那种轻易被人掌握生死的境地。此刻,却从左掌颈间的剧痛,血液快速流失的冰冷和对面人看来的眼中,再一次被命不由己的逼迫窒息感击中。 血腥味。 血从刀尖上、破开的掌心滴在地上,滴成远近大小不一的几滩。 慢慢地,她手上匕首刃尖的血流完了,剩一道鲜红的线凝结在刀锋上,他手掌流下的血却仿佛没有止歇之时。 船底下的打杀暴喝声愈演愈烈。此间对峙亦危险如崩断前夕的钢丝,一触即发。 某个瞬间,似乎是刀面上光线的闪动,又或是血液滴落声的减缓,风声携杀气骤然刮起。 一声大喝,横在胸前的宽刀被双手紧握挥起,狠狠向前砍去! 今安侧身避过,腾空踹上他的肩膀。 几个起落间刀与匕首相撞数下,戈声震耳。宽刀重逾十数斤,轻易销铁断石,却可笑地撕不破那柄尺长短匕挥出的防御网。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3节 忽然,宽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换方向,横划向她的脖子。避无可避,欲置于死地。 柔韧的身躯瞬间后仰,腰背与地面几乎平行凹成一张拉满的弓,脖颈与刀尖险险擦过,仅差毫厘。 宽刀挥空,一刹由横切改为竖劈,携重风往下砍——刀锋砍断了刺透窗布照进来的一束光线,迸出破空的暴烈声逼向今安面门。 陈浒心中大为快意。 戮刀削铁如泥,他凭着这把刀与变幻莫测的杀技向来难逢敌手,今天大意之下叫这女人抢得先机,这个耻辱的来源,最终还不是要送命在他的手上。 心念千转,于生死对战中不过一滴血落地的时间。 玄之又玄的一念之间,此间尘埃声鸣尽止,千万缕光线凝于火淬锤凿出的这一把刀锋,就要将刀下这张艳鬼脸砍成两半,仿佛已听见血肉撕裂声—— 却看见,刀下那张脸上突然一笑,分明美极,观感却可怖如鬼面裂出獠牙。 下一瞬间,她竟硬生生就着腰背倒仰的姿势,只一足点地支撑,一足上踢——紧裹在劲装里的长腿直而瘦,携着千钧之力踢上他执握刀柄的手腕。 光摇尘落,宽刀触地。刹那即是胜负。 陈浒身躯被踹落委墙,一记利刃被高举起映入他瞠大的眼眶,如收割死亡的镰刀。 鲜血与怒嚎中,恶鬼白日穿行,带笑杀人。 利刃扎穿他右手掌狠狠钉入地板,她说:“你该感谢我的仁慈,这柄匕首原本要刺进你的心脏。” —— “胜者王败者寇,要杀要剐随意便是。”陈浒捂着被肋骨断裂刺穿的胸口,手掌颈间未止的血糊得前襟一片污红。 “你要卖命,你的主子却嫌脏。”今安俯视着他,“可叹你一身忠骨,竟是要埋葬在这逐麓江了。” 陈浒目眦欲裂,唾出一口血水:“你说些什么狗屁!” “你竟还不知道。也是,早早透露给你,怎能诓骗你继续卖命呢。”她看着他显出狞色的脸庞,语气悠悠地往下讲,“逐麓江上商船贫瘠,劫掠财物根本不够你们这么多人分,想必背后还有什么大勾当罢。你那位主子将你们所有人扔在这条船上,又是抢人又是拿赎金,如此大阵仗就差敲锣打鼓叫人来这里抓贼,无非就是想设下诱饵请君入瓮。问题是,请的到底是谁?” “让我想想,”她佯作冥思苦想,“这一步棋破绽太多,走得这样仓促,必然是遇上不可抵抗的变数,威胁临近,只能铤而走险。那么……” 今安从他倏忽警惕起来的眼中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是刚带兵入城、意在剿寇的定栾王了。” 陈浒听闻哈哈大笑,道:“阁下好是狂妄。我不过是在刀尖上过活的粗人,何以给我安个这么大的本事!” “我猜的有几分真几分假,你比我更清楚不过。”今安蹲下揪起他的领子:“且不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就凭你们这些人,竟也妄想螳臂当车,与定栾王军对抗。究竟是谁在给你们撑腰,又想遮掩什么?” 陈浒被匕首钉在地上,一动弹手掌胸腔便是剧痛,他又咳出一口血沫,径自冷笑不语。 外面的乱事还未停下,他现在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应。从他踏进这个门,就已经撞入了守株人的圈套。 但她既想从他这里得到内情,就绝不会杀他。只能等待时机,等老三他们尽快察觉端倪前来此处援助,才有活路可言。他必得先撑住这段时间。 “二头领想必还存着些侥幸念头罢。”轻不可闻的鞋履落地声敲进耳中,那人走到了他右侧,俯视着他。 她在刺探他的弱点破绽,就如他之前一样,意图将猎物一击即中。 可他抵死不说,她又能奈他何…… 思绪骤断,刺穿右掌的匕首被人握住刀柄。 “你有忠骨,不然我也不会寻上你,那个软骨头三头领知道的可不够你多。”她握着刀柄缓缓拔出,冰冷刀刃将他的掌心血肉又切开一遍,卡入骨骼磨擦。 “就如同你现在的处境一样,半个时辰前我在楼下问了他几个问题。别担心,我分毫未伤他,只是在打晕他前说了句,奉李头领之命,将他割喉沉江。” “可惜三头领武功高强,我竟不小心被他使计脱身。”在他嘶哑的惨叫声中,恶鬼声音近在耳旁,要让他死个明白,“不然为什么底下这么乱,三头领正带人算账呢,可顾不上过来救你。” —— 甲板上一场兵戎相见的内乱尚未结束。 血水冲积到甲板边缘,停滞不去,一如众人心头的惶恐。 三头领与老李分别带人站在一边,两派人剑拔弩张,刀上都沾了血。忽有人指着远处大喊道;“有船,有船过来了。” 清广长空,一只雪白猛禽如闪电迅疾掠近,灰黑鹰爪擎上船帆顶端,大翅收拢,一对金色虹膜中扎着冰冷黑点,俯瞰众人。 云暗藏迹,风散开道。 江上水烟缥缈处,数艘大船露出巍巍高顶。 第15章 亂蕭牆(二) 回廊曲折,乌雀点枝。 大片及地罗帷后,人影隐约,慢声让他听令。 “你去截下虞家船。” 他单膝跪地道:“主公,此番未免太过冒险。” “怕什么。”那把嗓音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轻蔑,伴随玉壶斟水的泠泠声。 “定栾王带兵入城,意在剿寇……” “那便为我献上她的首级,证明你的忠诚。” “……是。” 金线繁复勾叠的沉重罗帷被掀起缝隙,一只修长白皙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男子手掌探出来,食指戴一枚红玉扳指。 这只手递出一封信笺,“叫那虞之侃拿万两黄金来赎,换他眼珠子一样的独子,好答谢他两月前引连州兵入城的辛劳。” 信笺被佩黑剑的青衣侍卫转递到他手上。 封纸一角用朱砂印着精细的华虫纹。封纸内数张薄宣录满一人平生功绩。 见者触目惊心。 伙夫徒六载。 始露锋芒于车定丘一战,一人力枭五十三敌首,入北境军编下步卒。时年十三。 …… 临危受命,守单名关。取声东击西之计,烧敌军粮草,反困其营。奉领五千兵,探取敌后空城。第一州城破。 …… 破第四州城,继而北征州治下二十一郡。于收复地,承帝圣意,复大朔礼,归正朔字。升任中领军。 …… 破第七州城,收西去璋云峰六十七郡,五州同回。升任神策大将军,掌军令。 …… 破第九州城,北境俱复,君授权柄,封定栾王,召命王都。 清隽小楷细密书满的辉煌历程在召命王都四字后,以凌乱划下的一笔墨痕仓促收尾。 “莫说当今朝野,便是数尽大朔开朝皇帝之后的上下三百年,也只有一个定栾王。”罗帷后那人的声音半是感慨,半是讥讽,“可那又如何,时地易也,陆战之勇未必能搬到水上。虎落平阳,将将只剩三千散兵……” 而后是老三不以为然的语调:“听说那定栾王是个长着一对黄招子的娘们,谁知她这位置究竟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还是伺候那真刀真枪拿下来的……” —— 陈浒眼前晃过那枚从罗帷后探出的长指上戴的红玉扳指,又晃过手上那几页墨字累牍的白宣。 陡然,右手一阵刮骨锥心的剧痛抓回他散乱心神,视线聚焦,停在眼前一把滴血的匕首。 身处之地仍在随波浮荡的船上。 那双琥珀色眼睛,俯视着他,里面透出的寒光比刀尖更为摄人。她说:“若你真能拿下定栾王,自是你的本事。可是若没有拿下,你又是什么下场呢?” “无非就是死于定栾王军的乱刀之下,正好你家主子背后做的勾当,也可以跟着你的死一并洗个干净。说起来这步棋哪里走得仓促,简直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二头领,你说是与不是?” “至于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勾当,就得劳烦你带我去找你家主子,待我亲自问一问了。” 明明陈浒什么也没有吐露出来,她已把来龙去脉猜得七七八八。 但看她孤身夜袭,在巡逻密布的这艘船上如入无人之境,且不知在暗处窥伺了多久。 以她的身手,船上哪一个不是囊中之物,仍能按兵不动,这样不动声色搜集一切蛛丝马迹,在不过半个时辰里便叫他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意图连根拔起他的背后势力。 此人心性手段之狠,可见一斑。 女人,美貌,身手,谋算。 黄色招子。 答案已经在眼前。 除了主公尚且惊叹不已的那位人物,当下还有谁有这等本事。 “定栾王大驾光临,我等不胜荣幸。”陈浒拿刀的那只手已然废了,他勉力挣扎了几下,强笑道:“我料想那平定北境的定栾王应当是何等坦荡磊落的英雄人物,今日看到你,却是我想差了。” 今安真真是听到了个笑话,轻笑起来:“你如何看,干我何事。” 她身上的杀伐之气几欲能凝成实体,半点不肖北境前大将军收锋芒于鞘,做一位戍卫边疆的守城者。 眼前这人更像是开山利斧,所向披靡。 到这步田地,胜算多少已经摆在明面上。 几处重伤迫得喘息难,陈浒艰难出声,几乎是难以启齿:“我、我曾从兵于北境戍卫军,拜至千兵大都统。七年前在一场对抗夷狄的战役中误中敌计,只剩六个弟兄一起逃出来。” 七年前,今安不过是一小小百夫长,刚从大将军的赏令下接过自己的第一支百人小队。而今竟在远离北境千里之外的南城江上,遇见甘为贼首的旧日同袍。 没想到有这发展,今安诧异地抬了抬眉,“你是要给我讲故事?” 陈浒噎住。 今安毫不关心他此时自揭老底的用意。是示弱求饶,还是缓兵之计,她都不在意。 若非知晓自身已成了弃子被抛于这无垠江面上,这人恐怕还要守着忠诚与她横刀对峙。在他抛弃了从军立下的保家卫国誓言之后,为财而立为生而弃的所谓忠诚。 她颠着匕首,漫不经心地,“那么,你从军时救了多少人,叛逃后,将杀人夺财的刀尖指向你曾立誓守卫的百姓,又杀了多少人?” —— 甲板上。 惊恐缩紧的瞳孔中,数条铁爪绳勾破空射来,钩住船身甲板。萦绕众人心里的恐惧,就这样随着数艘高船压来的阴影步步逼近。 平静了一日夜的江面犹如掀起了数丈高的惊涛,就要将他们淹没——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4节 发觉得这么迟,竟连起锚行船的时间都没有了。 只怪江天不时徘徊的厚云水烟,只怪分散内讧的人心。一下便是重兵包围,像是早已知晓他们在此处,有备而来,果然是有内鬼吗? 三头领攥紧手中的刀柄,从对面船甲板上数排拿盾持弩的官兵,看向举刀大喊砍断钩索的弟兄们。 甲板震颤,胜于之前数倍的喊杀声顿起,所有的一切都乱糟糟起来,慌乱凶厉交织的狰狞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这群互疑内乱甚至拔刀相向的人,在此刻终于清醒,去一致抵御犹如天降的外敌。 哪怕有一丝分神,顷刻就会教对面的虎狼扑来撕咬。 但是晚了。连条后路都没有,被围困在这无垠江面上。只能杀!杀出一条血路。 三头领气急败坏,挥刀劈断一根激射而来的绳钩,突然后脑勺一麻,不合时宜地想起什么。 他蓦地回头往上望去。 众人背向的船舱顶上,午时的日光终于不吝于放肆笼罩于世间,将大片大片的辉煌泼洒。 第一眼几乎被灼瞎。 第二眼凝神才能勉强看清。有人拿一把明晃晃的宽刀,刀面反射着刺眼的光,将他们目光引去二楼上,看清被刀架着的人是谁。 是二头领。 即刻便有数人嘶喊掉头往船舱二楼冲来,不及砍断的绳钩上顷刻荡来官兵,按刀落地,将人从背后捅穿。 一面倒的屠杀。 猝然应敌的流寇对上训练有素装备齐全的骁兵,还有从周围张射而来的暗箭。就如他们之前将杀器对上手无寸铁的平民一样,对立悬殊。任他们此刻拼命相抗、或弃刀求饶,都无法讨得一丝怜悯,只能任血色蒙眼沦为刀下亡魂。 “定栾王有这等强兵利器,又何必大费周章只身来潜伏。”陈浒看着底下惨状,双眼几欲滴血,咬紧牙关恨声道。 “擒贼先擒王,二头领可为我省力不少。”她的声音比之刀锋更令人生寒。 擒贼擒王,从古至今,无一例外。亲眼看到头领被劫,那一窝蜂的江寇大半失了斗志,乱战不到一刻,甲板上已倒下多具尸首。 被丢弃啷当落地的刀越来越多。 眼看着这场经历一个日夜的祸事终于要落下帷幕。 变数出现了。 三楼那无管之地,有狂徒乘人不备,拿刀架着人质去到了高高的上风口,被风吹摇的阴影被高悬的日头投到了甲板上。 舷梯上被泼洒的血迹浇得乱七八糟,踩上去就是粘鞋底的细碎黏腻声。船上的厮杀渐渐停下,江寇或死或降,还能挣扎动弹的被捆成粽子堆着,显得这拿人要挟的动静尤其突兀。 被抓去当人质的那位,锦袍玉带,风姿惊人。 今安将五花大绑的陈浒丢给接手的官兵,转头看过去,啧了一声。 虞兰时。 目光从他美色无边的脸往下,瞄了一眼他多灾多难的脖子。 再看向他身后一脸狠厉的江寇。 看来这位三楼守门的还算有胆识,在这样毫无胜算的情况下也要拼命一搏,还懂得要抓全场最贵的当人质。就是不知这胆识能为他博到几分出路了。 他将人质押在身前,挡着可能从正面来的攻击,吵吵嚷嚷着要放这艘船先行二十里,若不从,不差再收手上这一条冤魂。“快点按我说的做,再迟一点,小心刀剑无眼,我立刻就杀了他!”那厮大喊着,手上的刀胡乱用力,将虞兰时的脖间压出血线。 广天无云,江风刮来腥味,携着燥热蒸腾,熏人鼻喉。 今安仰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一眼被挟持的无辜人。她走上前,从旁边官兵的手上拿来一张小弩,架在肘间,瞄准日光刺眼的那处上风口,眸光冷若寒星:“一并杀了。” 第16章 寒江盡 女子望着那只雪鸮飞去天际后,倚窗回眸,对他说:“虞公子,等我这一趟回来我便带你下船。” 此刻,同样是这双带笑便多情的琥珀瞳眸,从箭矢张弦挟带杀意的一点寒光后看来,道:“大丈夫慷慨赴死,虞公子能以自身一条性命换来一船、甚至一城安康,死得其所。” 轻描几句就发落了他的下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虞兰时不敢想。 今安的声音不大,左不过二楼到三楼的这一段距离听得清晰,但全船人都看见了她的动作。 竟是要弃质拿贼。一时间,船上都静了。 来救人的百来名官兵里新老各半,跟着今安从北境一路过来的老兵们还好,见惯了大世面,新兵们就只有目瞪口呆的份。莫说新兵,即使是凶恶的寇贼们,也没见过这样一言不合就要主动撕票的。 风口上挟质的寇贼愣怔后当即气急,冲口道:“你个狗娘养的臭娘们,这里哪有你胡言乱语的资格,滚回去伺候你的烂床根!看爷我……” 刚才内乱时他一直守在三楼,唯恐人质趁乱逃跑,到外面形势生变已成定局才惊觉不对,立即便押了人下来。从他来的时机和角度,看不到二楼今安绑着二头领的情况,浑没把这女人当回事。 却没有细想,一个年轻漂亮的娘们都没有的船上,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女人,让周围官兵皆对她俯首听令。 四面环刀敌伺的险境逼得他骑虎难下,一径破口大骂逞尽心中的惧意戾气,又转头扬起刀指向底下那群官兵,骂他们懦弱没根,由着一个小娘们出来说话—— 破空之声。 弓弦震动的余波挤皱了方寸空气。 一抹锋芒从今安手中疾射而出,在阳光下飞成夺目的一点残影,穿过二楼与三楼间的几道船栏缝隙,射向那处上风口。它速度之快,瞬息闯入余光追至面前,朝着虞兰时胸口,狠狠击去。 危险的讯号吓僵了舌根还未传进脑中,身前人质已然吃痛委顿,那狂徒骇然回首,立即提刀欲退。 却来不及了。 离弦的箭在锋芒后尾随而至,箭簇冷光急速逼近瞠张的眼球,只得半息之差,直钉他眉心。 身后重物砸落,虞兰时踉跄跪倒在地,看到一队官兵踩溅着舷梯上的血飞快跑上来,人群之外,今安收弩,面无表情看他。她身后黑发红缎飞舞缠绕,一船冷铁与哀嚎,漫天璀璨阳光倒落江面。 黑暗淹没。 —— 虞兰时醒来时,泊停了十四个时辰的大船已重新起锚返航。 还是那间东南房,帐缦围拢,满室静谧,床边趴着个两颊软肉鼓鼓的小娃娃。 小娃娃正是辛木,虞府主事管家辛管家的小孙子,恰是机灵好玩的时候,就是机灵得过了头,被辛管家提到虞家夫人的面前,荐给公子当个小书童。 说是当书童,其实是磨性子。那可就太磨性子了,一年多磨下来,把个活泼的小娃娃磨成常常皱眉苦脸的小可怜。小可怜常常在背后嘟囔公子难伺候,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这也不听那也不听,整天只会瞎折腾。 可在黑匣子似的船舱里又冷又饿地被绑了十几个时辰后,小娃娃突然又觉得,公子往日瞎折腾害他喝苦汁的许多事也不是那么罪大恶极了。甚至,偶尔拂过他头顶的衣袖,有些香又有些暖。 小娃娃睡梦里被白天见到的流血惨状惊醒几次,刚刚还窝在杨嬷嬷的怀里圆眼包着泪地呜咽了好大一阵。 杨嬷嬷端着刚熬好的药再进来时,欣喜看到昏睡多时的公子已经醒了,辛木正埋在他袖子上抽抽搭搭。 劫后余生。 江寇们全都收拾绑起后,官爷便将被关的几十人都放了出来,大家除了饿几顿受了些惊吓,没有受到什么大伤害。就是昨日遭劫时死的几个护卫实在枉死,尸首早前被丢下了江,定要好好打捞收拢尸骨回去立冢。 幸好,前来救人的兵爷来得快。杨嬷嬷合掌默念了几声老天保佑,转头看见自家公子脖上包着的纱布又红了眼眶。 虞兰时听完这些,后知后觉地捂上心口。身上鞭伤都是烧灼难忍,但这处以为是被索命的痛处最是惊心。 他昏迷前,看到那点击中他胸口的锋芒叮啷落地,滚去了栏杆边缘晃晃悠悠停下。是一枚银扣,是她穿那身不合身的赭红长袍时,用以系在腰间固定腰带的扣子。 虞兰时兀自发了一会怔,声息都轻下去,吓得杨嬷嬷连连叫唤。却听他忽然问了句:“嬷嬷刚进来这间房时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这话问得奇怪,杨嬷嬷环顾了下遭贼一样破烂得不行的舱室内,细想了番,“当时兵爷领我进来时,只有公子一人在此昏睡着。” “可有人进来找过我?” 事实上除了杨嬷嬷刚刚出去拿药的一刻多钟,其余时候都没有看到人进出。问守在床边的辛木,也是摇脑袋。杨嬷嬷解释说护卫都被兵爷分配去收尾了,少数几个吓得厉害的回去休息,剩余的奴仆被她安排煎药整理等等。 虞兰时显然不是在问这些。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登时煞白下来,吓得杨嬷嬷忙忙便要过去扶他躺下,“公子这是怎么了,可是伤病又犯了?这些天杀的贼子实在可恨极,将公子害成这个样子,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了该得多……” 虞兰时拂开了杨嬷嬷要搀扶他的手,说没事。可他当即掀被下床的动作实在急躁,杨嬷嬷从未见过他这样,公子心性向来最是清寡冷淡,哪怕是平辈人都在惹猫遛狗的年纪,他也只冷着一张唇红齿白的脸说不与之为伍。 莽撞粗劣等等这类的词从不与他挂钩,何况身上还受了许多伤。平白无故这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江上一如昨日的近黄昏之时,眼见心境却是颠倒个天地。 甲板上聚了许多人,离得远,人影面目不清晰,只能凭衣着身形辨认。灰棕布衣的是虞家的奴仆护卫,着银灰统一制式的是来救人的官兵。这样齐整的颜色里但凡出一个杂色都是显眼。 但没有。 快要掉进江里的日头将人间一切照得红通通的,虞兰时看了几圈,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黑色看差成其他的。将甲板上的都看遍了,他甚至要下舷梯一层一层去找。 杨嬷嬷忙胆战心惊地拦住人,为他从未有过的失态,“公子,你到底是在找谁呀?或许奴婢见到过,奴婢帮你找找。” “是……”虞兰时眼里的光亮起又暗下。 他只知她的名字长相,连她从何处来是不是洛临城人都不知道。她的出现与行迹皆是诡异,哪里都无法自圆其说,若是她真有来历苦衷,不能轻易暴露人前,他又怎能置她于那种境地。 不能赌。 “无事。” 他连慌都不会圆,杨嬷嬷怎么会信,只能斟酌他的脸色安慰道:“刚刚有两艘船的官爷先走了,那位会不会已经坐船跟着先走了呢?公子放心,回去奴婢便禀告老爷去寻,你且好好先休息。” 虞兰时心想:下船后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 日暮西垂的江渡口,大船落锚。 在此之前,定栾王剿寇大胜的捷报早已有人呼喝传遍岸边。拥挤围观到江边的人数还胜过去年上巳节那天。 “再不是像之前连州兵那样虎头蛇尾的罢,那些贼人是真被除了对罢?” “那是,那可是定栾王,曾经……” “船上那么多人,哪位是定栾王?” “看,那些被绑着押下来的都是贼人,天爷呀这次是真的……” 秋色飘零,人头熙攘。 诸多看热闹乱哄哄中,真正为这场劫后余生切切痛哭欣喜的只有前来接船的虞家人。 辛管家带人抬轿等在渡口最前,他提着灯,在天光黯淡的暮色中犹如一盏照破冥河虚妄的引路灯。 脚下的逐麓江开始倒入墨色卷起夜风。 虞兰时在踏上不再颠簸虚浮的实地时,甚至有一些荒谬的不适感。 辛管家迎上来,“太好了太好了公子,平安归来否极泰来!老爷夫人正在府中等你,夫人实在受不住风寒,老爷只得一起陪在府中。他们担心得很,还好还好……” 惊喜交加下,连一向沉稳寡言的人都控制不了情绪激荡,边说着边请虞兰时上暖轿,要快些回府去。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5节 虞兰时被簇拥进暖轿,熏香暖意冲面而来,他靠枕疲乏地撑额合眼。 辛木跟着一道挤上轿,坐在角落里偷偷看他。 公子的表情像被人抢去了一兜糖。也可能是好多兜。被抢了糖的表情从他一间间去敲那些舱室门开始,直到船靠岸都没有从公子的脸上消失。 他和杨嬷嬷都不知道公子在找什么。嬷嬷问了几次,公子都没有回答。明明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不再又冷又饿,可是公子却不是很开心。辛木将这些话偷偷说给杨嬷嬷听时,被她轻轻敲了几下脑袋。 “公子只是累了。”嬷嬷叹了一声。 是吗?可是公子几年前病得最重的时侯还能笑着丢玉佩玩,公子现在都不笑了。辛木不敢再把这话说出来。 轿子被抬起穿过嘈杂人群,进了城往阑井街的方向走。檀香起烟,轻得不能再轻的摇晃中,辛木瞧见公子抬起轿窗帘子往后看。 又是一年木芙蓉时节,花叶拂过轿顶,合余晖落了一地。寒江骤远,残阳寥落,遥远山峦经年不去的雾霭被夜色染透。 孤鹜过水,惊了谁的一捧长梦,不可说。 第17章 難堪月 昏黄余晖斜进廊道,仆人们持着长杆勾下高挂的红灯笼,拿火折子点燃当中的蜡烛,挡好避风罩,再重挂上,碰乱了地砖上铺就的花影。 曲折回廊渐次挑亮飞檐粉饰。 木芙蓉掩映的一角门洞,女儿家的絮语轻飘。 “小姐,到底是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受罪呀?” 大丫鬟笙儿拿着挡风的披风追上自家小姐,在系颈带时忍不住问出这句。 不说远的,就说刚刚她去库房那里拿烧暖用的银丝炭,主事管家竟然说还没到冷的时候,要再等半月才能按例拿炭。任她说多少好言软语,不给就是不给,那人几番推托,最后竟还说要拿来王爷的口谕才行。 语气硬邦邦,不通人情至极,笙儿差点当场翻脸。 若是在王都自家府上,莫说这一点不值钱的炭火,便是宫里也难得的三千金丝绞重玉瓶,还是那贵妃娘娘也赞叹的碗大的东海夜明珠,不也都是被小姐看过一眼就堆在私库里落灰。 可惜跑路跑得匆忙,忘记多带两件值钱的。 说到这里,嘀嘀咕咕的笙儿更是气红了粉颊:“说什么没到冷的时节,依我看还不就是吝啬鬼转世,抠门得很。等我家小姐回去,定拿那些腕儿粗的金条砸他们脸上,叫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开开眼。” 笙儿嘴上利索,手下也不停,将两根软滑的绸带系成个精致结扣,又顺着将披风与秋袄前襟袖上些微的褶皱捋正,抬头便看到自家小姐正看她。 这一眼将笙儿看得气头消下,也停了不饶人的嘴,她理亏地声音低下来:“知道了知道了,寄人篱下不可说人是非,奴婢都知道的。奴婢之前都好好的不这样,实在是气攒得太久了。” 付书玉也知道她只是闹些脾气,轻笑着顺她的话说,“管家按规矩办事,听你说下来他也没做错。” “……奴婢就是担心小姐身子。” “我知道,笙儿一番好意。”她轻掐了一下小姑娘的脸颊,“既如此,别人无错,就莫再骂人家了。” 不仅无错,人家大发慈悲地收留了她们两个拖油瓶,甚至没有计较她当时以命相胁求收留的无耻行径,实在已是以礼相待至极。付书玉又与笙儿交代几句,让她保证再不这样,才饶过她。 步入回廊,一阵掺着花香的夜风穿堂而过,卷乱裙摆长发,寒凉顺着颈间袖口爬进。 跟在后头的笙儿不禁打了个颤,“这南边的天真奇了怪了,明明没有王都靠北,怎么还没入冬已经这么冷了。” “近水的地头总是冷些,而且洛临城这里还不算最南边,要一直往下过了宿丘关,高山将北下的寒潮冬风挡住,去到丘陵一带才堪堪算得上四季如春。”付书玉道。 她将风扬起的鬓发收至耳后,高悬的灯笼光在身后拖下妙曼的影子,“或许等到来年冬天,你我也有缘分去到那里一观。” 笙儿一直知道自家小姐心气高,不愿被拘于深宅大院里。即使王都司徒府占地近百亩,楼台亭阁揽无尽繁华,也不行。夫人常怨怼小姐读太多书把人都读傻了,点火焚书的事情不知做了几回。小姐开始还会生气,后来便一笑了之,他们都以为她是要改贤良淑德的正道。 然而,笙儿不久前才头一回知道,王都多少人艳羡着的姻缘,小姐原也是不想要的。为的什么,往更深了想,却是比做学问还艰深的事情,而笙儿从来避看书练字唯恐不及,更别说想这样令脑袋疼的事情。 她当下有些苦恼,“王都那边冷是冷,起码还有地龙烧暖,到了这边怕不是几块炭还要数着来烧。”真是令人烦恼。 “小姐是要去哪?”笙儿追着前面穿花拂影的人。 “刚刚管家来传定栾王剿寇回来,现下船已是到了渡口。于情于理,我们都要去迎接。” 拐入正堂前的院落,一朵木芙蓉砸在丈外远的白玉砖上,教一只男子的缎白鞋履踩碎。 付书玉回头。 燕故一正压下一丛挡眼的花枝,迎面向她看来。 竟是和那位很是看不惯她的军师燕大人,狭路相逢。 无需着意去问,从这人平日的眼风行止,付书玉便能猜度出他对自己的完全不信任,还有几分摆在明面的轻蔑。平常人哪能一直笑着的,偏偏这人就能。挂着笑久了,跟一张死板面具似的,虚假至极。 “见过燕大人。”付书玉停在廊柱旁垂眸低颈行礼。想着这位高高在上的燕大人应会一如既往回避走远,便想等他走远再站起身,也不用费力气应付什么虚礼。 却不料那双缎白鞋履略顿了顿,走到她三步远的距离停下。 付书玉诧异地半抬起眸,定在对面人月蓝叠雪色盖得严严实实的交喉领上,“燕大人可是有吩咐?” “付小姐不必多礼。”清朗的声音,恰如琵琶曲里最低沉的那句尾调,“今日府房收到司徒大人的来信,正巧燕某要拿去给你。” 他说着便伸手过来,月蓝大袖盖上半只手掌,露出几根纤长却比一般书生要显筋骨的手指,拈着一封信件递到她眼下。 “岂敢劳烦大人,多谢大人。”待身后笙儿前去接过信件,付书玉再次行礼,金镶斛珠步摇坠落在她的右鬓,随她俯身而下定在那里,“拜别大人。” 即使将急着送客的意味表达的这么明显,她眼及身动也皆是尺量过的妥帖,这是自小严苛礼教赋予她的,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却听那把琵琶尾调,铮一声,终于现出华美下暗藏的机锋:“燕某却有个不情之请。付小姐往后回复家中的信件,烦请给燕某看过之后再着人送去。这话着实有些唐突,可局势未明,还请包涵。” 一听这话,付书玉反而从容下来,心想,果然来了。 其实这话不算难听,且三番四请见谅包涵,语气里颇多无奈,换作旁的耳根心肠软些的姑娘,就算觉得此举唐突,也要勉强应下。谁叫她现在是住人家里吃白饭,底细又不算明朗,理应被处处怀疑提防,迟早要有这么一出。 家信是条直白的路子,有没有私自传递消息,一看便知。可付书玉不想。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退让一次,就必然有第二次、第三次。她从王都来到洛临城,难不成是来听谁平白无故就能对她吆五喝六的,若是如此,何必费尽心机。她确实不是言行如一的仕家女,眼前这位也又算得上什么光明正大的君子。 从燕故一的角度看去,她身处脂红弥漫的长廊,花影摇曳于女子席地罗裙上。 低颈的那一截软玉,谦卑平庸,任人拿捏。 而转眼间,她缓缓直起了那副身骨,褪去裙摆上那些柔弱攀附的妖娆花影,掷地有声道:“燕大人莫非要复兴连坐之罪不成?” 他仍是笑:“如果换成这个说法,能让付小姐好接受一些的话。” 这位燕大人终是揭开伪善面具,付书玉也不与他多虚与委蛇,“若是书玉不按大人说的做呢?” 闻言,燕故一的神情越发温和,低眉落目,风仪翩翩,令人见之如沐春风:“我们王爷是个良善人,难免会为谗言之人心软,燕某却不是。客随主便,还望付小姐多多配合,莫要为难燕某才好。” 好一个客随主便,好一个莫要为难,轻飘飘几句就将是非颠倒,她几乎要拍掌称叹起来。身后的笙儿快要气得跳出来指他鼻子骂人。付书玉向后牵住她衣袖。 “这些话烦请燕大人告知王爷,再请王爷下令。王爷若是下令,书玉必定言听计从。”付书玉头一次正眼看向他,回笑道:“但凡大人能说动王爷下令,也不必再屈尊纡贵到书玉跟前劝解了。” 燕故一敛下唇角:“付小姐是个聪明人。” “不及燕大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对方约莫也如她这般所想,当下甩袖扬长而去,被灯打落至阶下的剪影孤傲。 “望付小姐在此处无行差踏错之时。” “书玉也愿燕大人如今日长盛不衰。” —— 出了院落,身边再无外人,笙儿抓皱了裙面仍不解气,“那个人好不讲理,半点礼数也无,竟也能当得定栾王身边第一谋士,怕不是外面人瞎传的。” 这话说进付书玉心坎,“谁说不是呢。” 不过也是,换作她是定栾王眼下处境,被褫夺兵权,又被弹劾南下,身边还带上个与罪魁祸首有不少干系的累赘,再是心大,必定也是要好好查探仔细的。 付书玉将自己劝解了一番。 笙儿却不愿自家小姐蒙受半点委屈,她想起什么,忙忙将手上信件翻来看去。信件完好无损,封口贴的严严实实,也不像是有人拆开又黏上的。 笙儿纳了闷了,“怎么会……” 付书玉看她的动作就知她在想什么,“怎么?” 笙儿不信邪,几乎把眼睛黏上信,要在上面寻出条缝来,“那人如此不安好心,谁知他会不会将寄给小姐的信先看了。奴婢必得找出他的把柄,好拿给王爷评评理去!” 付书玉止住了她的动作,拿过那封信件捋平,“怎么会呢,即便以最坏的心思去揣度对方,对方也是不屑于做此等龌蹉事的。” 是的,不是不敢,是不屑,才要摆上明面,来要求她客随主便。 笙儿不敢不听,又气不过,犹自绞着指头气咻咻嘟囔,“就算不会又如何,也改变不了那是个无礼之人!实在是气煞我也,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付书玉收好那封薄薄信件,轻淡一句:“勉强不算个伪君子。” 第18章 朱門酒 主仆说话间,很快到了地方。王府大门前被兵马围得水泄不通。 当前一匹高马上,定栾王正收鞭点兵,与夜色兼容的黑衣上停着霜白。她俯首和马旁站着的燕故一说了句什么,忽而一笑,抬起的眼里挑映了三两点府门灯笼落的光。 无论见到多少次,付书玉都感叹造物主对于此人的慷慨与偏爱。 第一回 见是去年底迎军的大宴上,在广寒楼,王公显贵觥筹交错的名利场。 广寒楼,借嫦娥月宫之名,在王城中央拔地而起,欲拨云摘星。也是近年最是大兴土木的一桩盛事,耗损近一半国库,劳民伤财,在朝野民间毁誉参半。 夜宴靡灯交辉,流转过一众女子的云鬓罗裳,落珠摇玉的大片华光晃得人眼睛疼,付书玉坐在其中,看桌前盛桃花酿的杯中映着寡月。 忽然间,一支从远处飞来的冷箭打断了这满目歌舞升平。 月光连盏撞地,动乱四起,人仰马翻。在内侍太监连声护驾的高呼声中,那支冷箭被近在帝王侧的定栾王提剑斩断。御林军护着花容失色的贵女们往安全的地方退,一只镂刻孔雀翎的头钗摔落台阶,碾碎在接踵而下的鞋底。 付书玉隔着惊慌人群回望,远远地看见被围得严严实实的高台上,有人提剑而出,跃上屋檐往冷箭飞出的方向追去。 定栾王回朝第一天,立下救驾大功,擒拿反贼,忠勇双全。帝王接连几道封赏,将这位新入朝的异姓王捧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炙手可热,见者退避。 就此成了以父亲为首的一干谏臣的眼中钉肉中刺。 父亲身居一朝司徒高位,心怀国事的胸襟里放不下太多教导女儿的小事,母亲却早早看透她的不驯。平日里训导妾婢时常带她在旁边言听后宅管束之事,斥责她收揽的书籍都是些信口雌黄的邪论。 母亲在后宅耗尽大半生心血,将一众妾室踩在脚下管压得严严实实,听尽前呼后拥的恭维奉从。便是父亲权在朝野,不也得依仗她周旋后宫里那些最尊贵的女人,得以探听帝王枕边风一二。 女子抛头露面,不过是甘为下贱,与男子一道登堂弄权,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6节 可付书玉越是从书中窥见另一片天地的一角浩瀚,就越是对一眼望到尽头的余生感到绝望。 听起来就是天真闺阁女子不知人间疾苦的诳语。坐拥天赐的锦衣玉食,还想要不拘纲常的自由远大。她很长一段时间自苦于自己的贪婪,直到去年底,这位名撼大朔的定栾王受召回朝。 付书玉沿着坊间记录她功绩征程的文字,去追溯那些必然永垂青史的战役。从年少步卒的籍籍无名期到神策大将军,万骨累成的将路,她不知嚼读了几遍。 后来母亲第三回 烧了她的书。 她刚从那一场诗胜群儒的大会退下,母亲听闻震怒,责她竟与男子台上相争,枉顾体面,烧书后将她罚跪祠堂反省。付书玉自然是反省不出什么的,祠堂的门锁了一天,她的大丫鬟笙儿偷偷来看她。 小姑娘数年前被付书玉在街上捡回来,从饿皮包骨养成如今玉润灵秀的模样,性子一如既往活泼天真。 十三岁的小姑娘冻红了眼眶手指,跪在满堂檀香烛烟里问她,“奴婢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小时候实在是被人打怕了饿怕了,现在能呆在小姐身边伺候,吃饱穿暖奴婢已经很知足。可是小姐你明明什么都有了……为什么?小姐你要的是什么呢……” 要什么? 什么都有,便要知足,便要妥协,便要甘于现状? 付书玉跪了一天的膝盖即便垫在软垫上,也是疼痛痉挛至麻木动弹不得,被狐裘与一室暖意困住的身骨抖如筛糠。 她近乎于喃喃自问:“倘若安分守己便是人间正道,为什么那些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那些天潢贵胄们,那些拥有的比我更多得多的人,仍要无休止地博弈厮杀、伺谋夺权?” 倘若这是人间正道,那么帝王该将冕旒上的玉珠赠与路边的冻骨,夷狄铁骑将永不踏入大朔国土。她也不会跪在这里,被去掉不驯于纲常的棱角,让已然高高在上什么都有的母亲多一个只知乖顺服从的奴隶。 他们从来不是言行如一,却仍要说给她听,让她去做,劝她信服。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在这个堂皇如昼、又荒芜隆冬的深夜,付书玉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悖论。这个没有人能回答她的悖论,让她从深陷的泥沼里挣脱出来。 正好,定栾王南下,付书玉有幸乘上这场馈赠于她一人的东风。 —— 但东风旁难免有些碍眼的杂草。 那位燕大人的目光如针一样刺了过来,又挪回去。 因为他突兀而刻意的这一眼,那片交谈声短暂地空白,王府门前全场将士、连同定栾王一并向这边看了过来。 皆是驭马荷刀的凶煞人,周身犹带上一场战役退下的血腥气。轻飘飘掠来的、高高低低的目光,迅疾而统一地。 如夜林遇狼群。 笙儿骇得退了一小步,又战战抖着扯她家小姐的衣袖,她比付书玉还矮小半头,侧身半挡在她身前:“小、小姐,他们好吓人。” 付书玉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肩,“无事的。” 有粗狂的将士看着这幕笑起来:“这俩女娃娃跟兔子似的。” 燕故一心道,可不就是两只娇气天真急了还咬人的兔子。 果听上头今安问了句:“是王都司徒之女?” “是的。”燕故一回道,“正是王爷让属下照看的那位付氏女。” “如何?” “今日又收到王都司徒大人来信。”燕故一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信封上写明王爷亲启。” 今安瞟了一眼,没有接。 倒是旁边的卫莽耳朵尖,掺和进来:“这位大司徒真有闲功夫,一天三顿地写,这都第几封了。” 第一封是在大军入城后第二天送到的,通篇咬文嚼字将今安从头到脚地骂了一顿。今安没看完,当着送信的司徒亲兵的面将信纸扔地上烧了。 她连信都没回,只说了句:“本王择日上禀司徒辱骂王侯之故”,就将那些喊着要带小姐回去的亲兵打了回去。 而后那位司徒大人三天两头着人带信过来。今安一封没看,一封没回。 燕故一知道她不想看,如常将信又塞回袖里,扬笑补了句:“这回司徒大人着信两封,一封给王爷,另一封给付氏女。方才属下已经将信送过去了。” 今安随他目光调转往府门里看去。 几句话功夫,那位付氏女已走到灯火半明半暗的门廊后,半幅清丽下颌至被披风斗篷挡得严实的身影,笼在庭院的泠泠月光下。 她福了福礼,裙摆纱影拂过冰凉地砖,“见过王爷,听闻王爷剿寇归来,书玉特来恭贺王爷建功之喜。”声色柔而含笑,不带谄媚迎合的造作,如一阵清风迎风拂过腥躁的夜色。 让人未照面先有了几分好感。 今安说免礼。 她和付书玉寥寥几面,没有什么渊源,也没有什么好叙的。想了想,敷衍了句:“司徒大人年事已高,天下莘莘学子诸事都望付公操劳。劳付小姐代本王向司徒大人问声好。” 门廊处默了默,只隐约见风掠过绸纱裙面的光影。 “王爷心意珍贵,无奈书玉恐怕是要辜负王爷的嘱托了。” 今安听着她一句话里藏三句话,顺口接道:“为何?” “从司徒之女私自逃婚那日起,付家便公文与其脱离关系。即便书玉此番厚着脸皮替大人递上问好的书信,也是贻笑大方罢了。”几句话里头饱含的无奈让人颇多怜惜。 身遭一群见色起意的当下便探头探脑,此起彼伏感叹声。 燕故一哪能不知道她在打些什么算盘,悠悠接口道:“都是表面功夫罢了,血缘至亲又哪能洗得干净?付小姐自己想法如此,焉知司徒府中其他人是否无借机图谋之意。” 那边声嗓愈加恭顺,“书玉确实不知他人是什么想法。燕大人若是知晓,可否指点书玉一二。” 这般彬彬有礼的模样,哪里见得几刻前与他反唇相讥的气焰。燕故一低眸掸了掸袖子,“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那便请大人静观,日久见人心。”一句话掷出玉石相击声,不过一息,声调陡然又低微小心下去:“燕大人既问到,可是书玉当下言行有何不妥之处?若是不小心得罪冒犯大人,并非书玉本意,还望大人君子宽宏大量,宽恕小女子。” 其中的揣揣不安之意几乎叫旁人以为他仗势在欺侮她。 燕故一眉尾一挑,还未出声,就听卫莽的大嗓门大咧咧横插进来:“这小子说话一惯这么难听,我们都不兴与他多说。书玉姑娘多多包涵,莫与他计较。” “小女子不敢。燕大人一心为社稷子民谋福祉,自有他的道理。”那月光下的妙影福了一福,“更深露重,王爷与将军们忙碌多时,还请早些歇息。此番贺过,书玉不便在此打扰诸位叙话,先行告退。” 她说完便退几步退进树影里,转身离去。 如一株逢风露的白昙倏忽绽放,远远地给这血气横生的夜晚带来一阵芬芳,又倏忽退去月光照不见的阴影后。 第19章 煙火氣 看那抹袅娜身影自门廊后远去。一群人一叠声地赞叹,又是一叠声地惋惜。 被卫莽一个个扬鞭指了过去:“一个个想些什么呢,人家堂堂王都司徒高府的千金大小姐,赶紧收拾收拾你们快掉下来的眼珠子!” 一听这话,顿时就有人嚷嚷开:“哎哟卫副将,弟兄们哪有胆子想些什么,也就看一看,看一看呐。” “怪不得大司空嫡子自请要南下,被他老子罚了三十棍子也不改痴心。” “最难消受美人恩。” “你这句用的不好,分明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一堆糙老爷们里几个惯会碎嘴的唠唠叨叨扯起大布,说起来没完,被卫莽一人赏了一鞭才消停下来。 人群后面一个年纪最小的,十三、四岁的少年嗤笑了声:“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少年长得唇红齿白,身量与五官还未抻开,偏偏总是摆出横眉斜眼模样,倒称得那张有些软肉的脸蛋愈发有趣好捏。 身边这些人最喜欢逗他。 “没想到我们小淮还是个见过大世面的,来,让你哥哥我开开眼界,你都见过些什么大世面?”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汉子伸手去揽少年的肩,被少年翻着白眼避开,“有你什么事。” “小淮你学什么不好,怎么天天学着王爷说话。王爷出去这样说话别人不敢揍,你小子出去小心被揍得我们都不认识。”卫莽皱着浓眉瞪着大眼在那边嚷。 名唤小淮的少年双颊在红灯笼下照得红通通,他从长睫缝里偷觑了正笑着的今安一眼,一时间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瞪着卫莽气哼哼的低骂了句唠叨鬼。 他当下扯鞭调转马头,两腿一夹马腹一溜烟跑了。不过一会儿,又见那少年驱马踢踏着回来,拱手向今安行了个告退礼,低下的双颊几乎烧得火红。 满堂哄笑里,余下的也一个个告退回营。 这座定栾王府曾是某个皇商巨贾被抄家后留下的旧宅,占了城中一大块地头,往前数个十来年也曾金碧辉煌不可逼视,被誉为江南帝宫。 洛临城知府这般啧啧感叹道。 确实可以想见当时辉煌,只可惜,抄家时抄得太彻底,还放了一把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至今仍能从一些偏僻院落看见烟熏火燎后发黑的门和墙、不时掉渣下来的雕栏画柱。 能者多劳实则吹毛求疵的燕故一只得一并担起修缮府邸的重任。这下好了,燕大人手上没个把门,花钱如流水,本来就不算富裕的府库里被狠狠削去了一层。而在其余人的宅邸未置好之前,南下兵马便都挤在这王府里,挤不下的,就去郊外搭营。 一时间,定栾王府里人满为患。 刚上任的王府主事管家李管家忙得是焦头烂额,连轴转地转了半月多,堪堪在定栾王出江剿匪这两日安排好了个七八成,就剩些棘手的手尾要料理了。 现在总算将大门口一群臭烘烘喷口水的马爷们挨个请走,安排好人清扫一地的马粪狼藉,李管家才得空忙忙揣着叠厚簿子去拦自家王爷。 今安边走边和燕故一、卫莽二人说话,转头就见面前站了个不苟言笑的熟面孔。常年风沙磨砺刻着纹路的一张老树皮脸上,正努力抽搐着要挤出个不熟练的笑,不添和蔼反添惊悚,看着让人瘆得慌。 正是抱着账子过来的李管家。 “见过王爷。”李管家见完礼,便争分夺秒翻开簿子。 今安抬手示意:“停。” 李管家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今安问:“十万火急?” “王爷,的的确确,当真十万火急。” “不急,其他事你明早再过来说,现在有件要紧事你先去办。”今安道,“之前说这座宅子里有个地牢?” 李管家茫茫然不知所以然,还是回:“回王爷,是有这么个地牢,在竹林苑下,大约有一亩多地。”至于曾是商贾居住的府邸里为什么会有座这么大的地牢,就是些不可提也无人知晓的旧事了。 “差人收拾一下。” “王爷要用到?” “嗯,有几个客人。” 完了。两个字砸上李管家不堪重负的肩上。他就知道自家说一出是一出的王爷这脾性,就不能给说话的时候。顿时也顾不上问什么样的客人要去住那阴森森黑麻麻的地牢,忙忙搂紧他十万火急的簿子退下去安排。 —— “这老李头之前掌勺时倒没看出有这管家的本事。”卫莽在旁边笑。 是了,李管家原是军中管烧火颠勺的,随军南下入王府后,今安便在一群看账本不知为何物的大老爷们里指了他去主事管家。没想到,半个多月管下来倒也像模像样。 “他掌勺时管的军中伙食,少则几万人,多则几十万人。如今不过管区区一府上下,又有何难。”燕故一在旁边开口。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卫莽便想起事来,掉头道:“你说说你也是,人家王都下来的贵女,离家千里已是可怜,性格又那样温柔好相处,你是作什么要难为她?” 卫莽长着高八尺虎背熊腰的魁梧身量,用一张下巴宽硬浓眉大眼的糙汉脸操碎了一颗慈母心。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7节 实在是家里这帮人就没几个会来事的,整日只会到处拉仇恨,半点不体谅维持和睦的辛苦。要不是有他老卫兜漏着,这个家早就散了。 不说别人,单说眼前这俩。 第一位自不用说,位高权重心狠手辣,天底下没几个敢得罪她的,得罪了也没什么好下场,凡事干就行了。他老卫不敢多说这位什么,大家自己也看得到。 另一个正经起来倒也得了不少诸如足智多谋算无遗策的美称,长着一张斯文小白脸靠着出卖皮相骗骗人也能过上好日子。怪就怪在这小子嘴毒啊,毒过黄蜂尾后针,心还黑,黑得毛笔蘸上能写字。 偏生人家藏得好,一大群人排着队等着被他卖了再帮他数钱。 他老卫曾经年少不更事的时候就是那个帮人数钱的,被坑得裤子都没了还跟人道谢。等等等等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到如今,甭管他燕故一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是他的错,一定是他的错。 天底下还有谁能坑得了他呀。 燕故一闻言哂道:“付氏女给了你多少好处。” “诶你这话就不对头了,老卫我帮理不帮亲,这就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这一掰扯就能掰扯到六七年前老掉牙的事情。而场面不外乎是卫莽唠叨个四五句,被燕故一回一句噎得更生气。都是平常,就是吵得慌。今安经过这两天忙碌正乏得很,什么天王老子顶了天的事情都没劲去理,被这催眠曲一样的吵闹声吵得更是困倦上涌。她叫停了这幼稚的场面。 她想起要算的账,问燕故一:“昨日下午回来报信的那个少年,现在何处?” “已经关在了府牢中。”燕故一道。 今安眉目一舒:“做得好。” 燕故一早在第一眼就发现端倪,在今安带人出江后,便将少年关押提去审问,结果一问三不知,少年一脸受惊惶恐样。可燕故一目光何等毒辣,至今没遇上比他会玩心眼的,少年伪装的畏怯、手上常年握刀剑才有的茧子、下意思藏入袖中的手,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破绽百出。 “许是他做贼心虚,抑或急功好进。竟想趁夜逃脱,被我安排在门外的人当场拿下。”燕故一将其中经过风轻云淡地说来,“就是嘴巴有些硬,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了。” 卫莽就在旁边看着两人你来我去地料理人。 “今夜带回的这批江寇也由你主理审问。” “是。” “本王倒要看看,这一遭乱事,州府尹要如何交代。” —— 今安回到自个院中,灯火通明,一道青石板砖铺成的小路从院门口一直蜿蜒到堂门前,小路两边栽种了徐徐飘香的桂树与低矮的花株。 原本两边栽种的是一片密密的竹林,自那场抄家大火后长起来的,无人踏足管理之下,竟趁着天光雨露抽成遮天蔽日之势,风一过,沙沙声不绝于耳。 实在风雅,真就是一个极适合暗中埋伏的宝地。 燕故一看后便命人砍了整片竹林,重新栽了桂树,仍按五步一棵的间隙。这样布置下来,只从院门处一望,便可一览无余。 硬生生将处风雅景致改得像捅了谁家的香料铺子。 满院仆人侍女早早点亮各处,备好衣衫热水,而后退下。留下一室清净,案上新折的几枝木芙蓉在水瓶中摇曳,落了几片花瓣。 不合身的黑衣被随意丢弃堆叠在地上。简单洗漱,洗去了满身的疲乏脏乱后,今安从寝室踱步到正堂,将里里外外走了一遍。 门外有人在唤她。 推开门。月亮挂在头顶,院落中间支着张大桌,桌上点着小炉,炉上温着烧刀子酒。时辰正好,烧开的酒咕噜咕噜着催人去拿。 扑面而来的热气腾腾与人间烟火。 -------------------- 又是男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章,本文真的慢热~ 毕竟,得偿所愿前,都是求而不得。 第20章 酒圖圍戮(一) 俊秀公子还是那副蒙骗世人的斯文模样,正坐在桌前抬着大袖执杯。举止粗狂的青年捧着个海碗牛饮,嫌弃刚热的酒烫,还要去抢他白玉酒壶里的,被拒绝后气了个仰倒。 卫莽一转头就看见今安推门出来,赶紧扬手招呼她,“快些快些过来,肉都要被小淮这混小子吃没了,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旁边吃得正欢的少年一听又被人骂,当下拔出埋进肉碗里的脸,鼓着腮帮子吱吱哇哇地抗议起来,结果抬头就看到今安在对面坐下,噎住了。卫莽连忙拍背拍胸拿水灌他,“娘的一个个,怎么成天尽干些蠢事,我老卫都要让你们折腾死了。” 今安顺手帮忙递水,也给自己灌了一杯。 燕故一在旁边递过来一把筷子和半碗肉,只用三根指头拿着,生怕桌上的油腻炭粒玷污了他的白袖子,“喏,吃罢,卫莽给你烫的。” 今安水洗过的脸颊鬓发被炉火慢慢烘干,一身锋利好似也被水流抚平,几缕微湿的发缕遮上前额,浅色瞳孔在火光下显出无害温和的蜜色。 秋末的夜风凉快得让人从头到脚一个激灵,又被此处的炉火烧成暖透心扉的烟雾。一个炉子温酒,另一个炉子上一口大锅滚着肉,几个碟子摆着红油蘸料。不知道卫莽是从哪里学来的吃法,鲜肉夹进锅里滚上几下,捞起蘸料,吃进嘴里火辣辣热腾腾。 鲜香四溢。 根扎进骨子里的江水寒意仿佛也一并驱走了。 那边小淮被拍得撕心裂肺地在咳,卫莽追着他,桌边两人就着这背景音一个慢条斯理酌酒,一个大快朵颐。 不多会,卫莽过来了,坐下开始问候家里人,“小孩真他爹的难养。” 小淮一张小脸通红地跟在身后凑过来,对着今安磕磕绊绊地行礼:“见过王爷,王爷安好。”被今安随手撸了下脑袋也不恼,浑不似平常的混世魔王模样,睫毛密密的一双杏眼乖乖垂着。 燕故一似笑非笑地睇了一眼他这番做派,转头笑话卫莽:“也就你把他当成小孩养。” “老子愿意。”卫莽说着,也伸手呼噜了一把小淮那颗扎着低辫散着毛茸茸刘海的脑袋,被小淮一下甩开,“别总摸我脑袋,再说谁是小孩,你个唠叨鬼!” “你说什么,你还跑?给我站住!” 今安一气填饱了自己的五脏庙才停下筷子。霎时风也清了,人也活了,眼前的几个混蛋看着也顺眼多了。 卫莽很是识时务,看她脸色好些才敢坐近点,哥俩好地抬起碗,“来!再干一碗!” 今安笑瞥他一眼,接下酒碗。 一下光影晃动间,此处的风月幕幕仿佛退回到八年前。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今安想,好似也有今夜的凉风和烧喉酒,只是无肉无桌椅,更无温暖炭红的炉火。她坐在幕天席地的草原上,仰望头顶的繁星。 当时为什么一个人傻坐在那里、在想些什么等等这些细节现在回想都已忘了,如果不是某些特殊原因,那天晚上就该早忘记了。可就是那天晚上,卫莽顶着张大脸突然挡到她面前,裂开血盆大口,声如破锣:“喝一碗?”但凡换作个胆子小些的,就要因为这惊吓胆颤的初见面而厥死过去。 此前今安凭着身手已在军中打响名头,同时也用跋扈嚣张的性格拉来了许多眼热者的敌视和仇恨。明里暗里的绊子不断,让她养成了不管谁来,先打一顿的做派。 何况是这昏天黑地最易被人埋伏的时候。 这张丑脸甫一出现,今安当即一脚踹开,随即拎起棍子,敲上眼前这丑人的各处麻筋,让他先无还手之力,最后再挑脆弱处使劲打。 把人打得哭爹喊娘。 最后是今安看他实在哭得太惨才停下手。鼻青脸肿的那个反倒还要抱着酒坛向她赔罪。他青着一颗肿胀的眼睛,龇牙咧嘴地抱拳,“好俊的功夫,教教我可好?” 把今安丑得,背对着才能把那碗酒倒进胃里。 隔天两人因为喝酒与私斗二罪并罚,被将军赏了十军棍加一月早靶,勉强建立了第一遭同是落难人的浅薄情谊。 所以说人的相识需有适当时机,卫莽不止一回庆幸自己当年的头铁。换作是现在的今安,必不可能让他有抱酒道歉的机会,铁定当场就将他打残了。 当年那个瘦得跟猴子似的丑大脸,也长成了现在这小山一般高壮的莽青年。就是脸没什么变化。 可就是这个人,明明已经位至辅国大将军,却自请脱甲卸爵,随她南下做了空有头衔连座宅子都要自己掏钱的宣威将军。咧着大嘴的卫莽仰脖咕隆两口就把海碗里的酒灌完,又跑去揪着小淮的脑袋撸。 今安看着你追我逃他插翅难飞的两人,撞了撞燕故一的肩膀,“你说要是在军营,本王现在应该赏他多少大棍才算对得起他喝的这些酒?” “需奖以五马分尸才算勉强。” 两人就着眼前这喧闹配菜对饮,闲话说完,今安拿出对折成半的一封信,“你先看看这个。” 正是从江寇缴来的那封,燕故一接过去,翻了两面看,还未看封口里面,目光定在角落那枚朱砂小印:“华虫纹。” 十二章纹之一。上至帝王,下至公侯,自古以十二章纹彰其显赫,与普天下划成云泥。其中华虫纹,非公侯以上爵位者不可佩。 很明显,这是一枚不透露名姓,用者又要彰显不凡独特的私章。在随时会被人窃走的信上,将代表身份的章纹这般堂而皇之地用出来,不惧怕公然告知。 “真不知道是该说此人狂妄自大至极,觉得别人知道他身份也是徒然。还是胆小如鼠,要用这点把戏来鱼目混珠。”今安冷笑道。 燕故一颇为赞同:“鱼目混珠,虽说风险有有之,但将这招数用到极致便是聪明极了,倒也值得借鉴。” “大隐隐于市,现今这天底下,称王称侯之辈多如牛毛,究竟是哪个与我过不去。”今安道。 “王爷此言差矣,江寇两年前便在这地头称王称霸,实在是与王爷你毫无关系。只是看长军抵达剑指逐麓江,被逼得狗急跳墙,要来个一石二鸟之计罢了。”却终究是棋差一着。 “近在眼前的连淮滨菅四州,远在天边的上东三州、鲁番五州,还有……”燕故一当真一一数过去,指沾酒水在乌木桌面上潦草画出各州地图。 靳州处于江流下游,右是江口入海,其余上左下三面皆被各方诸侯封地包围,竟是被困得严严实实,无半点插翅而飞的缝隙。 燕故一随手一画,将靳州目前面临的险恶境地平铺于眼下,问今安,“王爷以为如何?” “嗯——”今安沉吟半刻,“等等,这些莫非都是本王的仇家?本王久在北境,哪里有时间工夫去结这么多仇,你在诓我?” 燕故一并不反驳,只徐徐讲来,“连州侯中庸无战,曾向王爷递交结好信件,王爷拒了两次。但看他与周遭州地奉行着友行相互的原则,又在此行南下先递信报交代,想来与王爷无结好,也确实没到结仇的地步。” 连州位于靳州上方,一条逐麓江劈开为界,再越过王都所在州府,长指一挪,点到上东三州的位置。 “只是这上东王,王爷可记得,上东王曾于前年遣其子丁怀练带兵一万援助北境。” “那罗登州城一战?” “正是。”燕故一点头,接着道:“王爷你当时授令丁怀练转攻敌军左翼,意欲趁其不备合围。却不料敌方主军退而不攻,正退回左翼,与丁怀练兵马狭路相逢。一万兵马对上敌军三万,丁怀练拼着折损一半兵马之数,才得了退回之机……” 今安说冤枉,“当时本王已遣斥候前去报信,让丁怀练退来主军与本王会合,避其锋芒。哪怕本王不曾告知,以当时军情朝向去推测,也该知敌军策略有变。他拖拖拉拉地,正去投入敌军围来的陷阱。这也要赖到本王身上?” 上东王命其子带兵一万,却折损半数,只剩五千残兵护着上将狼狈逃回。听闻上东王接军当场掷盏痛哭,折剑断柱,指天发誓再不出兵襄援于北境。 而后北境军马但凡需进入上东三州,其查令皆是比寻常严苛数倍,甚至屡有军贸之事被截断于州内,上告无门。几番下来,上东三州与北境军龃龉已深。两方相见恨不得唾其面,撕其皮肉,老死不相往来最好。 “然上东王性子鲁直,虽是嫉恶如仇,却极少用此等暗地里的手段来对付仇家。单看他纵容下面拦截军贸却连掩饰一番都不屑,便可得知。上东部幕僚里也难得有此等心机谨慎弯弯绕绕之辈。再说这伙江寇盘旋此地两年之久,暗线藏得这么深,而两年前王爷与上东王还未交恶。” 今安想起与上东王打过的几次照面,对方一脸络腮胡,行事作风和大嗓门相得益彰。说起来,上东王当时还与卫莽一见如故,两人称兄道弟过几回。 说着两人一并看向旁边,又一并掉头看回桌上。 继续说,“至于这菅州……” 今安断然道:“本王从未踏足菅州,更与菅州侯从未有任何见面的时候。” “是极。”燕故一深以为然点头,“不过三年前,王都监军奉旨入北境,回来后又下去菅州视察,说了句,菅州地方尚且没有北境一片草原大。” 今安:“……” -------------------- 十二章纹是古代王公显贵用在服饰上的纹路,至于能不能刻成章,这个真没查到…… 就当可以吧~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8节 第21章 酒圖圍戮(二) 菅州确实地小兵弱,商贸农工更是平平,与靳州堪称难兄难弟。不同的是,靳州曾有凭洛临一城辉煌不可及的时候,菅州却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封地无功绩又泯然于众,大抵是当权者之痛,越是如此,越是计较。 不然也不会因为监军一句无心戏言,就牵连到北境头上,三年间对今安的地方弹劾,也都有菅州的一笔功劳。 “现在当权的菅州侯恰恰是三年前新任。当年老菅州侯病亡,留二子,存疑的是,大子掌兵,二子司文,却都在老菅州侯亡去两月内接连无故暴毙。无世袭者只能由朝廷收回封地,众幕僚焦头烂额,感叹生死存亡之际,甚至要以旁系远亲小儿先作世袭充数。正这时有一女子自称为菅州侯外室刘氏,携子登门认亲。” 燕故一将酒杯搁上靳州左边那弹丸之地,“便有了如今这位菅州侯。” 今安问:“果真是亲?” “滴血验亲。” 今安闻言摇头笑了一声。菅州侯已死,二子又先后暴毙,那么究竟用的谁的血去验亲?验亲的血尚且不知是真或假,那亲呢? 她支颐听得津津有味,“这么说来,第三子从天而降,救菅州于危难之时。他又是如何?” “不如何,未见其面,听到的都是些风声。”燕故一徐徐说来:“去年秋,菅州侯麾下有谋士醉后与人说了一句,主公多疑也。被菅州侯听去,隔了一日便寻由将那谋士赐了百杖刑。” 百杖刑,顾名思义,是要打足一百军杖的刑罚。说惨烈,比不上凌迟腰斩,同一个下场,却要比斩首来得更加折磨漫长。 重达数十斤、两掌厚宽的实木军棍,需一壮年兵士双手举起,使全力才能挥下。十杖只是小惩,二十杖皮绽,三十杖血溅,五十杖之后骨裂刺入肉里,再打下去,就只有碾碎肉骨、折断腰臀的下场。 被杖刑之人往往无数次痛昏又痛醒困于阿鼻地狱里,钝刀子割肉不外如是,死亡才是解脱。 刑时之长,所见之痛,向来是高位者拿来唬众造势最好不过。而那被杖刑至死用来造势之人,还是当年将菅州侯奉上如今地位的功劳者之一。 今安指出其中一点:“醉后?即是暗地私下相谈,总不会当着明面高谈阔论,仍被听到。” 一句暗里三两人听到的话,说不定转眼就忘,未料被传到其主跟前,招致杀身之祸。单从这一点,就可知这位将将任位三年的菅州侯,其耳目已然不知布置到何等精细之处。而那谋士一句醉后胡言,却落得这个下场,由此不难看出菅州侯容人之量。 也或许是位子得来不正,坐得不够稳,一丝风言风语便能叫他疑窦暗生,更借机拿来震慑底下群臣,杀鸡儆猴。 “亲眼看见同僚这等下场,物伤其类,余下者不说心寒,也要退避。之后告老者数,可,是真的告老,还是以此胁迫上位者,我们外人就不得而知了。”燕故一举杯向西南方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旧势力难免有倚老擅权的弊病,谁知这结果又是不是正合年轻的掌权者心意。今年,菅州侯幕僚已呈一片新贵之势。” “因时造势。这么说来,这也算是个聪明人。”今安听到这里,对菅州侯一分赞赏,九分厌恶:“但手段虽狠,心思却浮。” 不凭功过,不计德行,只恃好恶杀人。这被仗刑之人的死就如一根刺一样,即便重扶新贵,前人的下场就摆在那,看着心思难测且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主公,即便是要效忠,又有几人敢献出一往无前的忠诚呢? 燕故一不置可否,他手中拿着杯清酒喝了一个晚上,只浅了薄薄一层水液。 不小心晃一晃,杯里的酒还要洒出来弄湿袖子。 在座二人,今安无论静坐或懈怠,身骨皆是锋挺,如随时亟待出鞘的剑。常年习武已然练成了骨头形状,除非打碎磨灰。 燕故一不同,他是无时无刻自我约束的笔直端肃,鲜少有放荡形骸行不正坐不直的时候。 曾也是显赫名门的贵公子,哪怕已过了这么多年的北境风沙磨砺,几经波折,他也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被教鞭规塑的那些礼仪克制刻进了骨子里,轻易无法遗忘,不肯也不能忘。 二人相遇于微末之时,当然,不是什么友好且一见如故的相遇。 那年燕故一被流放边疆,发配到军营里做最下等最脏臭的活计,为奴为仆端屎端尿,过的日子将将比敌国俘虏好上那么一点点。 当时的燕故一,还未修炼成如今这样厌憎不露色的高深道行。十二三岁的孩子,比现在的小淮还小些,少年都称不上,偏生已经长出了一把宁折不弯的硬骨头。 看着硬,打着真脆。 一身咔嘣脆的骨头从进军营开始就被打得头破血流,十多天好几轮打下来身上几乎找不到块好肉,处处生疮流脓。如此也不肯向人低头,被绑在军伍最后面拖了一路,快被拖死。 是被好管闲事的卫莽抗到今安帐前。 今安那时刚做上百夫长,有自己的小帐和可派遣的一百名兵士,卫莽就管在她手下。见卫莽又扛着个头脚朝下浑身血淋淋的人进来,今安真是怀疑,自己这帐里就是处救世救难的活菩萨落脚所。 在此之前,卫莽已经捡过受伤的飞鸟走兽若干,别人是拿来吃,他是救活放生。亏他长着张怒目凶相的丑大脸,一颗心软得是一塌糊涂,屡骂不改。 那小少年被放倒在干净的毯子上,四肢像被折断,身上腥臭的污血滴滴答答掉得哪里都是,不仅弄脏了她的毯子,还有力气推开扶他的卫莽,摇摇晃晃地挣扎要出帐门,满脸写着让我早登极乐,第一句就是:“别管我。” 今安转头就看向卫莽:“听到了吗,赶紧送走。” 卫莽自然是没有听她的,听了,恐怕就不会有之后谈笑动三关、不做一国相的燕故一了。也不会有今夜这场以酒作图、话尽诸侯的围炉夜谈。 点着酒图一块块数下来,今安发现自己是个没朋友的人。她伸手把菅州那块水图抹去,道:“你说的这些人,趋合奉从,好胜张狂,多疑机诡。那么这枚华虫纹印的主人,究竟是谁?” 夜已深了,吃得肚子溜圆的小淮早被人揪着后领子提回去睡觉。卫莽去而复返,手里顺道拎回两大坛子酒。 他大马金刀坐下,一气饮了半坛,长吁一声:“小淮在这,老卫我都不敢放开了喝酒,可馋死我了。” 横扫了桌上大部分酒的人这样说话,叫人不知道怎么应他。 卫莽这人向来不怕冷场,别人不搭理他还要再贴上去,哈哈笑几声,顺手拿起桌上几张纸瞧了一瞧。几张纸正是从刚才那封印着华虫纹的信封里拿出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一个人的功绩经历,写的是谁,知情者一看便知。 卫莽于是越看越是眼熟,最后“嚯”了一声,拍下纸,震得桌上碗碟乱颤。他一双眼睛瞪大看向今安,道:“写这些的家伙不简单呐。” 今安不动声色,燕故一愿闻其详:“哦?” “我和王爷认识这么多年,一起经历了多少事情,想想都不一定有这张纸上写得清楚,我看呐,”卫莽拧眉措辞,最后说:“这人肯定是和王爷有仇。” “哈。”燕故一没忍住笑了一声,摇摇头道:“天底下与咱们王爷有仇的可数得过来?” “这话对极。”意见一向相左的两人在这件事上难得相通,互碰了一杯。 卫莽将手上一碗满得溢出的酒喝完,扭头看燕故一手上还是半点没少的酒杯:“你喝的什么鸟酒,装模作样。” 一言不合便要吵起来。 燕故一现在没心思与他吵闹,接过那几张看了几回的纸,再掂量了一番:“我方才与王爷正数遍那么多仇人,还没数完,发现哪一个都有可能,又都不太可能。” 卫莽闻言嘁了声,“何必做这么多功夫。”拍桌而起,“让他们只管来!来一个,我便杀他一个,来两个,老子便杀一双。最后不都得战场相见,哪费得了那么多脑子。” “舞刀弄枪,不过是下下等。”燕故一说。 这话不中听,卫莽登时扔下酒坛就指了过来,横眉怒目道:“你小子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卫我手上的刀救了你几回小命,你给我好好数一数,竟然敢瞧不起我。” 那根差点戳进眼睛的手指被白玉杯推开,燕故一含笑道:“既能兵不血刃,何必打打杀杀,还脏了地方。” 卫莽差点忘了,眼前这个向来吃人不吐骨头,心黑得很,别人轻易不能在他手上讨得了什么便宜。“最烦你们这些咬文嚼字的酸人。”知道用不上他,能偷懒,卫莽挥挥手,不再理他,自顾捧了酒坛回去。 桌面上那副酒图也渐渐失色,成了一片依稀可见的斑驳痕迹干在那里。 这漫长的夜,也将西亡于金乌振翅的光芒之下。 第22章 入書人 虞家大门前。 两鬓驳白、支钗扶摇的贵夫人一落轿,便在众多侍女的搀扶下,步履急切地行进府门。她捂着心口一连串地直唤:“我的心肝呀,我的心肝啊。” 正是几日前去了坐山寺礼佛的虞家老夫人。 每年一次惯例的参禅养性,自虞家老太爷仙去后,二十多年下来老夫人风雨不改越加虔诚。没想到在寺里住了不到两日便听到孙儿遭劫的噩耗,虞家老夫人当下心急如焚,斋菜都未吃两口便唤人驱车赶了回来。 虞之侃收到消息赶过来正堂见母亲时,虞家老夫人刚从逢月庭出来,迎面见到他便是兜头一通痛骂:“我将好好的孙儿交给你,看看你这个混账老小子究竟做的些什么好事!天底下的钱是能都收进你口袋里的吗!竟弃我孤苦无依的可怜孙儿独自一人在那吃人的恶船上过了一天一夜!一天一夜啊,这不是来催我孙儿的命数吗,刚刚看他都已经……” 说到这里,老夫人已是不忍再说下去,霍然跌坐在圈椅上捂面哀哭。 虞之侃先是被淋头骂得无辩解之力,又被母亲这般大动肝火的情形吓得一怵。忙忙上前告罪讨饶,边使眼色差下人去请夫人虞氏。 下人机灵,也见惯了,当下脚跟一转去了后院。 别看虞之侃名里头有个侃侃而谈的侃字,遇上家里两个女人,在外能言巧辩的一张嘴真是封了胶糊一般,除了道歉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再做不了什么事。一旦家中生内乱,他往往只能退避三舍,还是得交由他夫人出马。 虞夫人陆氏是官宦人家出身,才情心性气度皆是上佳,且极善周旋之道。这不,陆氏一来,轻言巧语,几句便哄得虞家老夫人心中宽慰,拍着她的手道:“还是你善解人意。” 不像那个糟心儿子。 糟心儿子虞之侃这才敢上前,这般那般,把寇祸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地解释了一通。生怕哪一点讲得不仔细就要惹得母亲再次大发雷霆。 老夫人将一整件事听下来已然心里有数,仍是恨铁不成钢,怒指没出息的亲儿子道:“亏你做这当家老爷,还敢自诩不畏强权,人家几句话就把你唬得把儿子送出去当诱饵!此番幸亏那位大人说到做到,真将兰时全须全尾地带回来,若不然,我看你该将如何!” 虞之侃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能听任骂之。 陆氏颇为担忧地道:“虽说劫难已是过去,可是……母亲您刚刚也有去看过,兰时他身子本来就弱,此番遭罪,身体上的伤是一方面,怕的是他心里也……” 由不得人不多想,洛临城中得了痴傻疯病的人,并不都是天生的。其中不乏遇到天灾人祸磋磨,难以承受至心性大变的,最终彻底行为癫狂。岸上人都说那艘船回来的时候,满甲板上的血迹尚未被冲洗干净,那间东南房更是被毁得没一块好地。问起杨嬷嬷他们也是个个不知。船上一天夜除了知晓是官兵最后救下的,其余内情竟是一概不知,可不煎得人心肺都焦。 虞家老夫人正想说不至于,话到嘴边还是停住了,不敢那么笃定。只好退而求其次,又将虞之侃好生骂了一顿。 —— 一大串贼寇被绑着提溜下船的场面,隔日已从江岸上传遍了全城。 心头大患彻底剿除,一时间举城扬眉,将定栾王的美名夸上了天。有说书人借机捕风捉影编成故事搬上了台面,惊堂木一拍,说的惟妙惟肖,犹如亲见亲听。 “……闻说那安平侯有雅心,常佩一把长剑,将剑取名为见雪。见是为看见,雪却是隆冬大雪。这就奇了怪了,为何要将取人性命凶煞至极的物什,来取了这样意为无瑕的名?看官们可是也有此问?老朽我是百思不得其解,便去打听了好多圈,可稀奇的是,竟都无从得知。”底下登时起了一阵被吊起胃口的嘘叹,又忙忙静下等待后文,“且知安平侯善剑术,一把长剑舞得如同手中游龙,顷刻取敌首级。” 坊间书话颇多无中生有,何况将那等上上人拿来做口中配瓜子下酒的热闹,实在很不像话,更怕被问罪落狱。于是从事这一行口技活的聪明人便早造了过桥梯,将王侯名取谐掐尾地做了化名。 定栾王摇身一变,成了安平侯。 平常琵琶戏曲抚弄的高台上,那说书先生手捻胡髯,作故弄玄虚状:“但,这等场面在这艘船上却是看不到了,因她此时无佩腰间长剑,只带了一把通体银白的匕首。可就在不足三尺的距离外,贼寇的首领虎视眈眈地,缓缓抽出了手中的宽刀,二人在江水浩瀚飘荡的大船上对峙——” “尺长短匕对上数十斤重的宽刀,无疑是以卵击石,胜负已定。却看安平侯面上无半分波澜,罩在左脸的黑甲刻着半幅獠牙鬼面,直欲择魂而噬。究竟,这一场短兵相接的胜算到底有几分?安平侯又是怎样脱险,救全船于危难之中呢?”惊堂木高高悬起,落下,“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说书先生将惊堂木一拍一收,拍案落定。 楼里的客人坐得是满满当当,听得兴头大起,突然就断在了精彩即将展开的地方,纷纷老大不乐意的喊起来:“诶,怎么就说完了,再继续说呀,我们多给点赏钱还不行嘛?” “我新买的二斤炭烧瓜子刚到,你就给我说这个?” “莫不是嫌这么多人不够排面罢!” “是啊是啊,继续啊,别搅了大家伙的兴……” 长须冠帽的说书先生也是难得遇到这种情形,连连讨饶,说还得赶下一趟。 伙计金阿三正听得津津有味,听见这未完待续的说法,不由得嘟囔抱怨道:“怎么说着说着又没了,专吊人胃口。” 烟娘理着帐头也不抬:“不过是人家还没来得及编好后面的,只得回去好好编完才能说来给你们听不是。” 掌柜的一惯爱说实话。 金阿三听了这话呐呐无语,细想又觉得颇有道理。西南角有客人扬手要茶,他连忙甩开汗巾迎上去。再回来,就见门口进来个熟面孔,穿着高府大门的家丁服饰,正和掌柜的搭话说要定酒。定眼一瞧,可不是前几天才在街上见过的老熟识李顺。 “哟,怎么来了?” 那李顺见面先带三分笑,“正好有差事忙活。” 烟娘埋头在账本里,见金阿三过来搭手也乐得清闲。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9节 李顺说:“我们府上明日要摆酒宴呐,管家特意让我来烟波楼里定酒。” 金阿三恍然:“上次说你现在是在阑井街虞家府上当差罢。” “可不是。”李顺有个舅舅在虞府上当管事,最近府里缺人,就把他捞了进去。也亏得他会来事也能干,做了几个月就在掌事管家手底下得了这次摆宴酒的肥差。 金阿三有些纳闷道:“不对呀,那虞家老爷不是自己珍藏了几个大酒窖子的好酒吗,说是天南地北收罗来的,从来不肯来外面采买酒酿的,怎么这回……” 这个问题正说到点子上,那李顺也是个好唠的:“这事说给你听也无妨。你可记得前几日里我们城里的那位大人物剿了一窝贼人的事……” 近日来风靡街头巷尾的大人物还有谁,刚刚还出现在说书先生的话本里咧。金阿三接了李顺使来的眼色,忙忙点头。 “三日后宴请的可不就是这位大人物,听说这位在头几天进城的接风宴上,可是对你家烟波楼里抬去的美酒赞不绝口呢。我们管家一听到有这事,忙忙就让我快点过来定酒,生怕哪处不妥帖扰了贵客的兴致。” 说到这里,李顺想起什么,转头去看案后,“当时烟掌柜也在接风宴上,对罢。” 烟娘手头翻的账本停在那一页,像是忘了翻,闻言抬头看来。她今日只简单描眉和上了一点浅红胭脂,往日做艳妆的芙蓉面上显出尤其不同的清雅来。她问:“酒什么时候要?” “就这两日,总不好误了宴会的时辰。”李顺说。 话头断掉,旁边金阿三才觉出味来:“是呀,当时贼人劫船的时候,那虞公子不就是在船上嘛,那天早上我还和掌柜的说起这事,说怕是凶多吉……”说着打了下自己嘴巴子,“看我这不着边的。幸得吉人自有天相,后面当天傍晚不就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嘛。” “是啊是啊,幸得贵人相救,那可是天大的大恩情。老爷夫人此番特地设宴,就是要好好感谢贵客。”李顺说到这里,不由得踟蹰,“就是、就是……” 金阿三一看有内情,八卦心点燃,顺着接:“怎么?” 李顺又朝他使了个眼色,金阿三忙忙附耳过去,听他悄声说道:“怕的是经历了此番劫难,即使被人救下来,我家公子怕也是不好咯。” 金阿三大吃一惊:“莫不是……” “可不就是。” 这话说了相当于没说,金阿三急得连连问,“那是怎样?” 但是各府有各府的规矩,尤其越是门庭高贵的对底下人管束得越是严格。即便李顺向来惯会碎嘴,也不敢冒着被人赶出府丢掉肥差的风险再多说什么。任凭金阿三几次追问,李顺定好酒数便急忙告辞回府复命,空留下教人抓耳挠腮的悬念。 金阿三在后面叹了声晦气:“怎么今天的人说话都只说半句。” -------------------- 元宵节快乐~ 祝大家不仅今天,年年岁岁皆得所愿~ 第23章 逢月庭(一) 又是一日黄昏时。 逢月庭中,竹声潇潇,落英扶风。 沿竹道一路往里走,拂开垂落挡门的锦帘入内,余光皆是金玉华贵色,暖炉烟与檀香罩上周身。 一向平整铺毯的地上有些扎眼,低眼一看,几刻前仍挂锦绣袍服上佩戴的玉坠,在地上摔成了几滩,淋漓破碎刺着光。 名柏生怕踩到,小心翼翼避过,他手上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酸而重的味道未近前便教人闻之退避三舍。他走到隔屏旁,把药碗递给捧腮发愣的辛木,向窗边使眼色。 辛木转头一瞧,一下就鼓起了腮帮子。 他们那不省心的公子又跑去窗边吹风了。 自从船上下来,公子的毛病好似愈发治不好了。说伤势严重,其实都是些皮外伤,脖子上的淤痕看着吓人褪得也快,鞭伤和胸前那一大片淤青是难看些,好在处理及时得当,好好将养,不日便可以痊愈。 偏偏,就是这些静养十天半月就能好上七八成的伤,养到现在反而愈加严重。夫人过来盯了好几回,公子回回都说好,转头便忘个干净,不是药晾着忘喝误了时辰,就是去动笔动琴裂了伤口。 底下人是劝也劝不动,管也不敢管。只能像从前一样回回垂头搭眼地去请夫人来,次数多了便显得办事不力,于是乎近日逢月庭的下人调动尤其频繁。 至今公子身边伺候的,勉强留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名柏名仟二人,和个只有腰高的小娃娃辛木。 辛木年纪小懵懵然,再大个两年就能懂得底下伺候的人时常说的“公子原是来凡间修仙,大抵不日就要回天上去了”,这句话里到底饱含多少心酸无奈。 小娃娃踮脚把药碗小心放上桌子,转头去抱了糖罐来问他:“公子是喝药前吃糖,还是先喝药再吃糖?” 嬷嬷嘱咐说的,要问公子怎么喝药,不能问要不要喝药,因为他一定说不喝。 窗边人头也不抬,说:“晚点再吃。” 辛木:…… 跟嬷嬷说的一点都不一样,上次使这招明明还很好用来着。没法子,只能抱着糖罐在他旁边挤挤挨挨撒泼耍赖,让他快些记得喝药。 整个逢月庭中只有辛木这个小娃娃敢这样做,大不了被赏几碗苦汁水。 自小伺候的名柏名仟二人是打死也不敢放肆。一人拿笤帚撮子清掉地上的碎玉,一人整理好宴上的衣裳束冠配饰,一一将软罗挑上熏笼,悄声做完这些,垂首立在两旁等主子下吩咐。 窗边的摇椅摇摇晃晃地吊人心弦,上面坐着的人,不披大氅不捧手炉,在这秋风瑟瑟的时节,只着一身单薄衣袍,束发的飘带勾绕长墨发落在肩肘上。 他指间反复捻着一枚小小的东西,细看,不过是平常扣腰带的银扣子。那点银光在稠黄色的日晖中熠熠亮着,沉在墨池般的眼眸中。 外面传得命不久矣的虞兰时,面色较之前苍白了些,拿笔的手指跟要碎掉的琉璃一般。即便病得这样,也不将眼风往那冒热烟的药碗撩去一下。 许是小时候无论醒着梦着,身上周遭都是没顶般浸着药味,浸透了心肺,长大些,他便尤其厌恶。 喝不喝药都是这样,喝了药不会强健到哪里去,不喝药也不会死。既如此,又何必往口中倒那些酸臭难忍的苦汁。 于是在摸到些旁人所能容忍的自由后,他开始凭着性子放肆。然后发现,身边人给予他的自由,似乎并没有设限。得知这些,有些恍然,有些无奈。 幸而他不贪心,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除了天下至高至尊那些权力,其余世间一切于口腹于眼鼻于一切感官的锦上添花享乐之物,他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身处青云上,所看皆尘埃。 一如他腰上佩挂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玉坠,往往被毁于他百无聊赖之际扔来听个声响好听。 喜恶本就不用编造什么理由,哪怕旁人看来实在荒谬。 莫说这些原来就厌恶极的苦药,每每喝上一回,都要让满室各处点上浓浓的香料驱散。 桂花香、松青香、好似胭脂腻人的未名香,近来是檀香。隔些日子换一种,檀香用了一段时日,本来要换,船上一遭回来后,他却丢不掉了。 此时室中满是檀香,香线烧得半立半折下一段青灰,灼烧的那一点在风过时陡然粲成猩红,青灰落在他袖边的香台上。 指间的银光终是渐渐湮灭在暗下的天色中。 虞兰时抬眼望向窗外。 天边残阳渐渐落下四方檐角,好似平常,却不同以往。 宴席待开,定栾王车架将至,全府俯首以待,饶是辛木不懂,在这种氛围下也不免感染了几分紧张,吃空了糖罐。 连往日吵闹不休的野猫庭雀都静声了。 门外的柱影越发倾斜,直至将将淹没在暮色中之际,被挂起的红灯笼挪上门格。 —— 一声鸣锣,响彻压至洛临城郭的乌金天幕,由远及近,如惊雷乍沸在喧嚣夜坊,听者无不回头,循着座座悬灯楼台,望去霎时声色俱寂的那端。 只见两列快骑执旗开道,护着一架由四匹高头骏马驱拉的富贵车轿纵行,清平阔街中央,顷刻即至眼前。 马蹄声恍如一场随雷而至的骤雨,落至人间倏忽来去,又一声鸣锣下,余声未散,车架已去到了长街尽头。 虞府门前,虞之侃携着夫人陆氏接迎宾客,眼看开宴时辰将至,正主久久不到。正此时,忽听鸣锣声声近,转瞬,骏马带轿闯入视线。 枣红车架,嵌金,悬佩,前有佩鞍环缨的四匹高头骏马,左右是长列穿甲持剑的护旗。触目所见声势威赫至极,教虞府门前满地慌忙退让的权贵车架尽皆失色。 车轿行至眼前,马夫长吁一声,挥鞭止轿,骏马扬蹄,重重踩落,轰然停了这场雷忽雨骤。 这一下,虞府门前见者退避,纷纷行礼。 轿里人掀帘——赤色大袖的衣料颜色过重,称得扶帘的几根手指纤长俊秀,而后帘布抬起,于堂皇明火中露出半副下颌与红唇:“本王来迟了。” —— 鸣锣声越过朱门大墙重重回廊,乘风湮进潇潇作响的竹林中。 今夜是答谢救命恩人的夜宴。 新任靳州的掌权者,应邀拨冗前来。 刚刚名仟又收到管家派人来传的第三回 话,说是贵客将到,老爷念及公子伤重不便随席,只需在开宴时出面答谢贵客恩情,以示敬意即可。 这已是省之又省的步骤。 名仟回屋递话,名柏正往公子那截缠着纱布的脖子系白色缎带,好将不便见客的伤处遮住。虞兰时半抬着脸,目光从下撇的眼睑隙处向门边看来,又清又冷。 他听完嗯了一声,抬手从案上的托盘中挑取了一块和田玉佩。玉佩色温润剔透,只一角淬点着不规则的红。 公子以往最好洁净无瑕的羊脂玉,近来却偏爱掺红的杂色玉。 好像是从船上回来之后开始的。 名仟将这点子稀松疑惑按下,上前接过玉佩结进公子腰带,压下袍裾,边将听回的消息说出:“定栾王好大架势,四马拉轿,亲兵开路,到开宴时辰才将将到了府门前。” 见公子面色毫无波动,他继续道:“听说正与老爷相谈甚欢,还说了句公子风姿极佳,江上一面难忘。” 虞兰时正抚上被几层布料闷紧的脖颈,听到一面难忘四字,不以为意:“靳州新任,总得拉拢一些助力。” 素未谋面,哪来一面难忘之说,不过是些应付的场面话。 洛临城中或驻扎或路过的兵马数不胜数,向虞之侃递来的结交信更是不计其数。看得多了,总知一二分其中要害。 但这位定栾王怕是想岔了,父亲从来取中庸之道。今夜宴席后,即是点头之交。 他伸手拿起摆在窗边的那碗药,剩一丝余烟的黑稠液体尽数倾倒进盂瓶里。 辛木方才已被嬷嬷带下去哄睡,名柏名仟见状垂首默然。 虞兰时搁下碗,心道,什么凭空捏造出的救命恩人,他不认。 步出逢月庭,长廊悬灯环绕几折院落亭阁,蛇行蜿蜒去。 内庭所过一片沉静,只有来往仆从奔忙的脚步声。远处,府门前的鼎沸人声穿过数道门墙闷闷作响,敲上耳际。 恍若万顷雷霆来前一山江的空寂无声,天外云裂哀鸣。 万物屏息以待一瞬撼天彻地。 虞兰时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有这想法。心神不宁间,前头迎客的宴堂已起了鼓点。 咚。 咚。 咚。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20节 天边最后一丝金色消散了,檀紫夜幕彻底压下来。 虞兰时从侧门进去宴堂,一棵枝叶茂盛的木芙蓉栽在檐下,挡了大片视野。 透过交错的枝叶缝隙,隐约看见向正门行来的一行人。 宴堂正门前的地上偌大空旷,亭灯五步一盏。当前一人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在灯火明暗交错间,其余辨不分明,只一角耀眼的红裾随着那人的步伐华光跌宕。 那角一眼即过的红衣掠进余光,虞兰时不由得缓下脚步。 想来这位就是今夜宴上的正主了。 咚。 咚。 起落开合的鼓点跟上了步伐,嘈杂人群越来越近。 宴堂正门的辉火一下打落。 虞兰时走出树影,随意向一览无余的那处望过去。 咚。 第24章 逢月庭(二) 今安从州牢出来回府洗去满身血气后,天色已晚。还是卫莽匆忙拴了几匹马驾轿过来,才将将赶到。 可在有心人眼中,就是又一次下马威了。 州府尹徐章昀跟在后头,这几日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虽不在今安面前说,却不时和燕故一搭话,话里话外都是挤兑。 诸如“王爷拨兀大驾光临,下官等得甘愿。” 被燕故一一句“大人可是觉得荣幸?”噎得说不出话。 一行人拾阶而上,从昏暗处走进明亮中。 宴堂院落,最夺目的无疑是那株木芙蓉,亭盖般盛张的树冠遮去了大面白墙,其上紫花碧叶色相浓极,在满园凋零的秋风中兀自凄艳。 而后目光一低,被树旁的人吸引去。 花树太艳,称得那人那身白衣缥缈脱俗得如云雾般。 所以众人步入院中后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为景,也为人。 那张脸实在长得太好,身骨瘦而不窄,宜艳宜素。艳时敢让浓色沦为陪衬,换作无味挑人的白衣也穿成了出尘的谪仙人般。 只是相差过大,教人一时认不得。 今安晃了晃神,才想起来那是谁。 旁边落半步的虞之侃匆匆走上前来,告罪道:“这是犬子虞兰时,因伤重难愈,老夫斗胆让他安歇,这才未能前去一道迎接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伤重难愈啊。 今安说无妨。 虞之侃又告罪一声,往前几步去到树影旁,与那人说了几句。 说的什么听不清晰。 那双琢玉浸洗过的眼睛一直未挪开,直直越过虞之侃的肩头,望向今安,里头情绪遮也未遮。 今安看得彻底,低头笑了一声。 随后虞之侃带人过来。 着白衣翩翩的佳公子振袖行礼,脖上绑的白缎勒着那一截,如不驯的天鹅。仍是那一把玉落声嗓:“草民虞兰时,在此见过王爷。王爷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再未多话,众人一道进入宴堂。 —— 今安被请上了主位,底下虞之侃在左,燕故一在右,其余人依次落座。 按前头所说,在拜见贵人致谢之后,他理应退场。避开这等虚情奉承的场合,回去自己的院子得个自在。无论看书或调琴,都好过眼下…… 但虞兰时还是踏进门来,循着礼制,落座在中间的位置。 方才只是着了外袍,在夜风中多冻了几下,喉间止不住的痒意。名仟看他脸上不好,回去拿了大氅。 眼见宴开,弦乐起,席面饮酒声渐密,纷乱吵闹。父亲坐在上头,向他这边不时地使眼色过来,无外乎是让他借故离去,莫要逞强。 虞兰时只当不知。 虞之侃使的眼色太过频繁,把正与燕故一说话的今安吸引了过去。 她跟着看向那个方向。 面色苍白的病公子端坐在团蒲上,身上灰色厚重的大氅几乎把他的脸一并埋了去,仍能瞧见那一抹病弱。 今安便顺口问道:“虞公子可是有不适?大劫归来难免有伤,若有不适,不必勉强留在这里。本王不会追究。” 这句话不轻不重,在堂中传开。 虞兰时余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主位,看她与身旁男子状似熟稔地谈笑,许久。突然间她看了过来,问了一句话。 问的什么,虞兰时没有听清。 看着这双好似关切极的琥珀瞳眸,他想起父亲方才嘱咐的几句话。 “这位着红衣的便是带兵将你救出险境的定栾王。” “你随我过去见礼。” “如果撑得住,便进去待一盏茶再走,不可失了礼数。” 然后她从辉火明光的门外走进来,走近他,经过,步上主位。除了刚刚随意扫来的第一眼,再没有向他的位置看过来。 原来啊原来。 第一次见,他被围困于劫祸中,她是擅闯的有心人。孤船上那些惊心动魄被轻易翻篇了过去,没有谁会专程记得,只等他午夜梦回才能嗅闻其中的余味。 却从未想过,这中间究竟都掺杂了些什么。 这一次,她坐于万万人上,他只得仰望。 出神过久,还是身旁名仟提醒,虞兰时起身俯首并袖,“多谢王爷关怀,草民无甚大碍。” 这一来一回,燕故一看出了不对劲,等人坐下,若无其事地转头问今安:“当真只是江上一面?” 今安看了他一眼,语焉不详:“你以为本王孤身到那艘船上,是在哪呆着的。” “哦,莫不是……” 燕故一回过味来,挑起个兴味盎然的笑。 这不是第一遭了。以今安的模样性子,有意无意,去到哪儿都招人。 在北境时尚且显不出什么,王都的几遭逢场作戏后,便有许多清倌托人递信出来,无论男女。身边这个惹了风月的罪魁祸首却两袖一甩没心没肺,都是他亲自着人处理收拾烂摊子的。 眼见这位虞家公子此时的面色行止,比之那些眼盛桃花的面孔里呼之欲出的意味,也不遑多让了。 这一幕小小插曲过后,满堂又行进到推杯交盏的场面。 先是虞之侃出来致谢,逐一敬了几盏。 州府尹徐章昀连贺数句,三句就要往剿寇一事上引,语意里分明是要在这事的功劳上分出杯羹。 燕故一听出其中关窍,拦了几杯。 徐章昀不听劝告,兜了几个圈子往回还要继续说。 今安还有些账未和他算,哪耐烦听这些,当场搁下杯盏:“今夜可是府尹大人设的庆功宴?” “既不是,何故喧宾夺主?” 州府尹呐呐退下,虞之侃的脸色这才稍稍好些,向堂边使了下眼色。 就听鼓点弦乐一变,变得轻缓起来,来到了下一场的序曲。 侧门进来一队着水墨纱衣的舞者。 乍看不过尔尔,再一细瞧,场上人的面色都变了,惊讶复杂暧昧各有之,其中虞家父子的面色最为不好。 进入场中的竟是几位面容昳丽、身段纤长的男子。舞也别致,每人手中一把未开刃的长剑,剑舞。 堂中一阵哗然,又诡异地静下,又起小小的窃窃之语。 舞者六人,单是今安面前,就站了三个。别开生面,柔中带刚,眉目送波。 今安拿杯的手顿住,颇有些不忍直视地偏头,看向燕故一。 燕故一借着饮酒抬袖挡脸,“虞家这阵仗,知情的道是谢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程来勾搭王爷这道的。” 他凑热闹地看个几眼:“这些人可不好找,怕都是各个楼里的头牌。” 堂中一人一张案台,因着位子间距离过远,燕故一侧头动作即便想隐蔽也实在明显,话音未落,底下突然哐啷一声大响。 也不知怎么弄得这么响,在人声乐声混杂的场面震得全场一静,弦乐停了。 循声望去,座间一张案台边上,满桌的杯碗盘碟碎了个干净,精绣桌布沾菜带水地勾在桌角拖到地上,一个银盏摔瘪了角,满堂注视中,犹在地上骨碌碌转着圈。 这惨状,说是不小心都兜不过去,分明就是有人怒极一气之下推落。 坐在案台边污了衣袖的,却是那个仙子模样冷清性情的虞公子。 只见他施施然站起,面色沉静地跨过满地狼藉,走到堂中行礼告罪:“草民伤重,力有不支,扰了王爷与诸位的雅兴,还请王爷下罚。” 自进洛临城开始,两场饮宴,哪场都看得没兴致。今安也不爱看这个,当下只说无妨。 仍并袖立在那的虞公子默了一会,像是在等什么,没有等到。终是在无言后说有伤在身,只能告退。 今安自然是允了。 场面很快在经验丰富的辛管家统筹下恢复了正常,除了空了一个席位,舞也跳不下去了。很快又有抚琴的歌姬依次上堂来。 虞之侃借故离席,去后面揪了辛管家的领子说话。 —— “这这这,”虞之侃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话都说不顺畅,“你究竟是办的什么好差事,竟是男子。你你你,这传出去,我虞家不得变成那攀附权贵以男献媚之流了!”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21节 那些男子一个个眼猸子抛的,他一个见惯大场面的大男人都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辛管家也正为此心焦,连说冤枉,将缘由解释了一遍,“剑舞原是属下定的,可是属下想的是请一仙风道骨的道人献舞。未想交代底下人去做,也忘了检查,就变成现在这等不堪入目……” 等事情发现不对的时候,那一排男子已然上得堂中,拦也拦不及,回想方才情形辛管家真真连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 “你竟也会做这种糊涂事!”虞之侃还是没缓过气来,连连指辛管家,又想到,“幸而兰时临危不乱,将场面扰乱过去,不然……” 辛管家听得忙忙点头:“幸好幸好,公子有急智。不然,属下办事不力丢了这张老脸事小,丢了老爷丢了虞府的脸面才是事大啊……” 说着说着就要抹泪,虞之侃忙说行了,推他去一边。 这边说完,又回到宴堂上。好在王爷不提,其余人也没这么不懂眼色来搅乱,于是那一幕轻轻揭过。 一时间,算得上宾主尽欢。 第25章 逢月庭(三) 饮宴近尾声,有人过来请今安出门,去到院里那棵树冠如亭盖的木芙蓉旁。 靡靡花网,疏影半遮处,有人站在那里。 他换了身绛紫色衣裳,晃眼间如同树冠上的妍花落地成妖。 今安的目光忍不住往他的衣袖上转了转,想看看上面有没有被夜风露水沾湿的痕迹。 可惜没有。那片袖摆上一派光洁,褶皱也无,只落着新鲜花瓣。 他从树影下走出几步,隔着三两遮挡面目的花枝向她看来。 像是等了许久,大氅也未披。 “虞公子。” 今安一身赤色衣袍在明火下张扬燃烧着,与发冠上的红宝石相得益彰,黯夜也夺不去分毫光芒。 她站在树影与屋檐悬灯的交界,并不走进去他所在的那片阴翳里。 “今安姑……”话说一半,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改口道:“见过王爷,贸然打扰。” 他话说得客气,今安单刀直入问:“公子所为何事?” 他垂落视线,恭敬有礼地:“兰时冒昧,斗胆请故人来此一叙。” 话落,树下静了一静。 宴堂里弦乐轻快地飘出门窗,人声也吵闹,似乎是因为带来压迫感的人离场,忍不住地雀跃起来。 此处夜幕郎朗,风叶瑟瑟,攀在绛紫衣袍上的花枝影子婆娑挪移着。 请故人一叙。 这话好似并无不妥,若是上位者对下位者说,是施舍,是恩赐。然而身份掉换,便是逾矩,是不敬。 明知斗胆仍要提,冒着身份地位间的大不韪。何等事由要用到这样的开头? 在此时纷杂场景和他的话中,今安意识到,即便还不知晓接下来这段对话去往的是哪个方向,她也意识到了某些即将伴随而来的麻烦。 眼前人别有居心,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她全然疑惑,几近讽刺地问:“本王与你,何曾有过什么可以称之为故人的纠葛?” 虞兰时来前千头万绪,却绝没有想到她会这般直接否决,一时怔住。 他站在那里,垂睫片刻,字字斟酌:“王爷对于兰时的救命恩情,兰时还未报答,所以……” “虞公子说的可是剿寇救船一事?”她似是从许多平常事里扯出个头,接着又问了这句。 “正是。” “若是这事,虞公子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今安挑起个不及眼底的笑,道,“于公,靳州治下四郡二十六县皆为本王管束之地,百姓受歹人胁迫,理应前去解救。于私,本王念在虞公曾开仓赈灾于社稷有功,不忍见其独子殒命寒江。” 她说着,将掠过眼前的一瓣花瓣轻轻捏住,放到眼前端详:“若是本王救过的每一个人都要如此感恩戴德,怕是阎王爷的功德簿上也要嫌本王麻烦太多。虞公子以为呢?” 这一刻,她真正地和船上那副谈笑不羁的模样脱离开来。人还是那个人,一如初见的凶厉魂魄,绝色躯壳,站在那里任风过光摇。 她凤目中满是上位者的漫不经心,从权利博弈的生杀场走来,拈花如拈剑。 从宴席上一见就斩下的如天堑的泾渭,从未如此清晰地摆在虞兰时面前。 他心下一叹。 若说无迹可寻,也不是,眼前人从未伪装。擒着他脖子胁迫,是当真动了杀心。说要救全船人于水火,便不做诳语。 只是她从未信任过他,从始至终不曾透漏半分底细,哪怕他一再追问。更不屑骗他,她是的的确确没有将那场别人生死攸关的祸事放在心上,所以她不告而别。 何必要与蝼蚁相关联? 是他一提再提。 “兰时无论如何也不愿成为王爷的麻烦。只是当时下船匆忙,未能得见王爷安危,很是担心。”他还是道,“今日见到王爷安全无虞,才放下心来……” “虞公子,其实你与我不必假作这些官腔。”她说我,不再自称本王,眼里的光却倏忽冷了下去,“你到底是有什么事情呢?” 虞兰时沉默了。 “总不会是你经过那一天一夜,感念本王恩情,愿为本王效劳,甘作马前卒?” 他下意识接口道:“不可以吗?” “不可以吗?”今安掂量这一句话,细瞧他脸色,“虞公子,你是当真清醒吗,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少年眼中尽是没有缘由的执着,双颊上晕着鲜艳得病态的红色,分明就是一副高热未退的模样。被她这句话一惊,他倏然回神。 他不知道。 虞兰时狼狈地闭上双目又睁开,转头望向别处,那里一小滩淌至墙沿的污水,上面浮着几片新掉下的花瓣,正渐渐沉下、没顶。 他看到了自己。 他此前自持、冷静、旁观,因凡事无谓。大抵是江上那无边夜里割裂的一线生机,太过深刻以致难以祛除。 他察觉到了这种变化的危险,可他从未有过。 便如何也理不清楚,找不到根源,是何时缠上了他。 怎么也摆脱不得。 可是这些,他尚自彷徨不明,怎么说给她听? “虞公请连州侯尚且要以旧情抵押,都不肯答应连州侯以商易权的要求。虞公可知晓,他看重的独子现在正来和另一个人谋皮。” 今安站在光明处,看他在灯火照不透的花网里挣扎,“虞公子,无论你是认真与否,你都给不起这代价。” “什么代价?” 虞兰时知道这场对话不能再继续了,他来前做过的种种准备无一可以派上用场,他已然失去旁观的冷静,深陷局中,却还想扯着最后一根救命绳索地,问出这句。 她没有再回答。 向来如此,我行我素。船上初遇时是,被人劫持时是,现在也是。全然不管他的生与死,皆在她一念之间。 突然,她伸手过来,贴上他的额头,笃定道:“果然发烧了。”难怪说话这般颠三倒四。 这位虞公子似乎毫无识人心机,初时被她用了些手段威吓,他收敛着惧怕假意顺从,眼睛里防备套着试探,并不掩饰周身拒人千里的冷漠。 后来有意救他一回,他就像没遇见过好人似的,立马卸下所有成见防备靠近来。 难道随便有人救上他一回,就都是好人了?哪里养的这种天真性子,养的人怎么就随意放他出来。 他的思绪随着她这下动作停止。 木芙蓉花无香,太美太艳的花总是没有香味的。 眼前人长得这样,随她靠近的,仍是侵略性十足的冷香。 而后她捻起他脖子上束的白缎尾端,眸光从左到右划过他的颈间伤处,而后向上睨他:“痛吗?”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黏上她靠近的面容。 她走进了阴翳边缘,微微仰头看来,那些悬灯的光便落在她的眼睛额头,而树影蒙住她的鼻唇。一丝朦胧暗线连过耳际,她脸上半幅堂皇不可直视,半幅犹如遮上面纱,唇色若隐若现。 虞兰时轻声地、唯恐惊醒幻梦地答道:“痛。” “这伤,是本王疏忽。可归根究底,仍是本王救了你。”今安轻叹了声,仍想劝一劝他,“本王于你有恩,你又何必恩将仇报,这样纠缠?” 这场对话终究没有说完,离宴太久,燕故一出来找她了。 是正面向门廊的虞兰时先看到了人,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抬起看向她背后,眼里的神色一下就变了。 他的眼睛是看向她背后,今安自然看不到其中变化,但是却能感觉到他的动作,跟着回头。 燕故一站在距离不远的门廊上,身姿挺拔君子如玉,脸上一派光风霁月的笑容,但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知道他在暗里憋着坏。 “王爷,属下等了你许久。”燕故一的声嗓好听,矫揉造作起来更显多情。 今安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皱眉看他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她抬步要走出这段昏暗,衣袖又被人从后扯住。 “王爷。”身后的人忽然离得近了,随话声飘出的热气就落在她耳根。 今安侧过脸,以眼神相询。 一人往前,一人不动,距离一下愈发近。近不过江船上那一回,却总归逾了圣人划下的授受之距。 几近鼻息可闻。 他却不退,破天荒地没有退开,目光凝在她脸上,又唤了一声:“王爷。” 今安等他动作,要么继续说话,要么放开她的袖子。 但他什么也来不及做,被燕故一扬扇挡了开去:“做什么这样拉扯我家王爷。” 今安从燕故一脸上,看到了与卫莽那厮无赖耍滑时一模一样的笑。 燕故一将二人隔开后,将今安拉到身后,退后几步,看向虞兰时僵在半空中的手,摇头道:“这位公子,君子动口不动手。”攘开他仍要过来抢人的手,“你已耽误我家王爷许多时间,还请归还。” 远处守着的名仟见状忙忙赶过来,两边作揖拜见,当和事佬道:“贵人请莫误会,我家公子只是与王爷叙话,并不是有意生事的。” “哦,是吗?”燕故一挑眉,“竟不知你家公子一介平民,何来资格与我家王爷叙话?” 名仟汗颜默然。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22节 今安有些烦了,转身回去宴堂门中。 燕故一收扇一笑,临走前和和气气地道:“那便当是误会一场罢。只是虞公子与其在这里吹冷风,不如先养好自个身体,何必出来惹人闲话。要知道,有些事情是断断高攀不来的。” -------------------- 燕故一这正房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这两天笑点——虞妹妹哈哈哈哈哈 第26章 夜裡話 今安没有听到燕故一的那句话,即便听到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以此去驳斥什么。 再从宴堂出来,那棵木芙蓉下空空荡荡。 车架从虞府离开,在回去途中遇上快马来报信的王府中人。 报信人来传——定栾王府起火,疑犯逃脱。 进门就见卫莽一脸晦气地在叭叭:“他大爷的,老子又不是不让他走,都出去就等他走呢,竟然还一把火点了柴房。” 今夜是定栾王赴宴,也是校场练兵。为了给人逃出去的时间和借口,乌拉拉一大群人全跑出去喝风了。 未料那小子是真狠,拖着一身伤硬是放了把火。柴房的火烧到了旁边的院子,幸得借住的付小姐指挥镇定,点了她院里的下人全都出来灭火,才没让这座定栾王府又烧个一天一夜。 正堂后某处院落上方有阵阵灰烟腾起又弥散,今安眺了两眼,问卫莽:“暗卫跟上去了?” “跟上去了,挑了轻功最好的两个。”卫莽回道,犹自气哼哼:“那死小子年纪不大,命倒是硬,要不是我让柴房前守着的留点手,他都不知道能不能逃出去。严刑拷打成那样还敢放火,早知道就断了手脚再扔出去!” “他宁死都不愿供出来东西,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处?”燕故一在后面悠悠然接口:“不如放虎归山,看看他回了哪里,还能带来些惊喜。” 卫莽闻言更气,他是不赞成这法子的,直接呛道:“别高兴得太早,你这法子不定有什么用。” “没用就当他死了。”燕故一半点不气,只抬头叹了一声:“就是可惜了我这院子,得修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今安指了人去请付书玉。 —— 虞府上下正鸡飞狗跳。 公子从宴堂回来后便高烧不醒。 被人敲门吵醒连夜请过来的大夫已然司空见惯,熟稔地搭脉望切一番,都不需问,捋须道:“公子幼时久疴,经年将养已然好上许多。近来遇上大难,本是无甚大恙,奈何饮药不定,加之衣衫不足夜风入体,引发高热……再这样下去,即便老夫是神医再世,得以妙手回春,也救不了贵公子的性命啊。” 简而言之就是,明明好好喝药就能养好的小病小痛,非得拖成这样来折腾我这个老人家,怨得了谁? 送走大夫后,虞之侃叫来名柏名仟二人问话。 “公子说要与贵客叙话,便让小的去请,大氅也不肯披,说是太笨重臃肿……小的哪里敢再劝,就见公子与贵客在那头说了几句……” “贵客?”虞之侃哪里知道还有这一出,拧眉问道:“是哪位贵客?” “在宴堂上坐于主位的那位。”名仟不敢直呼其封号。 “定栾王?” “是、是的。” 虞之侃一惊。 “兰时什么时候与这人扯上关系?”虽说是救命恩人,顶了天了也就是在江上一面之缘,他接着再问:“他二人说了些什么话?” 名仟老老实实地答道:“公子只让小的远远守着,不能靠近。小的、小的听不到什么……” 等虞之侃一脸疑虑地问完,二人出来,又被陆氏叫去。问的无外乎就是那老三样,公子不喝药,公子为何不喝药,谁给你们的狗胆竟不上禀。 名柏名仟有苦难言,就辛木一个在屋里睡得香甜。 今晚像是一次性将马蜂窝捅了个齐全,饶是陆氏性子温和也气得不轻,更莫说虞老夫人的暴脾气上来,当下就要使人将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打出去。 堂中正乱糟糟着,忽听得里间一声轻咳。 这一声一下止住了乱糟糟的场面,众人忙忙拐过屏风隔断进去。 病公子倚在枕上,一头乌发称得面色苍白如雪,唇上眼尾被高热烧红,一双眸子清凌凌地看过来。 “名仟,去煎药。” —— 付书玉携着笙儿踏进议事堂中,娉娉婷婷地行礼:“见过王爷。”一顿,“见过燕大人。” 这位付家小姐从王都一路跟过来,算得上乖顺服从,并未生惹出什么是非,倒也尽到了做客的本分。 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如若不是这次意外,今安本没想着这么快见她。但既然提起,刚好得空,便见一见。 一个人平白无故在这里留这么久,总该有些意图。 今安看了她一会,直白道:“付姑娘,王府里不养闲人。” 这话像是赶客,跟在身后的笙儿一个激灵,却还牢记着小姐出门前的交代,不敢作声,按捺着乖乖垂下脑袋。 付书玉半点不慌:“但凭王爷吩咐。” 燕故一之前吃了她不大不小的一个绊子,看她这样就笑:“付姑娘原来不止一张嘴伶俐,心性也耐得住。” “燕大人谬赞。”付书玉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望向今安:“书玉知晓王爷近来忙碌,不敢打扰。但即使没有今夜一见,书玉迟早也是要冒昧去打扰到王爷的。” “是为了什么事?” “今夜遇火本是偶然,若不是府里无人,万万轮不上书玉捡着这个便宜。但就如王爷方才所言,王府里不养闲人。书玉也不想再做闲人,斗胆借着今夜这件小小功劳,求王爷一个恩典。” 又是斗胆。 今安没有接话,不太想接话。 看那个着素衣长裙的女子复行了个大礼,跪在堂前,俯首触地道:“求王爷给书玉一个机会,一个能跟着王爷的机会。” 堂中烛火噼啪一声,摇摇晃晃。 “付姑娘,你已在本王府中。” “书玉不才,又有妄念,愿为王爷效力。” 燕故一手中悠悠摇动的扇子停了,他往前,在付书玉身侧缓缓踱了几步:“原是燕某说错了,付姑娘不是心性好,是胆子大啊。” 大得猖狂,不知天高地厚。 “书玉知道燕大人心中所想。”付书玉不卑不亢,“书玉一介闺阁女子,所行不过王都寸地,所看不过四角屋檐,连靳州洛临都是头回踏进,见识短浅,万万无法与王爷麾下诸位相比。” “但是人生在世,总该有这么一遭,我若永远不提出,便永远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她俯首礼毕,抬起头来,眸中灼灼:“即便此时连这个机会,都需要乞求王爷的恩典。书玉仍想一试。” —— 燕故一先一步出了议事堂,跟卫莽迎面撞见。 卫莽看他脸色,大呼稀奇:“你竟也会生气?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燕故一连冷哼都不掩饰了,径直回头瞥了一眼身后跟出的付书玉。 少女轻履轻衣,腰软肩束,行走婀娜。连脚下带青苔的台阶,都生怕会令她不小心打滑。 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弱女子,却屡做骇人耳目的事情。 因她逃婚而起的乱事尚在王都那头余震未歇,她身上嫌疑也还未洗清,就能这般理直气壮地说出更耸人听闻的言语。 竟不知是因为她过于无知才会莽勇,还是太过莽勇所以显得无知。 “燕大人何必如此生气。”她走过来,眼尾弯弯地对他笑道:“小女子虽胆大包天,但尚未得逞呀。” 转而面向卫莽:“见过卫大人。” 卫莽丈二摸不着头脑:“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燕故一的眼睛是微挑的瑞凤眼,一旦失去常作掩饰的笑意,便显出十足的冷漠与高傲来。 他盯着眼前这张笑意好似天真的脸:“你生出这种想法,便已经是错。” “什么是错?往高处走是错?求庇护是错?”付书玉任他看,她既已达成目的,又何惧眼前这人寥寥几句废话。她仍是笑:“燕大人何出此言,可是觉着王爷方才的决定也是错?” 燕故一不接这句,只道:“付姑娘也就是这张嘴厉害了。” “听闻燕大人曾于阵前三言两语便劝得敌军投降。能得燕大人这句话,书玉便当是夸奖了。” 她愈是笑容温柔言语婉约,便称得他垂下看人的面容格外傲慢。 “付姑娘若当真傲骨难折,何必三番四次都是求人来达成目的?” 燕故一难得这样直接地说话,旁边的卫莽已经使眼色使得眼睛快抽筋,就差上手打人。 付书玉何尝听不出他是在骂人。 “燕大人,难道你就不曾有过求人的时候吗?” 第27章 狐妖說 “在你落魄无能时,在你身不由己时。”付书玉直视着他,问道:“燕大人,你当真没有求过人吗?” 燕故一的眸光闪了闪,道:“这就是你的依仗,要用别人的生平来佐证你的主张?” “小女子岂敢,小女子流落至此何来依仗?只是燕大人对我偏见颇深,可书玉自认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流落至此?”燕故一此时就像一个街头摊贩般锱铢必较地,步步紧逼道:“付姑娘,需要燕某来再次提醒你,没有人绑你迫你不可回去,门外就有车轿,千里外就是王都司徒府,车轿昼夜不停七天便到。又是谁逼得了你流落至此。” 她踉跄退一步,他便进一步。 几步间就将人逼进了廊下烛火半暗的一角,剑拔弩张地,笙儿着急起来要来拉人,卫莽攥起拳头。 燕故一在众人爆发的前一刻退后,脸上勾起个讥讽的笑,道:“无知又莽勇,顾全不及自身,还拖累他人。” 他不再多言,甩袖离去。 笙儿忙忙上前护住自己小姐,上下打量有无不妥。 卫莽在旁边看了全程,既歉疚地替燕故一向付书玉道不是,又是吃惊,“书玉姑娘你果真是厉害,老卫我头次见到那小子气成这样,佩服佩服。不过你们这闹的是哪一出啊?”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23节 付书玉说无事,略略捋了下风扬起的鬓发,双眼含着雀跃的光,对卫莽笑得真心实意:“方才王爷已给了书玉恩典,在燕大人手下当随吏三月。” “原来是去到他手下。”卫莽这才听出个头尾,顿时有些明了燕故一刚刚的反常,同情地看着付书玉,“那你完了。” 身后跟着的笙儿连连赞同:“可不就是完了!王爷竟还提了要求说、说……” 卫莽好奇道:“王爷提了什么要求?” “王爷允我留下的前提是,三月内需燕大人点头认同。”付书玉轻描淡写地回道,像浑不知其中难处。 卫莽闻言便倒吸一口冷气:“认同什么?” “认同什么?”付书玉轻声重复,好似自问:“要么证明我无入定栾王府做奸细之心,要么证明我有留在这里的能力。” “不止不止。”笙儿着急补充道:“若是燕大人点头认可自是可以留下,若是三月内出任何差错,只要燕大人一声否决,我家小姐和我即刻要打包行李回去王都呢!” 卫莽叹为观止:“那你真的完了。” 付书玉莞尔一笑:“或许前路荆棘凶险,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 今安卯时起身,窗口还压着暗色,风声悠悠吹过门扉。 一盏孤灯游过红灯笼将暗的回廊,在练功场前迎面遇到刚从外头回来的燕故一。他披风未解袖口带血,眉峰上还凝着点未消的戾气。只一眼,今安便知道他是连夜进了州牢审讯。 这回却见他面色不对,不由问:“发生了什么事?” “犯人在狱中身亡。”不及今安再问,燕故一接着道:“是被毒杀。” 一个狱卒先发现的。 提审的时候发现犯人坐在角落里怎么喊都不动弹,怒气冲冲上前一推,尸体僵硬,向后倒下的青白面上七窍流血。 不仅是一间牢房,此次擒获寇贼近四十人,在官兵看守严实的州牢里一夜就死了一半。排查下去,发现是晚间时候发下去的饭掺了剧毒,在剩余的残渣旁边死了几只老鼠。再继续查,线索却断在了做饭的仆役身上。 带人搜过去的时候,仆役坐在屋里的一张椅子上,月光惨然照见的同是一张七窍流血的青白面孔,已然死去多时。 “死了一半?”今安揪住这个疑点问道:“是打草惊蛇,还是敲山震虎。” “能在把守严密的牢房中,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无论是何种目的想必他们都已经达到了。” “把守严密?”今安低眸看了眼手上被风吹得摇晃将息的油灯,“既让人轻易闯进肆意妄为,就称不上把守严密这四个字。” “能够把所有人都杀死,却仍留下一半。就当真不怕被捅漏底细?还是在警告我们?”燕故一在出州牢回来的一路上,也反反复复地想这个问题。 “堂堂上州州牢,来者能杀人放火来去自如,可不就是昭示着他们对这里就如囊中取物一样简单。是警告,也是显摆实力。” 今安望向他身后的弥暗夜色。夜色中一点笔挺的银灰色几乎隐进寒凉雾气里,静默无声地站在屋檐下,是守夜的兵。 守卫持枪上前行礼,枪樱上的尖头闪着冰冷的光,今安对他道:“你带着本王口谕,去州府尹府上,请徐章昀大人即刻过来。” “是。” —— 虞府,逢月庭中。 热闹了半宿的庭院安静下去,右厢房芭蕉叶半掩的窗内彻夜点灯。 “公子,我找到了一些写有那位大人的书籍。”名柏捧着一沓厚厚的书册子跨进来,书山太高挡了视线,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名仟赶紧上前帮忙拿过一些。 一向整齐摆置有度的书案上凌乱不堪,翻卷的书页扔得到处都是,将笔架、砚台挤到了桌角边边。 虞兰时就着两盏灯火一目十行地翻书,脚边趴着个枕着书呼呼大睡的小娃娃。 名仟上前将新拿到的书堆上无处可放的桌子,拿起最上面一本,介绍道:“这些都是坊间最新出的话本,原来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安平侯就是说的那位大人。府里许多人都买了话本,小的刚刚又从下人房里搜罗了一些,这本上头写的正是此次船祸的……” 虞兰时接过,扫过寥寥数行,又连翻几页,便丢到一边:“都是一些胡编乱造。”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场船祸始终。 他也不必看别人编排这些莫须有的东西。 名仟收集的许多册子一下便被打入冷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继续点灯熬油。 当真是万万没想到,守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公子主动要喝药,谁想高烧刚刚退一点,他便披衣起来看书。 劝不动。多少血泪教训,公子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他与名柏再一次被迫成了帮凶。只盼着那位定栾王的事迹能少些再少些,让公子早点看完睡觉,也留他们几个一条小命。 谁想到,就这样铺满了一桌子。 虞兰时心无旁骛,翻回原先手里拿的书卷——《将军行策》。 说是不肯透露姓名的本朝某位正经官员化名撰写的,正正经经依照现实有据可循,上面历数了大朔朝晋顺帝登基以来戍边大将军的生平与功绩。 其中便有前神策大将军,即定栾王未封爵前的一些往事。 就是好像纸张有多贵似的,一场仗两三行字便写过去了,其中细节半点不肯细讲,生怕浪费笔墨。勿怪在被名仟找出来前,一直被搁在书房书架的最顶层落灰。 倒是尤为详写了大将军与麾下谋士燕故一情意深重的许多事情…… 名柏正把桌边边快掉下去的笔架砚台整理好,就听旁边一声大响,吓得差点把手上的砚台摔下地。 虞兰时把手上的书扔回桌上,按了按拧起的眉心。 窗外隐约有晨曦将起的浮白飘动,不知不觉已经看了一宿。 被这声吓醒的辛木揉着眼睛从书案下爬起来,怀里抱着一本比他脸大的书,往虞兰时袖子上一歪,指着书页上问:“公子,这是个什么字呀?” 是一本妖鬼神说的艳情杂记。 小娃娃伸出小胖手定定指着的那个字,一条蓬松大尾,笔勾都妖娆——狐。 故事写的是一个男子在暴雨时分躲进破庙,遇见了狐妖所幻化的美艳女子。 这种故事一看开头便知结尾。 人迹罕见的深夜破庙,外头天空破了口子在倒水,而衣裳褴褛的女子容色不似人间所有。 天时地利。 可不同于别的话本里的见色起意,这个故事里的男子是打斋经过的年轻僧侣。 任狐妖百般软语劝哄都不肯近到一丈内。 僧侣清心寡欲,警惕却避无可避,围着破衣盘腿在角落里打坐了一宿。 岂料屋外大雨连下两天两夜。 密闭空间,孤男寡女干柴热油,只消一丁点来不及灭掉的火星子,就要烧塌了这座岌岌可危的破庙。 狐妖使劲浑身解数,几欲得逞之际,天晴了。 辛木这个小娃娃大字识不了几个,满头雾水地略过前头各种不符合逻辑的情节描述,指的那一行,写的是——狐妖见僧侣当即无情抽身离去,心生不甘,化出原身。美艳女子变作一只白毛大尾的小狐狸,受伤倒在僧侣回寺的山路上被捡了去,白天耍混夜里入梦。 日日夜夜相见,不怕他上不了心。 日日夜夜相见,不怕,上不了心。 虞兰时反复看这一行字,纤白手指捏皱了书页。 另一边名仟瞧过一眼书籍封面,当即就拎着小娃娃耳朵逮去角落轻声教训:“看的什么浑书,也不怕看脏了眼睛。” 小娃娃呆头呆脑,眼泪汪汪地小小声:“可、可是公子也在看呀……” 名仟回头就看见公子拿着书看入了神。 -------------------- 大概是,启蒙书? 第28章 停白晝 徐章昀几乎连滚带爬地出门来,衣服领子都是在轿上整理的。 坐在轿上便不住向带路的官兵旁敲侧击,奈何那官兵脸长得嫩,一张嘴巴跟沾了胶水一样,只会回“属下依命行事”“王爷只说请徐大人一见”“属下不知”。 把徐章昀急得,愣生生在这寒秋冷夜里出了一头脸的汗。 胸腔胶着地打鼓间,地方说到就到,掀帘一望,定栾王府几个字如铁斧金钩悬在将白夜雾中,两顶红灯笼红惨惨地挂在石狮子头上,照清底下士兵铁面无私的面目。 徐章昀不知道给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设,才战战巍巍地迈过那道不过一尺高的门槛。总有种一去不回的惶惑。 这种惶惑伴随着虚浮的脚步一路穿门过廊,到得正堂,才稍微被里头明晃晃的一室明亮熨帖几分。 待见到正座上的坐着的那人,本放下几分的心霎时又提得更高。 今安正在擦剑。 寒光湛湛的一柄银白长剑,被浸了酒的布反复擦拭,划过布上的声音响得耳里鼓疼,像在割耳朵。 徐章昀脚下一个不稳,登时双膝及地,实打实地行了一个大礼:“下官徐章昀,见过王爷。” 正座上那人轻飘飘瞥来一眼:“夜深露重,有劳徐大人走这一趟了。徐大人今夜睡得可好?” 这该说好还是不好呢,徐章昀在第一个问题便犯了难,纠结几息,折中道:“劳王爷挂记,下官今夜睡得尚可。” “是吗?说起来,本王却是夜不能寐啊。”睡了一晚上的人如此感叹道:“不仅本王,燕大人更是不得安枕。” 徐章昀在外头流的热汗变凉,淋漓挂在额头上,脑袋伏得更低。 “今夜发生了一桩变故,不知道州府尹大人可有听说?” 此时才是卯时四刻不到,夜还未过去,州牢的变乱也还没来得及上报,徐章昀当真是只言片语都不知道,不禁支支吾吾半天。 今安也不卖关子,直言道:“关押那数十江寇的州大牢里,遭贼了。” 徐章昀一惊,霎时半抬起头来,眼睛一下就撞上指来的剑尖。 “堂堂存民三万户的上州靳州,上州府牢,竟然任由贼人跟在自己家一样自由来去,不过一夜就被拿了半数犯人性命。州府尹大人你说,若是贼人胆子更大一些,你的项上人头是否还能乖乖地顶在你的脖子上呢?” 徐章昀登然跪坐在地,一下失态,又忙忙直跪而起,高呼王爷恕罪。 想他前半生叱咤官场,将整座靳州地牢牢地把握在手中,临了临了,在即将功成身退的时候,却三番四次要跪在这女子脚下。当时接军宴是一次,现在又是一次,那把剑的锋芒一次比一次近。 徐章昀一时羞恼,一时又是悲凉,只觉这空旷而华丽的正堂涌入荒凉的夜幕,竟如审人生前罪过的十八层地狱一般,门口伫立守着的就是那鬼官,而把一步步走近的就是阎王。 “徐大人何必如此惊慌。”今安走近扶起了他,在他踉跄要倒时还搀了一把,将人搀到椅上坐着,“徐大人莫慌。” 这语气,这口吻,和当日她半威胁半胁迫虞之侃用独子去做剿寇的诱引时,一模一样。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24节 徐章昀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到向来不被官威摧折的虞之侃低下头颅,半点抵抗说不的力气的都没有,换到现在,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睛就近在他自己面前。 今安看着他,“本王已将今晚的变故告知了州府尹大人,礼尚往来,大人有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告知本王呢?” 她不问,也不追究,一副如果你乐意告诉我那就太好了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 可究竟是不是能随便说,要说什么,那就要他自己掂量了。 徐章昀不敢试探。他已然被这一路,被那把剑,被这个人吓破了肝胆,半瘫在椅子上喘了一会,才强撑着坐直身,捡回些许体面。 今安好整以暇地等他说。 南下前,靳州地大大小小的官员履历埋了她的案台,今安一一详读过。徐章昀此人,算不得什么大奸大恶的贪官污吏之辈。为官二十来年功绩平平,唯擅人脉一道,广招幕僚麾下却无御下之能,端看接军宴上的从五品司马张姓那人,便是他远房侄子,一个平庸之辈仍能被他一路拔上这个位置。不过是贪功好懒的一个人,在这枭雄辈出的世道,真真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 所以,今安能听听他的辩解。 “菅州侯曾与下官有过几封来信。”不知说什么,不知从何说起,徐章昀只能从头说,“上面大意无外乎、无外乎是让下官对于江寇之事轻拿轻放,莫要深究。而靳州此地的兵力,王爷也知,确实也无这个能力与日渐状大的江寇相抗衡。幸得王爷领军来此,将江寇一举剿杀,实在乃我靳州百姓之福、大朔子民之……”他还想趁此拍马溜须,被今安一个眼神吓退。 今安手指敲着案面,道:“菅州侯欲保江寇,靳州兵也无力剿寇,你便半推半就,承了这个人情,顺便从菅州侯那里得了许多好处罢。” 她说的不是疑问,是陈述。徐章昀默默低头。 “你好大的胆子!”她陡然将剑横拍上桌,吓得本来坐直的人一下滑落在地,忙忙躬身俯地,听她接着说,“你在这地头称雄称霸久,忘了我大朔刑法!竟与他州诸侯私相往来,应下这等祸事,与害民叛国何异?你可知将这事上报朝廷,莫说你,便是你的妻儿兄弟一并九族,都难逃株连之罪!” 徐章昀被这等声严厉色吓破了胆,连连叩首,额头磕得砖上砰砰响:“下官该死,下官该死,下官一时糊涂……糊涂啊……”说到后面已是哽咽难言起来。 “即使死罪可免,亦是活罪难逃。满十四之龄及以上男子皆枭首,不足十四者流放边疆,女子发为娼妓。”今安轻声地将一条一条列明白,问他,“徐章昀,待你到地府之下,面对你的列祖列宗,可交代得起?” 徐章昀已是痛哭流涕。 “菅州侯做下这等有害社稷之事,你却是为虎作伥。” “下官、下官实在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眼看着今安的话声有温和下来的迹象,徐章昀忙忙膝行向前,连连求道:“请王爷救我,请王爷救我,下官愿以一己之身以死谢罪,只求王爷救下府中老母幼儿,实在、实在……下官日后必定为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徐大人说笑了,你犯下这等大罪,又有谁敢救你?” 徐章昀僵立当场。 “州府尹大人,你可愿自救?” —— “与他州诸侯暗中互信,隐瞒寇情拖延不报,这等事情果真要被株连九族吗?”事后,卫莽问起这事。 今安笑笑摇头:“哪里要得,左不过是革去官职贬为庶民,最重也就是抄家。” “那……” “当时本王说什么他都会信。现在回过神来想必正在家中气得跳脚罢。”今安拿着到手的徐章昀亲笔信,阳光下瞧了一会,“但他现在的把柄都在本王手上,若他敢失信反口,本王只需在奏疏上多为他美言几句,不愁不能为他求得株连九族的恩典。” 将笺纸几折叠进信封内,浇下封泥,金质私章重重按落,一枚锈红火漆印干涸在雪色上。 今安将封好的信件递给亲兵,“领队快马去菅州,将此信亲手交到菅州侯手上。” “另带本王口谕,”她举目看向窗外飞檐,眺去西南长天,“本王与徐章昀大人在洛临城恭候菅州侯大驾。” —— 今儿是付书玉头次当差的日子,顶好的灿烂晴天,一扫连日烟雨的湿重。 “方才听院里扫叶的大娘说,这应是洛临今年最后一场雨了。”笙儿边将她的袖子系好,边叨叨说着闲话,“只等到秋天过完,树上的这些叶子掉光,雪就要来了。也不知道这洛临城的雪,是不是和王都的一样重……” 一秋枯骨,雪席裹之。 等白雪埋到脚踝、堆没墙角青苔,那时,她究竟是留在洛临,还是重回王都,就都结局分明了。 也或许,不用等到那时。 付书玉对镜拔下挂鬓的步摇,手指在妆台一根银素簪上停顿、掠过,捡起一支紫玉鸢尾钗,定上发髻。 雪色飞禽掠过上空,收翅停在着一袭月白长衫的雅致公子肩上,抓皱了那片衣料。 燕故一偏头,在枭风圆圆脑袋底下的颈羽里揉了几下,闻声回头,目光如流水徐徐而过。 从少女绾起的半髻,束袖,扫到收至脚踝上一寸的衣裙下裾。 少女裙面上芍药怒张,随着轻履挪移一步步走过来。她目光澄澈而坚定,行礼道:“见过燕大人,属下付书玉,今后三月时间,请大人不吝指教。属下恭之敬之,莫有不从。” 府门处,卫莽匆匆进来,迎面对二人道:“你们可认识什么、叫什么鱼的公子?” “什么?你们都不认识?”卫莽一径大步踏近,边走边嚷:“门外来了位鱼公子,说有事要求见王爷,就长得比花楼里的大姑娘都好看的那个,看看谁去随便应付他几句——” 第29章 碧螺春 鱼? 燕故一念了几声这个似曾相识的音:“鱼?鱼……虞?” 他眉间一动,问卫莽:“是不是一位身量虽高,面若傅白,还穿着鲜艳衣裳的年轻公子?” “可不就是长得这副模样!”卫莽拍掌一叹,“你认识?你不早说,有什么好藏的。你认识就行了,你去搪塞他,就说王爷不在!” “王爷不在,去哪了?” “王爷去哪了我哪知道。”卫莽大手一挥,赶苍蝇似地说:“门外那小子实在难缠,我拒了他几回都不走,燕故一,你去!” “这么执着?”燕故一噙起个兴味盎然的笑,一扫昨夜从州牢归来时的那股恹恹之气。 他将跳到臂弯的枭风擎起,边往府门走边道:“枭风,待我们一起去将这位客人请进来坐一坐。” “欸……欸?”卫莽在后面跳脚,“你小子,我让你去赶人你请什么客人!” —— 那只背翅上沾了泥点子的雪白飞禽,那时夜行百里,在云雨不定的寒江上找到今安,带来信件,也带来援军。 几日过后,这对金黄色的瞳眸扎着一点极细的黑点,在木架上居高临下俯视看他。 忌惮、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 虞兰时想起许久以前看过的一则诫训。 兽禽,尤其强大的兽禽野性难泯,最好从未爬行张羽时驯养,养久了便会仿造主人的心思。主人喜好什么,它便喜好什么,主人厌恶什么,它便厌恶什么。 “虞公子不必客气,就当自己府邸,随意些便是。” 坐于上首的人讲话,虞兰时回过神来,此间竹帘半垂,阳光透过罅隙漏进,远近是葱翠的芭蕉林碧波湖水,幽雅清净。 视线转向上首,着一袭月白长袍的温雅青年端坐在那里,一反昨夜说出高攀二字时的冷诮神色,面上带笑。 笑里藏刀。 将客人请入会客堂后,燕故一正坐主人席中,叫人奉来上好的碧螺春。 红泥小炉中炭火明灭,蓬发的水汽从壶盖小口钻出,曲曲绕绕。 燕故一边挽起大袖洗濯杯盏,边亲和温声道:“劳虞公子久等,实是燕某疏忽。燕某以茶代酒,以表怠慢的歉意。” 虞兰时说客气。 “听说虞公子有要事与王爷说?” “正是。”他牢记做客礼仪,垂目询问已在府门外问过许多遍的一句话:“不知王爷何时回来,有劳大人告知。” “王爷近几日早出晚归,瞧时辰,约莫要等到点灯上宵的时候才能见到人了。”燕故一拧眉苦恼,继而摆摆手,“不妨事。你将事情说与燕某听,和说与王爷听都是一样的。待晚间王爷回来,燕某自会将前因后果禀明,不让虞公子为难。虞公子也无需费这许多时间苦等,公子意下如何?” 意料之中地,他摇头说要等,燕故一也不强求:“虞公子当真是好执着。若不急着走,燕某也有几句要请教虞公子。” “听说,虞公子与王爷在船上共经患难了一夜?” 从远处亭湖上收回目光,虞兰时不答反问道:“这些事情燕大人从何得知?” 茶汤初沸,燕故一看着炉边溅起的火星子,随口回道:“王爷与燕某向来是无话不说,前两日从渡口下来,便与我说了一番其中许多艰险,自然也提到了虞公子几句。只是说的不多,大抵也是王爷不怎么在意罢。” 静默无言中,茶汤由并微有声至水波翻腾。器皿响动,一盏碧绿茶汤,袅袅腾起轻烟,被人垫着锦布轻轻搁到虞兰时案前。 “虞公子请——”燕故一收回手,接着道,“听说虞公子在船祸中受了好重的伤,怎的不将养多些时日,随意出门,万一落下些有违终身的后遗病症,可如何是好呀?” “有劳燕大人挂记,草民身体无碍。” “是嘛?”燕故一说着,面带关切地上下瞧了他一阵,着重看了眼虞兰时脖间系着的雪青缎带,“虞公子衣着好生别致,燕某眼拙竟不曾见过,可是这南城水乡新近的风潮玩物?” 不待虞兰时回应,他已悠然说:“说起来,燕某一路由北至南到得这里,观洛临城中确实与北方那边的风土人物极为迥异。单说衣着一项,北境多游牧,善束袖骑装袴服,好素净或沉色,多干练利落之风。王爷也常说,唯有如此可彰我大朔男子气概,不肖那些傅粉点朱之徒,未免煞了……” 说到这里,燕故一瞥了旁边一眼,仿佛是才察觉虞兰时的脸色一样,连连告罪道:“失言失言,燕某一时失言,虞公子莫要怪罪。燕某无心针对,方才未及细看,其实如虞公子今日穿着,也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虞兰时不管他话里有话,一径面色清淡,只觉得对方身上那身素雅的月白色格外刺眼。 木架上的枭风受不了此处浓得熏人的茶味,跳窗振翅而去。 一杯茶落肚,燕故一又道:“今日燕某与虞公子相谈,竟有相逢恨晚之感。冒昧问一句,不知虞公子今年贵庚,可行了加冠之礼?” 虞兰时回道:“草民未及弱冠,今年十七。” “十七啊,真是年轻。”燕故一感叹道:“算一算,倒比燕某、比王爷,小了二三岁呢。若是虞公子不嫌弃,燕某便冒然担下兄长之名,称呼你一声贤弟可好?” 虞兰时静默片刻,盯着眼前那盏余烟渐消的碧绿茶汤:“燕大人昨日说,有些事情,是草民断断高攀不来的。” “欸?”燕故一像是才想起这事,恍然大悟般,“此一时彼一时,昨日是愚兄失言,贤弟莫怪。” “燕大人失言如此之多,岂不知如何能在王爷身边呆得这么久,大人可否不吝赐教一二?”虞兰时抬起眸来,回问道。 隐约带刺的一句话,被他轻声问出,就似只是好奇而已。眼神也无害,不是当真懵懂清纯,便是善于伪装。 让人想起昨夜在门廊下,今安背后,这位年轻公子一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敌意。 燕故一斟茶的手一顿,笑意更深:“愚兄行事确实多有不妥之处,谋略才智也不算周全妙算,能在王爷身边留久的原因无非是——” 对上虞兰时骤然变化的眼神,他一字一句道:“王爷对我颇多容忍。” 虞兰时一怔,掐皱了案下的袖口衣料,粗粝的金线纹路磨着指尖。 “说起来,许多事还要追溯到燕某与王爷初识之时,那是在七年前……”燕故一作滔滔不绝状。 未等他说出下一个故事,跪坐左下席的人陡然站起,行礼道:“今日叨扰大人许久,草民不便多留,先行告退。” 光影一晃,门上悬挂的竹帘一掀一落,那雪青色身影已出得会客堂,往院门口去了。 燕故一端坐原地,抬袖将炉上偎火的小壶提起,碧绿茶汤呈一道优美的弧线从壶口落至白玉杯中。 “这不就把人请走了吗。” ——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25节 名仟守在会客堂的院落外,站了不到两刻钟,先是一只好大的白鸟从窗口飞出,嚣张地路过头上还掉头来啄他。好不容易狼狈躲过,刚整好衣袖,转眼就见公子从堂内走出。 衣袖猎猎,步伐匆忙。 好似生气了。 名仟忙忙赶过去:“公子怎么出来了?不是说要等到、等到王爷回来吗?” 虞兰时步履不停,“先回去,换身衣服再来。” “换、换衣服?”好端端地换什么衣服呀,再说,这身雪青衣裳不是公子自己点名要穿的吗?怎么又要换? 名仟委婉提醒:“公子,你看现在日头都快到酉时了。这一来一回就要误了晚膳的时候了呀!” “晚膳?” 见他走得慢些,名仟忙忙再接再厉地劝道:“是呀是呀,到时正赶上别人吃晚膳的时候,那多不好啊……” —— 日暮晚膳时分,定栾王府后厨升起灶火大锅炒菜时,府门的守卫眼睁睁看着前面街头拐角拐进来一架华贵马车。 定眼一瞧,可不就是之前赖了一个多时辰不走、才回去的那一架。 膳堂中。 卫莽追着满屋子扑腾翅膀的枭风,说要拔毛给小淮做个鸟毛掸子来踢。 “老子昨天才洗的头发,叫这小畜生飞头上就拉了一坨!”卫莽怒得眼睛都红了,面目狰狞地要从众人的包围圈里挣出来,“都别拦着我!老子今天不把这小畜生拔秃了,老子就不姓卫!” 小淮蹬着绣云红马靴翘腿坐在房梁上看热闹,就差手里没拿上一把瓜子磕着玩。 眼角瞥见一点红色从院落那边回廊拐过来,他登时跃下屋梁,发辫衣袂飘动间,几步就窜到了门口,抬起唇红齿白的一张小脸乖乖望向来人,唤道:“王爷!” 一屋子的鸡飞狗跳顿时一止,枭风逮着缝隙往外扑腾,逃命似地往高处飞。 卫莽还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喊:“给老子抓住它——” 守卫匆忙从前头一路奔进膳堂,求救似地嚷:“卫大人——卫大人!下午那人,他、他又来了——” 第30章 虞蘭時 小淮咬着根草坐在膳堂门前的栏杆上,踢荡着双腿,靴面上绣云的金线在光下忽明忽亮。 他看着远处走进来的那抹白色身影,被仆人往会客堂方向引去,转头问卫莽:“那个小白脸是谁?” 卫莽顶着一身不知名的味道臭着脸站在一旁,闻言便皱起粗眉头,喝道:“你小子,谁教你这样说话的,哪能称呼客人作小白脸这么没礼貌!” “还不是跟你学的。”小淮撇嘴嘀咕了一句,改口问道:“行罢行罢,那位脸很白的客人是谁?” “叫什么鱼公子,忒得烦人,一天来好几趟。” “来好几趟?”小淮心生警惕,呸掉嘴里的草,“来找王爷的?” “不然还能找谁?”卫莽随口应付完他,实在被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得受不了,转身要回去洗澡。又听小淮在后面连声问:“叫什么鱼?哪个鱼?” 后厨正好上菜,卫莽随手点了其中一盘缀着姜丝葱花的清蒸鱼:“就那个鱼。” —— 今安踏进会客堂中,将两扇门霍地甩上,看向屋内站着的那个人。 “虞公子,本王现在甚至有些后悔救了你。” 着白衣的公子站在窗前,颈上白缎松松系着掩着纱布,看他脸色,烧是退了,人却还病得不轻。 听底下人说,在她出去的这段时间,他在府门外百般纠缠,说有事求见,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还和燕故一喝了一会茶,回去了,又来了。 看平时行事言语,说他内敛,又实在放肆,说他放肆,又半天都说不出来一句像样的话。 今安罕见地有些无力着手。 这么一个富贵门庭娇养出的小公子,细皮嫩肉不谙世事,总不能说看不过眼就把人给宰了。无缘无故的,对于底下虞家牵头的权贵枝节也交代不过去。 且这人,还是她费了番功夫从船上护着带出来的。就像一只昂贵的易碎花瓶,裹在层层软锦宝盒里,自己亲手捧上供台,插几枝带露的鲜花,远远看着养眼极。 经了手的东西就是这样。能一直老老实实呆着不生是非多好,徒增裂纹,未免不好看。 可若的确华而不实,摔碎了最多叹一声可惜。 “兰时听闻王爷府邸昨夜被烧了,今日特来看看。” 今安道:“不要说废话。” “兰时愿奉上五千两黄金,为王爷修缮府邸。”他不恼,语声仍是低而柔的,话里的意思却是要在这房里砸出个大坑。 今安眯了眯眸子:“你要贿赂本王?” “是答谢,昨夜兰时见到恩人心情急切,说话行事失了分寸。”他做错事般地踟蹰几下,“好像造成了一些误会,这才来求见王爷想解开误会。” 今安没有接话,审视着他。 “兰时只是不懂,在船上那天王爷尚与兰时谈笑风生,为何上岸后便了无音讯,昨夜在宴上见了面也当不认识呢?”他用感慨而怀念的语气说道:“兰时唯恐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又无处可问。” 他的语气放得这样可怜,今安略略松开眉头:“其实你也无错。”只是有些太过反常,又把居心写在眼里。 “是吗?”虞兰时轻轻一笑,“第一回 见面兰时自觉狼狈,总怕污了王爷的眼。所以王爷不想再见我,才,不告而别。” 他大多时候是面色清淡的,不与人多交谈接触,少数时候含点轻轻的笑意,身边跟久的人也见不了几次。 此时他笑得很浅,那簇密密的睫毛划到眼尾,眼中溢满光。很难想象平时那么孤冷的一个人,会笑成这个样子。 就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正常过之前那副烧坏了脑袋的样子。 “你倒想得很多。”今安抬起他下巴左右瞧了两下:“病好了?” 他点头:“好一些了。”几碗药灌进去,压下高热。身上的伤尚能忍受,总疼不过以往重病的时候。 那本书里说的什么,若有美色,便是得天独厚。若对方不为美色所动,就要以让人放低戒备心的模样去靠近。 效仿悬崖折翅的苍鹰,效仿断了后腿的幼兽。 不被对方讨厌,能去靠近,才谈以后。 即便清心寡欲如僧侣,不也是在日日夜夜的一层层涟漪推波下,被摄去心魄。 今安拿开手,挑眉道:“好一些就开始作妖,刚刚说的五千两黄金又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你是好留了本王把柄,拿来威胁本王不成?” “兰时岂敢,只是答谢。若无王爷出手救我,兰时早已死在那艘船上了,这区区五千两黄金算得了什么。”他轻声说着,眼睛专注看她。 风流的桃花眼,上勾而媚,黑白分明太过,专注看人时显得很纯。像毛发蓬蓬爪牙稚嫩钻进母亲腹怀的狼崽。 今安看见他,总会想起几年前那只一去不回的白眼狼。 野兽会长大,爪牙利齿藏得再好,总有一天会变锋变利,脱开人类长久的驯养束缚,自逃去生养它的广阔山林。 那之后,今安就很少养过什么了。卫莽后面又捡过一只,她看都不看。 倒记得那只再跑掉的时候,卫莽嚎啕了一晚上。 都是养不熟的玩意。 今安忽而一笑,“虞公子,你是当真任性啊。” “王爷可是嫌弃这笔钱来路不正?”他像是拍被再次误会似的,忙忙解释道,“这些都是兰时手上商铺所出,不进虞府的公账,只走我自己的私账。” “哦?”今安饶有兴味地,“你倒是很有钱。” “不多,正好而已。若是王爷不肯收答谢礼,可否一并当成兰时的拜师礼收下?” “拜师?” 他难以启齿地咬了下唇角,慢慢说来:“这一遭祸事使兰时明白,羸弱之身局限的地方太多。听闻练武强身,又见王爷武功高强,兰时便有了拜师学武的想法……” 他说着,边瞧了一眼今安的脸色,接着道:“实在唐突,王爷莫怪,兰时确实是真心诚意……” 话音未落,门板一声轻响,有人径自推门而入,朗声道:“什么诚意,谁有诚意?” 月白长衫,手摇折扇,不是燕故一又是谁。 虞兰时已对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很是淡定,行礼道:“见过燕大人。” “燕某还道是谁专挑饭点过来做客呢,原来是虞贤弟。”燕故一极为友好地打着招呼道,“贤弟来得真是勤快。” 小淮从他身后露出脸来,照常走到今安边上叫了声王爷。 燕故一抬手一指他,“燕某呢,顺便带这小孩子来见见客人。” 他口中的小孩持着马鞭,桀骜模样,双手环胸将虞兰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满眼敌意。 燕故一送来一个,带走一个,“王爷,借一步说话。” -------------------- 虽然设定是这样,但真的没想到,言情线真的要靠虞才能牵起来。 身残志坚虞兰时 第31章 小淮冤 昨夜跟踪逃犯而去的暗卫回来复命,手上揪着个人的衣领子,往地上一扔。 那人无力地滚落在地,浑身血泥不堪,身形纤长,少年模样。 正是船祸之时被丢下报信的那个少年,昨夜趁守备不足寻机逃跑,放火烧房。 “属下紧随着他去到逐麓江往上游五十里的一处地方,那里人去楼空。这小子在江边无头苍蝇一样地转了许久,一点结果都没有,属下便将他带了回来。” 暗卫之一的阿沅行礼回禀。 倒地的少年呸出一口血沫,咬牙骂道:“无耻之徒。” 阿沅当即就是一脚踹上去,俏丽的面容上罩满寒霜。 今安示意她不必如此。 燕故一蹲下,用扇柄抬起少年下巴,啧啧叹道:“你若是肯乖乖听话,何必吃上这许多苦头。”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26节 少年在被抓回来的路上三番四次想逃跑,被阿沅踹断了条腿折了只手,破麻袋一样拎了回来。 年龄比小淮大上个二三岁,一双眼睛却像是抢食噬肉的小兽般阴狠无畏,难为他在假扮传信时一脸的无辜惶恐样,若不是燕故一眼尖,换作旁的人真就要被蒙混了过去。 身手也好,是经历了修罗场,不给敌我留后手的那种好,招招杀招,只攻不守。阿沅头次吃了招暗亏,颈脉差点被割开。 此时他只剩左手能使力,竟还寻机往靠近的燕故一招子上戳,被阿沅眼疾手快截住,踩住指骨。 燕故一以扇挡面连退几步,大为感叹:“幸亏幸亏,幸亏有阿沅救我,不然我这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哪能吃得了这亏。” 他一个人就能撑起一台戏,在场人都习惯了。 今安看着那个被踩碾指骨犹挣扎不肯求饶的少年,淡声道:“逐麓江往上五十里的那个地方,本王之前就去过了。” 江上回来的第二天,陈浒受不住刑审吐露个干净,她即刻带人前往。寻至一处沿山壁凿开的石洞,想当然早已被清了个彻彻底底。 能容纳千余人的偌大空地,敲开抑或撤退,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谁招认的,你自己心里清楚。放你回去,就是想看看狡兔三窟,第二处第三处又在哪。”今安轻叹一声,“可惜,死守忠心如你,又比别人知道的多了多少,又有谁来救你?” 少年的动作静下去,血污勾结的蓬乱黑发掩住了垂下的面孔。 “带下去地牢,关在陈浒边上。” “是!”阿沅即刻拎起人,往地牢方向走,听今安在后面补了句,“捆住手脚塞住嘴巴,以防他自尽。” “是!” “这一趟南下,王爷心肠似乎变软了不少。”燕故一在后头悠悠然地摇扇子,“先是嫌疑颇深的付氏女,再是这毫无用处的小子。” 今安反问道:“谁说没有用处?” “那属下便静候佳音了。” “说起来,这小子倒和你刚来北境的时候挺像。”今安转头看他一眼,“不觉得吗?” 燕故一手上的扇子停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摇起来:“原来我竟有这般愚蠢不可耐的时候,怪不得看这小子这么不顺眼。” 好在,那个空有傲骨任人践踏的燕故一已经是过去了。 —— 会客堂中。 小淮正与虞兰时大眼瞪小眼。 他是不懂得接待客人的,打人绑人卫莽倒是教了他很多,就是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用得上。 虞兰时任由他瞧,他看着今安同那个极伪善的男人走出门外,向花摇影暗的那处渐渐走远。 他心想:真是一叫就走,无半点留恋。 小淮上下打量着自顾看窗外的人,心里嗤了一声:小白脸,狐狸精! 他轻轻一甩手上的马鞭,鞭子极为柔韧,打在地上一下清脆的撕裂声,接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这种人,小爷我看得多了。” 闻言,虞兰时回头正眼看他。 屋里丈外远的小少年,比他矮了一头,红黑色相搭的骑装马靴,干净利落,生机蓬勃。他的气势与今安、卫莽等人如出一辙,面上不快的神色毫无遮掩,说话行事骄矜张狂,该是自小有人背后撑腰给的底气,格外肆无忌惮。 想到他背后撑腰的人,虞兰时有些惆怅,问道:“小淮公子何出此言?” “哼,少跟小爷我玩这些攀近乎的把戏!”因为身高问题,小淮没法做到用鼻孔看人,只得退远了些,勉强仰着下巴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别再送人过来了,我们王爷看不上!再敢进来这里,小爷我见一个打残一个!” 边说边把手上的长鞭挥得噼啪响。 虞兰时听出点内情,不动声色地问:“在我来之前,有很多人来过吗?” “来的多了去了,在这里是,在王都也是,简直跟菜市场卖菜一样,没个好货色,统统都被王爷赶了出去。”小淮略过他那张脸,挑剔地上下扫了一眼他的身板,“就你这样的,还挨不过小爷一鞭子,又要管饭又占地方,我们王爷肯定更看不上。” 都被赶了出去……虞兰时沉默片刻,继续问:“那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还能做什么?”小淮一脸你在明知故问地不屑道,“不就跟你一样,攀关系,套近乎,入王爷后宅,爬床暖床,还想生个小世子……真是不要脸!” 这小少年看着一脸桀骜,说话却是半点不藏心思,有一句说一句,也就是这样的大胆不作伪,才敢趁大人不在就私下骂来客,丝毫不怕得罪人。 可知这样的行事习惯并非一次两次了,过后也没有被严罚,被纵得愈发嚣张。让人仔细一想,就更是羡慕妒忌他身后人给的让他能任性放肆的那些纵容。 不及虞兰时再多说些什么,小淮把鞭子缠上手腕,一脸不耐烦地上前来赶人:“快走快走,别脏了我们王爷的地方,以后别再来了——” 却见那个他半点瞧不上的柔弱公子抬头看来,轻笑一声,问道:“小淮公子方才说,我挨不过你一鞭?” —— 今安和燕故一再进来会客堂要送客时,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屋里面小淮一声大喝,而后是一下长鞭的破空声。 二人对视一眼,急忙上前去推门。 长鞭的尾巴犹在半空中震颤,险险擦过推开的门扇,今安狠狠一拽,转头看了眼已然捂着胸口踉跄跌地的虞兰时,再看向被抓包一脸懵的小淮,她冷声问:“你在做什么?” 燕故后脚跟进来,一见这情况,扬扇无语遮目:“小淮啊小淮,你究竟是又做了些什么好事?” 小淮先是无措,而后眼珠子一转,理直气壮起来,他指向地上倒着的人,说:“王爷,不是我,是他……” 虞兰时在那边奄奄开口道:“小淮公子年纪小,一时冲动,都是兰时不小心,王爷莫要怪他。” 今安扔了手中的鞭尾,看小淮一眼,转身去查看虞兰时的伤。 那一眼实在冷漠又含了失望,像桶冰水浇下来,小淮一下怔愣在原地。 他看着今安扔下他去关心地上那个人,半点不听他解释,鼻子酸胀起来,一会就涨红了眼眶,当下气得大嚷:“才不是我的错!都是这个狐狸精自找的,都是他自找的!狐狸精,你站起来,别装可怜——” “小淮!”燕故一在后边按住了他的口不择言,把他带出门去,“好了好了,你冷静点,冷静下来,别说了!” “我才不要!”小淮踢蹬着腿要跳下来,无果,被人夹着双腋提出门去。 连拖带扯地出了会客堂走过一段路,手里人实在闹腾得厉害,一身骨头常年练武又重得慌,燕故一扯不动了,放下他。 小淮气得踹来一脚,然后果真掉头就要回去,燕故一伸手揪住他的小辫子:“你还想去干嘛?” “你放开我!” “你是不是傻?” 小淮手背一抹眼睛,恶狠狠道:“我要去宰了那头狐狸精!” “你去你去。”燕故一好整以暇地,手上抓着他辫子不放,“看看王爷会不会为了护着他来打你。” “你——”小淮很生气,张嘴就来咬他,咬不到,再喊出声已经带了哭腔,“凭什么凭什么,才不是我的错!都是那只死狐狸精让我打的,都是他自找的!怎么你们都怪我!” “你怎么这么傻?”燕故一无力地捂上额头,“进屋一看,就你们两个人,你站着他躺着,眼见为实,谁信你说的这些话?” 这一句就止住了他的脚步,小淮委屈极了,站在原地抹了一会眼泪,转头看他,“你也不信?” 看他终于不闹,燕故一展开扇子:“你说我信不信?”见小崽子又要过来踹人,忙忙打住,“行了行了,别费这些傻力气,留着给别人。” “人家让你打你就打,这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聪明不到哪儿去!人家要算计就巴巴送上门,不算计你算计谁?白瞎了我对你辛辛苦苦的一番教导,都被你吃到肚子里去了!”燕故一靠上树干,惋叹一声,“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小淮对着树干大踹特踹,磨牙霍霍:“那只死狐狸精给小爷等着!” -------------------- 完了写日常上瘾了,不行不行我要走剧情! 第32章 沽春夜 第一回 解他衣服的现场活似逼迫良家,这次好一些,只是近在咫尺的薄薄一点耳垂仍是火烧红,烧到锁骨下。 衣裳解开,就显得他脖颈上绑着的那根白缎实在多余,今安手痒,一并解了,重新上药。 脖上的青紫掐痕消得差不多,只是鞭伤将将愈合,离好转还差一截。今安一看便知,问道:“没有好好上药?” 被看透的虞兰时:…… 心虚地不敢应话。 好在小淮的那一鞭没有实打实地甩下去,临尾收住了力,抽破了几层衣裳,去到皮肉那里只涨出青痕,没有破口。也没有把还包扎着的其他伤口扯裂,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虞兰时自幼体弱惫行,身上筋骨不粗肌肉不丰,练到头了这辈子也是万万称不上威猛雄壮。 可美人到底是得天独厚,这副身体同他那张脸一样,天生丽质。比例极佳的骨骼嵌着莹润如玉的微丰皮肉,不夸张虬结,不过瘦软塌,毫无赘余的线条从宽肩收至窄腰再往下。 此时这身好皮肉半躺椅上,衣裳半解,腰细腿长,任人揉捏。 他的白衣大袖垂掉至她的脚边,一尘不染,被渐渐靠近的鞋履踏上、碾皱。 指腹,鼻息,点着颈间青淤巡视而下的清冽目光,都是一根根无形的纤韧蛛丝,以喉颈为起点缠至四肢百骸,绕紧、不留缝隙、勒进皮肤内。 药味、冷香掺成莫名的气味,如春夜将夭前最后的稠浓,困住他。 猎物束手待擒,将自个儿放在了今安这个睁眼瞎面前。 在她笃定专注的目光中,手下这片无边美色和块肥猪肉没有什么区别。 “幸好你衣服穿得厚,不然也够呛。”今安给他草草上完药拢起衣服,抬头就对上虞兰时怪异的面色,一触及她的目光他忙忙别开。 “你怎么了?” 虞兰时轻咳一声,道:“没有什么,只是……兰时只是想起了几天前也是这样的情形,王爷为我上药……一样的事情,心境却大为不同。” 他坐在圈椅上,比站着的今安矮上一截,抬眼看来时,由下至上,桃花眼含光,谦恭的姿态。 “那个时候情状凶险万分,生死未卜,度日如年。”他不敢往更高了看,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一瞬抬起又垂下、极为流连地掠过她往桌上放药瓶的手指,“现在想来却只觉当时过得太快。” 说到这里,他不禁低笑着自嘲道:“我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些。” 今安有些无言,她不是个好回忆过往的人,确实无法与他共情:“就那么一夜半天的事情都快被你翻出花来了。” “是嘛?可兰时与今安姑娘的交集只有这么一小段时间呐。”他笑,眼眸复仰起,目光落上她唇边,“如今能与王爷这样面对面说话,大约也是此生极难得的事情。” 今安将桌上的药瓶瓶塞拧好,逐一放回大药箱中,很是赞同地点头:“确实,按你这种受伤的次数,能不能活过二十都不好说。” 要走开时才发现自己踩到了他的袖摆,今安拉近一看,雪白上沾了一小片薄薄的灰尘。她看过放下,大方道:“不小心踩脏了你的衣裳,改日赔你一套。” 却见虞兰时有些失神地应了,握住那角衣袖。 今安不禁疑道:“难不成小淮还抽到了你的头?”怎的又反常起来。 “没有的,兰时无碍。”他低头将几层敞开的衣服拢起,笨手笨脚地开始系腰带。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27节 他顾得了头顾不了尾,抓着袖口拖沓又不肯放开,反手一转又把腰带打个结。 今安收好药箱,转头就见他几乎把自己缠成蜘蛛网里的飞虫,越挣越紧,看不过眼地啧了一声:“船上的时候你自己不是穿得很正常吗?” 虞兰时眼睫一颤:“我忘了……”这才系好衣裳,反应过来后觉得回答太荒唐,忙忙找补,“可能是病糊涂了。” “若是兰时身体强健一些,到底不会因为一点小伤就成了这羸弱模样。”他捡起地上的长鞭,折起,上前递给今安,眼中含着殷切的光,问她,“王爷,可有考虑方才兰时冒昧提的请求。” 方才的请求,拜师,学武,强身。 他还惦记着这事,今安挑眉问:“当真要学?” 他即刻回道:“当真。” “不会一时兴起,吃不了苦又要放弃?” “不会的。” “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不被病痛所扰?” 虞兰时抿紧了唇面,抿得颜色更红,回道:“……是的。” 今安接过长鞭,沉吟一会,到底不想轻轻放过,抬眼望着他道:“那么在此之前,本王先问你一句。” “刚刚小淮打你的那一鞭,当真是无缘无故吗?” 始料未及,虞兰时眼中的光陡得一暗,随即被垂下的密长眼睫盖住,他垂放在身后的手掐紧了掌心。 “小淮性子虽顽劣,被卫莽纵得放肆无拘,却不是毫无分寸,也绝不会黑白不分随意出手伤人。”今安瞧着他面上每一丝神态细节,“虞公子,你说是吗?” —— 来做客的客人在自家王府里受了伤,还是小淮打的,得知之后李管家额头的汗就没停下过。他忙忙备礼挑选护送随同的人,再打好向对方高府解释受伤原由和致以歉意的措辞。 客人披着件不大合身的大氅出得门来,仔细一瞧那大氅的颜色料子,可不就是王爷穿过的。李管家心里正嘀咕,又见客人停下脚步,回头往除了守卫空无一人的府门望了又望。 李管家怕生枝节,忙忙上前道:“王爷已嘱咐护送公子回去,公子请这边上轿罢。” 面色冷极的客人应好,上了轿。马车骨碌碌去到长街尽头,拐弯不见。 李管家连连擦汗:忙活了大半宿,总算是把人送回去了,这么娇贵难缠的客人可千万不要再来了。 王府内某院落内。 “你个小兔崽子,一会没瞧见就给老子惹事,还敢打人?你怎么不去上天呢!你给我过来,看老子不打死你——”这是卫莽的声音。 砰、哐、嚓。这是卫莽的拳头。 “小爷都跟你说了是那只狐狸精暗算我,你个臭大脸怎么就不信我!”这是小淮的声音。 “你还敢躲?反了你了!” “我就躲!” 乒铃乓啷、啷乓铃乒。 这阵吵闹的声音穿过两道院墙渐渐小声下去,燕故一寻着机会跟在今安后面,打好腹稿才开头道:“今晚小淮哭了好大一阵——” 今安没有听下去,偏头问他:“你也觉得他做得对?” “倒也不是。”燕故一摸摸鼻子,“只是其中难免有些误会,那小子被你一瞪,变得跟被惹急的狗崽一样,谁都要咬,可不就要王爷你去和他说上一说。” “我在想。”今安低声道,“是不是我们真的对他纵容太过。不管原因是什么,结果就是他伤人。今天能被人三言两语激得挥鞭打人,明天他就能骑马上街踩踏平民,或是因为另一人说了不合心意的话,就拔刀相向。这样放任下去,那么总有一天,他会触怒强大不可违的敌手,死在乱刀之下。” 她目光一凛,正色望向燕故一,道:“就像我。” 燕故一也被她的神色所惊,嘴巴张合几下:“应该不至于。” “我希望是不至于,所以这回不能再轻轻放过他。”今安拧了下眉心,“本王今天出去,收到了孔延的信。” 孔延,今安主北境时的三大将之一,在她离开北境之后代为掌军。 来信报,北境与夷狄国土接壤的第一城——均望城外百里出现了夷狄斥候踪迹,且半月间截断途径商队数百人,掳财杀人。均望城守军向主军请兵增援,沿接壤线铺开驻点。 两国间平息不到一载的战火,似有席卷重来的态势。 这封信在一月前快马送出,正值今安挥军南下之时,辗转王都几地来到这里。 —— 付书玉当差的第二天早上,被燕故一带去了地牢。 大朔律法明令规定,官员亲王府邸内,不得开设私狱刑审,有犯者,不分轻重,一律革官,主事者腰斩,抄家,三族内皆贬为平民。而在前夜州大牢的寇犯被毒死半数后,今安便将剩余的犯人改关到了定栾王地牢中。 一应刑审由燕故一主管。 地牢设在王府最偏里、一处未修缮过的荒凉院落下面。 入口低矮,看守严实,只有交上特制的令牌,才能打开铁门上青铜浇筑的重锁,一道打开,又是一道,进去一道,身后便重重关上一道。 潮湿发霉腥锈混杂的气味迎面,凉意战栗着爬上脸颊脊背。 外头大好的天光在越走越里越下的阶道中渐渐泯灭,凹凸不平淌水的石壁嵌进火把,水声滴答,火光昏暗。 “这地方挖在地底下,怎么扫都湿得烦人。”燕故一语气恹恹,挥了挥面前呛眼鼻的灰烟,“不过比起州大牢那边,环境倒也不错。” 环境不错…… 饶是付书玉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在走下台阶后,也禁不住颤抖着抓皱了腿侧的裙面。 原来走下来听到的那些滴滴答答声的来源,不仅仅是墙壁上淌下的水滴,也是刑台上狱犯揦开的皮肉里滴下来的东西。 “付小姐不会以为,随吏便是干干净净地走来走去,写写字就好了罢。”燕故一瞥了眼她的面色,语声闲闲,“若是现在这场面都受不了,你不如趁早收拾东西,登上车轿,回你那富丽堂皇的王都司徒府去。” 这天午膳,付书玉回来时,精绣漂亮的粉白衣裳下摆溅了一大团血,吓坏了笙儿。 看她呕得面色惨白,一丁点东西都吃不下,笙儿急得快哭,求道:“小姐,下午我们不去了罢,我们不去了行不行?” 付书玉换了身紫红色衣裳,束上袖口,对镜簪鸢尾簪,轻声而坚决:“不,我一定要去。” -------------------- 感谢小淮送来的言情线! 第33章 甘沐城 菅州侯的仪仗在两天后进入靳州边界,东行向洛临城。 驿卒先行来报,卫莽当即点兵披挂,领命出城五十里迎接。 燕故一看着长队兵马疾行而去,理了理袖口,说:“没想到这位菅州侯真敢来,孤身入险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既能藏锋芒,从一介外室子走到如今的位置,又能杀旧臣立威,借此提拔自己的新势力。这位的胆色可是大得很。”今安抬眼望了望东边的日头,扬鞭掉转马头,往城门内走去。 半月多前,定栾王率兵入主洛临城,于黄昏时踏进长街的铁骑洪流声还尚未退去。 在此之前,西北边疆战火波及不到的这处无战之地,百姓日常平静祥和,在瓦片完整的屋檐下安居乐业,每日最大的烦恼不外乎是早上买菜被多要了两个铜板,雨水多淹了农作物,地头蛇又来讨要保护费。 看起来,兵富马强与这块地头半点关系也无,也并不需要。最多就是在战火风声从几千里外的地方传来时,事不关己,叹息几句。 直到一波又一波的兵士来了又去,死在江上的人却越来越多。每天出江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遭,靠水为生的活计甚至成了一道催命符,一日重过一日地敲打在洛临城百姓心头。 或许,当真没有和平的年代,只有暂且和平的地头。而当有朝一日不可抵抗的人祸骤然袭来,没有强盾保护的城池又能抵挡几次重击? 一次就可以将其掀翻。 然后,定栾王军来了,半月内雷厉风行将毒瘤拔除。长军撤到城外五里驻扎,搭起一片无边无际的营帐,直延绵至目之所及的天尽头。 这场胜利来得迅疾而悄声,又被说书先生们走至街头巷尾,布道般循循讲了一回又一回。 二人骑马从主街上慢悠悠地走过,就见到了好几个露天或盖瓦的馆子里,都有人正挥舞着惊堂木、唾沫横飞地讲些什么。 今安勒住缰绳听了几句,了然瞥向燕故一:“你做的?” “哪里哪里,属下只是将故事简单抄了几遍卖给了一些人。”燕故一也是没想到,“谁想他们竟是如此的有才华。” 今安听了只想摇头。 路人迎面见着这二人,有在接军入城当日见过的觉得眼熟,也想不出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更多的是为二人的容貌气度赞叹。 “俊呐,真俊呐。” “穿白衣服的好看,红衣服的那个更好看!” “红衣服的是姑娘家罢?比我见过的好些兵爷还潇洒些,真真的。” 对面檐下坐着三两妇人,就着新提的井水在择菜,边不住往那骑马走远的两人背影上瞧,等看不见了,才意犹未尽地扯起其他话。 “我听二舅他邻居侄子说,他每天从山上砍柴回来都能听到城外在练兵,哎哟吓人的呀,跟雷公打雷一样!” “我也听到了,都传到江上去了,实在是威风。” 各条主街上左右张望一下,都可以看见官衣佩刀身姿笔挺的兵士,在有序巡视,替代了之前腆肚坐轿的官爷。 “不像之前的那些个官爷,看菜下碟,专挑软柿子捏,遇上几个当街勒索收保护费的,只会避开——” “就是就是!” “对面人家开酒楼的就有福气了,哪像我们这种小本生意的,天天赚不到什么还要倒贴钱出去!” 其中一个开小食馆的边说边向对面努努嘴,旁边的跟着去瞧,不巧正对上楼里走出个长裙繁复明眸善睐的女子。 对上眼,几人一下纷纷避开。没法子,嚼人舌根肯定要被抓住啊,抓住了肯定要对骂啊,可是对上那么多回都骂不过啊,可不得早早避开。 烟娘一瞧那几个长舌妇凑作一堆,就知道又在说些什么是非,懒得理睬,回身指挥伙计把吃白食的扔出去。 “走你嘞!我们掌柜今天心情好,让你洗一百个碗就放过你,再有下回,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金阿三看着那人连滚带爬地跑了,拍了怕手上的灰转头向烟娘邀功:“掌柜的,我做的好罢?今晚可否多给两个鸡腿……” “行了行了,想吃自己夹去。”烟娘大方地摆摆手,捻帕拍了拍裙上的褶皱,复抬头往长街两头望了望,转身回去了楼里。 楼里四座阵阵掌声叫好声,冲着台上正抽空喝水的说书先生抛去许多铜板,无疑是刚刚那一段讲得极其精彩。 讲完的是定栾王化名为的安平侯,在北境驱逐夷狄军拿下第四州城,智勇杀敌的精彩战事。 可以想见说书先生已是被饥渴难耐的听客们逼急了,不得不拿出肚中藏货,一一说来。 在座听的有走街遛鸟的富户,有凌晨入江刚回的船家,也有趁闲暇来一阵又走了的各色人等。 “在座要知道,北境与我们这处的吃穿行用各种,皆是大大不同。我们吃的是稻米,那边是麦子、面食。我们坐在家中推开窗,就可以看见底下横贯城中的流水。那边,却是要跋涉上几十里地才能去到城中为数不多的绿洲上取水,尤其是身处中部的甘沐州城最为贫瘠。” “但水源贫瘠带来的这些疾病与死亡远远不及另一件事,给甘沐州城造成的灾难深重。”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28节 今天讲到这里的故事比较凄悲,说书先生的声音也变得缓而沉重,吊起了在场听客的心弦,“那便是夷狄铁骑自二十五年前踏进,屠了半座城池,将剩余人全部贬为奴隶,划为财产,生杀予夺,甚至将人直接绑去菜市场当牲畜论斤贩卖!” 场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当日尚只是一名中领军的安乐侯,打胜夷狄拿回城池后向朝廷求的第一道赏令,是一道服兵役的旨意。要求全甘沐州城中,每一户有两名青年男子或女子的家中,必须出一人进行每月练兵、守城、针对各类战事做训练,且服兵役者视同朝廷征兵,在役时军饷战功爵位一视同仁,务必做到随时有兵可调,不可违逆不可作假,年年如是。” “可是——”听到这里,一人不由得高声提出疑问,“战都打完了,打赢了呀,怎么还要练兵,练到什么时候?” 许多人纷纷附和。 “客官稍安勿躁,请听我慢慢说来。”说书先生以扇柄轻敲了几下桌沿,待到堂中静下,缓缓说道,“客官只知甘沐城中战事胜利,却不知道距离不到一百里的另一州城,还被压在夷狄的统治之下。甚至壁垒距离过近,夷狄铁骑虎视眈眈,极有可能什么时候就攻回甘沐,而安乐侯兵马又无法只守这一处,谁来守这座城?可不就得养兵,以兵带兵。” “所以安乐侯每下一郡一县,都将此令颁布。而就是四年前安平侯请下的这道旨意,在甘沐城中练就了数万歩兵,为半年后拿回另一州城的战役,献出了半数兵力!” “这就来到了我们第五州城的故事。” 繁华长街人声熙攘中,燕故一与今安确认道:“在编兵马从即日起,分批去靳州治下各郡县?” “是的。”今安点头,折着手中长鞭一指,“你看看这周围,这座城中有三万户人家,可兵士只有将将近千,且参差不齐多惫懒者。这还是靳州的主城,更别说其他郡县了。” “北境各州城中,年岁十六以上的青壮男女超过半数都能当兵打仗。但靳州,哪怕我把所有兵全放在这里只死守洛临,等到这些兵伤了老了死了,不说打仗,只再来一次江寇,又有谁能守得住呢?” “王爷的意思是?” “本王要用这几千兵,牵起整座靳州的兵力,效仿甘沐城,以兵养兵。无论战时或何时,只要本王需要,他们都能即刻为我所用。” 第34章 情所起 今安回到王府门前,就见着那架一别两日的马车又停在那里。 李管家正杵在马车旁面色木然地和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说着什么,听到声音转头看来,见着今安仿佛见到了救世主。 他忙忙迎上前来,道:“王爷,那个娇……”娇贵又难缠的,“客人又来了,属下说你不在,他便要继续等,可不就实在是……”难缠得很。 两日不见,那个强忍病痛还能笑靥如花的人,面色肉眼可见地好看了许多,他下得轿来,向这边行礼。 今安勒住马缰注目过去,想起前夜两人的对话。 “王爷是怀疑兰时陷害小淮公子吗?”灯火下,他低下那双轻蹙便可怜极的桃花眸。 “不。”今安笃定道,“无论原因是什么,结果是他伤你,即使多有疑点,本王都不会因此包庇他。” 两人相隔半丈对视了几息,虞兰时首先移开视线,落到桌上养着木芙蓉花枝的琉璃瓶上,瓶身棱角刺着冷光。 “王爷疑心不假,小淮公子并非无故出手伤人。”他娓娓道来:“小淮公子大约是把我当成了……某一些人,所以着急中说了几句不是很好听的话。” “某一些人?” “就是……”他停顿了下,有些难以启齿地解释道,“妄图勾引王爷的那些人……” 哦…… 今安恍然,心道:这就尴尬了。 “他以为我有其他意图,欲对王爷和定栾王府不利,所以便想用鞭子威吓我离开。”他说到这里,还为小淮辩护了几句,“小淮公子一片赤子之心,虽然冲动了些,但回护王爷的心意到底是无错的。且兰时贸然来访,无亲无故无理无据,叫人怀疑也是应当。” “兰时也知,自从上次夜宴重逢之后,王爷也觉得我行事意图过于急切,包藏祸心,但——”他似怀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深吸了一口气,掸袖向今安行了长揖,“虞兰时在此对天发誓,绝无半点,一丝一毫欲对王爷、对整座定栾王府不利的居心。但凡这番话有一字掺假,或者日后一旦有违今日誓言,便叫虞兰时即刻暴病而死。” 他的声音不重,仍是敲玉般清亮悦耳。堂中一静,好一会儿,今安说:“行了。” 他这才直起腰背,上前一步急切地问道:“王爷可是信兰时了?” 今安含糊地唔了一声。 虞兰时便笑起来,原本规整半束在身后的长缎墨发,早已因为连番动作洒乱在肩背上,愈称得他脸色雪白,唇上殷红。 他目光坦荡清澈地,在今安面上望了几眼,掩不住欣喜地说:“兰时便知王爷与别人是不同的。”而后垂眸声音低下去,“可是小淮公子护主心切,并不相信兰时这番话,我方才也是有些急,便想以此证明——” “所以你就站着让他抽了一鞭子?” 他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接着道:“兰时自小因病难得外出,很少能与外面人说话,也没有什么朋友。是以,笨嘴拙舌,词不达意,常常让人误会。今夜造成这番误会也是兰时的不对,刚刚见小淮公子赌气出去,心中有愧,择日必得要和他道歉一声。” “笨嘴拙舌倒不至于。”今安道,“这件事你无什么错,就此揭过。小淮那边本王自会去和他说明白,天色已晚,你且安心回去罢。” 然后就把人赶了出去,顺便捡了件大氅包住他衣衫不整的窘境。 不该给的。此时,今安看着那人走过来,怀里抱着那件大氅,难得的心里有些些后悔。 “虞贤弟好生有闲情,整日往我们王府这边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住这儿。”燕故一在后面开口道,“倒是为兄我天天顶着大日头奔忙,忙得是脚后跟打后脑勺,喝口水的时间也没有,真真颇为羡慕你的空闲多。” 虞兰时闻言,转头对他挑起个笑:“燕大人这话折煞兰时了,兰时愚笨无所事事,不比大人身负靳州重任,操劳的是有利于靳州百姓生计的大事,自然辛苦。” 一人佯作玩笑,一人皮笑肉不笑,对视的眼中隐隐有硝烟弥漫。 燕故一展开纸扇,扬起个和对方一样笑不达眼底的笑脸:“玩笑罢了,贤弟何必当真。为兄当然知道这些事情重大,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担待得起的。”说完,不去看虞兰时脸色,向今安道了声告退,转身潇洒行去府门内。 今安见这两人你来我往,像在唱戏,不理他们,径直收鞭下马,将缰绳交给来迎的仆从。 回头就对上虞兰时眉眼弯弯的一张笑脸,向她道谢:“多谢王爷的衣服,兰时特地拿来归还。” 今安示意仆从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大氅,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他看着她发间垂下的红缎,道:“上次兰时与王爷说的那件事情,不知道何时兑现?” 今安想起来,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与他擦肩而过往里走去,边走边说:“等你把自己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伤养全了再来。” 李管家忙忙跟在后头回去,指使着人将两扇厚重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轿辇起步,名仟跟在旁边一道缓缓往阑井街方向走去。 他比名柏那个榆木脑袋机灵得多,嘴严办事也牢靠,这几日来一直跟着虞兰时到处跑。眼见着公子不顾身体,做了这许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好不容易消停了两日,为了还一件衣服又眼巴巴地跑过来,还被人拦在门口进都进不去。 名仟实在不懂,细想又不知道该往哪儿想,隔着帘子半拢的轿窗低声道:“小的听说这位贵人爵位极高,还是第一回 这么近见着,通身气势不敢直视。想来与平常人实在是如云泥之别,凑上去还要被别人指骂。且这位贵人并无多少好脸色,公子又何苦……” 何苦越了门第之别,做这种为人指点不耻的高攀之事。 “名仟,你说,人人依赖阳光火焰,在寒冷时拼了命靠近温暖,有谁说过这是不应该的吗?”虞兰时靠着软枕,手从炉中燃着的檀香上方轻轻拂过,拂乱了垂直升起的一线白烟。 名仟不解其意,垂首默然。 虞兰时也不需要人回答,看着香炉上被拂乱的烟线重凝起,兀自固执地回到了轨线往上升腾、弥散、化为虚无,他近乎喃喃自问道:“那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知道这一路去,必定是千难万阻,头破血流。可不去,我又怎么能甘心?我不能甘心。” “我也知道但凡现在我露出一丁半点妄想,她就会退避三舍,拒我于千里之外。所以我只能处心积虑,做出这些为人所不齿的小人行径。可是我不会贪心地想多要什么……” “就当我是鬼迷心窍了罢。” —— 黄昏时,菅州侯的六抬轿辇入城,随行的三千兵士被卫莽带兵拦在城门外。 站在巍峨高耸的城墙上往外眺望,遥见一片黑压压的鳞甲从远方直铺到城门前一里处,背后是漫天晚霞余晖。 自大朔立朝,各路从龙功臣依次按功封爵封地,为了不重蹈前朝灭亡的覆辙,开国皇帝便下令命封地内诸侯,无诏不得出封界,不可私拥重兵,各诸侯间非公互信为罪。 而随着近几十年来的战乱频发与皇权没落,这些自开朝以来一一践行的明令已然形同虚设。 “不会是真要打仗了罢,怎么城外来了这么多的兵?” “是另一座城池的主人到来了。” “来做什么?” 洛临城中最宽阔的那条主街,清空了中央,往日叫卖压价不停的众多吵嚷声响都静了下去,百姓们夹道而迎,看着眼前的景象边交耳窸窣。 两列高马长队鳞甲威严,持旗摇旌的仪仗中,那台半丈来宽四面垂缦的六抬轿辇缓缓而过。 烟娘仍是在二楼往下看,看见那顶轿辇上宝盖般耸起的顶尖缀着一颗硕大的明珠,四个角做成亭阁的飞檐形状探出,每个角下悬挂一只黄铜色的吊穗铃铛,正随着轿辇起伏带出一阵阵轻灵灵的响。听声音,不像铜浇,而是金铸。 轿后袅娜而行的两列女婢,无一不是面容妍丽、华服宝簪,将整条街上的粗布衣称得灰黯下去。 声势之大虽压不过定栾王入城的那会儿,却是奢靡不可比。 透过垂缦隐约可见轿辇中人正抬袖饮酒,冠发上的长绦随风飘飞,合着那举杯而饮的姿态不尽风流。 “这洛临城果然名不虚传。”他高声对骑马随行的人道:“还要有劳燕卿出城迎接本侯。本侯从菅州那等小地方出来,突然见了洛临这等繁华之地,不免多赞叹几声,莫要惹得燕卿笑话。” “燕某不敢。”燕故一今日一改往日常服随意,端正束冠着绯红官袍,骑在高头大马上目视前方,“侯爷舟车劳顿应约来此,是以我家王爷特意嘱咐燕某前来带路,以尽地主之谊。” “好个以尽地主之谊,正合本侯心意!”轿中人抚掌而叹,“洛水临城,吾心向往久之,却不能让本侯一路舟车不停。本侯之所以力排万难前来,为的正是一见如今这座城池的主人。” 第35章 菅州侯 昼隐灯起。 悬挂的明火从定栾王府门一路去至宴堂。仆从们鱼贯而入,穿梭于满堂丝竹乐声,将捧着的珍馐美酒逐一摆上贵人面前的案桌。 菅州侯赵戊垣,其母曾是艳名远扬的花魁刘姬。刘姬凭美貌舞技得入幕宾无数,后被老菅州侯养于外宅,做了刘氏。 这一桩风月逸事瞒得太好,竟少有人知晓,直等到老菅州侯病逝,而后两个儿子接连暴毙,爵位无继,外室刘氏携子登门认亲。 一桩掀了遮羞布的丑事,转眼变成拯救整座菅州于危难的幸事。而本注定身份低微一辈子见不了光的外室子,一夜登天。 如今的菅州在赵戊垣手中,阔斧开合,曾效忠老菅州侯的一众亲信到现在,或告老还乡,或退居人后,反倒是从前未闻其名的新秀济济。 这一趟随赵戊垣来洛临的幕僚沈、姚二人,大将郭连,都是目前炙手可热的新贵,气焰颇盛。 大将郭连在入城前与卫莽起了冲突。 宴会一开始,赵戊垣便点了郭连出来,跪于堂中告罪。 “本侯这将军性子鲁莽,早先竟与王爷爱将起了冲突,实在无礼。”菅州侯赵戊垣着紫衣袍服,并二指指向堂中跪着的郭连,喝道,“还不快向王爷与卫大将军赔礼道歉!” 赵戊垣面容大约多肖其父,高鼻平唇无甚出彩,只一对狭长眼眸中两点墨玉含艳,让这张脸一下跳脱出平庸,撩眼看人竟有颠倒众生的意味。 郭连一身重甲随动作发出铁兵撞击声,神色傲慢地做个敷衍的抱拳,声如洪钟道:“郭连给王爷与卫将军致歉,得罪之处,还请多包涵!” 左下首的卫莽闻言哼了一声。 今安一身黑底绣金云纹袍服,袖摆搁在扶手上,拈着金盏侧头问卫莽:“发生了什么事情?” “禀告王爷,”卫莽站起,说明缘由,“在城外,这位郭连将军很是不满意属下才出城五十里迎客,所以发生了点口角。” 岂止是发生了点口角,看看这同为武将的两人这通身气势,和眼底未散的戾气,怕是还动了刀戈。 “卫将军说话好斯文,一点不肖个上场打仗的将军!”果然,卫莽这边话落,那边的郭连就接起来,丝毫不客气地说:“王爷勿怪,我郭连是个粗汉子,脾气暴说话也俗,不懂什么虚伪的嚼舌根子。方才我在城外与卫将军起了些冲突,也确实是我们这些做客人的不敬,应我家侯爷说的,这厢与主人们道个不是!” 他这段话落,随即一双炯炯的虎目环顾坐于左侧的燕故一、卫莽与余下武将,继而再抬头直视着今安道:“但接着这事,郭连不由得斗胆想问王爷一声,这难道就是靳州的待客之道吗?”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29节 这话里无缘无故夹枪带棒的,连一贯会装相的燕故一脸上笑意都淡了下来。 菅州侯右侧带来的那一排人颇为自得,连点人出来道歉的赵戊垣也只顾饮着杯中酒酿。 分明就是先发制人落下马威来了。 今安环顾一圈,似笑非笑地道:“郭将军有话直说。” “自古两城之间友好结邦,莫不是磬鼓在边界相迎,可我们侯爷却是一路进了靳州地,快到洛临城门前,才将将碰到卫将军来接!没有旗鼓,也没有迎军,连来接人的都一脸不冷不热!这怎么能不让我为我们侯爷叫屈,这难道就是靳州、就是定栾王的待客之道吗?” 郭连声如洪钟,说出的一连串话砸在硬地上嗡嗡作响。赵戊垣等他说完才挥袖摆了摆,佯斥道:“看来平日是对你这个泼皮赖子太过纵容了,竟跑来王爷的面前叫嚣!”待郭连低头,他又转向今安举杯,“王爷勿怪。” 勿怪俩字已经说了一晚上了。 今安没有接他的酒,也不接他的话,只道:“本王大约听明白了。倒是想问郭将军,你莫不是以为,这一次本王邀你家侯爷前来洛临,当真是为增进情谊的罢?” 她的话里意思如此直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郭连神色一僵:“这……” “大朔开朝皇帝对诸侯立律有三,郭将军可知是哪三条?”不等那人支支吾吾,今安随即解答道,“封诸侯者,无诏不得出封地,不可私拥重兵,各诸侯间非公互信为罪。” “本王若是大张旗鼓至靳州界迎你家侯爷,岂非是在宣告全天下,本王与菅州有意勾结,互信谋事?”今安殷红唇角划起个笑,问他,“郭将军仍以为你们是为增进情谊而来?” 今安的容貌太盛,又惯不会穿着低调的衣裳,也从不遮掩裹去那些曼妙招展的线条。 她回回这样突兀而招摇地走过满是男子的宴场,一回坐得比一回高。到今时今日,再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提些狗屁倒灶的废话,她也可尽情观遍底下这群人的各种手脚。 居高临下时上位者的气势尤显压迫,哪怕她容色惊人,头回见到的菅州众人一时被美色所迷,一时又瑟瑟不敢直视。 郭连脑筋直,心想这娘们在耍些什么哑谜,冲口要问个明白:“那王爷邀请我等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今安将酒酿一饮而尽,搁下金盏:“郭将军凡事不知,就在此大放厥词,本王又何须与你说个明白?” 这场你我虚与委蛇的宴会,到此时,终于豁开了底下暗藏的刀光剑影。 郭连面色难看,胸腔中塞满了被羞辱的怒火,未等再发作,接到赵戊垣的眼色警告,只好退下。 赵戊垣举杯向主位敬来:“本侯御下无方,扰了各位兴致,让王爷看笑话。本侯自罚三杯。” 本是要借着这事下定栾王脸面,却不料反被打脸,还要让自家主子圆场赔罪,右侧坐着的那一列人都有些面色不好。 场面一时有些难堪,连卫莽这个惯会热场的二愣子都抱胸看热闹,想来真是在城外的冲突里被气得不轻。 燕故一只好担起主场的担子,就着菅州的风土人物夸夸其谈了一番,直把右侧坐着的那一排锅底灰脸说得面色缓和起来。 “想不到燕大人久在北境,对于我菅州的地道食物这般喜好,不若几日后和我们一道去,沈某再邀燕大人一同品鉴。”坐于赵戊垣下位的幕僚沈朝笑道,他天生一张笑脸,敬酒的架势活似和燕故一知己相逢般。 燕故一便笑回去:“有缘有缘,改日改日。” 等到几杯酒下肚,又有一人出列,振袖作揖道:“听闻定栾王手下良将众多,不才慕名已久,今夜趁兴想切磋请教一番。” 是郭连手下的副将。 “这位将军想如何切磋?” 那人有备而来,就见他朝外鼓掌三声,门外有人扛着一个红心标靶进来,而后听从指示去到定好的距离。 是比试射箭呐。众人恍然,又觉不对,只一个光溜溜的圆形靶子,支起的架子也无,如何射箭? 那位副将却不说明白,只道诸位一看便知。 他站在堂中引弓,抱着靶子的人去到堂外,两处差了近十丈距离。光线不明距离较远,难免有人看不清晰,请了两边的武将去做见证,以示公正。 卫莽环胸冷哼一声:“雕虫小技。” 只见抱靶那人将靶子往空中一抛,因着距离过远,被抛到离地一丈的靶心远看小得如一点针点。 靶子离地,那副将当即拉弓射箭—— 等到靶子被抱回堂中,中间的红心正正被箭刺穿透背。众人哗然,虽说距离算不得百步穿杨,但是从堂中到堂外近十丈距离,且中间灯火明暗不定,飞靶抛起到落地不过两息。如此准头,已是难得的箭手。 “在下献丑,愿抛砖引玉。”对方副将话一落,今安这边的便有几个跃跃欲试地要站起,却听他话锋一转,“不才听闻王爷战场美名,想与王爷一较高下!” 右侧那一堆人纷纷附和。 卫莽下座的吴六祥已是忍受够了这些人的嘴脸,手上杯盏与案台一撞,起身道:“我们王爷何等身份,与你比较未免被人说是我靳州以大欺小!我吴六祥自请与你一比!” “这位将军所言差异,军中敢越级挑战者,我们把他视为勇士。这次机会难得,何不成全了这位勇士的勇气?”还是那位幕僚沈朝。 今安虽是武将出身,但功绩都是在北境打下来的,北境外的人无非都是耳听为虚,且看她是一个女人,多带有轻视的意味。何况她即便是射中了,声名在外,只与菅州侯军中副将打成平手,传出去也是胜之不武,何况她还没有胜。 战帖递到跟前,对方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今安听到耳朵都疼,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应了。 仍然是那个抱靶的人,去到十丈的距离。 侍从呈上一柄黑弓,就听赵戊垣在下面扬声道:“王爷乃不世将才,区区这点雕虫小技又算得了什么,还请王爷叫我等井底之蛙开开眼界才好。” 今安将长箭搭弦,视线穿过中间明暗定在那处靶心,缓缓拉满弓身。 远处的靶子被高高抛起——几乎同一时间,今安手中的箭离弦而出,疾如闪电掠过堂中众人的眼前,拉出了一线残影,挟着风声呼啸去。竟比前一人的速度更快、风声更重。 不及感叹,弓弦还在震颤,只见她立时又拿箭搭弓,这回竟瞄也不瞄,第二箭搭弓至射出不过一瞬,儿戏一般。 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撑案探头去看,又见她反手再抽出一箭—— 连引三箭,一箭未至又引一箭,而飞靶受重力与箭簇的击穿,动线难测,这一手虽看着震撼,但难免有些托大了。怕是觉得射不中,要用这种花架子来作一作噱头。 右侧那边隐隐传开议论与嗤笑。 直到靶子被抱了回来呈上堂中,红心被三枝箭簇刺得稀烂,满场登时鸦雀无声。 今安侧首对赵戊垣笑道:“这间屋子太小施展不开,不若本王与菅州侯,相约两日后城外校场比试,如何?” 第36章 風雨前(一) 阿沅掐着一人的脖子避在宴堂对面的屋顶上,看着菅州来的那一群人从底下经过,从宴堂门口走去府外。 一张张假笑人面在院中打亮的灯火下,分毫毕现。 她的手指按在少年颈间的脉搏命门上,但凡有一点点激荡变化都逃不过她的手心。 但没有。 阿沅向今安禀报了全程,事无巨细。 今安低眸看向地上那个少年,他奄奄一息,手脚被折成怪异的弧度。她甩袖往外走去:“陈浒从来没见过那人的真面目,这人说不定也是。带下去罢。” “是。” —— 少年乱发下一双原本桀骜不驯的眼睛失去亮光,木然地看着阿沅手上的刀。 “你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东西。”他倒在地上,声音嘶哑,“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而已,有什么好神气的。” 阿沅长腿跨坐在窗上,不理会他的挑衅,只将手上干净的剑刃擦了一遍又一遍,再收回腰间的剑鞘里。 她上前提起少年的后领子,他也不挣,眼睛从下往上觑她,“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阿沅面色平静无波,难得开口驳他:“我和你不同。” “呵、呵哈哈哈哈哈——”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出声,越笑越大声,扯动胸肺伤处,咳得气息奄奄,“有什么不同,就凭你现在是站着的狗,而我是跪着的狗吗!哈哈哈哈……” 手底下这个人跟疯了一样乱吠乱叫,阿沅随手捡了块布塞进他嘴里,堵住了吵醒死人的噪音。 下去地牢的阶道漫长,水声滴答滴答似永无止境,日日夜夜听下来,要砸进刻进人的脑壳里。 少年已不知被人从这条道上拎进拎出几趟,刚开始还能蹬着腿寻机逃跑,被打回几次后学乖了,到现在已然是无力挣扎。他任由自己的身体被人扯着,腿脚拖行在粗糙不平的石地上,一路过了几道生锈笨重的牢门,进到最里面,被扔去一堆乱草上。 如果不是阿沅怕人早早死了,好心给他洒了几次药,他撑不到现在。 阿沅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好心。可能是因为卫莽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唠叨鬼影响,也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个少年太过倔强,倔强得令她有些不适。 这少年本不必要受这么多伤。 燕故一那家伙贪懒又怕脏,不大喜欢看流血哀嚎的场面,更不喜欢动那些脏兮兮臭烘烘的刑具,所以一向追求效率节省时间。不动刑具,也能令人痛不欲生。明明那些比少年大得多的人都受不住刑讯早早吐露个干净,他却什么也不说,硬生生把地牢里的刑具都吃了一遍。 阿沅低头看他:“你真奇怪,明明已经被人抛弃,又不甘心被人抛弃,还要守着对你主子的忠心。你不也在怀疑自己坚持的意义吗,既如此,又在逞强些什么?” 那少年伏地闷声呻吟了两声,挣开嘴里不严实的破布,朝她嘶喊道:“那我能怎么样!” “你可以向王爷求饶,说出一切你知道的。”阿沅面色奇怪地看他,理所当然地道,“王爷心软,说不定能饶你一条性命。” “心软?心软……哈哈哈……”他埋头进草堆里呜呜咽咽地笑起来。 “你刚说和我不同……换作你是现在这个处境,你又和我有什么不同?” 背后的问话止住了阿沅的脚步,她不假思索:“我不会怀疑王爷的任何命令,无论是什么。” 阿沅是被今安买下的,在六年前的甘沐城,朔人在菜市场被当作牲畜论斤贩卖的时候。 强壮点的男人可以扛货当仆役,美貌些的女人被抬了高价,也有人抢着要,脆弱无用的孩童下场就凄惨得多。有好心人停下脚步,给这些冻饿得嶙峋青紫的小可怜丢下一点米糠,不多,可以在主人的鞭子抽下来时往喉咙里塞几粒。 那时的今安并不如何强大,但在阿沅眼里已经足够强大。那把长剑寒光泠泠,砍断了正栓住她脖子往上吊的粗绳。 如果不是王爷,她大约会像她的哥哥姐姐一样,被当场开膛破腹,溅出来的血从这头流到那头,逐渐干涸暗红,被来回的驴蹄人脚踩进石头隙的脏泥里。 王爷真是个心软的人啊。说起来,卫莽、燕故一也是被王爷捡回去的,就是比她早了一些些时候,才总逞着辈分在她面前狐假虎威。 阿沅走出牢门,见到了正提灯下来的付书玉,她不再着之前那些繁重的盛装发饰,只穿了海棠红的简便束裙,鸦黑鬓上一朵鸢尾跃跃欲飞。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隔着段距离对望,一个冷面佩剑,一个弱不胜衣。 阿沅本要目不斜视地走过,毕竟燕故一在他们一群人面前,耳提面令过几回这人可疑,但她随即又想到从少女住进来的那日起,每天送来的那些香甜点心。 男人扎堆的这个窝里,咬的饼子和肉都是硬邦邦不洒盐的,哪里吃过那样软绵绵香喷喷的糕点。回味着早上咬进嘴里的甜蜜,阿沅停了停脚步,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擦肩要走过时又想起来,“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付书玉对这个姑娘很有好感,虽然脸色冷漠了些,神出鬼没了些,但很可爱,尤其在这一对圆眼藏不住半点情绪时。 她笑着回道:“我下午被绞手的刑具吓到了,燕大人命我将刑具拿回房中挂着,看个一夜自然就习惯了。刚刚才想起忘记拿,所以过来一趟。” 是燕故一那变态会想出来的招数。 阿沅拧眉,回头望了望身后昏暗阴森的长排牢房。现在入夜,正值狱卒换岗,而后上面几道闸门重锁一落,整夜都不会开。 “等着。”阿沅返身回去,去到牢房中处的刑讯室,在一墙有序挂起的刑具里拿了付书玉要的那副,用布裹了,掉头出去扔到她怀里。 “给你了,走罢。” “谢谢阿沅。”付书玉这回连鞋子都没有踩脏,提灯沿着阶道往上走,边回头和身后的人道,“我那边新做了许多芙蓉糕,明天拿些给你试试可好?” 就听身后姑娘轻斥了一声:“少收买我!”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30节 没有说不要的意思。 —— 宴后今安想起一事,叫住卫莽交代了几句。 “就他,要学武?”卫莽一脸嫌弃,“那跟老房子着火有什么区别?” “可不就是。”今安附和,“你找些借口把他回绝了。” 燕故一在旁煽风:“说不准人家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什么?学个武还敢跟我玩三心二意,胆子够肥!等老卫我来会会他!” 隔天,虞兰时与卫莽的再一次见面,二人一同沉默了很久。 卫莽转了一圈,挑剔地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身板,试图找茬:“什么时候开始没长高了?” 虞兰时回道:“还在长的,只是没有前两年长得快。” 卫莽不由得瞄了瞄他的个头,抬头挺胸又问:“几岁了?” “十七。” “十七?”卫莽瞪大眼,“那你的筋骨得硬成什么模样,不得一折就断?” 说着就要上前敲他手臂,虞兰时连连退后,避到今安身旁,扯她衣袖:“王爷。” “你小子怎么一副我要欺负你的样子?”卫莽一点就着的脾气登时要炸。 今安作为中间人,有些苦恼:“你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这样下去,别说练武了,沟通都是问题。 枭风收翅立在一根银杏树枝上,压得金黄的叶子纷纷落下,洒了底下人一袖。它幸灾乐祸地冲卫莽呜呜两声,还记着他上回要拔它羽毛的仇。 小淮站在另一根粗壮许多的枝干上,掂量着手上的马鞭。身姿轻盈,发辫飞舞。 虞兰时的雪白袖口被风灌满,他抬头看了树上一眼,靠近今安耳边:“王爷,兰时什么时候能像小淮公子那般?” 今安看也不看:“下辈子。” 虞兰时:…… 真的是上赶着去讨人嫌。 自觉被忽略了的卫莽开始叫:“诶诶诶,你们看看我呀,还拜不拜师了?” 不等虞兰时回答,他自顾自说:“下次来把你这身衣服换了,这么大的袖子是要绊死谁。” 虞兰时默了默:“是卫大人来教草民吗?” “不然呢?”一看他神色,卫莽明白了,“你不愿意?”当下就要撂担子,“你不愿意老子还不愿意呢!” 眼见拉来的壮丁就要飞走,今安只好对虞兰时道:“如果他不教,你就要去请燕故一来教你了。” 虞兰时微微瞠大了眼,还没说什么,卫莽已经在那边跳脚:“燕故一那三脚猫功夫能教得了谁,可别坏了我们王府的招牌!” 今安抱胸道:“你不肯教,他不能教,谁教?” “我教。”一道身影从树上纵跃而下,翩跹轻盈得如一只大蝴蝶,是小淮。他落到今安面前,规规矩矩地抱了个拳,“小淮上次做错了事情,愿将功补过。” 今安不说话,侧头看虞兰时。 虞兰时先是一怔,继而对今安弯起眉眼,“兰时但凭王爷安排。” 小淮也扬起个乖巧的笑脸对着今安:“王爷可信我?” 卫莽在一旁狐疑地来回打量几人,觉得此事大有古怪。 第37章 舊水夢(一) 那少年死了,死在地牢的乱草堆上,咬舌自尽。 阿沅没有把布条堵上他的嘴,她自请去领了二十军杖。 卫莽在第十五军杖落下前赶到。 拿杖棍的那些二愣子个个没留力,小姑娘自己嘴里咬着块布趴在长凳上,一声不吭。 把卫莽个老母亲愁得直叹气:“王爷罚你的?” 阿沅摇摇头,站直了,几滴冷汗凝在苍白额际,一贯的冷漠神色难得地有些松动,脸颊带着几分这年纪该有的柔软。她低落地说:“王爷对我很失望。” “你可怜那小子?” “不。”阿沅丢开手上的布巾,恶狠狠地,“我脑袋被门夹了。” 卫莽:…… “倒也不必这么说自己。” 阿沅的军纪明显比卫莽坚守得多,又去挨了剩下的五军杖。而后那抹黑色身影纵跃而去,悄无声息地隐去今安身后的某个角落。 燕故一刚从外头回来,听闻后满脸意料之中地道:“罢了罢了,我也累了。那小子的确审不出什么来。” “线断了。”今安转头问他,“你陪赵戊垣逛了一天,今日的动静如何?” “不就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比谁都快活。”燕故一拿起茶盏,拂了拂上面的浮沫,“他明面上没带多少兵,暗地里防得比谁都怕死,养的那些死士布满了方圆三十丈内的死角。” “不过,倒也发觉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我今日陪他去了两处地方,他回回身边不离人。但是在我刚才走后,他去了一个地方,却勒令其他人不得入内窥探。” 燕故一卖着关子:“王爷猜猜是哪里?” 今安不猜:“哪里?” “烟波楼。” —— 不巧,出去就遇上了人。 虞兰时坐在马车里撩帘看来,一脸真诚地邀请:“王爷可是要出去,不嫌弃的话,可要与兰时一道。” 燕故一难得地赞同:“甚好甚好。王府的车马太打眼,低调为上。若是虞贤弟肯将马车让给我们就更好了。” 虞兰时回以微笑。 天渐渐冷下,漫飞的银杏叶扬满了整座洛临城。 乌金天幕压下行人如梭的长街,高楼檐下挑起明亮的红灯笼,栏影斜斜。 马蹄声敲落,撩起车窗帘子往前探,前边人声最是喧嚣的那处就是烟波楼。 烟波楼临着主街,背靠穿城而过的清溪,占了风水极佳的地头,又盛了仙人也醉的酒酿,闻名遐迩,年复一年。 他们南下之后,却是第一趟过来。 燕故一撂下帘子,说:“比之王爷曾经去过的,那些王都的销金长街楼坊,这里也不差什么了。王爷,你觉得呢?” 他这句话一出,尚算宽敞的地方一下空气凝滞。 这处车厢贯彻了虞家的软金玉奢靡之风,半丈长方,吊玉穗,熏檀香,座上丝垫,脚下铺毯。 虞兰时垂眸盯着手边的檀烟,烟丝袅袅而上,弥入她束着红缎的发间。 今安看过去:“也就这样。” “这烟波楼的掌柜曾是洛临城舞姬,得了一笑倾国,千金驮台的美名。十五岁登台,后来自己赎身,开了这间酒楼,也算是本地城中的风流人物了。”燕故一敲着案台,“赵戊垣避人耳目来此,能是为了什么?” 今安不以为然:“赵戊垣是什么人,为权弑父弑兄的狠人,哪里能为你嘴上这点肤浅东西冒险。说不定是声东击西,假借美色做暗地里的文章呢?” 说话间,地方到了。 热烘烘的酒香与烟火气从楼里头淌到外头,掺进檐下灯火与刚起的月色。由人引着进去一楼大堂,台上是琵琶折子戏捻腔作调。 到底是怕太打眼,对方没有包了整座楼,但是在今安他们往二楼走时,就被拦了下来。 金阿三老早就看到这几位风姿不凡的客人,挂着汗巾上前赔着笑脸:“几位客人实在不好意思,楼上被贵客全包了,暂时不能接待。要不,小的在楼下给几位拿个屏风隔着,也很幽静。” 今安与燕故一对视了一眼,说不用,随即挑了处靠窗的桌子坐下。 燕故一与今安坐在一侧,虞兰时落后一步,去了对座。 金阿三跟在后头,往桌上搁热茶,“几位要点些什么?可要小的介绍一下?” “不用。”燕故一转头道,“不如让虞贤弟为我们介绍介绍,给你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本地人虞兰时丝毫不慌,转头对今安笑:“兰时自小甚少外出,对于本地的风土或许还比不上外来人,怕要让王爷见笑。” “哪里哪里,虞贤弟过谦。” 他们说的话,今安一向插不进去,只觉得莫名其妙。 炉上温着的酒咕噜咕噜响,燕故一提起给每人杯中倒上。 虞兰时拿着杯子转过几圈,一饮而尽。 今安目光从二楼转回,就看见虞兰时咳得眼尾耳根飞红,眼里蓄了点水光,问燕故一:“你灌他酒了?” 燕故一满脸无辜:“就给他倒了一杯。” 原是虞兰时第一回 饮酒,喝得有些猛,一口辣意从喉咙呛下去,又呛上头脸,正晕乎乎地捂上额际:“我没事。” 连惯有的装腔作势都忘了。 今安只得再点了一壶蜂蜜水,换了他杯里的酒。 等台上琵琶换了三曲,二楼上仍是毫无动静。 “不等了。”今安扔下杯子,径直出门,绕到烟波楼临水的那一面。 燕故一跟在后头,往上看窗后的烛火,“王爷是打算……” 虞兰时酒意散了一些,眺目见清溪上流过星辰灯火,今安的侧影也落在那里,她冲燕故一点了点头。 燕故一凭着他三脚猫的功夫,勉强不算狼狈地攀进二楼一间空房,翻窗进去。 今安看虞兰时,问他:“你要不要先回去?” “不,我跟着你。” “行罢行罢。”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31节 两人之间距离三步远,今安扯过他正随江风飘荡的大袖摆,揽近过来,而后踩着几处落点,攀上那处窗口。 她的手勒在他的腰间,把那一处衣料勒皱,将人送到窗内,而后自己翻进去。 里头很暗,刚进去的人又没有避开,今安一下撞进他的怀里。 擦过脸旁的丝滑缎面与檀香,不知闻过几回。今安认出人,随手将他攘开。 眼睛适应后,窗外透进的暗光将满间摆设照得影影绰绰,燕故一那厮已经将耳朵贴到墙上听墙角。 今安环顾一周,自顾推了门出去,身后两人拦也拦不住。 门被推开仅供一人侧身出去的缝隙,没有发出声音。这里是拐角向内的那一排雅间,没有对着楼下大堂,也没有看守。 来人当真谨慎至极。 亮着烛火的那一间在最里面。 离得越近,屋里的寂静越是突兀。 今安贴上门户,用匕首在糊着的布上刺开一个小洞,望进去。 视角斜进去,正是窗边的长榻,立灯燃着烛,晕开一片旖旎暖红,也照出榻上的人影交叠。 那两人的长发缠绕地密不可分,女子艳丽如花的裙摆被男子的手掌撩起,正极为狎昵地往里探去—— 身后靠来热度,清如碎玉的嗓音刮进今安耳廓:“你在看什么?” 虞兰时跟上来了,就离着今安脸旁一个巴掌远,呼出的热气带着点酒味,又很干净,眼尾红,唇上也红。 像亟待采摘的鲜花。 用花形容男子是不是不太合适?今安想,或者是葡萄? 许是那几丝酒意令他失了分寸,靠过来就也要往门布上戳个洞一起看。 被今安压住了手。 虞兰时被手上的热意带跑了心神,忽听屋内爆出一声瓷器的碎裂声,而后是一声女子轿斥:“滚开!” 这一声惊动了门外的两人,今安顺手扯住虞兰时的领子,矮身蹲下去。 “什么狗屁苦衷,还不是你们男人间那些狗屁权力龌蹉事,给我滚出去!”骂人声中夹杂了几下巴掌声,极是利索清脆,听着真的是有深仇大恨。 虞兰时整个人几乎就是被今安侧压在门板上,惊魂未定。 在这处昏暗中,仍是熠熠的琥珀瞳眸近在咫尺。今安朝他示意:“嘘——” 燕故一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满脸看好戏的表情,看了他们几眼,又掉头回去了隔壁房间。 这扇门后的闹剧还在继续:“滚,给我滚出去。你娘的说话就说话,还敢吃老娘豆腐!不怕被我掐了根,还脏我地方,给我滚出去!”里头人砸东西的声音越来越近,向着门这边过来。 今安拎起虞兰时领口,连拖带扯地又避进隔壁屋子。 燕故一幸灾乐祸地道:“听动静就知道有这么一出。” 隔壁的门被打开,有人被推了出来,一个酒壶哐啷一声砸上墙,惊得底下大堂的吵嚷声都一静。 然后,今安听到了赵戊垣那厮的声音:“烟娘,你且让我进去。” “滚!” 对于男人来说这当然是极为没有面子的,幸好他不知道旁边还躲了三个听墙角的。 只听着大约是没戏了,被三番拒之门外的赵戊垣这才整理衣着说改日再来,下了楼去。 过了好一会,又听隔壁的女人蹬蹬蹬跑出来,冲着一楼正堂喊道:“金阿三,谁让你把不干净的东西放进来的!上来给我把整个二楼都洒层盐,驱邪!” 第38章 舊水夢(二) 楼里伙计忙着撒盐的时候,今安已经原路带着虞兰时下到一楼。 燕故一在下面摇扇等着,心有余悸地道:“差点听了场活春宫。”他没有像今安一样看了几眼,却到得早,听了些不该听的动静。 虞兰时被今安几番带上带下,衣领袖口乱得不能看,最后一点酒意终于也散了个干净,却仍是微醺般脸红心跳。 下来得急,他还未站稳,袖子跟今安的挤作一团,被她扶了下后腰。 燕故一就着方才的听闻,抽丝剥茧:“一个舞姬所生的外室子,不齿于自己的出身,拼了命地斩除阻碍往上爬。临了临了,却对自己之前所不齿的女子这样纠缠,难以自拔。岂非是很有趣?” 今安转头望了望,那层楼上渐次点起灯火,照出忙忙碌碌的人影,映得底下清澈的水面也热闹起来。她若有所思:“听起来这二人牵扯颇深。” “定是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我自诩将赵戊垣的祖宗十八代查了一遍,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遭。”燕故一边手敲扇子边道:“赵戊垣何等机警,若非真是难忘,何必藏得这么深?又怎么会在敌人环伺的这个地方,冒着风险也要来见上一面呢?” 今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觉荒唐:“他脑子坏掉了?” “王爷,不愧是你。”燕故一笑起来,话锋一转,“不知道把烟波楼的这位掌柜抓了去,能胁迫那赵戊垣拿出些什么东西来换?” 今安摇了摇头,她点了远近几处黑漆漆的地方,对面屋顶,巷尾拐角,示意他留心:“那几块都有人,气息很轻,是高手。如果你敢轻举妄动,被抓的就不知道是她还是你了。” 虞兰时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说话,十分默契,没有旁人可以介入的余地。 眼见随着赵戊垣的轿辇离去,那几处潜藏的人影被撤了不可窥探的命令,向烟波楼围拢过来。 “此地不宜久留。”今安当先离去。 —— 回去的轿子里虞兰时很沉默,像是被这一趟累着了,也或者是酒意还在,支额半阖着眼眸。 窗边悬挂的玉穗是枚鲜艳如血的玛瑙,随着穿进帘布的风轻轻摇,在他眼前晃动,偶尔与她的唇色重合。 在今安偏头说话时,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侧脸上。等她有所觉地看过来,他又敛睫低眸。 他不敢与她直视,却不遮掩,任自己的行止意图暴露在旁人的目光下。即便如此,今安也没有察觉,察觉了也不在意。 燕故一坐在对面,甚至有点可怜他了。 可怜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妄想触碰悬崖上的云雾,最好让云雾沾上尘土重得再也飘不起来,只能落进他怀里。 可怜他注定一场空。 今安从不曾为这些投向她的、或仰慕或爱恋的目光停留,也不会去辨别。就如她不能理解赵戊垣像个耽于情爱的白痴一样,做出今夜这种荒唐的事情。她同处这个位置,绝不屑于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她不信。 “还要多谢虞贤弟的车轿,载了我们这一程。”燕故一将话引到虞兰时身上,她的目光随着挪过来。 今安看向好一阵不出声的人,他将自己藏匿在外面投进的疏影里,脸上被酒意熏出的残红消了,显出玉一般润而冷的白。 好似有些什么不可解的烦思,让他的眉头掐起褶皱。 但很快,他从那片影子里直起肩背,面容重新拢进温暖的烛火中,朝她眉眼弯弯地笑:“兰时先送王爷回去。” 今安不置可否。 燕故一笑着应了,又道:“今夜还要劳烦虞贤弟为我们保守秘密才是。” “我不会说的。”他点头后,又自嘲地摇头,“我也不懂,说出来也是颠三倒四,让人听了笑话。” 不懂他们之间动辄一个眼神就可以领会的默契,也不懂那些轻描淡写说出实则诡谲难辨的风云。 他在妄图接近云雾的时候,陡然发现自己与山巅之间,差了十座登天梯。 除了身份地位上的云泥之别,还有受限于自身成长的见识、眼界、谋算,所有所有这些不堪匹配的东西。 这才是天堑。 —— 隔天燕故一继续当陪客,游山玩水,吃喝玩乐。 在日落的时候,他不说告辞,而是说定了上好酒席,邀请赵戊垣一同前去。 到地方的时候,赵戊垣脸色显而易见的僵硬。 燕故一恍若未觉,呵呵笑道:“这烟波楼的仙人醉远近闻名,不知侯爷可有尝过。” “哦?”赵戊垣闻言好似颇有兴趣,“请燕卿带路。” “侯爷请。” 接下来就是在燕故一凭一己之力搭建的戏台子上,敲锣开幕了。 他当着赵戊垣的面,对前来迎客的掌柜“一见倾心”。 长街的繁华灯火如河流入脚下,在居高临下的楼顶,只剩天边寥落的月色与火光照不上来的周遭黑暗。 今安一身夜行衣装束,揭开屋顶的一片瓦砾向下看。 一张摆满了菜肴的大桌,燕故一正对女子表示倾慕:“烟掌柜这等才貌,岂能在这市井里被埋没了。” 烟娘看着眼前这位文雅公子似风月老手,眼里却是戏谑的笑意。 她挑起个逢场作戏的笑:“公子折煞烟娘了,不过是街坊邻居卖我一个面子,将就着把生意做起来。烟娘可不敢担这美名。” 然后就是几番你来我往的言笑晏晏。 从楼顶的角度看去,看不到坐在一旁的赵戊垣脸色,但能看见他紧攥在手中的酒杯,快被捏碎。 今安不信这位菅州侯,在多年处心积虑地登上高位后,会做出在险地与旧情人相会的愚蠢举措。 必定是有什么暗地里的阴谋。 经过昨夜,她仍然这么认为。 燕故一在中途借故离去,临走前向头顶挑来一眼。 闲杂人等一去,烟娘也要告退,赵戊垣不让。他站起来,几步就将人逼到了墙角。 花太艳丽芬芳,即便当头甩上巴掌,也阻止不了妒忌心大发的登徒子。 女人玉段般纤美的手腕被人握住,又唯恐弄伤般轻轻松开,掐出的红印被他怜惜地吻了又吻,顺着滑落的衣袖往内,得寸进尺。 犹自低声斥骂的红唇被碾乱了上面的胭脂,她侧开脸,又让男人手掌轻柔按了回来,指腹从鬓发到眉眼,寸寸流连。 身着紫袍的男子背对这边,看不见神色。但从这点细枝末节上,就可以看出他已然是被怀里人迷得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哪有什么秘不可宣的阴谋,只有一室亟待轰轰烈烈烧起的干柴烈火。 当真有人这样愚不可及,踏入险地,只是为了美色。 赵戊垣这个蠢货,浪费她一晚上时间! 今安差点捏碎手上瓦砾,暗骂数句。忽然,身后一下不同寻常的破空声。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32节 她迅疾转身,抽出匕首向前劈去,锵一声,劈断了一支疾射而来的暗箭。 箭杆从中断裂失力跌落,不远处,被人持在肩肘的□□反射冷光。 看戏看戏,险些就要搭上买命钱了。 对面楼顶上的人发现了她,见一击不成,当即做出手势。不过两息,几道人影从街尾巷角现身,向这边快速包围过来。 今安退到屋顶边缘,向后一倒——黑色身影落进无边的夜色中,楼层里觥筹交错的光影透窗而出,急速掠过飘飞的衣袂。 她在下坠中一个后翻,踹上墙面借力,避进一楼与二楼间的檐角。借着遮挡向上望去,她原先站的那个地方落了几道身影,正向下看来。 瓦砾被踩碎的声音太响,已经惊动到了楼里的客人。 烟波楼前临闹市,后是深水,左右都是低矮的商铺,从屋顶过去太显眼。她这一身行走在黑夜是最好的隐蔽,去到闹市的明火中就是自投罗网了。而大门前,是菅州侯带来的守卫。 心头连番计较,今安脚下不停,向上攀跃几步,挑了二楼一扇黑暗的窗户翻进去。 门外在清走四处的客人,隐隐的有刺客的喧哗声传开来。 今安环胸靠在墙边,听见外头开始逐间搜查的声响。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很明显,对方也和她想到一块去了。 忽然,嘈杂中一道脚步声向这边走近,径直推门进来。 今安手上的匕首下一瞬便压上了来人的脖子。 来人身量颇高,被她攘得轻退一步,随着一阵檀香靠近来的,还有熟悉的嗓音:“王爷,是我。” 虞兰时。 今安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惊讶,收起匕首,抓着人避进更深的黑暗里,“你来做什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知道王爷还会再来,所以今晚一直等在这里。外面突然乱了起来,想着可能是你,所以就找过来了。”他简单几句交代完,从明亮走进暗处有些不适应,眯起眼睛想看清她,“你没事罢?” 废话不多说,外面的客人已经被赶得差不多,守卫开始一间一间地搜查,很快就要搜到这里。 不再问怎么他能一下找过来,今安借着慢慢适应的光线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把你的披风解下来。” 她反手将自己罩面的黑布扯开。 第39章 舊水夢(三) 突围出去一开始就不在今安的打算里,正思索怎么脱身之际,他送上门来了。 这一身黑衣实在太过明显,她却不接虞兰时递来的披风,而是任由它委落在地上。 什么情况能让人在第一时间避开,甚至不敢或不能上前一探究竟,顺势可以把所有蛛丝马迹都藏下。 能是什么情况。 这处雅间,几丈见宽,中间一张大桌并几张圆凳,一两盏烛火就能让这里一览无余。 “虞兰时,你是来帮我的吗?”她问。 虞兰时在昏暗中点头,怕她看不清,又“嗯”了一声。 此刻的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帮。 没等虞兰时问,她走上来,扯住他的衣袖往里走。虞兰时顺从地,似牵线木偶般地,被她带到屋中唯一的桌前。 等到她另一手揽上他的腰,将他往前揽近时,清明的神思开始搅浑。 近在咫尺的触碰与拥抱,隔着轻薄衣料透过来的热度,几乎要烫穿他的皮肤。 他的腰好细。今安将他搂抱到身前的时候,不合时宜地想到。 “虞兰时,你喘一声来听听。” “什、什么?”他全然料不到自己也会有舌头打结的时候,脑袋晕乎乎的,比昨夜喝的那口酒还上头。 她不却肯放过他,一如既往笃定道:“你知道的,别装傻。” “我、我不会……” “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他几近求饶地,避开她喷洒到脸上的温热鼻息,往她颈间躲:“非要这样吗,没、没有其他的……” 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这样让他以后还怎么、怎么……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你知道的。”她靠近他耳边轻轻地说,“就全当帮帮我,你会帮我的,是吗?” 那一声尾音犹似带钩,钻进他的耳朵。她的声音压低后,往日不近人情的清冷全成了无意撩拨。 鼻端间她颈侧的香味愈加浓烈。 他在做过的最荒唐最糟糕的那些梦里,都没有这般情状。 他的腰被她揽得越发近。 混沌间,感觉她抽出了他腰间的束带,拖扯着环佩啷当落到地上。她将他的外袍敞开,整个人藏进他的怀里,于是宽大的衣裳便将她身上的黑衣尽数遮得看不见。 少了一层布料,却也将他所有的软肋摊开,以肢体厮磨的方式,几层衣料的摩擦声好似一场大雪。 黑暗是贪兽趁机挣扎锁链的最好时机。那些曾经困束他的蛛丝被她的指尖寸寸割断,几乎给了他可以为所欲为的念头。 桌子不窄,中间放了一托盘的茶壶茶杯,是给客人喝茶用的,也是酒楼里惯例摆的。在两人的推挤间,这可怜的一托盘被挤到了桌角边边,只差再一下就能摔到地上跌得粉碎。 雪淹到了脖子间,一片一片地慢慢叠上来,柔和而残酷地,倒数着他的死期。 这里的时间好似过得很慢,但是外面人其实只是搜过了两间,下一次的目的地,是这里。 人声与火光已经到了门外,透进来的光亮照到桌边,堪堪照清了虞兰时半幅面容。 他的睫毛乱颤,眼里是泫然欲落的水与光,在半明半暗中向她看来,眼底交杂惊慌、欲色、贪婪…… 光从他身后打来,她的面容就清晰得多,不同于声音里冷静自持的,琥珀瞳眸里糅杂了其他东西,深沉的,勾着人低头去探个究竟的。 黑暗是既善于躲藏又坦诚纯粹的颜色。 许许多多不能登上圣人之书的情绪,在撕裂了一角的这方黑暗里,从这一张一贯清冷纯然的面孔上,向着她放肆倾泄出来。 他的呼吸滚烫而紊乱,身体又是僵硬的、颤抖的,被带着搂上她腰间的手甚至掐得她有些疼。 今安不知道自己在一瞬间想了些什么,眼前晃过男子指腹揉过女子唇面、晕开的那一点胭脂,又是虞兰时昨日在门外,靠近她时、那张饱满而红的唇。 赵戊垣那贪色蠢货,也并非没有缘由…… 外面人推门而入的前一刻,今安鬼迷心窍般,抚在他后颈的手施力将他按下—— —— 被赶走的客人个个不满,在逐渐拥挤起来的走廊上抱怨不停,又摄于搜查人的冷面,只得顺着楼梯下去。 一处处雅间门户大敞,点灯的没点灯,都被进去仔细搜了一番。 一无所获的众人来到拐角靠里的最后一间。 门被踢开,火把照进。初时是一室黑暗锁住的静谧,而后火光随着脚步声很快乱晃到屋中的桌前,照见了地上丢弃的浅色披风,再往前,年轻男子修长笔直的双腿被靴裤包裹,背上衣裳华美的纹路皱得不成样,腰背弓起压着底下的人。 交颈缱绻。 喘息声。 衣衫凌乱裹着两人。 男子背上长长的墨发勾绕在女人纤细的手指间。 火光一晃而过。 来搜查的众人都惊呆了。 哪怕火把的光只有一团,也能堪堪照见那两张美轮美奂的侧脸,和难舍难分的情状。 死一般的寂静后又是一连串的吸气,脚步声兵荒马乱地退出去,门掩紧。 今安推开身上压着的人,拎起地上的披风,围到身上。 —— 整座烟波楼的客人都被请了出去,没有搜到可疑人等。 到底不敢在别人的地盘大肆搜捕,去到几条街外的暗卫也退了回来。 赵戊垣坐在大堂前,将手旁的茶杯摔到眼前跪下汇报的人胸口,淡声道:“废物!” 茶杯滚到地上,摔成几瓣,残水败叶洒了一地。 声响惊扰了案后正拨算盘的人,她抬头看了几眼,尤其注目地上那一滩狼藉,蹙着黛眉道:“不要在我的地方砸东西。” 没有人说话,空气一片寂静。 耸着脑袋的金阿三拿起扫帚将碎瓷片扫了,然后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少顷,案后的美人一手持灯一手拿着账本走过来,将账本放到赵戊垣面前的桌上,话声缓缓:“这是今晚上赶走楼中所有客人的损失,烦请侯爷过目。看看是当场结算,还是改日伙计到府上清账呢?” 赵戊垣没有看那本帐,只将目光徐徐地从那只五指如青葱的柔荑,看向眼前笼在明艳烛火下的美人面,“何必在这等地方拨这些破珠子,比这些多上数倍数十倍的我都可以给你,只要——” “唉。”未等他说完,烟娘轻轻叹了一声,“谈钱多伤感情,何况我们还没什么交情。请侯爷结了这帐,再来说其他乱七八糟的,好吗?” 两人短暂的对视中,赵戊垣先移开视线,侧眸示意旁边人。 手下忙忙递上早已准备好的银票。 点清了银票,烟娘转头叫住门边那只缩头鹌鹑,“金阿三,关门打烊,送客!” 金阿三已经无法形容将这群贵客送出门时,那种脑袋随时要掉到地上的心情。 尤其是当前那位穿紫袍的男子,扫来的眸光冷得吓人:“你是这楼里的伙计?” “是、是……” “做了几年了?” “三、三年了……” 三年。他眸光闪动,回望身后,烛火渐次熄灭的楼里,那角拖曳而过的紫色裙角。 回去的轿辇上,赵戊垣吩咐外面人:“把那里周围的人手增至两倍。” “是!”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33节 “今夜必定与燕故一背后的人脱不了干系,本侯倒要看看,他们明日要耍些什么花样!” —— 虞兰时的车轿等在街边,今安将披风解下,递还给他。 他的目光闪闪躲躲,从刚刚就一直这样,本就红艳的唇面被咬得要破。 等她上马要走的时候,他在后面期期艾艾地唤。 今安回头,他又不说话,只望着她。 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已经污了他的清白。 马蹄躁动地在原地踢踏了几下,今安等了等,问他:“会骑马吗?” 他顿了一下,缓缓摇头。 “你真的是什么都不会。”这句不是奚落,她的眼中满是笑意,身后发丝与红缎在夜风中飞扬,勾绕上面颊颈间。 他仰头看着,掌心似乎还残存方才抚摸过那里的麻痒。 而后她驱马走近来,向他伸手,“上来罢,我教你。” 这匹马是从小跟在今安身边,她一把草一把草地亲手喂养长大的,与主人尤其亲昵,也仅限主人。虞兰时勾着马镫上去的时候,它不乐意地喷鼻撅蹄子,被今安温声拍抚了下来。 今安很忙,顾完这个,还要去牵身后那个笨手笨脚上不来的。 夜间坊市热闹拥挤,马儿只能委委屈屈地找空隙落脚。等到城门在望,人迹渐少,耳边的风声便一阵快过一阵。 身后巍峨喧嚣着的城池在马蹄声中越来越远,那些原本凝固着的夜色,在策马奔腾的放纵中,变成了穿梭而过的流云。 她系在发上的红缎与长发一起,随着风挨上他,又从指缝流出。 教人骑马这一时兴起的念头,在身后人快把她的腰勒断时,失去了热情。 今安扯着马缰在原地转圈圈,低头去拍他的手背,“你放松点,还能摔死你不成。” 他松了松手,下巴搁在她的肩侧,轻声细语地说:“太高了。” 小淮八九岁爬屋顶下不来的时候都没说过这种话,今安诧异地问:“你小时候没有爬过树?” “没有。” “怪不得胆子这么小。” -------------------- 天上掉馅饼了,虞兰时。 第40章 舊水夢(四) 这片天地挣脱了城池的墙垒围困,所有熟悉的歌舞升平尽数被抛于脑后,风声裹挟着一切未知往无垠的前方涤荡而去。 这就是她的平常事,却是他的第一遭。 但凡决定接近她,一步一步,都是要将平生过往渐次翻天覆地的巨变。 衣袂长发纠缠,虞兰时在一往无前的飞驰动荡中,在跌下就绝对会粉身碎骨的结局前,紧紧拥着她。 今安听到他的叹息声,不由得问:“你在叹什么气?” “我只是在想,这样的风景竟然是第一次看到,不知道以前错过了多少。” “你还想看什么?” “想看看,除了洛临靳州,外面又是些什么模样。” “那岂非很简单,只要有一艘船,顺着这逐麓江往上到江口,长鞭快马半日便出了靳州界。往西是菅州,往北是连州,这两处与靳州一样同溯逐麓江,区别不大。” “一艘船?”他忍俊不禁道,“王爷忘了吗,那艘船差点沉在了江底。” 今安闻言也笑了:“只怪你运道不好。” “是吗?”虞兰时喃喃问道。在刚落入江寇手中的时候,他或许也会这么认为,但现在,不是了。 今安纵着马缰,任马儿慢慢缓下速度,闲适地走动,穿进高密的芦苇丛中,靠近江面。 漫天星河倒落在逐麓江上,对面是矗立了千万年的连绵山影,沉默巍峨。 “连州之后再往北,是王都,聚集了王朝最耽于权力的一群人,除了勾心斗角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好看的。然后再过去是上东三州,风物便与洛临截然不同,冬天下的雪不比这边的湿冷,而是大片的干燥的,一夜之间就可以染白一座山丘。” 她的目光掠过璀璨的江面,投在那些连绵的山影上,又或者是穿过山影望向更遥远更宽广的地方。 虞兰时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又定回她的侧面上,看她眼里那片美丽的颜色,轻声问:“你想去哪里呢?” 今安回神,笑看他一眼:“怎么问起我了,是你想去哪里?” 他摇摇头,“没去过的地方太多了,也不敢去。才想问王爷去哪,到时可否带着兰时一起去?” 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隔了一会又问:“可以吗?” 如此往复,他问了三次。 “你了解我吗,虞兰时。”今安被他缠得烦了,问了这一句。 虞兰时沉吟了一会,来不及回答,也不需要回答。答案不言而喻。 “你不了解我的生平,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曾经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事情,就说跟我走。万一我将你带到贫瘠无人的荒漠,就放下你,任你自生自灭……也是不无可能的。”她甚至被自己的这个假设逗笑,回望他一眼,“怎么样,你还敢跟我走吗?” 她的本意是借着玩笑话堵他,让他收敛那些天真性子,却没想到身后人默了一会,轻声答道:“有何不可。” 今安不由得回头,想看看他眼里是否藏着戏谑,却没想到对上了他尤其专注的眼眸。 两人同乘一骑,隔着的距离甚至分不开相互缠绕的发丝,他的目光坚定而专注,映着江面上熠熠的星光,不躲不避地与她对视,像是在昭告些什么地道:“我愿意的,王爷。” “说得轻巧。”今安调开视线,“你只是被那些从未亲眼亲证的风光迷了心窍,才敢与我这么说罢了。” “王爷又了解我吗?”他在身后问。 今安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江风,短暂地让自己投入这种无意义的纠扯。她想,她是不了解的。 他看着像一块置于高台的、常常被人呵护拂拭的玉石,外表看似无暇,也从未沾染过什么污垢是非。 可偶尔地,他又会展露出一些棱角,锋利地可以割伤人,一如今夜这场突然而来的对话,而他不依不饶地求证着什么。 既莫名又执拗。 “王爷不了解我,又怎么知道我现在的话,是出于对未知事物的向往,还是因为坚信你不会将我弃于险地?” 他漂亮的五官在夜色中泯灭了一切鲜妍,上勾的眼尾即是水墨画中最惊鸿的那一笔。 他说:“又或者是,无论你带我到哪里,只要是你带我去,无论哪里,我都甘愿呢。” 一切尽皆沉寂,遥远城池中的尘世喧嚣映红了那一角天空,到不了这里。这里的光亮就是只有亘古的星辰与倒影,还有他的眼睛。 极其坦诚、呼之欲出。 忽而他又一笑,那一笔美妙的眼尾弯起来:“王爷不是说要教我骑马吗?” 说要教骑马,当然不是说说而已, 今安下了马,马儿立刻就要尥蹶子把身上的人甩下来,幸亏她手上缰绳没放,当即扯住。 马儿喷着鼻不忿地原地踏圈。 可想而知如果刚才她放开了绳子,此时的虞兰时已经不知道被甩到哪里躺着了。 无法,今安只得重新上马,这回位置不同,落在了虞兰时的身后。 可他握绳跟拿笔一样,不敢用力,小娃娃翻花绳的力道都比他强。 等他扭扭捏捏地尝试几次,把马险些几次带到江里去,气得它又要尥蹶子的时候,今安实在看不过眼了。 他比较高,挡了视线。今安压着他的背让他微微弓下,那两片随风飘荡的大袖实在风雅,被她乱糟糟揉作一团塞进他的怀里:“卫莽说得对,下次你要学骑马练武这些,不要穿这些大袖子,麻烦。” 她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跟他说握绳的使力点,偶然一抬头,才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定在她脸上,带着明显愉悦的笑意。 今安一巴掌拍上他额头,“能不能好好学!” —— 城落宵禁之际,今安将虞兰时送回了虞府大门前。 费了一晚上功夫,差点看了一场活春宫,自个儿又演了一回活春宫,其他事情是半点没做成。 连教人骑马都只拎了半桶水,回来的时候勒她腰勒得比去的时候还紧。 他还想请她进去坐一坐。 今安不敢。 再消磨时间下去,天就要亮了。 她坐在高头大马上,眉眼意气风发:“虞公子,早点歇息罢。” 名仟从府里匆匆赶出来的时候,看见自家公子还望着空荡荡的街头发愣。 第41章 山嵐唳(一) 转眼就到了约定之日。 猎场定在了洛临城外的山上。 南边临江吴侬软语的水城,却生就一座天险,一道犹如巨斧劈开的豁口断开了山头,勒着马缰立在悬崖边缘往下望去,乱石滚落,深不见底。 “王爷好生有本领,找到了这么一处好地方。”赵戊垣在十数步开外,也坐于高马上,低眸俯瞰着山崖下。 他的身后是从菅州带来的三千兵士,个个重甲加身,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好手。这一批兵马顺着山道布得密密麻麻,与今安带来的人遥相对峙。 常年险峻罕有人迹,只有老樵夫才偶尔经过的天险处,这一日叫这些轰隆袭来的人潮,几乎踏平了崎岖。 赵戊垣纵着缰绳,驱着马在边缘走了几个来回,蹄铁踢踏下乱石不断掉落。他接过手下人递来的短刃,随手往底下云霭缭绕处一扔。 久久,没有回声。 “真是一个杀人后毁尸灭迹的好地方呢。”他这么说着,抬头向今安看来。 他那一双尤其出彩的眼睛即便带着笑,也是显而易见的傲慢。唇薄而平,骄矜冷漠。面上线条各处都刻着处心积虑,高高在上,无所动容。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34节 完全想象不出前两回对着女人能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怕也是跟毒蛇一样叫人退避厌恶。 今安整理手腕上的束袖,看也不看他:“谁说不是呢?” “王爷这话真是叫人恐慌。” “菅州侯不也来赴约了。” 这一处天险旁,仅隔一条两马并行的山道,是另一处人为凿出的洞口。 说是洞口不太适合,这道口子往里延伸,几乎把山腰掏空,仅剩一线悬压着其上万钧不可计的山头巨崖。 巨崖遥遥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就塌落得惊天动地。 “真是玄妙啊。”赵戊垣这人跟来观光一样,见一处夸一处,抚上洞口山壁,往里张望:“开凿这么一处,不知道得花费多少时间人力。” 洞口处丈高的空隙,教人只张望着,就能感受到重山压顶的窒息逼迫。 里头又实在宽敞,让人不得不设想着,究竟是要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才得凿开这可容纳千余人的地方,还要来到这样无人凶险的悬崖边。 今安在后头给了他答案:“侯爷不觉得,这一处用来养兵分外合适吗?” 赵戊垣回头,对上今安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便也笑了:“原来这一处,是王爷用来养兵的?” “本王确有此意,却来不及施展,就教人捷足先登。” “哦?”他颇有兴趣地,“什么人,竟也能从定栾王的手下抢东西,什么样的胆色,什么样的本领。有缘的话,本侯定要好好见识一番。” 今安骑着马踱上几步,凝眸打量他的神色,“巧了,本王请侯爷来洛临城,也是想问问,侯爷可否为本王引荐这位有缘人。” 赵戊垣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便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实在有趣。这地方开在王爷你的地盘,却要本侯来为你引荐开凿的人,竟不知是哪里来的莫须有的罪名!” 他边说边大力拍着山壁,直教人担忧那承着万万钧重量的脆弱石壁要被拍碎。而后,他停下来,问道:“是徐章昀那厮这样和你说的?” 今安摇头道:“难道不是菅州侯事多人忙,忘记了吗?” 山壁上的碎石粒嵌进了掌间,赵戊垣边拍抚掉便点头:“王爷此话也有些道理,本侯确实事多,家里的事情那样多,哪里抽得出时间把手探到靳州这边。” 山道上一时只听得风声过耳,树浪涛涛,马群按捺不住蹄铁敲着山路。 “那便请侯爷一观靳州风光。” “还望今日这一遭,莫要叫本侯失望才好。”话落,赵戊垣掉转马头,当先冲去山顶,身后兵马接踵跟上。 卫莽在后面嘀嘀咕咕:“这人真是装相。” 今安抬头望着,须臾下了结论:“不是他。” 豢养江寇,在山上凿开这一处险地养兵,而后干脆利落抛了这步废棋的背后主谋者,不是赵戊垣。 那么是谁。究竟是谁。 太过轻易的结论,使得卫莽不敢置信:“王爷就这么信他这一番绕来绕去的鬼话?” “在徐章昀说出他们互相来信时,赵戊垣的嫌疑就去了七八成。能有这样蛰伏心性的人,怎么会在其他人手上漏了马脚。” “那么王爷你邀他来这里的目的是?” 今安不语,举目望向群兵奔赴的山顶。 自然是探一探这位远道而来的邻居。若能谋事,便称友。若不能…… 也尽早除了这迟早要长成苍天大树的劲敌。 —— “王爷不在。”小淮从树上跳下,挡在来人面前,“你来做什么?” “小淮公子忘了?”虞兰时彬彬有礼地道:“上回我说要习武,你说你来教我。” “少跟小爷来这套!”小淮自从上次那件事情后,已经看透了他的伪善,“都是你接近王爷的借口,别以为小爷看不出来,小爷迟早和王爷说清楚,扒了你这只狐狸精的皮!” 少年只有他肩高,磨牙霍霍,一双眼里都是未遮掩的厌恶。 看来上次那件事做得确实有些过火,招惹了这少年的敌意。 他头一次做那种事,还没能控制好分寸。 可虞兰时又岂会怕他人的厌恶。 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都可以拿来做登天梯的踏板。 “你要和王爷怎么说?” “你怕了?”小淮上下打量他,眼里的得意要飞出来,“只要你滚出这道门,以后再不踏进来,小爷我就既往不咎。” 虞兰时闻言便笑了。 小淮有些怔住。 他见过这人在王爷面前的笑,眉眼弯弯,开心得眼里能溢出光来,柔弱得跟朵花似的,也做作得能让人吐出隔夜饭。 但绝对不是这样,嘴唇划起笑的弧度,眼神却是冷的,他说:“我拒绝,所以谈判失败了。” 小淮登时心头火起,就要挥起拳头,想起什么,又顿住。 虞兰时了然地看着他,“你不敢。” “我不想欺负小孩子,但你也可以尽管试试。” “还记得上一次吗,看看王爷究竟是信你还是信我。” —— 日暮,长队的骑兵从城外急驱而回,带着孤山上的肃杀寒意,刮乱了数条繁华大街。 王爷遇刺。 有人在山顶的密林中布了暗箭。 已有快骑提前回来禀报事情经过,燕故一立即下令封城。 小淮年少冲动,说要出去找王爷,一扯马缰就往外面跑,被燕故一命人绑了起来。 卫莽在府门前下马,冲着前头的燕故一甩下一句:“有内贼。” 他收敛了大嗓门,这一句只有燕故一听到了。 燕故一神色一凛,低问:“王爷呢?” “王爷带兵去追了。” “不是赵戊垣?” “那小子是最早去到山顶上的,伤亡不少。” 菅州侯到来不过两日,猎场之约更是兴起之话,而山上所有的布局都是燕故一逐步令人去办的。 闲杂人等早撤了个干净。 却仍防不住有人趁两城诸侯相较,借螳螂捕蝉之际,欲做那只最后的黄雀。 而那只黄雀,就藏在周围,藏在身边。 燕故一向来挂在嘴角的笑意没了,转头,眼尾线条下敛,眼里神色冷静残酷。 在冲天火光照亮的庭院前,站了许多人。他来回地,扫视着这些人的面目。 这些人,最低的也是官至从四品,个个都是安插在军中的主要位置,也都是跟着今安从北境过来的。效忠的宣誓历历在目,这些风沙磨砺成的铜筋铁骨,生死义气,这些人,本可以把脊背托付。 但是现在,不一定了。 燕故一抬手打落火把,振落的衣袖在空中犹如一道斩落的铡刀,他冷声道:“在王爷没有回来之前,所有人不得私自出府。” “违令者,杀无赦。” 而其中到底有几人在故作镇定,抑或低眉谋算,就是下一步去一个一个揪出来的事情了。 燕故一转头叫来李管家,点着旁边呆立的虞兰时,“送客。” 虞兰时立刻上前两步。 燕故一知道他要说什么,眼尾轻瞥,薄唇一张:“虞公子,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你能做得了什么?” —— 马车远离了身后风声鹤唳的偌大府邸,门前没有点灯,里头火光蓬发,利刃声作响,黑暗下如一头咆哮闷在喉头的猛兽,匍匐着。 名仟在催促车夫再走快一点,车轮骨碌碌地急滚过凹凸路面,逃离这一片黑暗围拢的地头。 快回到阑井街时,迎面撞上了骑马带队的府里管事,“老爷命我来接公子回府。” 这一场骤变掀起的巨浪,席卷的不止一处。 府门外,虞之侃带人等着,这个一向对待家人对待独子尤其温和的人,在将入冬的寒意冷风中,生生冻硬了脸上的笑纹。 虞兰时走上前去,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迎面一道掌风刮来,半点没留力气,狠狠地将他的脸打侧过去,规整半束的长发洒乱肩头。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第42章 山嵐唳(二) 这一巴掌极重,从未有过,在嘴里刮出浓烈的血腥味,虞兰时接过名仟递来的帕子,往嘴角一按。 拿下的雪白巾帕上一抹血色刺眼。 不用看,也知道火灼针刺般疼痛的左脸上现在是什么情状。 抬头,对上虞之侃的脸色,他正咬紧牙关下颌隐隐抽动,极其生气,也极其失望。他压着声音质问道:“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这场对话是在书房进行的,廊前门上灯火挑暗,管家已经去了夫人和老夫人的院里打点,粉饰太平。 夫人疼爱得之不易又自小病弱的独子,只把他当成了笼里羽翼未丰、受不住外头风雨的金丝雀。听之任之,几近溺爱。硬不下心肠,还要做慈母多败儿的践行者。 书房中。一身白衣的少年跪在凉砖地上,腰背笔挺,长发如墨缎,半掩着左颊上涨红的掌印。不辩不驳,不肯屈服。 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虞氏起兴于商贾,前几代确实是登不上台面的铜臭家。但登富极便仰贵仪,祖上留下的庇荫足够子孙不必再摧折腰骨。到了虞兰时这一辈,是真正框在礼仪模子里塑成的。 他不曾违逆长辈,不曾行差踏错,一步一步地照着早就铺陈好的光明大道成长着。只要他心无旁骛地走下去,即便日后在官道商贸上无所长,做不到光耀门楣,也能守正自身,一生顺遂。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35节 一如他的名字,兰时。良时,春时。不求功业远大,但求所有的美好愿景都能伴随左右。 可是今夜,虞之侃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以往的过于纵容,险些酿成不可挽回的大祸。 如果不是今夜城外生乱,府里闭门时名柏说漏了嘴,虞之侃现在怕还被蒙在鼓里。原来眼前这个一向乖顺的儿子,竟然已经三番四次前往定栾王府。瞒着他,瞒着所有人。 私交密切。 “你可知那些人表面光鲜亮丽,实则利欲熏心,无恶不作。你去那里,无异于引火烧身,跟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又有什么区别!” 虞之侃实在气极,抬手一扫手边的茶盏,瓷器碎裂在虞兰时脚边,溅上衣袍。 门外的辛管家听到声音忙忙进来,左右为难,只得劝道:“老爷息怒,老爷息怒。老夫人与夫人那边尚未知情,莫要惊动了她们啊。” 虞之侃勉强按下心头火,又听底下跪着的人终于出声。 “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他说。 “你知错?那你说,你错在哪儿了?” “我错在不该不自量力,与王府中人来往。不该欺上瞒下,害得家人为我担忧。更不该以身涉险,将自己与家人置于险地。”他依次地,将脑子里已想过千百遍的一条条说出,平静地,漠然地,“孩儿知错。” 闻言,虞之侃一拍桌面,站起指向他,“好啊,原来你都知道,你都知道——”手指轻颤半晌,终于无力放下。 “各城诸侯间向来是狗咬狗,你死我活,举战便要倾数城之兵,哪里见得半点仁慈和对庶民的宽怀。今日能将你奉为座上宾,明日就能让你身首异处,不得善终!我告诫过你多少次,你仍去淌这趟浑水。”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长叹一声:“我与那连州侯不过一封暗里递往的书信,便险些累得你殒命江上。你既然知道,便是已经想过悔过,却还是要去做。你究竟是将自己,将我和你的母亲祖母,将这全府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置于何地?” 在虞兰时的预想中,这场质问迟早无可避免,却不会来得这么快。 果然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无从分辨,默然不语。久病带来的寡白面色在灯下几近羸弱,称得嘴角的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见他这样,虞之侃踱步半晌,终究动了恻隐,只当他有所回头,便说罢了罢了,“我不问你如今究竟与他人交情多深,又有多少往来。我只要你答应,从今以后,你和那些人断绝所有关系,再不能有任何明面暗地的牵扯!” 掷地有声,当头砸上,虞之侃势必要在今夜得出个结果:“你答不答应!” 屋内惊雷响后便是寂静,令人无所适从的寂静。 虞兰时攥紧了掌心,皮肤碰到了尖锐的物体,是方才茶盏摔碎的碎瓷,坚硬的,锋利的,避不开的。 他的沉默令虞之侃更加失望,心头无力,想起来道:“你莫不是觉得那些区区的救命之恩能做什么捷径?你以为是救命之恩,其实人家已经借着这份恩情从你老子这里,掏去了数万两黄金白银!” “我知道。”他回答,神情冷静,变也未变。 权势与金钱间不可能撇得清干系。虽然他的父亲一直妄想能划清界限,独善其身。 这场救命之恩一开始就掺杂了各方人等数不清的算计。从在那次宴上知道她的身份,一切他所捉摸不透的痕迹便都有了解释。 可即便开端尽是虚伪,人情假面都是恶意。 但又如何呢?结果不因人力而定,人心也是。 “你知道?”这事未对别人说过,虞之侃先是一顿,而后不由得上下打量起眼前人。 他跪在那里,正在张开的身骨撑着阔衣,笔直得像一株正在拔起的修竹,雪白的月光压着他。他对所有的错误一并揽下,不推脱辩驳,也不说一个改字。 细究起来,今夜的这场雷霆指骂,像是与他无关,他毫无动容。与之前惯常彬彬有礼的举止相对比,一时间竟判若两人,陌生至极。 昏暗灯火下一瞧,仿似这具皮囊下叫什么贪婪恶鬼侵吞了心智,敢与亲父对抗。宁肯将家族一并拖入劫乱,也不肯回头。 虞之侃在这无声对峙间,突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虞兰时七岁那年,陆氏的外家来了些亲戚,带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子。虞之侃和夫人都很高兴,以为同龄人的活泼机灵,能影响一下当时性子越发孤僻不爱开口的虞兰时。 等到仆人慌忙来报,表少爷被公子推下了锦鲤池,才惊觉事情完全出乎意料。 一群人急急赶过去的时候,落水的孩子已经被救了上来,面色青白正在嚎啕大哭。虞兰时抱着书站在一旁看着,神情无波动,更无歉疚愧悔。 气极问他,他仰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满脸疑惑地反问不可以吗,原因是:“他太吵了,吵到我看书。” 当时的虞兰时已开蒙第三年,礼义廉耻的圣人之书读了厚厚一沓,却不知道读去了哪里。因为自身不喜,便将人推下了没顶的鱼池里,险些淹死一条人命,甚至毫无悔改之意。 因此即便当时独子年幼且病弱,走过几次鬼门关,虞之侃也没有轻饶了他,在夫人苦苦哀求下,仍将他在烈日下罚跪一天,禁足一月。 事后,虞之侃以为是自己教养不善,后面便将时间多放到这上头。而虞兰时自那一次教训之后,也再无差错,如他所愿地,循着丈量好的尺子循规蹈矩。君子风仪,行事有度,琴棋书画无一不擅,除了些不善交际的寡言与沉郁,已然是很好了。 如今想来,哪里是变好了,分明是坏在骨子里,只是藏起来了,藏得这么深。 一旦挖根掘骨,便教人不寒而栗。 虞之侃真是想不通:“我自问在衣食金银上,从来对你是有应必求,究竟是哪里亏待了你?你竟然生出这种野心,要与虎谋皮!” “我并没有图谋追权逐利之事。” 虞之侃不信:“那是什么,什么让你躲躲藏藏不肯坦白?你这些日子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是什么? 大约是些说出来,便要教眼前人更为惊怒、甚至断绝关系的事情。 虞兰时垂下眉眼:“孩儿谨听父亲责罚。” 虞之侃终于没了耐性。 “好啊,好啊,你自己主意大了,敢起反骨了。但只要一天是我做这个家的主,就决不可能让你肆意妄为!” “把他带下去,关在院里。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第43章 山嵐唳(三) 染血的白瓷片被丢上黑木盘,修长五指在灯下莹泽如玉段,掌心、指腹数个破口淌下细细血线,淌过几处凸起的骨节,流到腕间,将他的一只手割得破碎。 这只手浸入清凌凌的水中,拨弄着,像拨弄往日他扶起调试的琴弦。 浑然不顾血丝缕缕散开,针扎一样密密的刺痛越加嚣张地刺进那些破碎的伤口。 直搅得一盆干净的水脏成朱砂滤过的。 终于,他玩腻了这自虐的游戏。 侧头望向屋外,门扇轻轻地在晃,外头是万丈流风,树梢顶上一轮弯钩,月辉落在院前,结了一地霜。 四下阗静,却有一片,鲜艳的衣角。像不知何时焚起的火焰,在这黑透冷透的夜里,扎进了他的眼。 她坐在墙头,俯下身来,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几圈,定在他唇角的破口,喟叹一声:“真是可怜啊。” 夜色是浓重得化不开的暗,逢月庭里经年不变的高墙竹声,所有事物都是熟悉的。她也是熟悉的。 但是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所以是梦。 既然是梦,就无所顾忌了。 他伸手扯上她的裤脚,抓住了那片火焰,望着她说:“我没有办法了。” 她看他一眼,浅色的凤目里满是事不关己,随口应道:“哦。” 这一声,就解了他眉上千番愁绪,他轻笑一声:“你果然会这么说。” 这一片灼烧的火焰在他梦里出现过很多次。 入目生温的,不可触碰的。 间或坐在船波乱荡的窗前,一腿支起,一腿垂落,膝盖往下的那一截收至精巧脚踝的美妙弧度,就在裂开的赭红袍裾处露出,惬意轻晃。 间或出现在他的床边,撑颐小憩,闭上了那双流光四溢的眼睛。于是,从她鬓边落上他指间的一缕长发,就可陪他捧书读过半晌闲暇。 哪怕不及旁人心肠慈善,在随心所欲的梦里,他到底是个守礼人。 —— 今安在日月更替的熹白中回到定栾王府。 府院里经历一夜的惨烈洗礼,干戈横乱,空气中弥漫着未消的血腥味。 在这一夜间,燕故一揪出了数个细作。有的是这次猎场有直接干系的,有的是连带暴露牵起的。 瞧上去,有几张已经看了两三年的面孔。 面如死灰地低着头颅,其中一个犹自挣扎着唾向今安。 “妇人之仁,沦落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任人宰割,毫无志气,不若把你的位置让给其他人当!” 卫莽当即一脚踹上去:“放你娘的狗屁!” 那人被踹得眼歪鼻斜,侧头呸出口中血沫,往日恭敬的一双细眼爆出狠厉:“难道不是吗?我们跟着她从北境来到王都,吃了多少苦头,本想能挣个高位一辈子富贵,结果损兵折将到头什么也混不上,还落得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你有没有良心?扒开你自己被屎糊了的脑子,好好给老子想一想,你还记得当初是谁把你从那一堆尸山里带出来的?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没有王爷救你,哪有你今天在这里叫嚣的份!当初怎么不让你死个干净!” 卫莽快气疯,上去几脚踹得人埋头吃灰骨头乱响,被燕故一拦住。 男人混不在意地笑了几声。能做出这事,他早已将自己得到失去的掰扯个干净,问心无愧地:“我自然是记得。可我这么多年的尽忠职守也尽够了!” “你错了。”这一句止了两人间的纠缠。 今安走到男人面前,看着他道:“你这三年的尽忠职守,可不是平白无故给本王的,你换来的是正四品武校尉官职,还有你家人一世的衣食无忧。” 哪有人能占尽这世间一切便宜呢? 坐在高位时,一切恭维效忠呼拥而至,捧上的赤诚义气多得随手拈看都是夺目生辉。 而当从高位跌下后,光明褪去后的阴影一定便会反噬。 已经比她预想中的好上许多了。 对上她漠然的目光,男人原本一直倔强扬起的头颅慢慢低了下来,他垂着青肿眼皮,满腔意气好似在这冰水浇头中冷却消散了。 他不是不念恩,但是人往高处走。他在这里看不到前路,争和不争一念之间,逐利的天平为他背叛加上了一点尺码,然后就走到了这一步。 “本王很佩服你的勇气,却也惋叹你的愚蠢。你若是真的聪明,就该藏得更久一点、深一点,等到本王对你完全信任,什么不是你的囊中之物?”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你当年说的效忠没有做到,那么你被我救回来的这条命——” 男人不及再辩解什么,陡然瞠大双目。 寒光一闪,在空中扬起阵血雨。男人颈间裂开一条深深豁口,血泡咕噜咕噜着像砧板缺氧的死鱼吐出的。他目眦欲裂,眼前颠倒个天地,重重磕倒在凉地上。 含恨不肯闭的视线中,血液沿着银白剑尖往下滴,滴答滴答,溅湿了小片干净的青砖地。随后被黑底长靴踩上,走动间带起黏腻的红线。 今安环视院中所有人,“本王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错过今天,地上这个人就是你们明天的下场。”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36节 —— 好不容易空落一些的地牢又是满满当当起来。 付书玉持灯走下的时候听到遍地哀嚎,哀嚎声从墙这边撞到墙那边,跌宕不止,本就阴暗潮湿的地底恍若审清罪罚的十八层炼狱。 刑讯室里,燕故一正放下手中的册子,上面写满刚抬出去的罪犯招供出的东西。 灯火一晃,他抬头看来。 入目一片娇慵旖旎的桃红色,她鬓边的钗尾坠成暗处的一点光晕。 从头到尾写满格格不入。 两人每天在这楚暗无天日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过了好几日,已经将原先的硝烟味磨去了不少,剩下的就是怎么又要见到这个人的厌烦。 起码付书玉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付书玉做不了什么,按她的身板,但凡靠近那些落锁有栏的牢笼旁,怕不得被人反以挟持。 所以囚人的牢房是她的禁区。 她的日常职责无非是旁观一下刑审的血腥场面,递递笔墨,誉写笔录。说是职责,不如说是燕故一拿来磋磨她的工具,看看她那一副不识人间疾苦的面色,什么时候就要禁不住眼前的惨烈景象,匆促退场失败告终。 得以结束这场闹剧。 但一日一日,燕故一仍能见到这张鲜妍的脸,明眸善睐,从原先见着血便颤抖不停到如今的视若无物。 这双眼睛真是美啊。 让人想捏碎这双眼睛里那些与生俱来的、高人一等的东西。 夜里外头的动乱响了大半宿,方才路过府院前还见着仆从在洒水清洗,扫到边角的水渍带着未清理彻底的红色。人人讳莫如深。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付书玉是没资格知道的,但这座府邸的的确确遭受了一番变数,连表面的粉饰都起了裂纹。 就如眼前的人。 褪去了长久披在身上的人畜无害的皮,他抬起的眼中有彻夜未眠的倦意,更多的是戾气。 连往日不及眼底的嘴角那点子笑意都懒得装饰了。 看见她后,他的神情显现出一些不可控的暴烈,从黑黝黝的瞳孔,到绷直的唇线。大约是心情不佳,连她这个寄人篱下者的出现,都要被牵连。 他走近来。数番的唇枪舌剑过后,付书玉早已习惯,望着他。 他打量了一番她的神情,唇角一扯:“你这些天见过几场刑罚了?” “数不清了。” 燕故一抬手捻起她的下巴,轻声道:“真是奇怪。这么久了,你还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吗?手脚这么慢,可怎么是好。” 这些天从犯人口中严刑拷打出的秘辛,他从不遮掩,反叫她抄录。像是要让她坐实细作的名号,迫不及待地将这些递到她手上,等她一旦露出马脚就痛快扫地出门或问罪。 自然是没有的。 “讥嘲你受了,冷眼你也受了。我倒是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这般执着,肯舍弃下荣华富贵来这里和我们演这么多天戏。” 不知不觉,时间流水一样,到洛临城已经快一个月了。付书玉到现在也把自己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这句话,说了太多遍,说到不想说。 面前这人仍对她存着极强的敌意,或是当作无聊日常的消遣。仿佛不刺上她一刺,就过不好日子。 所以付书玉现在只回:“大人说的是。” 他觉得无趣,撂下手。那袭月白衣袍去到另一头,在肮脏的环境中显出十分的违和,他重拿起那本册子,似随意道:“忘了和你说一件事。薛陵川带信给我,说他已在来洛临的半道上,求我让你俩见上一面。”说到这里,他瞥来似笑非笑的眼神,“付小姐,可要允了你可怜的被抛弃的未婚夫,一腔痴心?” 薛陵川。 付书玉哪里会不记得。 她私自逃婚被连累的苦主,如今沦为了全王都全天下的笑柄。却在他父亲的铁棒责骂下,痴心不改,千里奔赴。 也是他燕故一曾经的同袍,在他少时未落难前的知交好友。 -------------------- 最近比较忙,对文的状态也不是很好,废稿很多。所以这周是隔日更哈~我尽快调整好~谢谢各位小可爱的支持~ 第44章 山嵐唳(四) 是夜,今安点了阿沅并十数暗卫,悄无声息围了赵戊垣的所在地。 大约是主人生性多疑,赵戊垣谢绝了燕故一在主街为他挑选的暂住地,而是挑了处极为偏僻的府邸。 据说是某处私产。 建在了洛临城远郊的地头,方圆一里无遮无挡,空地上挂满了灯笼,十步一盏,将整座府邸照得招摇至极,生怕别人不把这里当成烟花之地。 也拦住了所有可趁之机。 就如驻守在烟波楼外的那些暗地窥探的人手,这座府邸同样被把守得如铜墙铁壁一般。除开明面上的巡逻近兵外,还有许多道轻不可闻的气息隐藏在各处。 今安在这里看到了这位菅州侯的防备心。 他所带来的三千兵士被拦在了城外,所带的就只有百来近兵,和这堪为最后一道生死符的一群死士。 灯笼虽然太过显眼,但是身处险地时,反守为攻恰是震慑敌人最有效的一招。光亮将方圆地方所有试图踏进的动静照得分毫毕现,只等猎物进圈,暗处潜藏的猎手即刻就会蜂拥而上将其撕碎。 但是今夜,谁是猎手,谁沦为猎物,尚未可知。 阿沅跟在今安身后,“属下前两日跟在他后面,好几次差点被那些人发现。那些人训练有素,忠心耿耿,只听命菅州侯一人。” 那些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自然是不离赵戊垣身旁三十丈的死士们。 阿沅从赵戊垣踏入洛临的那一刻起,就奉命开始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燕故一舍身陪着客人游山玩水的时候,她借机将赵戊垣身边人试探了多番。踩着那些死士的防守线从容游离,探清了他们的实力长短。 阿沅跟在今安身边六年,从瘦骨嶙峋的小姑娘成长为如今杀人不眨眼的一把手,能力武功在这一批暗卫里都是顶尖。能被她所忌惮,可以看出赵戊垣现在的势力培养绝不容小觑。 而这种情况,在上一任菅州侯身上是万万看不到的。 不然,也不会教从小养到大的儿子轻易咬死,却半点波澜也惊不起。 “看来,他老子的下场给他自己敲响了警钟。”今安目光穿过空地上恍如盛世辉煌的明火,直达那一处在夜色中伫影深重的府邸,“倒也不算太蠢。” 今晚的风不算大,左不过拂上树叶的沙沙声,掩去了足底踏上枝干的响动。 忽然,外圈几盏灯笼熄灭了,巡逻经过此处的一列兵士停下脚步,当前一人警惕地望来,手势一挥,有几人拔刀出列向这边走来。 四处环视,没有异样,灯笼重新点起挂上。 而在这几人将灯笼钩挂上去时,原地停留戒严的另外几人头顶上的灯笼倏忽也灭了。 杀机来得如此措手不及,黑暗中几道皮肉裂帛声,被割断喉颈的数具尸首被放倒在地。挂着灯笼的几人尚不及回头看,刺进后心透胸而出的箭头已令他们再开不了口,灯笼滚落。 一切的声响起又声响灭,不过在两息之间,风再过,这一小片的灯笼霎时全暗了。 突变这样明显,其他巡逻队伍顿时从各方向这里靠拢,拔刀声呼喊声四起,留下了宽阔无挡的大片空地。 疾奔而来的巡逻兵背后,灯笼一盏一盏渐次熄灭,黑暗笔直蔓延向门庭大开的府邸前。 —— 赵戊垣在昨日的猎场上全身而退,今日闭门不出,麾下谏言需尽快返回菅州地内。 多在此地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这趟洛临之行,表面为两城之交,实际即是他人安排好的一场鸿门宴。竟是意图谋害我主公的性命,如此急不可耐,可见定栾王其心之险恶!” “自古诸侯交涉不可杀,何况那定栾王大张旗鼓邀主公前来,天下皆知。如此行事,岂非是落人口舌?定栾王虽一贯嚣张,却也不必要做出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姚师易,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诸如此类的争论在赵戊垣耳边吵吵闹闹了一天,到现在都没有吵出个结果。 尤其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两个谋士,姚师易与沈朝二人吵得大动肝火。 沈朝冷哼一声,道:“昨日猎场之行不就清楚地揭开了那厮的真面目,以为安个刺客的名头就可以推脱干净,其实就是她图谋主公性命、菅州之权。倒是你,姚师易,为敌方百般辩驳,究竟是何居心?” 姚师易朝赵戊垣振袖一礼:“猎场之行耳目众多,一旦出事所有的怀疑都会悉数落到定栾王身上。伺机谋害他城诸侯,这种事情下作又显眼。臣下并非是替谁辩驳,而是不忍主公在招兵之际轻易树敌。而且,若真有其他包藏祸心的贼人暗中躲藏,也必不可令他逍遥法外!臣下句句肺腑,请主公一辨。” “焉知不是定栾王也存了你这种想法,将计就计,再借个刺客由头就可以推脱个干净!” 眼见争论又走到牛角尖,赵戊垣抬手一挥:“好了!” 堂下二人立即停住,正身垂袖。 “沈卿的担忧不无道理,借刀杀人之策古来有之,何况现今各诸侯间早已没什么道义可言。”赵戊垣摆袖而坐,又说,“可本侯更倾向于姚卿的说法。” “定栾王岂是那种蠢笨短视之人。并非说她无害我之心,不小心栽在她手里的可多得很。但她不会耍这种破绽百出的花招。要拿本王的性命,她必要圆得天衣无缝,让天下人数尽嫌疑都数不到她身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戊垣狠狠掷碎手中杯盏,“究竟是谁人这般有野心,敢来横插一脚!” 闻言,底下二人面色各异。 堂中凝滞之际,一道清冷女声撕开了场上的寂静——“菅州侯所言倒是出乎本王意料。” 有人踏进来,一身黑衣,从门外深重的夜色走进灯火骤明的此地,鬼魅般令人悚然。 赵戊垣骤然抬头,眼中撞进那张浓墨重彩的面孔。 “定栾王。” 寒栗在看清那人之时顺着脊背爬上后脑,沈朝最先反应过来,当即就是喊人。 数声后,无人应答。 这才惊觉,窗外院前皆是寂静。除了更深夜重的寂静,那些浓得化不开的漆黑雾翳后还藏了,教人心惊胆战的伺机而动的东西。 “定栾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赵戊垣向后靠坐去,面上扯出个笑,“本侯那些手下实在太不懂规矩,不知道通报一声,惹恼了王爷,也是罪有应得。” 她走近来,穿过堂中僵立的二人,抬指拂过手下墨檀桌坚硬的边角。 女子长发尽皆高束起,发鬓勾勒出的面容轮廓美极,却让人生不起一点赞叹欣赏之意。那一双望来的眼睛,寒意湛湛,即便她在笑。 “侯爷不必担心,那些人只是绑了起来,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侯爷你,就不一定了。” 第45章 山嵐唳(五) 随行的三千兵士被拦在城外,只忠于他的死士尽皆被困住。眼前除了两个无半点功夫的文臣,身周无人。而敌人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他的地盘上,艳得有毒的唇畔噙着笑。 满脸要从他这里狠狠咬去一大块血肉的势在必得。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37节 这是赵戊垣生平遇到的第二次重大危机。 第一次还是在他手中无权无势、只能作为菅州侯引以为耻不可见人的外室子苟活时。 终究是太掉以轻心了。 目光从地上破碎的茶盏挪开,又挪到来人面上,赵戊垣表情悠然自得,好似不知危险迫在眉睫,“定栾王深夜来访,莫非是要将本王取而代之,给菅州换个主人不成?” “这不过是下下策罢了。” “哦?王爷竟有上上策,赵某洗耳恭听。” “你之前表现得实在过于愚蠢,无论是与徐章昀书信往来留下把柄,还是只身赴洛临送上门来。”今安说,“让本王不得不怀疑,你当真是靠着自己一步步爬上来的,还是纯属好运气磨死了你父亲兄长,才坐得这个位置。” 他不置可否:“看来王爷把本侯的过往都调查清楚了。” “本王没有兴趣知道你的过往,是你自己送上门。亏了你,将将知道了一点关于烟波楼掌柜的往事。” 一提到烟波楼三字,赵戊垣那风轻云淡的脸色就变了,即便他坐姿神色不变,力持着无动于衷的表相。 但今安从北境到王都,在那些权贵趋合奉承的肮脏事里不知走了多少来回。单从眼前人下压的眉峰和抿紧的唇角,就能看出他对于这句话的在意和忧虑。 可他仍要佯作无事,佯作疑惑:“好端端的,王爷扯起旁人做什么?” “呵。”今安摇头笑,眼里都是轻蔑:“菅州侯这句话倒真应了本王心中猜想,你若是真的无所谓,何必遮掩,恰恰是你遮掩了,才证明此人与你关系匪浅。” 看着他逐渐蒙上阴翳的眉眼,今安下了定论:“这大约就是关心则乱罢。” “不知道请来烟掌柜到这里一叙,又能给本王带来些什么消息呢?” 这一句终究触怒了正座上的人,他拍桌而起:“你敢?” “那就要看你能给本王多少诚意了。”今安靠坐着椅背,双手交握,一双眼定定看他:“那位烟掌柜的安危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菅州侯。” 赵戊垣攥起拳头,攥得骨头咯吱响。堂下的姚、沈二人已跪下连呼不可。 今安偏偏还要再浇上一把火:“菅州侯,你知道你这一遭输在哪了吗?” 赵戊垣脸色铁青。 “你的软肋,实在过于明显。” —— 月上中天,烟娘提着盏昏黄油灯,在楼里一间一间地巡视过去。 指挥着人把喝空的酒坛累起,再洒水清洗地面,扫清了楼里一日繁华后的狼藉疲惫。 走动间,听楼里伙计趁隙唠嗑:“听说昨夜山里出事了,山上一堆火把走来走去亮了整夜,好多人吵得要死,发生了什么事?” 金阿三最是消息灵通:“说是前两日来城里的那位菅州侯遇上刺客了。” “哟,这么刺激?” “可不是,城里今天封了一整天,街上到处是巡查的官兵。” 说话声慢慢散去,伙计们一一回家,烟波楼里的灯全熄了,只留桌前这一盏摇摇晃晃,晃得烟娘的思绪乱糟糟。 风起间灯火一闪,眼前忽然站了两个高大黑影,不等烟娘起身呼救,其中一个就抬手将她砍晕。 烟娘陷入昏迷前,还隐约听到左边那个在骂右边的:“怎么就把人打晕了,万一侯爷问罪起来,看你怎么办!” “不打晕怎么带走,她挣扎怎么办?她打我怎么办?她可是连侯爷都敢打……”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烟娘几刻钟后在颠簸的马车中醒来,开始破口大骂:“赵戊垣那个狗东西!” 赶车的两个安静如鸡。 外头夜物在风驰电掣地向后退去,掀帘一看,旁边还有两队骑马护送的,正往城门的方向赶。 掳人跑路的事赵戊垣不敢做,但今夜这场又实在蹊跷。 烟娘开始威胁外面的人:“放我下去!不然我就跳车了!” 外头唯唯诺诺:“夫人不要为难我们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要么放我下去,要么来个人跟我说清楚,别想不清不楚地就让我走。” 外头犹豫再三,派了一个比较能说会道的掀帘进来,小媳妇一样地坐在角落里解释:“属下也不知。只是侯爷早前下了死令,一旦与另一边联络不上,不管其他,第一时间即刻就要将夫人护送出城。夫人放心,护送的都是顶尖的人手,且去了菅州有置好的宅子铺子,足够一生富贵……” “联络不上?”看这交代后事的势头,烟娘狐疑地问,“赵戊垣快死了?” 那人一噎,踟蹰道:“只怕是凶多吉少……” 烟娘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死了我去菅州干嘛,给他的仇家送人头吗?怎么想出来的蠢法子,他没有脑子,你们也没有脑子?” 一时间车里车外都静了。 “是谁这么为民除害,送我去现场,我要亲眼看看。” “夫人……” “去不去?不去我就跳车了!” —— 车头掉转,烟娘坐在马车里望着窗外夜幕飞逝,一时往事纷扰。 这段孽缘要追溯到十二年前,她十四岁,涉世未深的年纪,一时眼瞎心盲,捡了个在小楼里做下等仆役的男孩。 男孩身形单薄瘦骨嶙峋,看着最多只有十岁,唇鼻轮廓皆是平平,只一双藏在乱发后的眼睛美极,像是造物主把对他的厚爱尽数倾注在了这里,瞳色深亮,眼尾痕重,勾挑都有媚意。 这样一对眼睛若是长在了姑娘脸上,怕就要被楼里妈妈遮上面纱,只用来调.教眉眼风情也能名噪一时。 可惜是个男孩,且学不会弓腰笑脸。第一次见的时候他正被高大强壮许多的其他仆役按在偏僻角落捶打。 屋檐上化开的雪水成串滴在他青紫面上、破衣领里,眼角鼻下都是污血,喉咙里压着嘶哑呜咽,看着好生凄惨可怜。 如果世上有后悔药,烟娘必定头一个千金求购,一气饮下,好回去告诉当时的自己,千万千万不要对那只豺狼心生怜悯。走,赶紧走,头也不回地走。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当时的烟娘一颗心肝也还温软良善,所以她停下了脚步。 喝止了那群仆役,拉起那个不及她眉高的男孩,捻帕擦他脸上的血与水。 把他喉咙里的示威咆哮当作哭泣呜咽,把他的厌恶退后当作瘦弱不支。 真真是眼瞎心盲。 她此时全然不知人心难测,笑着向面前这只满心满眼都是仇恨火焰的豺狼,伸出了手。 “妈妈打算把他卖去隔壁街的小馆馆里。”同行的姑娘对脏东西避之不及,扯远她抱怨她的多管闲事,“去那里伺候贵人可比在这里挨打挨饿好过多了。” 烟娘走时往男孩手上塞了块藏的糕饼,偶然回头见他把东西丢进了墙角污水里。 不识好歹。 烟娘那颗遇着受伤的小猫小狗便要软塌塌的心,稍稍冷了下来。 这桩事就抛在了脑后。直到她偷偷养的那只猫不见了。 养了两三年的白猫,从瘦小斑秃一只养得长毛溜光水滑,爱在她的膝前踝间蹭来绕去,呜咪撒娇。 这样心爱的东西不见了,她心急如焚地找了一天,最后是被男孩抱在怀里送回来的。 猫儿以往蓬松干净的毛发上沾了许多泥和血,左前腿瘸了,骨折,被一根破旧布条草草包扎好。 它窝在男孩的怀里瑟瑟发抖着,见了主人就开始尖叫,挣扎下来的时候利爪划伤了他的脸。 在她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低头软声说:“它摔在树下,腿摔断了。我帮它包扎,带来还给你。” 男孩子骨头抻开晚,加上他经常挨饿挨打,愈发显得比年龄小,十岁年纪比普通的八九岁孩子还瘦得多。脸上青紫旧伤未愈,新添的几条抓痕沁出血珠,一双乌黑眼珠在乱发后怯怯瞧她,是慌乱,是示好。 烟娘满心的怀疑就慢慢消了,变成潮涌来的愧疚怜悯。 没有再思考为什么男孩知道这是她的猫,也没有追问其他,就把他牵回了自己的房里。 妥帖上药,洗澡换衣,让他睡在床边温暖的脚踏上,隔日又跟妈妈开口要了他。 烟娘从小自知美貌,自负美貌,也善于利用美貌。她明年马上十五了,要开始上台,这副身子这张脸都是楼里精雕细养着,要做洛临城里的大招牌,妈妈惯不会违了她的意,何况只是要个吃白饭的脏东西。 果然,破例把人给她了。 一给,就是七年。 他在她身边呆了七年。 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养了七年的人,留下的东西总归是要比捡来的小猫小狗深刻许多。 遑论一个原本需要她保护的乖巧温顺的小可怜,一日一日地,逐渐长成了高大结实、温柔体贴的少年。 怀抱宽阔,气息灼烫。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令她在离别的最初一二年,总还觉得推开窗,就能见到少年撑着长杆在树下给她摘春花。看到她,他会扬起笑,轻轻一招手,他便雀跃走过来。 趴在窗前,乌发下一双映着灿烂日光的眼眸惬意眯起,脸颊在她柔软掌心间蹭动。 这么个人,却是不辞而别,一去五年不回。 想到这里烟娘忍不住嗤笑。 什么以她为天,分明就是男人色.欲熏心时的胡说鬼话。 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 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补昨天的,然后明天更,会晚一点 这一对篇幅应该不多 第46章 煙波 第一回 知晓赵戊垣藏了秘密,是在他长到十五岁时,有人追杀他,他在夜里满身血立在屋里暗处,她推门发现。 烟娘惊悸得不知如何是好,生怕他流血过多而死,只颤颤环紧他的腰,被勒进他怀里蹭花了唇妆也不恼。 然后他才告诉她,不是他的血,是追杀他的人的血。那人被他反杀了。 他埋在她颈间笑咧一口白牙,染血的面容在昏暗灯下阴森森,烟娘看不到,只听见他不似小时清亮的声嗓温柔:“你怕我死,你在乎我。”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38节 被她推开往脸上扇了一巴掌。 少年被打惯了,他刚开始还要装疼喊疼,之后就没皮没脸。只低眸揉起她打疼发红的掌心,擦去上头黏腻的脏血,再落下一个轻吻。 于是又被打了一巴掌。 以前烟娘并不是这样粗鲁的姑娘,可是软言软语防不住十三岁就学会偷亲她手的狗东西啊。 从留下第一天起,赵戊垣便一直睡在她床边的脚踏上,两人之间隔着一层薄薄随风起伏的帐缦,与窗外半透进来的凉月光。往往隔日起来,她的裙角总是拖沓着铺到他的身上,不小心踩上他的脸也是有的。 烟娘一开始还细声道歉,随即发现避免不了,就心大地习惯了。而他从被踩醒后恼怒瞪人,到后面反应越来越奇怪,常要攥着她裙角发上好一会儿呆。 没有人教烟娘,也没有人避讳。在这栋几乎都是女人又是做这种生意的楼里,男女大防之类的话说出来无疑是贻笑大方。 所以等到烟娘在某个惊醒的夜里,发觉自己的手被睡在脚踏的某人捏进掌中,纤细的腕被温软湿润的东西轻触着、吮.舔着。 情形之可怖可想而知。 一声尖叫闷在喉里,被狗东西扑上来捂住了嘴,伏在她颈间连声道歉,说情不自禁,说再也不敢了。 狗嘴里吐出的再也不敢。 被好吃好喝养壮壮的狗东西,却要反咬养他的主人一口,贪心地窥探哪处鲜嫩多汁再咬一口。偏偏她就信了他的邪。 那年烟娘十七,美艳得不可方物,愈发招人眼,总有看过舞的客人垂涎。妈妈贪钱,舍不得轻易放她出去,要高高悬在那里继续被哄抬上云端才好。 倒是那些污言秽语进了狗东西耳朵里,铁了心不肯搬出去,跪在烟娘脚边,仰着那对被月光映得雾气萦绕的眼,“我走了你怎么办?你不是很讨厌那些酒鬼吗,万一他们趁夜偷溜进来,谁来保护你……” 没说完就被她照着肩膀踹了一脚,软履力道俱是轻飘飘,听她哼道:“你一把瘦骨头说这种话,到底是谁保护谁?” 十三岁连少年都称不上,将将长到与她平齐,空有满怀不可言不可说,只能蜷在黑暗里捞着那片如月色可望不可及的薄裙角。 很长一段时间,他额前的发总要遮到眼睛,只留下半张薄削唇鼻并苍白下颚,终日坠在烟娘身后,像一坨丑不拉几的脏泥土。不能登上灯火辉煌的大堂,在昏暗中被人赶来赶去,赶到角落里,静静望着、等着她下台,想起来提他回去。 是什么时候发现了一点不对劲呢?大约是她在闲暇时捧书教他读字,却发现他早已翻完了房中仅有的几本通俗杂记。 烟娘惊异地看他,“你还挺聪明,难道是哪里流落的公子哥吗?” 一笑而过,一语成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便一日高过一日,手背臂膀开始显起青筋骨节,走近面前就罩下一片炽热阴影。竟然也真的打跑过几回私自冲到楼上的醉客,挥着拳头发怒的样子像亟待撕咬猎物的狼,半点看不出小时候被人按在角落打的影子了。 任她揪着后领提来提去的日子忽然一去不复返。 烟娘抱着猫儿窝在美人榻上,看他拓宽的平肩,看他比她长了许多的手指,抱怨道:“你没有小时候那么好看了。” 他点点头,半点不恼,专心致志地收拾掉她乱扔的书和茶杯,拎起她怀里的猫儿丢开,不理她抗议地自个霸了那片位置,而后垂下眼睛看她。 那双眼睛褪去了圆稚,线条拉长挑起,随意一瞥就是一泓波光风月。他看着她说:“没办法,回不去了。” 她的美人榻上也再挤不下他的身板,大部分时间没来得及做下一步动作已经被踹了下去。 极偶尔极偶尔的时候,在心情惬意又适逢晴空朗月的夜里,她点着灯倚榻看书,精巧的脚踝随着腰间长发轻荡,这时便不会推拒他也挤上来,把她拖抱到怀里。 二人的长发交缠得密不可分,背靠着的胸膛温暖熨帖,被夜风吹凉的指尖被他包进掌心,暖意一点一点润物无声地侵袭。 对待这个陪伴多年感情复杂不清的人,她是纵容的,即使烟娘自己未曾察觉,或者察觉了也置之不理。哪怕他不断试探底线,哪怕她不断立起掩人耳目的界线,也是纵容。 这份纵容由来已久,烟娘时隔多年才剖析明白,赵戊垣却早早踩清楚她的底线,乘隙而入。或许是在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又或许是在他抬眸垂眸凝望向她的许多瞬间。 经年回首一望,哪里都是端倪。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退后,砌砖建垒。他一大步一大步地向前,攻城略地。 但生活必不可能都是你侬我侬,刀尖在暗处露出锋芒,一并割裂了某些急于隐瞒的祸端。 例如他从未提及的身世。例如这些要取他性命的刀尖。 懒散养猫养狗的日子戛然而止。 于是就来到了他十五岁的那场血夜,烟娘像是头一次认真打量眼前这个人,怀抱气息仍似从前轻易将她拥进,不小心就会捏疼她的手腕脚踝,早年沉积的稚弱狼狈通通蜕去。 养大的狗东西剥开皮下,原来是头野心勃勃的豺狼。 还要做一只粉饰太平的囚笼,用他早已密密织好的网,以唇、以身、以心,骗她同他一起共沉沦。 之后两年就尽是一些磨人又恼人的浓稠艳色,与时不时浮现的杀机糅合。 两年后,烟波楼在一场大火中烧成灰烬,他失踪了。 岁月拨转五年,他再出现在眼前,已然一步登天,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一城之主。 -------------------- 收藏过200 22.3.26 第47章 釜中栗 “赵连文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他的正室夫人却容不下刘姬和你。也是,赵连文的妾室尚且无所出,半路杀出个外室,还带来一个爵位的有力竞争者,她又岂能容得下。”坐在对面的女子目光锐利,洞若观火般道,“她出手够快,也够狠,深谙先下手为强,殊不知斩草要除根。” 知己知彼,燕故一此前已把赵戊垣的身世经历探查个清楚,其中包括了他流落在靳州的七年。 但当年卖货的牙子绑着一串小孩走了各地,哪块专做腌臜事的地头都去过,又给每件货物取了诨号,是以只查出赵戊垣被卖到了靳州,甚至转手几拨卖家,直至音讯断绝。老菅州侯赵连文暗地里派人,头两年几乎翻遍了各块地皮,后面实在探查不到踪迹,才逐渐收回暗线。 如今想来,想必当时也有赵连文正室——祯夫人的暗中阻挠。 她倒也不将人直接杀死,免得留下把柄以后被有心人查出。而是做了无数个巧合,顺理成章地让人被拐走,再截断援助,小小的孩子哪来生存能力,想必早早就会被折磨到或残或死。一举两得,既了无痕迹,又好借他人的手将心头刺除去。 却独独没料到会有烟娘这一环,坏了整盘棋。 赵戊垣不仅没死,反而在洛临这里搭上某条线,重回菅州,以此开始他的复仇之路。 洛临,又是洛临。 今安指腹搭上额际:“本王就奇了怪了,怎么这些人都这么喜欢跑来洛临搞事情,难道这还是一块风水宝地不成?” “因为洛临是无主之地。”赵戊垣接道,“我什么话都没说,王爷已经将我的所有底细翻个清楚,按你身后的情报面,不会不知道这块地方的隐患与益处。” 无主之地,整座大朔朝唯一一块没有分封诸侯的州界,多得是邻近诸侯垂涎占据,多得是官僚主事不善底下看不见的脏恶滋生。 当然,其他诸侯地界也不一定有多干净,但是诸侯拥兵,没有仁政,也有强权。外来者不敢在这些地盘轻易放肆,除了兵弱无权的靳州,这块无主之地悬在图谋争权的各诸侯头上。 狼豹众多,肉只有一块。 “赵连文当时已有决断向靳州下手,可惜,被你先一步斩断了生机。” 赵戊垣静默一会,抬手捋平衣袖,才道:“天底下又岂止他有此意。” “但菅州,近水楼台先得月。” “占尽天时地利,却还是一败涂地。”赵戊垣面上全无异色,言语间全然没有对生父的丝毫敬意,像随意提着不相干的玩意,“不过是一个被酒色掏空且空口白话的人罢了。” “哦?”今安看着眼前这位只身入险地的菅州侯,“的确是被酒色掏空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对罢,虽说我实在痛恨像他这一点,但我……”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一些美好至极的事情,目光柔和下来,定在某处虚空,“但我绝不会像他一样,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只能任人欺侮践踏,沦为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外室。” 今安抬手止住:“不必向本王宣扬你的痴情,只会更加证明你是个蠢货的事实。” 闻言,赵戊垣面上不见羞恼,提唇冷笑:“你说话真是难听。” 她撇开这个话头,接着前言:“你杀了他。” “昏庸偏信的蠢材坐了高位,多的是想要他死的人。”他轻笑一声,“我不过是推波助澜一把。” 例如放松了药房的守备,让换药下慢性毒的人趁虚而入,又改了日常把脉的大夫,搪塞口耳,种种只报平安。一日一日消磨下去,再强壮的人也要熬成骨头渣,何况是早已被酒色掏空了内里的早死鬼。 今安知道内情,现在也不得不感慨一声:“赵连文那样懦弱求全的人也能生出你这般狠毒的儿子,想来定是他上辈子没做好事的报应了。但是,你为何非得要杀了他,当真只是因为你母亲遭遇不公,只是为了那点权力?” “那点权力?呵,这话怕是只有你说得出口。自古以来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事情数也数不清,但看那皇座之上便是了。”赵戊垣语气轻轻,字字如针,“难道定栾王你今夜来,竟是要为死去多时的赵连文主持公道不成?” “那本王就换句话问。”今安很是上道,话锋一转,“是谁在你一无所有无路可走时,给了你第一把刀?” 此话一出,赵戊垣面色肉眼可见地冷下,沉默不语。 “你在靳州七年毫无根基,哪来本事短短一年之内收买赵连文身边亲信,让他死无对证,又接连除去你二位兄长,且不让任何人生疑。你这一路实在走得明目张胆又过于顺畅。”今安指头点着下颚,一点点戳开那些旧年陈封,要看清底下的真章。 在这场对话开始前,沈朝与姚易师二人就已被关押了下去。偌大庭院空空荡荡,风声刮耳而过,窗外的雾翳一层压上一层,黑得看不清前路,一如他眼前的处境。 求救无门,杀人良时。今夜是断断不允许他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的。 赵戊垣看着坐在斜对面的人,她屈于下座却全无怯意。 相反,他才是腹背受敌的那一个。 他反问道:“这些事情王爷竟查不到吗?” “正是如此,才可见你背后人的厉害。”今安道,“也正是如此,与你其他摆在明面上的线索如此违和,才教人不得不生疑。” 他哂笑一声:“光凭这些就可以下定论?” “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烛火风摇中,她眼中的笃定从容不变:“不可能仅仅只有你。你虽不乏智谋,但缺少多年积累的人际脉络与教养实战,这些掣肘了你的眼界与手段。没有其他人为你图谋,你即便再狠再有本事,也无法在短期内做到这几件事情。更别提瞒得这般滴水不漏,你的能力可比你的野心受限得多。” 这话赵戊垣自己听了也要摇头:“说话真是够难听,怪不得那么多要取你性命的人。”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闻言赵戊垣反倒笑得更深,“定栾王架子可真大。未谋面之前我一直很想见识见识,大朔朝第一位封侯拜将的女子到底是何许人也。几趟接触下来,你也不过如此。” “如果评判一个人可以让你得意,那么抹杀一个人也可以让本王痛快。”今安的目光投向他,“要试试吗?” 这一句再次戳中了赵戊垣的软肋,他脸色一变霍然站起,厉声质问道:“你抓了她?” 今安不置可否,只用一双线条颜色皆是凉薄的眼眸看他。 让人深信,这样一双看人皆是睥睨无物的眼睛,这样一个从千军万马杀出的人,又有什么是她不能不敢做的呢。哪怕他对烟波楼驻守的死士下了死令,也怕万一。万一呢? 自身生死全在别人手中尚且能游刃有余的赵戊垣,此刻心头发凉,他颓然坐下,立灯投下的阴影拢住他半幅面容,好一会,才听他嘶声开口。 “自从夷狄被你北境军的铁骑驱出,大朔版图一扫萎靡大肆拓张,北境十二州凌强于山巅,谁能与你北境抗衡,谁敢与你北境抗衡?但是谁又甘心仰人鼻息?”他说着说着越发坦然,要在今夜说个痛快,“大朔本已走至末路,各诸侯按兵观望,却不料北境异军突起,让皇座上那位又硬生生地坐了这几年,还坐得更稳了。于是一切蛰伏尽皆推翻,所有人只能退回去。” “定栾王啊定栾王,你可知道你挡了多少人的路?” 一座不见云月的山丘夷平,尚且可以引起两千公里外的湖泊动荡,何况是数十座数百座城池,压去那些虎视眈眈者心上的重量。 一次次捷报的旌旗插上城墙直至延绵成川,不仅是朝廷从欢欣呼喝到心生忌惮,朝廷之下的这数十位诸侯,也在遥望着北境垒砌的金汤城墙,筹谋等待着。 “只有无能者才会将面前的阻碍当成退后的借口。”她不对自己所处的险恶境地做丝毫评判,只说,“你不同,你借着别人给的这把刀,破开了困局。即便你亲刃父兄,所行不义。” “那又如何,枉费我千般谋算,还是棋差一着。”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39节 “你来洛临,不就早知道了有此一遭,然而你还是来了。而且今夜,本王并未斩断你所有退路。是你自己,把退路给了别人。” 阴影处的人攥紧了扶手,手背青筋毕现。 “这么重要的人,你却舍得将她独自一人放在这里,蛰伏五年,是什么让你这样做,或者是,不得不这样做?”不需要赵戊垣回答,今安兀自说下去:“前两年是险中求胜,后三年是根基未稳。且你与虎谋皮,你怕被人抓住把柄,怕有人用伤害她来威胁你,就如本王现在做的一样。可是你已经隐忍了五年,本该可以继续忍下去,但你没有。想必是这五年间你与他互相猜忌,而终于到了他容忍你的尽头,且挖到你的软肋,让你不得不兵行险着。本王的那一封信恰巧成了你的救命稻草,所以你将计就计来到洛临,你设在烟波楼外的守备,也不只是防着本王。” “菅州侯,你身陷险境呐。”她一步一步走上前来,长靴踏地,飒然作响,明亮烛火逆着她的面容向身后投下阴影,“是谁逼得你走投无路,是谁让你偏向虎山行?” 堂中烛火跳动噼啪几声,笼于堂前墙上的巨大阴影如鬼魅晃动张爪。 他低哑笑了一声:“我这将死之人的故事,可让定栾王觉得痛快。” “将死之人?”今安嗤笑一声,“真是痴情,你要为了她不战而降?” “你这趟不就是打算一击即毙?”他的语气渐趋平静,“菅州虽弹丸之地,但人心未向,邻接靳州,可为你的图谋添上一笔胜算。” 说着,他抬眸看来:“且我死了,她对你来说毫无用处。” “这么说来真是双赢的局面。”今安又问,“既然毫无用处,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杀了她?” 他眼带讽意:“确实。” “任由别人拿捏命门,真是愚不可及。” 他眼中的光亮渐渐消弭,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今安敛眸轻轻一笑:“谁说你要死了?” 她立在三步外,就也将之前所有毕现的杀机挡在那里:“今夜没有谁来,只有菅州侯一人在府中独酌,等待明天的太阳升起,等待回去菅州的轿辇起驾。” 他寂静一瞬,问:“你究竟是要做什么?” “你已经很清楚了。”今安说,“我要你弃暗投明。” “痴人说梦!” 两厢对峙间,阿沅从门外走进,极快瞥了一眼场中情状,要附耳时被今安示意,便提高了声量:“王爷,有一队菅州侯的死士,护着一架马车来到了门前三里地。” 眼见赵戊垣眉眼一动,今安便问:“轿里是谁?” “烟波楼的掌柜。” 此话一出,赵戊垣霍然抬头。 明亮烛火迎面而来,心念电转间,就明了今夜这一场设局。 哪有什么劫掠威胁,只有他的关心则乱,心神全被这一场无中生有所蒙蔽,甚至不敢论真假,教人釜底抽薪。 像是那架马车踢踏的蹄铁声带起他绝望的心,即使只是虚惊一场,也不可救药地欣喜欢悦。 他转头,望向三步外那个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本王一贯喜欢成人之美,这架马车,就是本王邀你投诚的一番美意。”她满眼志在必得,“还望菅州侯莫要辜负了本王这番美意才好。” 临去前,她停住脚步,侧身看来:“最后,本王再送菅州侯一份礼物。” “昨日猎场之事确实有第三方,本王在麾下揪出了几个人。但他们冲动鲁莽、做事毫无章法,万万想不到黄雀在后这一招。” 赵戊垣沉吟:“你的意思是?” “小心背后被人捅了刀子,菅州侯。”话落,她甩袖步出堂中。 外头灯火一晃,退去一层浓重的黑影,恢复了清风朗月的夜幕。 第48章 籠中月(一) 阿沅坠在今安身后飞檐走壁,一路招回潜藏挟人的暗卫,去到府邸三里外,远离了这处是非之地。 那些熄灭的灯火随着他们的离去又渐次亮起,在暗夜中光华昭然。 “第其他们尚未来得及劫住人,那架马车就自行回来了。” “是自行回来的?”今安有些讶异,“那赵戊垣也不算蠢得不可救药。” 阿沅对那个满脸写着阴谋诡计的人毫不信任:“王爷,那个人当真会来投诚吗?” “他会。”今安心情好,乐于多说一些,“他已经没有退路,他也足够聪明。” “属下倒没觉得他聪明到哪儿去,整一个急色鬼。”阿沅有些不痛快地小声嘀嘀咕咕。 “虽然他是个耽于情爱的蠢货,但死了又实在可惜。” “本王若是真抓人要挟他,与那个做了五年无用功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本王不仅要成人之美,还要帮他护着人。”今安回首望向身后那座重新掌起大片华灯的府邸,“只要他的软肋在一日,只要他背后人追杀她一日,何愁他不能为本王肝脑涂地。” —— 天色蒙蒙浮起白雾,挑高的飞檐在稀薄晨曦中若隐若现,凉意拂过颈面,在发鬓肩袖凝成水珠。 王府门前有一个少年来回走着,步履焦躁,神色挣扎,终于他鼓足勇气走至大门前正要抬手拍下去,忽而后颈一凉。 少年动作停顿,目光僵直地撇向侧后方。 一道高大的黑影矗在他身后,鼻梁以下全被黑布蒙住,俯视下来的一双眼睛凉过横上少年脖子的刀,只听他声音低寒:“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像是常跟在那位虞公子身边的书童。”阿沅附在今安耳边说道,而后在她示意下,后方一队蒙面黑衣的暗卫迅速四散开来,各自遁入隐蔽处,一如既往。 今安走上前解救了那个抖簌得要跪地的少年,“第其,放开他。” 黑影立即收刀退后,转身遁入黎明将起的昏暗里。 名仟半佝偻着腰喘了好大一会气,才勉强缓过那阵窒息感,向着今安磕磕绊绊地行礼:“小、小的见、见过王爷。” 他肩上和袖子在雾气里湿出了几块印子,一看就是等了很久,神态又极忐忑惶恐。 “你家主子又有什么事情,三更半夜地派你来这里,做贼一样。”阿沅在几步外环胸问道。 “公、公公子他……”名仟后颈还残留着皮肤被压紧的疼痛,在面前二人的目光逼视下脑子打结,一时半会竟找不回平日里的伶俐口舌,支吾半晌。 今安很不耐烦,径直绕开他,抬手推门。 不防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惨惨戚戚地哀喊道:“求求王爷救救我家公子罢——” 眼见着一身煞气的人当真停下脚步,名仟眼一闭,竹筒倒豆子般一气将话全倒了出来:“前夜从王府回去后,公子就被老爷禁了足,手上还被割伤流了许多血,可公子他不肯看大夫,饭也不肯吃,竟是要绝食和老爷对抗。从前夜到昨夜,已经整整一日了,老爷铁下心不肯饶过,还下令不能让老夫人和夫人知晓……小的,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求王爷救救我家公子罢……” 阿沅嘴角一歪:“你这小子倒是忠心。” 今安瞥向地上的人:“他都被禁足了,你是怎么出来的?” “小、小的,”名仟在这秋末清晨里硬生生出了一额头汗,俯在地上眼珠乱转,“小的是趁夜深护卫松懈,翻墙跑出来的,回去后小的自会去领罚。我家公子他全不知晓,都是小的私自……” “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闻言名仟倏忽抬头,清醒过来又忙忙低下,眼前一闪而过的是女子轮廓深邃冷漠的侧颜,她没有看他。 “虞公深谋远虑独善其身,你家公子又何必自讨苦吃,吃个教训远离是非,不是很好吗?回去告诉他,少跟本王耍这些心眼。”说完她不再停顿,径直迈过门槛。 阿沅紧随其后,路过名仟时低头看了他一眼:“年纪不大,诡计挺多。” —— 前夜遭受背叛洗劫的余烬未消,烙印进每个人的肝肠里,府中随处可见噤若寒蝉的仆从。 穿堂过廊,冷风瑟瑟,两旁木芙蓉花落尽,鲜妍颜色碾进泥里,满目颓烂。 被这事伤得最深的是卫莽,他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萎靡了一天,听说擤湿了两条巾子。 得知今安办事回来,他才撑着残躯出来重见天日。 小淮也不闹他了,怕被甩一脸鼻涕,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装乖,被走进来的燕故一撸了把脑袋也不敢大声骂人。 今安歇了两个时辰,换了身衣裳,站在窗边拿着生肉用匕首剔骨,又切成适口的一条条,捡着去喂架子上嗷嗷待哺的枭风,间或揉一下它的圆脑袋,边将昨夜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 “倒是我低估他了。”燕故一听完说了这一句。 小淮有些听不懂,疑惑看他一眼,转头问今安:“如果昨夜他不把那什么烟波楼的掌柜看在眼里,不受王爷要挟,又是什么结果呢?” 今安将剩下的肉条放进架子上的盘中,将手浸入清水盆中,她浅色眸中映着丝丝缕缕如同蛛丝漫开的血线:“不会恐惧的狼是最难养的,防不住哪一日就要反咬你一口,哪怕他天资再卓绝,在你面前表现得再温顺。” 小淮:“……” 似懂非懂。大人说话就是复杂。 “我老卫佩服他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卫莽鼻音很重地插话进来,又叹起气,“是我之前眼拙了。” 今安点头:“姑且算是罢。” 赵戊垣在近晌午时登门求见。 提了个五花大绑的家伙当作见面礼,从那鼻青脸肿底下依稀可辨出清秀面容。 燕故一见过几面,认了出来:“姚师易。” “他第一个提出猎场之事可能有他人使离间计,想借此早早摘掉自己的嫌疑。”赵戊垣惋叹一声,“可惜啊,聪明反被聪明误。” 神志不清的姚师易被人带了下去,无关人等也退个干净。 今安正色看向赵戊垣:“侯爷来得这么快,想必早有决断。” 经过半日的思虑,赵戊垣洗净了昨夜那些身不由己的狼狈,面上含笑:“王爷说话太客气了。非是赵某已有决断,而是摆在面前的路就只有这么一条,不是吗?” “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不敢在王爷面前妄自尊大。”他不多说废话,正襟危坐着摊开话说:“五年间与虎谋皮无异于在钢丝索上活命,赵某有心投诚,却不敢再重蹈覆辙,心有疑虑。” “菅州侯,本王可以给你保命的底线。”今安看出他的讨价还价,便说得更直白,“但你总该要让本王看到你的诚意。” 客随主便,赵戊垣很是识时务,他说起昨夜今安问了许多遍的一个问题——是谁? “那人谨慎细微至极,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声音也多变化。但凡出来或是隔了帷幕,或是戴了人皮面具。只有一次,我蓄意灌了自己许多酒装作醉得不省人事,听到有人说漏他的名字。”赵戊垣停顿了两息,才说下去,“那人叫他,孔延。” 这个名字一出来,今安和燕故一尚能保持镇定,卫莽直接大惊失色。 他一下站起,又一下跌坐回去,捂着胸口气若游丝:“王爷,老卫我可能听不下去了。” 场面太过刺激,于是今安一言难尽地让他下去。 “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但恰恰在北境就有这么一个,与王爷你同生共死过许多年,如今正暂代北境军元帅之职。”赵戊垣搁下茶盏,轻轻的一声,恍若一锤定音。 空气凝滞得像冬至结冰,随后今安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赵戊垣,你确定你当时醉得毫无破绽吗?” 赵戊垣有些意外:“王爷的意思是?” 燕故一接口:“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用在此处,大抵也是可以的。”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40节 “一个藏头不露尾的人,将防范功夫做到了极致,又怎么会当着一个外人的面轻易就放下戒心?哪怕人真的醉死了。”今安吐话冰凉,“若是本王,没有确定刀下人真的断气前,我都不会停下。” 赵戊垣恍然大悟般:“是呀,也有可能故意说给我听,好声东击西。” 今安撂下杯子:“莫说你现在才知道,别装了。” 他先是一怔,而后一笑:“的确瞒不过王爷眼睛。其后我也确实查了许多孔延的过往,但这些过往王爷比我更清楚,赵某便不班门弄斧多说了。只说一句,虽有漏洞,但孔延的嫌疑就当真能洗清吗?” 果然把卫莽叫走是正确的。 今安略过这个话头:“还有吗?” 还有,“连州。” “即使我不说,想必这里也是王爷的下一处涉地,赵某便厚颜来借花献佛。”收到在座二人倏忽正色的投视,赵戊垣游刃有余地缓缓道,“话说连州侯中庸畏战,对纷争向来是能躲多远躲多远,按理说这种人最是好下台,偏偏,他就稳扎稳打地坐了十来年。” 燕故一反唇相讥:“殊不知中庸之道才是活命法则。” “是也,非也。”赵戊垣说,“我曾截下一封送往连州的书信,上面提及了洛临城外那座山上的养兵之事。那封信上极为谨慎地用了火烧现字之法,可费了赵某好大功夫。”说着说着他卖起关子,“王爷与燕卿可知晓这封信出自谁手?” 今安面色凝重:“说。” “洛临城,阑井街,虞之侃。” —— 名仟带回来的话完全不出意料。 虞兰时坐在窗边摇椅上,手里捻一块羊脂玉,已经把玩了半日,他随手扔下。 几角玉淋漓地碎在地上,前一刻还价值连城,这一刻就如他胸膛满腔破口,教人弃如敝屣。 月色黯淡,恹恹地半死在天边。 院里一盏立灯被风吹暗了,往日油倒不扶的贵公子神使鬼差出门去点。 风正将他的发与袖搅和间,忽有一处火焰在他余光中烧了起来。 转头望去,复行几步。 一堵攀着艳花枝蔓的南墙。 她坐在墙头,俯下身来,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几圈,定在他唇角的破口,喟叹一声:“真是可怜啊。” 第49章 籠中月(二) 阑井街位于洛临城中心地界,东边是穿城流水,乌篷点灯逐流,闹市退于长巷之外,只可见烟红火气在天边鼓噪。 往前看是劳碌人世,往后看是琼楼玉宇。 这里的权贵坐拥金山银山,便要踏着金银筑造的阶梯,向更进一步试探,即使是向来不沾污水的虞家,也不能免俗。 今安避过那些纸糊一样的护卫,跃上虞府的后门高墙。靴底踏及墙头,迎面,一柄长剑劈来。 剑锋削挡了那些将将映入眼底的亭阁明火,瞬间逼近——今安未及思索,当即拔身后翻,落去几步远,单手撑地一摸腰间,嗯,又是没有带剑的一天。 也幸好没有带剑,不然兵戈相击声和敲锣打鼓喊人出来抓贼又有什么区别。 黑巾蒙面的高大黑影不知从哪处阴翳掠来,夜色中悍勇无匹,要将擅自闯进的人驱逐出去,抑或拿下。 却不料,来人狂妄至极甚至不用兵器,不退反进,一双手如游蛇左右击开剑刃,几息间就逼近眼前,五指成爪向他喉间抓来。 二人居高对战,身法闪挪间不惊动片瓦。 剑光一闪,映亮黑面巾上一双森寒的眼睛,这双眼睛趁隙也看清了来人,平稳目光陡然波动。当即收剑后退三步,单膝跪落:“参见王爷,属下无礼!” 声嗓熟悉。 “廿一?”今安先是蹙眉,而后想起初初虞府出现细作,她从江上回来便点了几人过来监视,但虞府实在太过风平浪静,以致十来天过去丁点风声都没有传回来,她都快忘了这茬。 来得刚好,她正愁没人问路。 虞家不愧为靳州富商之首,外墙延伸漫长,其内楼台亭阁错落,几条长廊点着灿灯蜿蜒如火龙,仆从侍女来往穿行。 满目不可逼视的富丽堂皇,宛若迷宫。 “虞之侃与旁人往来不多,且以书信为主。存疑的几封属下已经截住复刻递与沅首领呈上。”廿一跟随今安身后,立在一处极黑暗的屋顶上,俯瞰底下的院落。 大书房前守卫森严,与府前外墙略显松散的情形截然不同。 今安点了点下巴,“你可去过那里?” “去过一趟,但是尚未探查究竟就被发现了。”廿一低头告罪,“是属下办事不力。” “一个书房何以这样小心,好似比他的身家性命还要紧,是怕别人偷他的账本吗?”今安挥手示意,“你这两日再寻机进去一趟,无论是否得手都将消息传回。” “是。” “对了。”今安想起来问,“虞兰时在哪儿?” —— 一大片实在风雅诗意的竹林,一个极适合暗中埋伏的宝地。 风过竹叶不歇,今安甚至不必放轻踩下瓦砾的足音,那些如斧劈剑啸的声响已向她汹涌扑来,淹没了一切。 若是有心为之,住在这里的人已不知死了几次。 她踩过几株刺破夜幕的修竹,借着枝干弯下又荡起的力道纵向明火处。 寂静,空幽,临窗而摆晃悠着的空空摇椅,清茶余烟。 然后她坐在融于夜幕的墙头,看他毫无防备地走出来,走到灯火通明的院中,去点一盏将熄未熄的立灯。 绛紫色的衣袍被风刮得拖沓迤逦,勾勒出他清瘦的脊背,那条从后颈下去腰的脊骨,在半身如墨雨泼乱的长发中嶙峋起伏。 夜风带着寒意,好似下一刻就要将他压得伏低头颅,却只掀乱了衣袖如雾,徒增美丽。 今安当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无论是北境还是王都。比之北境男儿的彪悍,他看着实在弱不禁风不堪一击,比之粉面朱唇的女郎,他空有灼丽眉目却无风情。 一身惊绝人眼的风华,与一副无动于衷的清冷肝肠。艳得像花,冷得像月。 即使他在说,他在笑,他在动,也遮掩不了那点子匿藏的生疏。让人在眼花缭乱之余,心生戒备。 现在两人间这一段短短距离,一只小弩射出的箭就足以钉穿他的眉心,破开颅骨,悄无声息拿走他的性命。 让这一张夜里也不掩容色的脸腐烂成这片地头的花泥。 但今安只是静静地看着风月在他身周作乱,看那几根捻着火折子的修长手指,肤色比围拢立灯的玉砌还要惨白。 而后他忽然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向这里,无比精准地找到了她的所在地。于是,立灯中刺啦燃起的长焰好似也点燃了他,那副凝着不动便有寒霜的五官陡然活色生香起来。 不像是装的了。 今安看见了他脸上未消的淤痕,唇角暗红的破口。已经有人先她一步,叫这张脸有了缺损。 虞兰时看见她后先是怔住,而后脸上带着一种莫名茫然的意味,像是见到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事物,试探真假般一步步走近过来。 她也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除了那些莽撞无礼的梦境,他再妄想也想不到这钟份上。今天让名仟过去,无非只是想让她心软,改变是改变不了的,但起码能占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关注。 毕竟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出去,可不能让之前做的都成了无用功。 她已经拒绝了不是吗?还看穿了他的小伎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先开口了,看着他说了一句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话:“真是可怜啊。” 这句话打破梦障一样的迷雾,拂散了他脸上的茫然。 今安居高临下地看他,看他唇上那点拇指盖大小的暗痂,如女子点上抹不匀的红胭脂,在逐渐清晰的距离里又显出粗糙的纹路。 真是可怜啊。 他在她的目光下反应过来,匆匆半侧过脸,想要遮掩不便现于人前的伤痕。 “别藏了,都看到了。” 他僵持好一会儿,这才转回脸,抬头定定望着她。看她随风勾绕的长发,夜色太暗,愈发让她眼里的光芒夺目,俯瞰一切的高度又是让她这样遥不可及。 “王爷怎么来了。” “有人跟我说你快死了。”今安凤目含笑,睨他一眼,“这样看来你好得很,并不需要有谁来解救你。” “但你还是来了。” “出来吗?”她向他伸出手,笑得肆意张扬,“还是你要继续留在这笼子里。” 在知道虞之侃做过的事情时,今安是当真动了杀心,对虞之侃,对虞兰时。 虎父无犬子,心里长了无数心眼的聪明人能养出什么清白单纯的儿子。 不管他是当真无辜,还是佯作情深另有所图,与其被动等着他下一步手段,不如让她来拉他一把。 一同入局。 这只手掌在他眼前,伸展开线条锋利优美的筋骨,随意地停在他头顶尺处。 神明施恩。 像是兴起留一只飞蝶停驻,在折断翅膀前,在碾掉头颅前,诓骗给予的一抹温柔。 只此一次,再不会有。 他的目光怔怔随着她的动作而下,几乎是在她话落的下一瞬,便抬手来碰触她的指尖。 继而毫不犹豫地,将另一只手掌的柔软与温度,全攥进掌心。 谁也不能挣脱,谁也不能全身而退。 -------------------- 跪了,好想快点完结,小垃圾的哀嚎tt 第50章 籠中月(三) 十指交握,指尖会陷入对方手背上覆着皮肉的缝隙,严丝合缝地,纠缠。 由浅至深,几乎要把彼此的掌纹烙刻得不分彼此。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41节 分明是最常触碰其他事物的肢体,此刻却仿佛久藏衣下不见天日,敏感得可怕。 有人一门心思只想将人带出牢笼,带入圈套。 有人却在这一点诱饵中默默红了耳廓。 在被她牵着往墙边拉的几步路,虞兰时的思绪先是停滞,而后乱飘。 他今天没有穿素衣裳,反而是穿了鲜艳的颜色,因为想着没人看见便随着心意来,全然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刻。 她会不会看了不喜欢,觉得他没有男子气概,想要反悔了怎么办?他应该更谨慎一点,最好裁了满屋子合她心意的新衣…… 虞兰时仰头望见她的眼睛,属于他的小小一点身影随着距离扩大,然后停住,掌心的牵握忽然松开了力道,他心下一慌。 她果然不喜欢这个颜色,她反悔了,她…… 她说:“你去把墙角那个梯子搬过来。” 依言望去,靠着东墙角果然有个梯子,灰扑扑地不知道放了多久,恰是此时做贼的好工具。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今安冷眼观他笨手笨脚地搬来梯子,再磕磕绊绊地往上爬,踩到两次袍裾后有惊无险地爬到顶端,而后被她一手牵住,一手揪起衣领支撑着才站稳在墙头上。 脱开了四方围笼,低矮屋檐遁于脚下,风声呼啸尖利,云月忽近。 朝他一起迎面而来的,还有她掩不住愉悦笑意的眼睛:“真是笨死了。” 他满脸羞恼瞬时就变成了凉雾,也随着笑意化开。 她目光一凝,蓦地伸手向前,触碰上他带笑的唇角。 那点凝成血痂的暗红触手稍硬,与柔软湿润的唇面形成鲜明对比。 先是微凉,而后被呼出的气息渐渐熏烫,将她的指腹也染上温度。 她似在验证什么般指腹用力按揉了一下,才轻笑一声道:“果真不是胭脂染上的。” 早在她伸手碰来时,虞兰时身体就僵住了,嘴角那点微不足道的破口霎时灼热难忍,尤其在失去抚摸的那点凉意后。 而她已然混不在意地撂开了手,掉头走了几步,回望犹自抚唇发愣的人:“愣着干嘛,走了。” 重重叠叠的立墙屋脊一路通向府外,高低错落,目及处处是令呼吸发颤的峭崖。 冷石与虚空,皆悬在脚底。 他从未攀高贪玩,幼时衣有皱褶都会被先生教鞭指出,如是一点点修正成世人眼中无可挑剔的端方。他天资聪颖,早早明白了那条亲族择出的、最为顺遂平坦的道路,也泰然地遵从着如此走下去。 起点已定,终点可见。 可是今天,脚下的路崎岖到要以命相抵,他却满心的跃跃欲试,不肯回头。 溯望前因,早已有迹可循。 “怕什么?”她跃去稍矮些的另一处墙头,冲他仰面恣意笑道:“摔不死你的。” 她这么说,他就这么信了。 下一刻他握上她的指尖,眼底是毫不遮掩的信任,还有因快活迸出的光,与这双赤诚眼睛对视的瞬间,教今安心底生出一丝犹疑。 这样的人,是否当真要将他牵扯进来? 可是来不及了,论平生论无辜,谁又是心甘情愿来此局中。 很快,这一丝犹疑散去,她拉住他往下扯—— 于是,他从刚开始的摇摇欲坠寸步难行,到被她扯着拉着护着,开始迈步,开始疾奔。 广深无垠的夜幕极速围拢,抬目可眺见近街的流灯如河,远山经年的雾霭都卷成身周的风雾,将一切滞物席卷向后,只留清明。 仿佛云雾可揽,星辰可摘。 风刀迫得面颊生疼,扎入眼睛,刺入肺腑,喘息沉重到滞痛,却无法停下来。 即使知道跌下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景物飞逝变换,唯一不变的是眼前这团耀眼的火焰,在这无边暗夜里独占视线,攥着他的手腕,缠住他的指骨,密密捆住他的心弦。 间或在接住他时,她附上耳边抱怨一句:“你实在是太慢了。” 惹得他垂眸低笑,要侧头掩饰耳颊的烧红战栗。 那些他循规走过无数次的亭阁回廊,以另一副模样呈现在眼前,那些从前以为不可逾越的高墙被轻易翻过,踩在脚下。 甚至远远地看见了,他从学步到昨日还在那处念书静读的诫堂,父亲前夜厉声质问他行径的书房,翻过一道道门墙,就像是把从来不可为之的一道道枷锁,通通抛在身后。 谨言慎行,安常守分。 不可违逆,不可攀附,不可贪婪,不可强求。 而今夜,他竟是要全都犯上一遍,再没有回头路。 纷乱思绪的最后,停在府邸外沿最高最厚的那重围墙,二丈来高,再没有可以承接的下一处。 她转头,眉尾挑上傲慢:“准备好了吗?” 他扬起嘴角点头。 风声在耳畔疾掠而过,几下起落,他们从墙头往下纵出好远,如高飞的笼鸟终于挣出了围困的铁栏。 今安卸去重力落到实地,被身边的人踉跄几步环腰抱住,极为用力的拥抱。他喘得胸腔极快地起伏,将她密密实实地压迫着,尚未等呼吸平稳便迫不及待地、畅快地笑出了声。 为什么他会在第一面的时候,即使身处她的挟持逼迫,仍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 哪怕知道她的野心图谋,不会被任何私情拖扯,仍是义无反顾。 一点一点,直到此时此刻,心防全塌,兵荒马乱,丢盔弃甲。 她太自由了,随心所欲,耀眼得可以焚烧一切昏暗。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绊住她,困住她,她有着,他一直都梦寐以求却从不可能拥有的自由。 从灵魂里发出的香气令他魂牵梦萦,无计可施,进而步步为营。 终于在今夜,他猝然也拥有了一瞬。 她拍拍他弓起的脊背,在他耳边说:“下次你自己就知道怎么出来了。”而后低笑着骂道:“你是想吵醒里头的人,来抓你回去吗?” 虞兰时终于缓过呼吸,被她扯着走去一处暗巷。 “辛苦出来一趟,想去哪里?” 此时已是近亥时,外头四面大多漆黑无光,零星豆火,除了西面。 他视线流连过她的侧脸,随后指向那一片:“去那里。” 烟红火气映亮了小片天空,鼓噪着,浮腾着。隔了几条黑巷,仍能听到如鼎沸的人声隔着层层墙透过来。 “你确定吗?”今安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而后点头,“就去那里。” 在今安要过来揪他领子时,他攥紧了身后麻痒犹在的掌心,说:“我们走过去罢。” —— 富贵街前的巷子里昏暗滞臭,两堵高墙一挡,月光透不进,只能隐约见路,几步就要踩到一滩污水,若不是今安拦着,他能把自己一身糟践完。 曲曲折折的暗巷走出去,外头的热闹渐渐靠近,拐进巷口里的就多了些浑身酒气的,不时还有二人勾肩搭背而过,走近时隐约一瞧,女子的钗鬓被男子手抚着,搂抱去岔径,黑暗里压成一团影子,哀哀哟哟。 虞兰时蹬蹬蹬连退三步,转去遮今安的眼:“别看。” 今安猝不及防,眼睛犹自眨了两下,长睫搔上他掌心,逼得他一松,而后被她拿下手,再拦不住她往那处动静瞧。 “是有些格外癖好的,喜欢来这种无遮无挡的地头。”她随口一句,噎得他心头发慌。 巷口在前,已有暖红的光亮透进,几缕直直铺上她的面上眼唇,看来俱是绝艳:“你以为这是哪儿?” 说罢,扯起他袖子,三两步出了巷口,黑暗匆忙一退,浮华纷沓而来。 满目红缎飘摇,从林立的楼台坠下,流连勾着行径的车轿人马,向上望去。 扶河而建的连绵勾栏瓦舍,日落起,天亮歇,现时正到了烹油落水的热闹华宵。河里画舫飘荡,艳曲传了两岸。 虞兰时惊怔在地,有些不明:“这里是?” 今安附耳低语了一个名称,觑着他倏忽白下来的面色,戏谑道:“可是你自己挑的。” 虞兰时终于明了她方才的那句你确定吗,当下紧随上去,跟在她身旁期期艾艾央道:“我们换一处吧?” “哪有这里热闹。”今安不依,离开巷口往前走去,“天一黑,城里还有哪处能让你见识一下世面?” 虞兰时问话都有些抖:“见、见识什么?” “你来过这地方吗?” “从未……”他只在书上看过关于这地方的注释。 弃人伦礼教于不顾的享乐之地。可教君子失礼,小人纵情。 红缎太长,将将在头上可伸手触碰的距离,说话间已过了数座楼坊,今安边走边道:“你之前与我说,想要跟我去见识许多地方,那些地方每一处可都要比这里危险得多,你若连这里都看不了,又能去哪里?” 虞兰时被她话里的深意惊住,停在原地,看着她穿身行进那些妖娆飘行的红缎底下,看着她停住脚步侧首望来,眼至鼻至唇的侧面一线,美甚远山曲折的雾霭。 她对他说:“先来见识一下逢迎来往,世间险恶。” 第51章 籠中月(四) 世间险恶没有见着,登徒子倒是看到了不少。 两人的相貌无一不是万里挑一,行走在这样人目纷杂的地方,举凡有迎面来的、擦肩过的、不经意望见的,莫不都要回头望了再望,恨不得把脖子扭断跟上去才好。 尤其是三两结伴的女客最为大胆,坠在身后好几步,边探头探脑,边以生怕别人听不到的声量在说悄悄话。 “这么俊俏的相公,要换作是我,哪里舍得打成这般模样。看那脸、看那嘴,可真是作践好东西!” “那是你没看到人家相好,喏,就前面那个穿红衣服的娘子,我刚刚经过看了一眼,哎哟美得呀,那眉眼气势,定是非富即贵。谁能讨到那样的姑娘,定是八辈子积德,祖坟烧了高香!” “对对,怕是有人去缠着那美娘子,这小相公一心急就与人打了起来,这才破了相!人家娘子嫌弃他模样,这才不走在一块……” 身后那场大戏唱得远比现实发生精彩得多。 幸而虞兰时没听见,他自顾躲着迎面来的各色人等明目张胆的注视,胭脂香料的味道揉作得令人作呕,令他难以应付,满身格格不入。 于是追上今安,去扯她的注意:“兰时在书上看到,惯常是男子到这种场所比较多,今夜看来却不尽然。” 街上人群中,男子还是占大多数,偶尔有戴帷帽的艳裳女客穿行而过,极少极少有袒露面目招摇过市的。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42节 想要贪欢,也想要不被这恶臭的世俗泼脏。 “只许男子左拥右抱,就不许女子寻欢作乐吗?尤其南边,近年来女子从商愈发多,口袋里有了钱银,何不能找点乐子?”今安说着,一指前头:“你看那么多的小馆馆,哪处不是迎来送往。” 虞兰时不用去看,早已教两旁楼阁灿火刺痛了眼,莺歌燕语吵得恨不能双手捂耳才好,只有追在她身周,借那丝丝缕缕的冷香驱散纷杂。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按捺不住地问:“王爷此前,也经常来往这些场所吗?” 今安闻言睇他一眼:“不过是逢场作戏所需罢了。” 好一个逢场作戏。 也是,巴结她的人尚且要忙不迭地往王府里送人,想来如他这样追着往上赶的人,她早已不知道见过多少了。 再看她这般游刃有余的模样,便是看惯风月乱世的,也是看惯投怀送抱的。 才想起几日前小淮说的那句“不要脸”,那些人到底是多不要脸,做了些什么,才教人念念不忘唾骂,宁可杀错也不放过。 这样一计较,他死皮赖脸地,与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虞兰时想要克制自己心里止不住的恶意,可是不仅克制不住,反而随着那些不断在今安面前招摇的帕子笑脸,越来越多,越积越深。 这么一耽搁,便落下几步。 途径又一座小馆馆。 有两个书生模样打扮的男子,本来倚着阑干对着街上某处正指指点点,满脸百无聊赖,直到今安走入了视线之中。 束发红衣,从肩到履裁了满身清贵,兀自行走,像从某处金玉台离席走下,经俗世来。 这段被胭脂红粉铺没的销魂窟上,哪里走进过这等人物,在这么多栋楼阁的灯火下,尚不能夺去那张面容的光辉。 不仅是那些男人,楼上摇扇倚窗、街上伺机来回的许多女子,有意无意的,哪个不是把眼睛黏着她脸上摘都摘不下来。 她却仿佛已然习惯了这等注视,兀自行走,那双淡色的凉薄的眼,轻飘飘地掠过,但凡稍有停驻,都要激起一片涟漪。 那两人恰恰得了一下眼波,先是一怔,继而一副被摄去半条魂魄的模样,下了台阶来。 虞兰时犹自有些别扭,落后今安几步,再赶上去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满脸图谋不轨的陌生人拦到了她面前。 早先已经拒过了几波搭讪,被刻意矫作笑容声嗓腻得不行的今安,一会功夫,面前便又来了两个人。 月白的长袍与黑色儒巾,与满街的脂粉气区别开来,面上携了有礼的笑意,即便目光有些直白,拿捏了分寸距离,不令人心生恶感。 一看就是在此浸淫多年的风月老手。 “姑娘何许人也?小生竟从未见过。”其中一个傅粉挑眼的男子,看着不过二十上下,正是风华正茂之时,做了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向今安拱手道。 “是未见过。” “想来姑娘应是初来乍到罢。”冷淡却拦不住殷勤,右边那个眼唇平直些的开始搭梯子,“洛临城中有许多的名景盛地,常常叫许多新客难以抉择,不如让小生向女郎介绍,好尽地主之谊。” “不必。”虞兰时紧赶慢赶,终于插进话去,满面寒霜,“王……我家姑娘不是新客,也不游玩,不必耽误两位时间。”说着就要去扯今安衣袖。 那二人突见中间插进来个不速之客,心上都有些不喜,打眼一瞧,乖乖,竟还长得一副花容月貌,可不就是仗着皮相来抢客人的。 但看那眉眼稚嫩,与避着楼上丢下的花帕时、毫不掩饰的生涩与不自在,想必还是个雏。 长成这副模样,还能是个雏,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九成九挑剔至极床上没甚本事,哪及得上他们二人。再看那一身花里胡哨的绛紫衣裳,一瞧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公子,穿得比姑娘还艳丽,抢尽风头,怕也是不懂得小意侍奉讨人欢心,更是不足为惧。 短短一瞬打量就将来人瞧个透彻,二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只听当前一人有些讶异地道:“你家姑娘?小生看这位姑娘方才与你离得许远,你好大脸面来攀扯亲戚?委实措辞无礼得很!” 另一位则用折扇隔开了虞兰时去扯今安的手,说莫急莫急,“这位小哥看着年龄尚轻,怕是不懂得姑娘家的喜好,难免有不周到之处。还是让我兄弟二人来,才不会怠慢了娇客。” 二人一唱一和就将虞兰时挤去了一旁,让他自去捻酸。 今安在旁看他们三人拉拉扯扯,你来我去,颇为有趣:“你二人在此地很久了?” “当然!”一见美人应话,左边那个霎时眼睛锃亮,上前半步,几乎把虞兰时挤开,殷勤道,“小生名唤许寥,在此已有六年,放眼看满座洛临城就没有小生不熟悉的地方,姑娘想要去哪里,小生都可奉陪。” “当真?” “当真!” “不要。”虞兰时按下心头酸涩,转去了今安身后,伏在她肩上以眼刀刮杀那二人,边在她耳边轻声劝着,“这二人一看就是居心不正,莫要被他们骗了。” 未想看着一张白皮的兔子还藏着尖牙,又见他举止冒犯唐突美人,许寥二人当下来气,“作何凭白污蔑我二人,哪有你这样抢客的?你又是哪座楼里的头……”话出觉得不妥,忙忙把牌字咽了下去,“哪座楼里的公子?” “逢月庭。” “逢月庭……”许寥细嚼两声,随即扯开个轻蔑的笑呵出声,“这又是哪处不着名的破落地方,莫要自己来抬举自己。一个不懂规矩的跑来别人楼前抢客,这道街上没有这样的规矩!你且问问这位姑娘,是不是看你也嫌稚嫩涩口,不解风情得很!” 抬举自己,稚嫩涩口,不解风情。 这几声唱骂掷落有声,将附近经过的人都引了过来,指指点点。 但这些都抵不上那几个词带给虞兰时的冲击,他蓦地拉住今安,掉头往回走,走去那条方才避之唯恐不及的暗巷。 浮华驱去,满目黑雾,只剩二人,她被他推靠上墙。 眼前这个人,不懂他的独自矫情,和一腔被踩中的隐痛。 他也不会解释。 “这是做什么?” 虞兰时深呼吸几下,袖里指掌松松紧紧:“你可以教我喝酒,教我骑马,教些其他什么都好……我们换一处地方好吗?” 今安环胸道:“你怎么什么都要人教?” 他呐呐无语。 “按大朔男子的婚配律法,你这岁数即使无妻,也该有妾,怎么会被这种场面逼得如此。” “并非所有男子都是这样,且我自小身子骨弱……”他用老借口说到这里,今安陡然饶有兴味地上下扫了他一下,目光里所含的意味,教他不敢再说下去,连怎么了都不敢问。 果然,不用他问,她语气凉凉地道:“你的身骨这般弱,将来娶妻房中,可怎生是好。” 这话实在太过直白。 他面上表情有一瞬的空白,不知作何反应,张嘴只是哑口,天降一把大火骤然将他从头烧到尾,恨不得扬成灰消失在这里才好。 见他退了一大步,一副要就地昏厥过去的模样,今安蹙眉:“这也不可以说吗?” 是不可以说。 对面又不是一群浑话无忌的糙老爷们,是一位往日只会捧书细嚼没见过世面的薄脸皮公子哥。 她扶额自觉失言,挥挥手粉饰道:“就当无事发生过。”甩头就走。 怎么可能当作无事发生,肚里仿佛吞了千斤石头,坠得他头晕脑胀,反复琢磨那一句“可怎生是好”。 原来刚刚旁人的几个词只是前菜,她这句才最戳他心窝。 “我知我年纪小,比不过旁人,身体也弱……”越说越差,越说越是心冷,惶惶然间竟找不出自己的一丝半点长处,可以说给她听。 今安听着他说话声有些异样,不由得回头去瞧,那身影萧索靠着墙,走近去,又见他匆匆垂下头颅,那满幅墨发随着洒了一身,在这巷中洒了一片水墨般的粼粼光影。 待到将他的下巴抬起,借着透进的一点昏光,才发现他眼尾泛红,还凝着一点儿水:“你这是怎么了?” 他还要扭脸挣开,又怕她生气再走,只得闭紧了眼眸,轻声道:“无事,只是……眼里进了沙子。” 第52章 籠中月(五) 他背靠着巷里墙面,那些粗糙的石子纹路就也似透过几层薄衣并皮肉,将他的心绪也硌得难受。 但即便这样,也不妨碍那一丝幽幽的冷香朝他侵袭,凉凉软软的触感从他的下巴划过,往上碰他的眼尾。 将他的满腔苦涩敲成急密的响鼓,要敲裂。 今安捏正他的下巴,微微仰头盯着他的眼睛:“你要说出来。” “说什么?” “把你觉得唐突、不快、是别人强加于你的东西,只要是你自己不喜欢的,就都说出来。”她松手,退开一步,“你好像从来不说。” 巷里的风携着河上琵琶乐缥缥缈渺,从二人中间拉开的距离穿过,掀起发梢袖尾。 他像受不了突来的寒冷,微微佝下腰,“因为他们说的都不重要。”他也不在意,他心里自有一杆尺衡量黑白,不受谁动摇。 除了眼前人。 但对你,是什么都可以。 “是吗?”那一丝半缕从巷口泄进的艳光在她眼中熠熠,“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快,为什么要哭呢?” 他当下别了别脸:“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不快,”他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又抿了下唇面,撕疼了那处破口,“……也没有哭。” “那就当没有罢。”是她先说话得罪了人,今安也不好再追问下去这么让人没脸面的话,“倒是你这样的性子,以后想不被人欺负都难。” 每次见他都是一副软绵绵的样子,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笑,仿佛不知人间疾苦,仿佛怎么对待他都可以,他都不会生气。倒是让她许多时候模糊了界限,细细想来也不全是她的疏忽,他的态度也是问题所在。 你进一寸,他就退一尺,你进一尺,他就再让一丈。予取予求,不设底线。他自己都不在意不设防,谁能碰到那条看不到的线呢,一旦碰不到,出于懒惰与懈怠,还有不可拔除的劣根与贪婪,就会无意识地继续进。 尤其是今安这样,行止无拘,又向来恣意。 闻言,虞兰时有些愣神。 被人欺负吗? 好似没有人这么说过,他也未曾听过这句话,那些打着光明名堂在府里来往的远亲近客,说的最多的,往往是奉承迎合落在面上,再将他的冷淡怪异嚼成笑谈。 “好端端一张标致脸皮,整日不知道做的什么衰魂样子给谁看,嘴都不张一下,真把自己当成什么狗屁皇太子了……” “听说是小时候喝药喝得太多太杂,喝得脑筋都傻歪掉了,你以为他长着张好脸,其实底下都烂掉了……呵呵呵……” “可怜我舅兄这偌大产业要交到一个傻子手里,不若待我将誊哥儿养成,好替他接了这后继无人的产业,圣人也道我行之大善……” 那些当着父亲母亲、当着他的面笑得眼缝不见嘴缝大裂的人,连背后说人坏话都不懂得避远,又或者不怕被他听去,就站在门洞后处嘶哑怪声,张牙舞爪的贪婪要把庭院都吞下,吵得清风帘日呱噪,令他书页倦翻。 就连那些说是带来和他玩的小孩,也是被贪心大鬼画出的一群小鬼,把天真当护牌,抢了他的书冲他嚷吐污秽,叫嚣着早死鬼别霸占大宅子不放,赶紧趁早让出来。 他走远几步,那人就以为得逞地过来推攘。他再轻轻一让,那坨肥肉就失手跌下湖里,威风张狂一刹全部死去,只顾滑稽可笑至极地浮上掉下,被人救起后跟死鱼似的扑腾得溺液脏了一地,从此看到他就开始惧怕大哭。 可好,自那之后身边便清净了不少。 他向来不把这些事当作什么,父亲母亲也只以为是他们教养不善,越发将规诫之马缩紧了缰绳,要教导出个秉性胸怀大善的端方君子。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43节 他懒怠解释,也乐于如此。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张皮只要存在一日,就会少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有时,还可做攀山揽雾的捷径。 尤其是现在,他必得牢牢戴紧了。 虞兰时直起身背,那半幅如墨长发荡后,露出他光洁的脸,桃花眼儿望向今安勾起个笑弧:“所以兰时才要找王爷学武,就算学个三脚猫功夫,那些想欺负的人总归要忌惮几分。” “倒是一个好出路。”今安点头,继而惋惜道,“你怎么不早学几年。” 她只是随口一说,随即侧首去打量分岔口的其它几处暗巷,曲曲折折,明暗不清如人心难测,不知道通向的又是哪处。 “我也是这么想的,”身后,他垂睫掩下眸光,近乎喃喃,“怎么不是早几年。” 如果是早几年,那时侯的燕故一和其他闲杂人等,即使已经在她身边,想必也不能占据多大位置。未经的大风大浪不能将他们之间的情谊摧打深厚,与旁人隔开的壁垒尚未建成,也没有这么碍眼。 那时的他年纪更小,带些更便利行事的稚嫩纯善,人们对那样的他也无甚戒心,想要不动声色地图谋什么皆是事半功倍得多。 偏偏不能是早几年,偏偏是现在,她的身边被各色人等挤占得空间狭隘,叫他连靠近一步都要费上许多力气,想上许多关卡。 唯恐步步为营后,还是夙愿落空。 也幸好,还来得及步步为营。 在这许多时事瞬变的无趣俗世里,在他尚还有一些世人追捧的东西时,她终于来到了洛临。 来到了那艘船上,让他看见了她。 眼前阴影一晃,鼻端不散的冷香随距离靠近弥深,她走到他面前:“时间好像到了,虞公子,你该回家了。” 这一夜他拥有的一瞬自由,终于也到了漏沙尽时。 他避开她要来揪领子的手,摇了摇头:“走回去罢。” —— 七情欲望随月落,金乌东起,光芒刺破了晨雾涤荡长街,行人如梭。 烟波楼前响起了簌簌洒扫声,和一下两下垂头丧气的哀叹。 金阿三一手拄着笤帚,边同楼前摆摊的档主吐苦水:“我金阿三怕是要另找活计了。” 待忙着收钱腾不出手的摊主转头问,又见他摆了摆手,边说着你不懂边满眼颓丧地进了楼去。 让人想背后踹他一脚。 “你又在作些什么妖?”进门的烟娘看到一个身影趴在桌上半死不活的,还被唬了一跳,待看清人,不由得连踢待骂。 金阿三连连作揖讨饶,静下来又问:“掌柜的你老实回答我,我们酒楼是不是要关了?” 烟娘开始理账,头也没抬:“你又在发什么癫?” “唉,你可就别瞒我了。”金阿三边抹桌子边唉声叹气,像抓到什么把柄喋喋不休:“从前几日那一看就很有钱的男人天天来,我就觉纳闷。开始时掌柜你对他没甚好脸色,直到昨天你把他带回楼里来,那神情那说话声,绝对不同以往。那贵客肯定不是洛临的,掌柜你要跟了他,怕不得早早去别处享荣华富贵。可怜我金阿三一份好好的活计说换就换,要不掌柜的你打算换地去哪,我也……”正叭叭不停,忽听嘭一声,把他吓成了瘪嘴的鹌鹑。 烟娘越听越不对劲,账本一拍,抬起头来:“你那猪脑袋是想成这样的?” 金阿三难得地观言察色,战战兢兢:“难、难道不是吗?” 闻言,烟娘的目光看傻子一样关爱地盯向他:“是你疯了还是我傻了。” “我作甚要扔掉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跑去他手底下拿银子花。是他的钱香吗,香得过我自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吗?”兜里有银的烟娘嗤之以鼻,“你的脑子要是整天琢磨这些玩意儿,还不如想想法子招揽下客人,自从上次姓赵那狗东西一波赶客,赶了我多少老客人,坏了我多少口碑,说到这还没跟他算账,你又成日里不干正事,瞎操心什么?” 一听不用关楼,金阿三登时喜笑颜开,咧着嘴巴忙不迭地诶诶应着,一会就抹好桌子拖好地,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掌柜的,你还是留在洛临?” “那不然呢?” “那位,他肯?” 烟娘又埋头回帐上:“管他肯不肯。” 这一日的烟波楼,仍是如常开门迎客。 第53章 燕雀志(一) 菅州侯的车轿从洛临城离去,带走了驻于城外黑压压一片的兵士。 一客去,一客来。 自他处远赴而来的贵客,在这一日叩响了定栾王府门的铜环。 薛陵川。 携着来自王都高庭的一身华贵风仪,于门前踏入了这处旖旎水乡,徐徐而至。 这位大司空嫡子,去年以大司徒得意门生之名被举荐任职,现为礼部主事,待今岁,已有望再折下郎中一级,登入正五品。年及弱冠,已有此程,望将来,定是不可限量。 更别提,他身后还有薛氏,这座从大朔开朝元年便盘桓深耕至今的巍巍山脉,冰山一角已然遮天蔽日。 “下官薛陵川,拜见王爷。”一袭青袍加身的斯文公子,裘披尚沾着风尘,面容有奔波的倦意,亦不掩其琼玉之姿。 不同于燕故一的人鬼两面,也不同于虞兰时的艳相冷骨,这位薛陵川虽出身高门,却有着不狂不傲的落落清雅,与他那位高权重的亲爹堪称南辕北辙,一人打个喷嚏都可掀起朝野动荡,一人偏偏不入逢迎之局。 本来,付书玉与他的婚约缔结,自定下那一日起便是王都传唱的一段不世佳话。 浅了说,青梅竹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深了说,这是大司空与大司徒、薛氏与付氏门庭两大权力山脉的交锋汇合,一人掌朝野万机,一人掌天下教事,若真结亲,假以时日,真主不明。 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今安明知故问:“薛主事千里迢迢来此,所为何事?” 薛陵川不卑不亢,长揖一礼:“下官此行确有要务在身。一为,北境外敌来犯,陛下与诸公商议后已有决断,特来将此事告知王爷。” “二为,恩师司徒大人挂念南下的爱女,命下官此遭代为一叙。” —— 出去会客堂,迎面在廊下见得一道月白身影。 薛陵川先是一瞬恍惚,继而迎上回身看来的人,恍然道:“故一,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故人一逢旧忆篇篇,拦也拦不住。 与薛陵川结识交好时,也是燕故一的最是风光时。 家世显赫,天资卓绝,前呼后拥。 而后,门庭寥落,哀嚎遍天,九族株连。 其实在长久的时间逝去后,燕故一已经对这个据称是旧时好友的人无多少印象了,但现在一面,竟从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容上窥得一二分幼时的熟稔,与些许纷沓而来的旧景。 燕故一轻轻一笑,像在笑那些过眼云烟,也像在笑如今所谓的故人相逢。随后他笑意敛起,合袖作揖:“薛大人有礼。” 薛陵川将眉头轻皱:“你我何须如此生分。” “不然该是如何,谈笑风生,还似从前?”燕故一直起脊背,抖落宽袖,神色不掩讽刺,“可燕某实在不敢,也实在听不得你们王公显贵屈尊踏入此地,分与低贱人的一丝半点怜悯。” 闻言,薛陵川狠狠一怔,几分物是人非的怅然涌上心头,踟蹰道:“你为何这般说话,如此、如此……” 到底是读书人,说不了太重的侮辱词汇,还是燕故一替他接了口:“愤世嫉俗?是非混淆?还是,尊卑不分?” 遍观这些高门子弟,令人厌恶又艳羡的,即使自我以为放低了身段,仍是一身俯视着你的理所当然的清高。 他燕故一真是羡慕妒忌得很。 所以他近乎讥笑:“要求一个家破人亡背井离乡多年的人,还似从前?薛大人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 听到这里,薛陵川只当他的心绪全是因旧时记忆的辗轧,而生出的愤然与不甘,他叹息道:“我知去北境后你经历过许多磨难,但这些年失地收回也有你的功绩,你本可凭此重振门楣,以效先人的荣耀。何苦再沦落到这种地方,埋没了自身才华与志气?” 不料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被面前人毫不领情地无视,如掸落袖上的尘埃:“你真是说得轻巧,你未经我苦,来劝我善,你是吃饱了撑的吗?” 薛陵川自觉失言,道歉一句。 燕故一已然撂下薄薄眼皮,语出惊人:“而你所谓的重振门楣,先人荣耀,不也是在这权贵横行的世道,年复一年世袭那些个陈俗陋习,顺应则兴,违逆则亡。” “这样的门楣,不要也罢。” 话落,在薛陵川蓦然瞠大震惊的眼瞳中,燕故一心头油然而生几分痛快,因着这几分痛快,他再次看清了自己不曾驱去的虬结丑陋的仇恨根源。 原来走了这么久,仍是梦魇笼罩。 不是不感慨的,彼时长街打马而过的一群人,人人依着祖训家规毫无阻碍地成长起来,蒙受家族庇荫,入仕为官,俯为圣人民生,仰求无愧于天。 唯独漏了他一个。 万事有据,真理可证。曾经的曾经,这些也是燕故一不可摧折、孜孜所为的远大。 而现在,也只能从薛陵川这一身未被风雨吹打的清正,才可勉强借想出彼时远大零落后的痕迹。 燕故一想,他到底是不甘的。 不甘于沦为皇权附庸的奴隶,不甘于成为被降罪放逐的例外,不甘于感谢将自己折磨得强大的苦难,恰恰相反,他宁愿成为此时被自己鄙夷不屑着的这个蠢货。 蒙昧在门楣下,自欺于理想中,熬沥心血,追随先人,平和静谧地过完这一生。 但他已然迈过了那层炼狱,无比清醒地明知不可能,一旦回望往昔,便要因那些莫须有降临的罪名与灾厄,清醒地憎恨着,痛苦地前进着,循此往复。 对于这些从前相似而今分道的人,这些妒忌厌恶着的人,看到他们,就会想起自己的永远失去和永不可能成为。 所以他不能以平常心对待,也做不到风轻云淡,连粉饰表面,都令他恶心。 这厢薛陵川已教他寥寥数句却十分大逆不道的话语惊住,上前两步要说些什么,被他止退。 “薛大人,燕某不是来叙旧,你我也无旧可叙。”燕故一收回那些讥讽利刺,正色温声道,“燕某知道,你此行是为带一人回去。” —— 第二夜,今安翻墙来时,手上当真拎了几坛酒。 当时名仟正在熏香奉茶。 前一刻公子还坐在窗边看书,脸上神情冷得好似书里人欠了他百八十万两黄金,一个不留神,再看去就只剩空空的摇椅在原地摇晃。 往外一探,立在南墙下看着来人一脸笑容的,不是公子又是谁。 昨夜公子失踪半宿,未留下只言片语,逢月庭中的众人全乱了套,将将要去戴罪禀明老爷的时候,才见公子安然无恙地推门而入。 绛紫衣裳脏了好几处灰,袖上肩腰都是褶皱,好似被人劫去。 也确实是被人劫去。 从公子当时的神情来看,怕是个采花贼,兼带偷心。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44节 名仟伶俐,能从昨夜漏下的痕迹猜度出几分,如今一瞧院里情状,忙忙扯了呆头愣脑的名柏避出去角门。 回身掩门时,就着竹叶罅隙漏下的月光,看见高高的墙头垂下只黑绣长靴并一角红衣,勒裹着纤长的腿。 那人作势跳下来,公子忙忙展臂去接,接了个空。 高挑曼妙的一笔剪影,拓在衣上的月色叠成银红,连带得,半张纵深的侧颜在黑夜里也成了瑰丽的光,吸引着这座庭院明里暗里的窥探。 她侧身立在公子面前,矮了半头,于是公子面上的神情、落向她的目光,几无遮掩。 名仟不敢再看,带上门缝。 “我以为你今晚不会来。”虞兰时接过她手中沉重的酒坛,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原本是不来的,但圈套已经做了一半,让不必要的好心毁了另一半,岂非可惜。 她不做无用功。 今安沿着小道行经庭院中一大片杀声凛冽的竹林,而身后人懈怠地一味沉浸于今夜的月色,兴致勃勃地端量着手中的酒坛:“这是什么酒?” “仙人醉。”今安抚过一片利可割颈的翠绿竹叶,随口回道:“就是前几日你在烟波楼喝过的。” 那一口要划破喉咙的烈酒。 虞兰时不由得按上喉间。 今安睇他一眼:“是你不会喝,没有那么烈。” 最后挑了处高地,逢月庭中一栋最高的二层小楼的屋脊。 虞兰时还进了房内挑了两只杯盏,揣在怀里被今安提上屋脊时,瓷器声叮叮当当地撞成悦耳的一片。 坐稳后掏出来一看,半边掌心大小的圆口玉杯,杯身是纯白玉色,盛酒的内里点着红釉,一株梅枝艳艳,被他献宝般捧到今安跟前,桃花眼溢光:“好看吗?我自己新画的。” 今安接过瞧了一瞧:“这不是茶杯吗?” “啊……”虞兰时顿悟,“我没有酒杯。”又顿了一顿,底气不足地,“都是一样的罢。” 不管他,今安拍开一坛,提起便灌了一口,几滴洒下,抬手抹去,转眼就看到他直愣愣看来的目光。 以为他要抛却盛进杯里喝的矜持,今安便将坛子递给他:“要试试吗?” 他接了过去,抱在怀里好一会儿,将坛口转了半圈,将刚刚正对今安的那一边转向自己。 复抬头,她已经仰面躺了下去,枕在双臂上望着夜空,亘古的星河流倒进眼中。 那一抹挑着漫不经心笑意的鲜红色,柔软地贴过深色的陶,沾着正从怀里熏上鼻端、令他目眩神迷的酒香。 第54章 星河醉 天穹如墨,繁星皆碎。 此间风盛,将围于身躯的衣袍卷成艳丽的漩涡,陷着二人。 一坛子酒泰半都被今安喝了,她面色如常,拄膝看着旁边,那个说要学喝酒的人,拿个杯子鸟饮了几杯,将自己喝得面红脖赤。 虞兰时抱着那个胖肚小口的酒坛子不肯放,像抱着什么稀奇的大宝贝。看那对桃花眼眯起的弧度大抵是醉了,如此也不忘了正背直身如坐案牍。 醉相倒也斯文。 就是有些吵。 他在给今安背诗。 是哪位大诗人的巨作,今安涉猎不深,说的什么意思,她全不关心。 只听其中一句“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1”,他反反复复,念了又念。 把今安烦得,顺手揪了一缕他被风刮到眼前的长发,将他的头轻轻扯偏:“别念了。” 他立即停住话声。从今安手里松开的那缕长发悠悠落回他肩肘,打了个委屈巴巴的卷儿。 长睫垂在眼下布成灰影,他问:“是说得不好听吗?” 四下阗静,愈称得他音色清澈,尾音是将要趋于成年男子的低沉,敲震人心。他用这把嗓子不依不饶地追问着,抛却了平日里恪守的分寸:“是我说得不好听吗?” 低低自问了几声得不到回应,他泄气蹙眉,抱起酒坛子要灌,被今安一把抢了过去:“好了。” 酒坛子被咯噔搁去她的另一边。 虞兰时没有反抗,只是全程以抗议的目光看着她。 在他平素万万不可能出现的随性,因着酒意再不遮掩。有点难缠。今安无奈地阖目:“你明天酒醒会后悔的。” “怎么会后悔。”他无声地说出这几个字眼,她没看到。 这一处倏忽静了下来,只有风扇动了月光与他眼里的迷雾。 她闭上了那双美丽而盛气凌人的眼睛,静静地仰躺在那里,短暂地松懈着。戒备一去,不设防的姿态就令伪装的窥探者愈发肆无忌惮地,垂涎。 慵懒伸展的身躯,被红衣裹着起伏的弧度,延伸向那张浓墨重彩的脸。 她的肤色并没有书上描绘美人时所谓的肤如凝脂色如雪,但绝没有人比她更称得上美人二字,抑或是,美人二字也不足以能够匹配她。 咫尺之距,在他伸手可及的,蜜釉般的光泽从锁骨的阴影处往上蔓延,寸寸铺就的轮廓眉眼鼻皆是线条锋利不带赘余,尤显得一张鲜红的唇,柔软而欲色深浓。 即使是在她神色极冷时,这张唇也是一道欲.望的擒获口。 他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但她的直觉何其敏锐,他的心思又何其猖獗。而不看,他也忍不住会想,只偶尔趁着无人注目的时候,才敢放肆。 就如今夜。 就如此刻。 虞兰时伸手,隔了尺距描摹那方寸间、收拢他一切心神的所在。 他险些如愿过一次,仓促、美妙而难忘的一次。 在烟波楼,为助她脱身。 将手贴上她的腰背丈量,甚至可以合掌包拢,错觉以为、轻而易举就能擒住那一段曲线与其内澎湃的力量。 当他无法自控地张指摩挲上她的颈颊时,必定也暴露了他眼里的贪欲。 她分明察觉到了,过后却只字不提,是不放在心上,还是和他一样陷溺其中,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或许是有的…… 分明是有的。 在她环住他后颈的一刹那,她眼里分明也点起了意乱情迷的烟丝,在映来的火光里燃烧,却在最后将拇指挡在了两人之间。 为什么没有继续呢?为什么不继续呢? 他想了很久很久,都不能找到原因,于是那一夜不断回溯的细枝末节全成了溺毙他清明的泥沼。 到底应该怎么挣脱? 旁边人已经安静了许久,四处静得令人昏昏欲睡。忽然之间,今安听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声响,像是有人站在岌岌可危的钢丝上,命悬一线即将被拯救之时,滞在喉咙里的求生的咆哮。 有什么在向着她靠近,屏息着却不能自抑地,漏出了一点马脚。 她极快地伸手挡住罩来的阴影,已经晚了——松懈的心神让她低估了蛰伏的威胁,只将将隔开了一个手掌的距离,拦不住来人低头贴向耳畔:“别推,会掉下去的……” 他威胁她,他竟然还敢威胁她。 虞兰时。 他胸腔里激荡的鼓噪声几乎震痛了她的掌心。酒液只熏红了他的耳根脖子,脸上仍是几近无暇的昳丽,冷白肤色是他心里龌蹉勾当最好的掩饰,教今安一时竟猜不透他要做什么。 鼻息可闻处,他对着她轻轻一笑,那双桃花眸酒意蒙蒙,似是头一次这样直白地与她对视,甚至毫不掩饰里头的渴望,借着今夜的酒意欲盖弥彰,掠过她的眉眼,径自落向她的唇。 意图昭昭。 今安当下另一只手去扯他的腰,却用错了力道,低估了这个一直被她拎来提去的人,低估了这副病弱身躯里藏着的少年蓬勃,蓄谋已久,逞尽一刻。 而就趁着她一瞬惊骇,他蓦地伸手缠进她的五指间,将一掌距离压没,侧脸向着她的唇上压下来—— 闯入她半阖视线里的,是那寸红透的耳根,而后是他微合的眼眸,洇着光,密睫颤抖,挺拔的鼻尖蹭过来,潮热的气息烫上来,然后是湿润的软肉,密密合合,吞噬尽她的气息。 一连串动作在两个呼吸间发生,少年仗着之前层层叠叠套下的迷障,教怀里这位从来战无不胜的王侯,终于吃了一次轻敌的大亏。 虞兰时也终于尝到那点幽馥冷香的来源,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惊悸,越饮越渴,饮鸩解渴一般往更深处汲取。 身体上的交锋,他必死无疑。 但两处唇舌的对抗,两个生手皆是磕磕绊绊,陌生青涩的触感,令目光发昏的热度,辗转交缠,伤人伤己。 只能是取先机者胜,只能是悍不畏死者胜。 待今安凭着对战本能拿回主动权,钳着他的手将他压制在屋脊上时,他已然摒弃其他挣扎,只往这一处纠缠她,扯落她。 压不住的喘.息从缝隙里泄露出来,分不清是谁的。 他一只手被她制住,另一只手在她腰间揉乱布料,为自己的先机添多一笔筹码,又或者是纯粹的贪婪所驱。 克制着什么,又克制不住什么。 他吻来的唇舌极软,气息极紊乱又干净,被她发狠咬了好几下嘶撕地气声说疼却全不退缩。 可今安厌恶极这样的偷袭,厌恶到否认自己的短暂沉溺,铁了心地去撕开他的纠扯,钳着他的脖子逼到他窒息,逼到他终于松口,抻着脖颈仰躺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 两人的衣裳俱是乱遭遭,一塌糊涂。 紧贴的热度褪去,口腔里仍是滚烫的,浇进的风丝冷极。 今安冷冷地看他一会,站起来,靴底踩上他的胸口施力辗转:“你要死了。” 他眼里映着漫天星河,也专注地映着她,忽而一笑,眼尾和张开的唇内外全是蹂.躏出的红。 手脚摊开,献祭的姿态。 “但是我赢了。”他说着,目光落在她脸上那道被他擒获的欲.望,和颈颊几点暧昧的痕迹,“你不战而退,要用死亡才能逼我投降。” 激将法。 被人用到俗气用到烂透的一招,连黄毛小儿都不屑用了。 但是,该死。 今安生平第一次,在心里狠狠地爆了句粗话。 他坐起来,伸手去握她被靴裹着的脚踝,仰视着她:“而且我已经这样惹恼你,你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放过我?”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45节 话落就又被施力踩了回去。 这一次,她眼里显而易见的恼怒冷透下来,重新地,以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大约是在想些什么样的酷刑能折磨够他,以解心头之恨。 唇面唇内冷得发抖,虞兰时偏过头,垂落的发掩去他的神情。下一刻,她蹲下来捏正他的下颌,琥珀眼瞳里又是他所熟悉的睥睨与光芒。 今安拇指揉上他的唇面,揉得薄皮要破裂沁出里面的汁液,揉得他颈间的软骨上下起落,她轻赞一声:“你真是聪明。” 这张面容上,无一处不是精雕细琢,恍若皓月白玉,寻不到一点污浊瑕疵。 现在看仔细了,他的深色瞳孔、唇底小痣,被她掌在手中促急的喘息,哪处又算得上清白? 竟然还有这副面孔,藏得这么深。 就说虞之侃那样心眼如马蜂窝的人,会生出什么无害的儿子,如今看来,倒也不算悖了她的前言。 折磨人的方式太多了,多得是能让人生不如死,求而不得。 但在决定好怎么发落他的下场前,她决不吃亏。 今安捏近他的下颚,看进那双流光璀璨的眸中,如挑剔猎物的目光不含温度,又极尽侵略,令他胸腔急鼓,头皮尾椎俱是兴奋地发麻。 倏然间,她低下头,用唇替代了拇指碾压而上—— 虞兰时近乎迫不及待地喟叹出声。 再贪恋遗憾又如何,逝者已逝。 换一个地方呢,加上许多酒,加上一个被酒灌得意识不清的他。 能不能够再扯下她一瞬,与他一道沉沦进不得挣脱的泥沼? 他已经厌烦透守礼而冰冷的距离,厌烦透那些个个都有名堂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女人。 如果一定有人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为何不能是他? 哪怕是以不择手段、令人厌恶的方式。 这个从她今夜再次出现在那堵南墙上,就在他脑海中汹涌叫嚣着的念头。 他总得要试试。 -------------------- 本来以为第一次会是今安主导,虞不敢,没想到 1出自李白《长相思》 第55章 燕雀志(二) 薛陵川的到来给众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翳。 议事堂中。 “夷狄在均望城边界围兵一万,孔延那死小子到底是做什么吃的,任人打到家门口,一点没有作为!”卫莽拍得桌子要瘸腿,气急败坏,“难道他果真是有异心?” “王都那头不下军令,他一个代理军帅难道能冒然出兵不成?那可是死罪。”燕故一神色冷凝,“至于其他事情,菅州侯之言亦不可全信,遑论他也不知全貌,颇多揣测。” 卫莽在堂中急走了几步,问道:“王爷怎么说?” “王爷能怎么说?”燕故一哂然,“陛下与诸公商议后已有决断,特来将此事告知定栾王。是告知,不是问询。这是他的天下,他的江山,他自可随意折腾,容得下谁置喙?” “真是该死!”卫莽握紧拳头重重一砸,霍然站起,“我们死了那么多弟兄,用了那么多年,才将夷狄全部赶了出去。到现在才过去多久,就任他们再来嚣张,还毫无志气地要用一个女子去议和……怎么能?怎么能!” “理由倒是找得很好,战事将歇不久,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一旦开战,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恐伤圣意。”燕故一将王都那头递回的谏言重复说来,“焉知夷狄野心又岂止这座小小的均望城,分明是趁北境无主,欲借挥兵之名,行不劳而获之事,看看大朔皇帝能否再重蹈覆辙。” 说罢,他将手上的信纸叠好平整,重揣回袖中:“真好,又是如了他们的意。” “你这是什么语气?”卫莽更气了,横指他来,“你也在北境呆了多年,那里的土地也是你亲眼看着一寸寸收回,现在国难当前,你又说的什么风凉话!” 燕故一推开他的手指:“如你这般急得要跳墙,也只会跳墙,就是一腔大义了?若你可以有所作为,也不必在此对我大呼小叫了。” “你……”卫莽握指作拳。 “这么热闹。”有人横插一脚进来。 转头望去,阿沅环胸靠着门柱,一脸看戏的表情:“王爷说你们一准就得吵起来,让我来救救场。” 卫莽咬牙收回拳头,怒瞪燕故一一眼:“谁要费事和他吵。”怒气冲冲地走了。 “王爷呢?”燕故一看向她。 阿沅正往嘴里咬着一块软绵绵的点心,双腮鼓鼓地嚼着,抽空回道:“王爷有事,不让我跟着。” 燕故一点头,而后看一眼她手里鼓鼓囊囊的一兜点心,又看一眼,忍不住问:“哪里来的?” “书玉姑娘给的。” 他轻哼一声:“无事献殷勤。” “又不是给你的。” 出得议事堂,远远见到对面回廊两道人影前后走过,提灯往眼前夜雾一拂,隐隐认出明亮灯火下,跟在后头的青衣男子,正是今日来访的薛陵川。 至于前头那着艳色衣裳的女子,燕故一不想也知道是谁,无甚兴趣,挑了条路与那二人背道而行。 明月不徇私,广路沟渠皆照与。 但人心不是。 远在天边的乱世伸手不及,近在眼前的麻烦,能少一桩是一桩。 但是隔天,点火焚烟的地牢下,燕故一仍是见到了那抹姝色身影,他当下面色一凝:“你来做甚?” 付书玉言简意赅地回道:“属下来执行公务,大人。” 燕故一懒得多言,复拿起案册灯下细看,语声悠悠:“燕某不是不近人情之人,可允你回去收拾东西,剩下几日就不必再来了。” “大人这是何意?”付书玉有些不明,“三月之期未过,可是属下哪些地方有疏漏错处,还请大人明言。” “明言?”燕故一听出不对劲,费解道,“薛陵川应已和你说明白了。” 她顿时明白过来:“属下已经拒绝了。” “拒绝了?”燕故一将手中册子一放,抬头看她,“薛陵川是如何与你说的?” 这事……付书玉沉吟一会,如实说出:“他带有大司徒的家信,与之前几封同样都是令我回去,莫在外丢人现眼。” 燕故一点头很是认可:“那你是该听从。” “既要半途而废,我何必当初有逃婚一则,来到洛临。”付书玉看他面色,心中暗自补了一句,哪还由得你磋磨为难。 “你并非白来一趟。”他挑起个薄薄的笑,“你证明了不自量力,而天命非尽人事可逆也,就应趁势退去。” “天命非尽人事可逆。”付书玉念着这句,也回他一笑,“大人说的是,书玉还未尽完人事,也未到听天命之时。” 观她神色,也确实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了。 燕故一正色道:“我本以为你只是缺一个台阶,薛陵川既来请你,就是对你情谊颇深,也已为你抗下薛氏指责。你若错过此次,还以为会有第二个台阶不成?” 眼前浮现出清雅男子恳求而深情的一双眼,但非她所求,也只能辜负了。所以此时她如昨夜一样断然摇头:“不会有,也不需要。” 今日是以为她要走,摆脱个麻烦,燕故一才难得好心地点她两句,竟不知被这般毫不领情:“付家到底是哪里亏待你,要你不惜自毁名声来报复?” “没有亏待,是我不知好歹。”付书玉坦然道,“官家的女儿也并非大人想的那么重要,一为择婿立官场门脉,二为脸面。依大人所说,没有我,他们最多折损一二点名声,底下仍有许多嫡女庶女可用,也多得是招数应对,但看付家公文与我脱离关系就是了。” 她将自己所失去的说得这般轻描淡写,燕故一不由得问:“你所为是什么?” 付书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颇有深意地瞧了他好一会,在这昏暗陋室中,将他一身月白袖袍看个分明:“像你们这般光明正大地,上可登庙堂,下可谈民生,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这是她初次将野心剖白,燕故一怔住,有些荒谬:“你就不怕一败涂地?” 她莞尔一笑:“那就一败涂地。” “大人定是在心里取笑我,闺阁女子天真,所言尽是诳语。我本不需要你理解,但为了后面两个多月我们能和平共事,不妨听我讲一个故事。” 燕故一哪耐烦再听她讲什么故事,当下拧着眉头就要挥手让人闭嘴,却听她已自顾讲了下去。 “我曾帮父亲整理旧时上疏,其中一份,是告发朝中重臣以督造水堰之名,频繁来往诸侯封地,连同蜀州、南地等藩王,意欲揭竿,通兵谋反,贪赃枉法,数罪并罚,启奏上书弹劾当朝大司空燕文广。” 地牢中的水声滴滴答答,和着她平淡的话语,砸落重响,砸得燕故一耳边嗡嗡混沌,拳头紧攥至青筋暴起。 “此事牵连甚广,且大司空一向有忠义之名,在朝中民间大有声望,群臣联名上奏,请皇上彻查此事,还以忠臣清名。于是大理寺奉旨彻查……” 燕文广被当庭发落入狱,燕氏一族在朝为官者皆不能自证清白,与其亲属一同或撤职、或下狱、或监禁。一时间,举凡为燕姓者,见者无不唾弃退避三舍。牵连之广之深,几乎掀翻了朝野的半数根基。 燕故一在一夜间从天之骄子变作过街老鼠,在重兵把守的府邸里与母亲一道长跪不起,看尽了无数个没有生机的黑夜。 直等到一月后,大理寺将所有证据确凿提呈,帝王震怒,朝野百官诘骂,燕文广于殿前撞柱自证而亡。 即使这样,也拦不回帝王所下的株连九族的旨意。 ——罪臣燕文广罪孽滔天,论罪当株连九族。大功以内,满十六之龄以上与六十之龄以下男子皆枭首,不足十六者与剩余者流放边疆,女眷皆发为婢妓。 举着明黄圣旨的宦官踩在满地冥纸上,尖声一遍又一遍地唱道。 ——罪臣燕文广罪不容赦,理应满门抄斩,然其二子为戍边战死沙场,朕感怀其功,特赦幼子,发落边疆,永世不得回都。 自此,曾以为荣盛无尽时的燕氏一脉从云巅之上堕入炼狱,永无翻身之日。 而燕故一,成了被漏在尘世堂皇里的例外。 “别说了……”燕故一陡然暴起,抬手将桌上案册扫落,大袖狼狈凌乱,浑身颤抖,厉声怒斥,“我让你别再说了!” 案册重砸在付书玉脚边,她连退几步,哑声一瞬,而后上前蹲下,将地上散乱的册子一本一本捡起:“大人去岁从北境归来,掌立大功,本可借此东山再起,重振燕氏。甚至是更重要的,请旨查清当年之事,还燕氏九族上上下下一千多条性命,一个清白之名。” “但是你没有。”她将那些册子重新叠放回桌面,一本一本地摆齐,扬起的灰尘在昏黄烛火中散成迷障,将二人笼罩其中,听她声音缓缓,言之凿凿,“也是,在这蒙昧世道,博出一个清白之名又能如何,能让仇者业障全消,还是亲者死而复生?都没有,只有生者永堕炼狱,不得善终。” “还要因为本应得的清白之名,对加罪者感恩戴德。”她叠好最后一册,如叠好最后一片固盾的盔甲,抬眸看来:“如此,不若翻了这世道。” 第56章 燕雀志(三) 陋室埋地三丈,唯有嵌进墙壁的火把跳跃,投落桀桀阴影,向下割裂二人的衣裳盘绣。 她说一句,燕故一脸上神色平静一分,到此刻,已敛尽眼中的溃不成军,将数千个日夜所背负的、驱策前行的仇恨,重新咽下。 是啊。只有生者永堕炼狱,不得善终。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46节 无论他走出多远,攀上多高,但从旁人的只言片语回望,望向身后的尸山血海,都因此摧折肝肠。 当年全天下人尽皆口诛笔伐时,燕氏满门血泪,求的无非是清白二字。 可累尽白骨的这二字,朱批定章抹杀的这二字,他曾孜孜以求到不再求的这二字,竟在罪状早已成灰的今日,从不相干的人口中说出。 事别经年,啼笑皆非。 但他再扯不起嘴边的笑:“你可知,你父亲,现任大司徒当年是弹劾问罪我燕氏的主使之一?你还敢站在这里,你就不怕?” “如此说来,当年群臣问责,如今的满朝文武,谁人不是你燕故一的仇家?”她立在余烬渐消的尘烟中,纤薄肩背不俯不退,“既如此,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好生嘴利。”他手掌撑在桌案上,倾身迫近,“世人皆道我燕氏图谋不轨,有负皇恩浩荡,活该落得这个下场。凭什么你言之凿凿,说我燕氏无罪?” 他的声调仍似一把琵琶尾音,沉而铮然,迫近的阴影盖上她鬓边蓬松的发,一点点火光泯进她无波澜的眼中,回视着他。 “大人是要我如何回答?证据确凿却满是疑点,还是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大人,你还需要我来告诉你吗?” 这个故事的起源来自于他,没人比他更清楚起末。 很长一段时间,追寻真相的执着成了他活命的火焰,反噬后,也几乎熬干了他。 他被围困,不曾求救,不肯自救。可笑的是,最后仍是反噬的仇恨烧醒了他。 证给谁听,证给谁看,证给谁信。 难道是证给皇座上对他生杀予夺的罪魁祸首,还是这些自障耳目的附庸者。 他们凭什么? 眼前人一身翩然风骨,实则满怀愤懑,全在背向光亮的一对眼睛里明明灭灭。 付书玉心里一声叹息。 她与燕故一以前从不相识,但燕付两家于朝野上分据一方,她在父亲母亲身边颇多听闻——燕家那个幼子,小小年纪,已在学堂摘得多次魁首,将一干皇家世家公子压下,如此锋芒,不等及冠,必可于庙堂登高。 她的兄长们也被多次拿来与他相较,每每令父亲咬牙含恨。 若非氏族陨灭,仇恨覆身,如今他当也是王都城中最耀眼的新贵,自去走他扶摇直上的青云路。 万事无常。 但何必可怜他,不如可怜可怜寄人篱下即将要被赶出去的自己。 “虎之死成饕餮者盛宴,燕氏一去,权势分落,朝野格局大改,获益人成众。他们掩土埋葬尚且不及,哪会顾忌半钱不值的良心?燕氏之亡,注定是冤屈。”她说到这里,敛下眼睑行了一礼,“我无意冒犯,只是,这个世道也确实容不下离经叛道一说,而你我皆行于此中,为何不能同行?” “我所行是万劫不复的下策,你却是放着大好的日子,自求苦难。”燕故一在灯下深看她,“你我何曾是同路人。” “你受困于旧时仇恨不能向前,我受困于枷锁不能自由。如此看,你我殊途同归。” 燕故一恍然大悟般:“这么说来,你是要做那等谋逆之辈,推翻你付氏辅佐的大好江山了。” “这数十年,外敌之乱,诸侯之乱,朝臣之乱,此消彼长。不是你,不是定栾王,也会是上东、鲁番,或是夷狄、淄罗。终有一日兵临城下,而城中人反被围困。我在南下之前投奔,也是为以后必定不平的局势,先占得一片庇荫。”她一旦将野心铺开给他看,再不忌于多或少,“如今的付氏、薛氏,焉知不会成为当年的燕氏?” 迟早于皇权盘桓中,或于敌军铁骑下,毁于一旦。 燕故一明了她的未尽之言,感叹于她的坦诚,嗤笑于她的天真:“若是世上诸事能如你说的这般,无论平坦曲折都可算计,哪来苦厄不甘。也是稀奇,你何不将这些话说与大司徒听,而要来牵扯我等?” 不惜败坏名声逃婚,尚且可以用闺阁女子妄想远大来做托词。 但将朝中局势看得这样明白,将家族安危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像那不是生养她的家族,而是虐待扼杀她的仇家一般。 若是付书玉知道燕故一所想,必得说一句不是。 氏族带给她的荣耀不容驳斥。 但随之而来的,看见太过辽阔的天地后,由此滋生的野心与纲常加诸身上的枷锁,是相悖的悲哀。 即使她的兄长们在她看来平庸懦弱,但他们仍然拥有她所不可及的世袭权力与资格,堂而皇之,理应如此。 即使她摘下魁首,为父亲谏言分忧,也需得一次又一次听那句为何不是男儿身,将与生俱来的骄傲碾得粉碎。 说出来未必有人理解,也无须剖白。 所以她只是轻轻一笑:“我父亲大半生纵横朝野颠倒权势,万般皆运筹帷幄,岂会听一无知妇孺的狂言。” 他不由得点头:“确实。” “而我无论是从命嫁入后宅勾心斗角,还是不从命做叛逃的落难贵女。左不过都是蝼蚁苟且偷生,眼睁睁看大厦将倾。”她鬓间的鸢尾钗跃跃欲飞,被青葱纤指轻拂过,坠着一点光芒落到眼睫处,“不若挑一条自由些的路走。” 燕故一的目光掠过她鬓边,投向她身后那片阴影处,终究软下口吻:“我还是那一句,你或许,会一败涂地。” 她仍然莞尔:“我赌我付书玉,在竭尽全力后,天命能给我一点仁慈。” 她用他之前所说回赠,燕故一哂笑道:“今夜这些话也是你的竭尽全力?” “不。”她摇摇头,“这是我的筹码。” “哦?” “当年那一份弹劾上疏来源并非朝臣,而是从州地递来,大人可想知道,是从哪块州地呈至殿前的?” 燕故一的目光随着她说出的这句话,寸寸冷下,盛满惊疑。 她仰颈望来,面容于灯火下如花似玉,笑意藏锋:“大人,我用这一筹码,换这三月共事间,非失职错处,你不可令我离开。” 第57章 南牆下(一) 虞兰时魂不守舍了一整日。 酒是穿肠毒。 他不应该喝那么多的,低估了黑夜与酒意交加的放纵,松开了心里牢笼,放出了贪兽。 还、还做出了那种事情。令他之前的种种小心与伪装,前功尽弃。 那些疼痛而缠绵的温度仿佛还留在唇上,令他冷凝的神色稍稍放松,继而漫上些许茫然,指尖摸上自己的唇角。 仿佛还可触碰到她贴上来的柔软,冷香,和湿润。 心里不断自我悔恨唾弃,却无法抑制地不断回想起那一幕幕。 她没有推开他,狠狠咬在唇上的疼痛,白齿交合,沁出血滴:“当作给你的回礼。” 为了给他一个教训,不惜借吻使他疼痛。 一时间不知是给他的惩罚,还是赏赐。 沾在她唇上齿间,那一点点属于他的血,随着她说话碾磨,洇出小片鲜红。 多像他留在她身上的印记,令人着迷。 以致他目光痴怔,不顾得体地倾身去沾染那片殷红。 她再没给他机会得逞,攘开他,深看他一眼:“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便跃下屋脊,匿进无边黑暗里。 那些教他不能自已的温存,全随着昨夜的风月一并消散了。 如梦一场,不可捉回。 然后她就走了。可能再也不会来。 几处破损凝成的暗痂点在唇面上。他自己看不到,倒将伺候梳洗的名仟名柏二人唬了好大一跳。 “公子?”名柏有话直问,“你是磕到脸了吗?”被名仟狠狠给了一拐子。 满腹焦灼不得解。 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傍晚入席的家宴上。 远嫁的姑姑一家回洛临探亲,虞氏的远戚近亲借此由头纷纷登门拜访。 叙情为由,奉承追利为真。 关于各州地的门铺易权与商贸推扯,如把大火架薪柴,烧成了这场家宴的主题,愈烧愈烈。 这种场合,逢迎来往惯的人们对于虞兰时多有退避,因着从前那些事件落下的阴影,不敢到他跟前触霉头,除了一人,段昇。 只小他两个月的表弟,性子却与他是天差地别。 虞兰时性子冷淡而将这种特质广昭于众。 段昇则是长着张少年娃娃脸,大眼笑唇,开朗热情,整日一副笑眯眯模样,在氏族中尤受长辈疼爱,同辈小辈也乐于亲近。 这个年龄的少年最好张扬,借以一些本身的天资与底气,如孔雀开屏般在人群中昭示存在感。尤其是段昇这般好与人为友,即使是初来乍到,不多时便也吸引了少年们以他为中心,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陡然,人群中有人将目光望向独坐的虞兰时。 不仅他,远处屏风半格挡着的湖心亭中,女眷们的大部分目光,也在借着团扇、抚鬓的物什遮挡,若有似无地往那一处流连。 他着一身黛蓝镶灰金袍服,因是家宴这等正式场所,弃了往日随意束发的缎带,而是玉冠绾了半幅墨发,冠上的蓝宝石与穿着相得益彰,也将谪仙人不沾烟火的形貌称得愈加龙章凤姿,不可逼视。 他正抬起大袖掩着的几根玉白手指,执杯往嘴边递。即使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枯燥无味,甚至对这场家宴几分毫不掩饰的不耐,也是场中最耀眼夺目的存在。 教人恨得咬牙切齿。 “真不知这些女人是怎么想的,整天追着去贴那一张冷脸。”说话的少年饮尽一杯,话出口都是酸味,激起了不小动静。 正与人交谈甚欢的段昇闻言瞥去一眼,眼眸笑得更弯:“那是当然,若是兰时表哥长得好也就罢了,偏偏他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才艺堪称双绝。” 先前的少年更是不忿:“不就是会弹两手琴,姑娘家家的玩意儿,整日卖弄!” 他仗着人群嘈杂毫不掩饰音量,引得许多人纷纷掉头看向话题的主角,继而加入话题进来。 “纶言兄此言差异。”段昇仍是那副笑脸,“兰时表哥极少卖弄,一但弹琴,必得是人百般千般请求才能得一曲,多得是人求也求不到。” 被唤作纶言的少年犹自表情愤愤,又因是事实不好再辩,只得另说:“怕是他身体太太虚弱,精力不足才少露面,好博个一曲难求的美名。” 这话说得很不够客气,甚至违了圣人礼教慎言,但在场多是被虞兰时称得黯淡失色的少年,在皓月旁当了多年陪衬,不满已久由此也很有共鸣。 犹如发现绝世美玉上一点微瑕,只要揪着不放,重复提起,由此证明人无完人,不过如此。 于是口中谈论的经纶偏了轨道,开始丢失体统,议人是非。 “纶言兄说的是,说的是啊。” “再是有本事,命不够长又有什么用呢?更别说他空有张脸,连商贸是什么都不晓得,定是满口言之无物!” “等他一去,这百年基业便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积攒已久的丑陋贪谗借着酒意缺口随意挥霍,将这处清乐幽幽的雅宴倒得是恶臭污水横流,无地下脚。 段昇原本一副面不改色的笑脸终于在这些讽刺言语中淡了下来,他将手中酒杯往桌上重重一甩,将这片惊得寂静。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47节 众人闻声看去,才见那个原本笑容明朗的少年冷下一对眼,嘴边的弧度刺人,向着他们轻蔑开口:“兰时表哥纵有千般不是,也由不得别人在背后议论。你们自诩堂堂圣人门生,说话言行如此下作,只会暗地说人是非。更别提你们这群处处不如他的虫鼠之辈,哪里有评判他的资格!” “只敢暗中说人,胆小至极,一群笑话!”说罢,不理一群人红红白白恼羞成怒的脸色,段昇甩袖而去。 “你、你……”人群中有人欲回骂,但错失良机,人已走远,只能咬牙咽下:“一丘之貉!” 其他人开始犹疑:“竟也有人与他交好,会不会将我们方才说的告诉……” “说了又如何?”瑟瑟往那处望了一眼,后有些迟疑,“他也不敢如何罢?” 这样说着,这处的声音还是压低下来,不一会儿,一群人便似被狗咬似的二三离队,少了许多。 如此,宴场上的吵闹声仍是吵得虞兰时耳边生疼,他侧头与名仟交代几句,面前忽然罩下一片阴影。 转头望去,青衣戴冠的少年立在案前,笑意灿烂地朝他拱手一礼:“许久不见兰时表哥了,表哥风采更甚从前啊。” 二人确有三四年未曾见过了,最近一次见时彼此还是小孩模样,现在一面却已各自光华披身。之前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坏,见面偶尔能聊上几句,这在虞兰时的交际圈里,已然算得上为数不多的好交情了。 果然,行礼后,段昇便极为自来熟地凑到他旁边,一脸感叹:“虽然多年未见,但表哥你的险恶境地却是一点不变。不少人看着你可是眼热眼红得很,不惜诋毁你来得到一些优越感。” 说着,段昇示意他看向旁处,虞兰时顺势掠去一眼,那里几人正边往这瞧边交头接耳,见他看来,顿时见鬼似地回过头,随即鸟兽般散开,连再看一眼都不敢。 虞兰时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情绪淡淡:“都是些跳梁小丑,拆几间他们的铺子就识相了。” 拿蛇拿三寸,虞兰时对付这些妖魔鬼怪一向是快狠准,在自己身周扫出一块净土。 闻言段昇抚膝大笑,好一会儿才歇:“怪不得他们只敢背地里说你,要是真当面来,不得跟被活阎王吃了似的。” 少年人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扯着虞兰时饮酒,那厚脸皮百折不挠的模样将身后的名仟看得啧啧称奇。 虞兰时拿起茶杯跟他碰了一碰。 段昇顿了一顿,颇有些打趣:“表哥还不会喝酒吗?” 不提酒字还好,一提,虞兰时就有些失神。 段昇瞧出点门道,尤其在看到他嘴边一点血痂时,一下大呼小叫起来:“表哥,你嘴上是不是……”被虞兰时漠然瞥了一眼,不由闭嘴噤声。 犹有些跃跃,他不甘心地悄声说道:“别以为我不懂,母亲已为我安排了通房,虽说还未……但册子也看过不少,你嘴上这分明是……” 还得是很激烈的状况,才能咬成这样。真是稀奇,究竟是哪家姑娘,能令他向来神仙性子的表哥变得这般…… 看眼前这张虽惊艳却冷淡至极的脸皮,真是半点也看不出来风月靡丽的意味。 虞兰时轻折眉心:“册子?” “嗨呀,”段昇对他纯得跟什么似的表情真是没辙,“表哥你说你都十七了,怎么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那册子是……” 如此这般那般地说解到一半,被虞兰时耳根薄红地喊了停:“别说了。” 一看模样,就知道必定动了佛心。 但段昇何其识相,即使心里好奇得跟猫爪子在挠一样,也能按捺坐住,只饮酒时那双黑黝黝的眼珠子一直转个不停。 “表哥,想跟你借张梯子。”段昇突然说,“就是搁在你院里头,小时候我常偷偷爬墙出去玩的那张,还在吗?” 虞兰时无动于衷地瞥他一眼。 他忙忙补充道:“我看前面院子开了好些木芙蓉,这深秋时节也就你这处还开着了。我娘最喜欢那花,我想摘几朵水养着放她屋里,讨她开心。” 在段昇美滋滋的接连道谢声中,虞兰时示意名仟:“你带他去。” 这是虞兰时今夜,甚至有生以来最后悔说出的一句话。 两刻钟后,急急忙忙独自奔回的名仟脸上满是惶恐。而段昇没有一道回来。 虞兰时不及问出的一丝疑惑,在听他说完话后,变成了弥漫至窒息的恐慌。 “公子,那、那位贵人,她来了……” -------------------- 原来那张梯子要考 寻思到这里都没有个男配什么的,这像话吗? 第58章 南牆下(二) 今安在那堵南墙底下,看到了一个很是活泼的少年,年龄大抵和虞兰时相差无几,却朝气蓬勃得多。 抱着把破梯子笑得跟捡到宝一样,在转头看到她后,吓得失声大叫,松手滑下的梯子砸到了他自己的脚。 今安:…… 少年鬼哭狼嚎地抱脚跳了好一会儿,缓解疼痛后又被迟来的臊意羞红了脸,忙忙收拢有失体面的手足,使眼色让名仟去喊人,自己则转头向坐在墙上的人看去。 段昇本意是要质问的,深夜翻墙者非奸即盗,必定是不法之徒。 然而一切即将出口的色厉内荏,在看到那张脸后都失了声。 修长人影柱膝坐在高高的墙头上,姿势随意,向后高束起的长发几缕飘荡,面容半隐进浓重的夜雾里,一束月光横上她的眉梢眼中。 她正低目看着他。气息极轻,不动声色。 闯入他人府邸、被发现的人一派风轻云淡,反而将要抓贼的人吓得手忙脚乱。 岂有此理。 “哇……”段昇有些震惊的无言,“你也太好看了罢。” 在他生平仅见的人当中,论美貌,也只有兰时表哥能与这人堪堪比拟了,要知道表哥已是可以艳冠洛临十里八乡的人物,怎么这人也…… 长成这样,做什么想不开来干这一行?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底下仰头看她的少年,眉宇间与虞兰时有几分相似,同样的模子拓出来放到这张脸上,却是寡然无味,甚至有些傻气。 今安眉尾一挑:“哪一行?” 好看的人声音也挠耳,虽然有些冷,段昇恍了恍神,下意识回道:“入室行盗、偷鸡摸狗……”剩下的话对着这张脸再说不下去。 说多了都是唐突。 段昇实在难挡美色。幼时能在表哥冷脸下不折不挠地接近,百战不殆,那张脸也是成因之一。 美□□惑甚至降低了他对于危险的判断,大着胆子行近两步,借着渐渐明晰的光亮,用眼睛去描画那张脸上笔笔令人惊叹的线条。 夜雾繁乱,月光纷扰,缠绕着墙上人墨发红衣,如梦似幻,鬼魅阴森。 幽寐黑夜,令人血液惊恐窜动,又不舍离去。 他目光直勾勾的,极其无礼。 就在今安被这种过于明目张胆的目光惹到,手痒想揍人时,那少年又开口了,匪夷所思的语气:“难不成你是妖精?” 书里可太多这种故事了,怪力乱神之说,段昇越想越是觉得有道理,心底几丝诡异惊悚,想逃跑的脚忍着不动,“你是什么妖?花?树?还是……” 他边说着边走近几步,试探抬手想去碰触她垂下的靴面,看看到底是不是实感。 虞兰时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坐在别人触手可及的地方,不阻止也不避开少年伸过去的手。 这代表什么,浮想联翩得令人焦灼。 虞兰时甚至来不及走那条铺出的青板道,而是穿过竹林走了最近的捷径,粗鲁挥开竹叶的袖摆遗落一路的沙沙声,杀意凛然。 什么也顾不及,他冲上去挡在墙边,狠狠掼下段昇伸出的手,厉声道:“出去!” 此时的他就如珍藏宝物被人偷盗的恶龙,满心不可纾解的暴躁。仅存理智生怕将场面弄得太乱,惹身后人不快,强自按捺,仍是不可控。 这道声音之冷,将段昇从忘我的注目中吓得猛然回神,打寒噤退后几步,然后对上挡在跟前的面容。 有一瞬间,那两道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戾气横生,令段昇脊背窜寒,毛骨悚然。 再去分辨,虞兰时的视线已挪向了墙头那人,稀薄月光笼着他的侧面,起伏优美,不见半分阴翳。 是刚刚太黑,自己眼花了罢,一向从容淡然的表哥怎会露出那种神情。 这般暗暗安慰自己,段昇仍是心有余悸,期期艾艾地唤道:“表哥……” 虞兰时复瞥他一眼:“出去。” 跟在后头才到的名仟忙忙上来请人:“表少爷,快些随小的出去罢。” “可、可是……”一出接着一出,表哥又是如此反常,段昇伸手指墙头上的人,“她到底是……” 虞兰时正眼看他,那对前一刻仍映满光亮的眼睛,重又隐进黑暗里:“不关你的事,出去。” 声音轻之又轻,压抑着亟待爆发的什么,赶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段昇哑口无言,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揪着名仟问:“刚刚那人是谁?” “这这……”名仟有苦难言,“表少爷,这你得问公子啊,小的们怎敢多舌。” 那就是关系匪浅了。段昇心下暗忖。 说不清什么滋味,以为见到书中妖魅的急鼓还敲在心上,但从未见过的漂亮花儿,原来是种在别人的花园。 名仟在旁作揖:“还请表少爷,为公子保守今晚的秘密。” —— 段昇很讨人喜欢,一直以来都是。爱笑,热情,能言善道,不伪装的天生赤诚,见过他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 前头对着他歪眼撇嘴的丑脸,下一刻面对段昇就会笑起来。 虞兰时看到太多这样的场景了。他之前不在意,反觉得清净自在,此时竟有些痛恨。 痛恨段昇那些与生俱来的讨人喜欢的特质,愈称得自己之前的伪装,和无法更改的冷清,显得如此难以忍受,被人厌弃。 谁不喜欢明朗热情的人。 谁会喜欢阴郁冷淡的人。 但是昨晚那张伪装的皮不小心撕了,掩饰也虚伪。于是他只能怔怔地望着墙头上,那道牵动所有心神的身影。 “那是谁?”今安问。 虞兰时闭了闭眼:“不相干的人。” 说点其他什么,虞兰时,快想想,绕开这个话题,绕开这个人。 “长得和你有点像。”她接着说,随意捏紧他的心提到半空抛下,“但是没你好看。”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48节 虞兰时的心就在这句话里落地,浸没入温池,将眼中的冰霜融化,化成春水,只倒映着一人。 皮下皆白骨。招惹许多麻烦的样貌他自知而不屑一顾,但这一瞬,他无比庆幸这张皮相的存在。 笑花在他唇边挑开,抑制不住的窃喜,几乎冲散了从昨夜到今日一直压在胸腔上的巨石。 几乎。 “我后天离开洛临。” 她说话时目光注视着他,看他凝固在唇边的笑意,刻出深褶的眉心,满眼不可置信。 “为什么?” “去哪?” 她没有回答,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道前夜她牵他出去的南墙,变成了触不可及的云端。 这就是答案了,对他昨夜那些莽撞举止的审判。 虞兰时沉默半晌,直将唇上的血痂再次咬破,疼痛铁锈味弥漫口中,“王爷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许久没有听过的称谓。 今安突然在这句话中摸出些门道。当他强调她的身份,借此强调她的金口玉言,就会唤她王爷,从而暗示他自己的卑微弱势,以此得到些保证也好,施舍也好,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就如此刻,他抬头望来的眼中,只要得到她的回答,无论是或不是,他都会信。 “王爷说过要带我喝酒,骑马,去更多的地方……你说过的这些,都还算数吗?” 那是前夜才发生过的事情。浮华楼市,幽昧暗巷。她牵着他挣脱,彻夜奔逃。说要见识世间险恶,却是他半途而退。隔着衣裳熨烫的温度与柔软,就足以令他做上许多美梦。 教他一朝流连忘返,忘乎所以,一夕之间又将彼此距离拉扯得更远,此刻连触碰她衣袖都不敢。 在似乎要持续到永恒的沉默中,在他执拗到绝望的目光中,今安轻叹了一声:“算数的。” 不然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浪费三夜时间设置的圈套,不可能因为一点点无法掌控的事情而耽搁。 既然放了诱饵,就一定要收网。 “你本可以不告诉我,一走了之。”他找回些许理智,上前一步迫切地寻求答复,“但是你来了,为什么?” 瞧,而他聪明得不需要她多绕弯子,连理由都不用给。 今安挑起个浅笑:“已经教了你出来的路,你总该要自己学会走出来。” “无论是用飞的,用走的,用爬的。”她将袖尾从他手中抽出,如无意的流水,“你总该要自己走出这个笼子。” “如果你能走出来,循水而上,去连州的裘安城。” 第59章 南牆下(三) 虞兰时仍被禁足。 昨夜的家宴是循礼出席,虞之侃没有放过对他的惩戒,铁了心想让他彻底认错,永不再犯。 铲除妄图攀附的野心,回到虞氏的平和清流。 两父子角力一般互不退让,除此外谁也不知晓,只当不喜热闹的公子在苦读诗书,大门不出。 问起来,公子多年都是这般性子,无甚稀奇。 已是禁足的第四天,走动的自由不过逢月庭院里屋内,辛木一个小娃娃都跑不开,憋得慌。小娃娃只得抱着糖罐子赖在虞兰时旁边,听候差遣,时不时递本书端个茶。 端的茶不是太冷就是太烫,把名仟气得,揪着小娃娃的耳朵拎去一旁轻声教训。 虞兰时没什么反应,轻轻捻着被烫红的指腹兀自出神。看了半日的书仍在膝上摊开头一页,被窗外卷进的风吹得哗哗翻动。 风比他自由,乱拂尘埃。 直到进来禀报的名柏唤回他的心神:“公子,表少爷来了。” 还能是哪位表少爷。 惊鸿一面,惹了半宵烦思的段昇。 说寻常,昨夜处处是寻常。清风朗月,雅宴美酒,如常贯穿他自诩潇洒自在的富贵岁月。 说不寻常,处处皆不寻常。 以致回想起来,好似所有都蒙上一层朦胧红纱,看不透摸不着,只有鼓噪惊悸遗落在那束月光下,区别开他过往十七年,泾渭分明地留下深刻的一笔。 那张难忘的面容,那些急鼓骤密的心跳。是妖鬼猎奇,是美色所惑,还是其他什么,他分不清。 或许是都有。 哪怕明知那位姑娘与表哥关系匪浅,他仍是过来了。 心大如段昇,也未免对怀揣的一兜话感到忐忑,尤其在对上虞兰时眉目含霜的神色后。 像是已经知道了他来此的目的。 忙忙端杯饮茶掩饰,不料入口的茶水滚烫至极,段昇一时间吐也不是含也更痛,还是一旁的名仟递上帕子解救了他。 待他稍显狼狈地整理好仪容,就听对面人开口,语声凉凉:“表弟怎么如此心急,是觉得别人家的东西比较合你心意吗?” 搁下茶盏的声响重压上段昇心头。 虞兰时极少唤他表弟。但凡唤一次,都是气怒时,如毁了他珍爱的画轴,或是扯断了他调试好的琴弦,但发生过的满打满算一只手掌也算不满。 更别说是这样意有所指含沙射影的话语。 都是浊清混淆的大家族里长大的,知根知底,哪个都不蠢。段昇讪讪地,勉强撑起个灿烂笑容:“表哥误会了……” 虞兰时睨他一眼:“那你今天是来做什么,叙旧?喝茶?” 段昇顿时支支吾吾,心中已有退意。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横刀夺爱,但实在跨不过,只是想来问清楚表哥与那位姑娘的关系。虽则已然摆在明面,但是万一呢,昨夜的月光迷雾纠缠着他,揣上一腔意气,来赌这万一。 在心里给自己打足了气,段昇正想开口,突然听虞兰时叹了一声,轻飘飘,满是愁绪。 “我还记得有一年除夕深夜,你玩炮仗点了我的院子,也幸而你飞奔去喊了人来,才不令我葬身火海,你可还记得?” 段昇怎么会不记得。 母亲一向疼爱虞兰时胜过他,他嫉妒了好些年,那年除夕说是无意的炮仗也并非无意,但险些酿成大祸是为真。事后差点被怒极的母亲打死,还是虞兰时撑着病体为他求情。 火场中过多的浓烟积肺,对本就病弱的虞兰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趟的人,被折腾去半条命,却从不冷言怪责他。 自那以后,段昇才丢弃掉孩童幼稚的嫉妒恶意,对这位品性高洁的表哥真正地敬服。 回想往事,段昇十分愧悔,明朗的眉眼萎靡下来:“当年是我做错了事,幸好表哥大人大量,叫我有弥补的机会。” 虞兰时看着他,怎么可能看不清楚眼前人脸上的挣扎,代表了什么。 这位表弟赤诚无比,赤诚到冒犯,则是一种罪恶。 他当年,不过是承了姑姑照拂有加的恩情,才顺水推舟为他求情。真若等到段昇被打得有个差错,姑姑反而要对娘家心生怨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误打误撞的一桩恩惠,也足以令生就赤诚肝胆的少年,心头涌起无限愧疚,去压倒其他任何短暂的绮念。 任何不可原谅的绮念。 “从那时至今,你我也算经了波折才有今日的情分。”虞兰时转动手中杯盏,碧绿茶汤回旋,映着他冷漠的一双眼,“你可曾想过,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你我或许再无今日情分的可能?” 这句话意味极重。段昇如被冷水兜头浇醒,霍然抬头望向坐于对面的人。来时反复琢磨的话噎在喉咙里,一时间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即使是那万一,当真要冒着与至亲生出龃龉的风险吗?值得吗?遑论表哥的身后,是母亲,是虞家。 哑然间,终于踏出昨夜那一阵久久不散的迷雾,段昇在此处凉风中恍然回神。 本就愧疚的心上,又加上万分的自恼。庆幸于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甚至庆幸那一口令舌头还在疼痛的热茶。 段昇站起身,长揖一礼:“今日冒然打扰表哥,是我唐突,一时想岔,险些折了你我二人的情分。” “你迷途知返,我不怪你。”虞兰时正色看他,眼波凉凉,“但是,没有下一次。” 眼见段昇身影有些僵直地隐去院门后,名仟上前换下凉却的茶盏,捧着黑檀托盘转去角门后濯洗。 空旷院落只虞兰时一人独坐。 “我何必与他计较。” 他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曾拥有,真若计较,反倒像是他曾拥有。 这点无端假象也令人厌恶。 晌午后,虞兰时去了书房。 坐在案前的虞之侃满面肃然,他背后的白墙上,居中挂着两幅字,一幅“守正”,一幅“治心”。 两幅字笔触可见稚嫩,却已显风骨。是虞兰时十三岁时闲暇所作,颇得夫子赏识,荐到虞之侃面前。虞之侃很是喜欢,将字裱挂在书房中最显眼的地方。 一挂,就挂到如今第五个年头。 虞兰时目光轻飘飘掠过墙上,而后敛睫,掸袖行礼:“孩儿给父亲请安。” 继那夜书房中不欢而散,这是父子间头次平心静气的会面。 虞之侃太了解自己儿子了,表面看着事事随意,实则比谁都倔。关着他,是没法子的法子,强制性斩断与那边的联系,无孔可钻。本以为这是场持久对抗,没想到虞兰时会来主动认错。 来得这么快。 他端端正正地于堂中行了大礼,大袖铺陈,以额触地:“孩儿鬼迷心窍,不顾家族安危妄想攀附权势,所虑不周,做出了为人不齿的错事,且不知悔改,冲撞了父亲,大逆不道至极。这几日禁足之下,百般愧疚,追悔不已。今日特来向父亲请罪,不求父亲原谅孩儿,但求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句句恳切,将那夜百般否认的错处一一认下。依稀间,又是从前目视富贵当浮云的模样。 虞之侃半信半疑:“你当真知错了?” “孩儿知晓之前隐瞒不报,前科在先,已然难以让人再相信。”他直起身背跪在那里,眼睫低垂遮着黯淡眸光,“孩儿于静室念及父母寄望,自省已久。但错误已犯,百般悔过也是枉然。只能从中吸取教训,今后必定言行谨慎,不令父亲再次失望。” 长长一声低叹,虞之侃起身过来扶起他,欣慰溢于言表:“你能有今日的反思,这一遭应也是你的锤炼。如你所说,百般悔过也是枉然,我们切记不可再犯,不可再与那些人物相关,切记。” 虞兰时再行一礼:“孩儿记住了。” 萦绕心头多日的乌云散去,虞之侃面上浮现几丝笑意:“你姑姑向来最是疼你,你趁这几日多在她跟前说话,她必然很是欢喜,你也能转移一下心思。”说到这里,有些迟疑,“至于你的禁足,暂时还是如此。非是为父信不过你,而是——” “孩儿晓得。洛临城还是太过狭小,且定栾王势大,我不一定能避得开,也不一定就能经受住诱惑。”虞兰时十分坦然地接下话,“未免孩儿再次犯下过错,还是听父亲安排。”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49节 虞之侃大为开怀,连赞几声:“你能如此想,倒显得为父多虑。无妨无妨,如此撤去你的禁足也不妨事了。” 虞兰时面色清淡,宠辱不惊:“孩儿思及根源,眼界局限难免会被一时迷障所误,不是这次,也是下一次。孩儿在这洛临城中从未踏出,终究如坐井之蛙一般。从前是被病拖累,如今再没有逃避的理由。” 曾经病骨支离的孩童,在时光雕琢下,不知不觉已经长成了与他齐高的少年。日光透窗洒了他一身,拓出挺拔肩背,浮动在他浩瀚藏星的眼中。 虞之侃心中悲喜交杂:“你长大了。” “孩儿愿随姑父姑姑启程,见我大朔大好河山,守正治心。”虞兰时垂眸作揖,望向墙隙光柱浮落的烟尘。 “此去连州,不孝离家,还请父亲见谅。” 卷二 裘安飲雪 第60章 入裘安(一) 裘安城。 木芙蓉一夜败尽,自秋始渐寒的凛冽,终于这日掸水别霜,覆没人间。 “下雪了。” 小淮骑在马上,仰头看漫天飘飞的雪,碎白轻灵回旋,落上他的锦裘红裳。 被洇进脖间的凉意激得一个机灵,他转头唤人:“嘿,卫……”身旁无人,想起卫莽这一趟没有跟着出来。 一点风雪迷进眼睛,低头眨下,余光中有人骑马踢踏走过。抬头望去,披着鸠灰大氅的燕故一停在三步外笑着睨他,语声戏谑:“都说让你不要跟来了,看,不习惯了罢。” “谁说我不习惯了。”小淮硬气说完,轻斥一声,马鞭一纵,沿着长队去往最前头。 随行马车里有人掀帘,柔荑捧着一个掌心大小的暖袋向外递来:“大人。” 燕故一低眸,触及付书玉被轿帘挡了大半的面容,云鬓斜斜,他略敛起笑:“你既已达成目的,不必再来讨好。” 纤纤几根指尖被雪水洇红,兀自不动:“阿沅小淮他们也拿了。” 言下之意就是人人都有,别把自己当什么例外。 燕故一更不想接过,正拧眉,有人在后唤道:“故一,书玉。” 原是薛陵川,白裘玉冠清墨眉目,穿过满目飘雪,驱马往车架来。上连州的路也是他回王都的路,便同行一段,入裘安城前,又久久不去。 燕故一见状斜挑眉尾,明知故问:“薛大人竟还未返程吗?” “人马有恙,暂作休整。我……”薛陵川正色说着,倏忽垂睫向合拢轿帘被风掀得起落的缝隙,低声道,“我会在裘安城暂留几日。” 自王都远赴而来的痴情人,在百般拒绝下仍是不肯放弃,辗转几地,让人直要感叹一声情为何物。 哪里及旁观局外来得清净。 “原来如此。”燕故一恍然,“可惜我们在裘安的落脚处实在拥挤,便不留薛大人一道同住了。”说罢,斥马离去。 留下那处可供喁喁私语的地头,给那对爱怨难明的鸳鸯。 随着这场初雪而至的,是定栾王北上的军架。旌旗飘荡,长队直行,劈开了裘安城中的清平安乐,踏进连绵坊市的夹道中。 连州与靳州以逐麓江为界,地域相近,却颇有差异。许是已入北关,裘安城的民风相较洛临要大胆开放得多。 起码一月多前去到洛临时,可没有人往她身上掷帕子。 不留神间,又一张揉着脂粉香的帕子掠过鼻端,往地上坠,今安顺着抬头一望,望去高楼上黛户飘幡处。 二层雅间窗边坐着位年轻公子,正靠在槛窗向下看,怀里桃裳女子乌鬓偎在他颈间。 他垂着手,坠地的手绢上一刻才教他从女子襟内掏出扔下,见果真引得今安看来,当即扬唇而笑,容态自得风流。 今安一望即过,倒是旁边小淮看到这幕,气哼道:“轻浮!”又补一句,“放荡!” 被后面赶上来的燕故一抬手给了个脑瓜蹦:“怎么说话的,文雅点,少学卫莽那粗汉。” 小淮吃疼,捂脑袋恶声恶气地嘟囔:“都是一群癞蛤蟆。”卫莽不在,只得交由小爷他来维护王爷的清白名声了。 眼见威势赫赫的长队兵马走远,街上逐渐恢复了路人接踵的热闹,最前头那抹红衣身影隐去了人流高楼后。 那一对冷淡的眼睛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高不可攀,偏偏长在那样一张脸上,实是游戏花丛的浪子平生仅见,满心翻腾,急欲摘星。 怀里重金带出来的名楼妓子,这张脂粉堆砌的花颜和盈怀的浓香,前一夜还令他纵情声色,眼下蓦然变得索然无味。 “起开。” 女子欲撒娇纠缠,见他面色,知晓恩客思迁,识相退后。 小厮适时上前替他捋平衣襟,听主子慢声吩咐道:“去打听打听,刚刚那么大阵仗进城的是谁。” —— 连州侯罗仁典,掌任连州已有十数年,中庸无战,与周遭州地奉行着友行相互的原则,是实实在在的守成之主。 在北境之时,就已收到过他的结好之信,今安看也不曾看,略过没回。而到南下之时,罗仁典也是第一个递来信报的州地诸侯,详尽写下所知内幕,不吝向今安展示他的亲近无害之意。 起初,今安当真以为坐在上座言笑大方的这个人,是一只好上手拿捏的软绵羊。 “近日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令人气愤之至。”罗仁典忽拍案怒道,“更是让老夫为王爷感到心寒呐。” 遍目轻歌曼舞的宴席,已不知是今安南下之后的第几遭,厌倦之余,看去座上激情演说着的罗仁典。 “天下谁人不知北境十二州乃是你定栾王打下的,一城一门皆是血肉浇骨所铸,此番竟又教那帮夷狄匪徒席卷重来,而我大朔竟再无良将可与之对战!” “侯爷慎言。”今安搁下酒盏,噔一下敲停了丝竹声,“我大朔兵将千千万,只等陛下一声令下,即可赴汤蹈火,死守疆土,万死不辞。” 罗仁典的冲冠怒发便在她这一声中凝固下来,停片刻,化为一声叹息:“王爷莫怪,老夫心切,别无他意。不过是惋惜五公主妙龄之躯,即要远赴夷狄和亲,正中那匪徒头子下怀。且和亲事小,此番不战而和,岂非教那夷狄以为我大朔无人,只得割肉求和?将来再起事端,哪里是区区和亲就能解决得了的?” “侯爷一腔忧国忧民之心,想来陛下知晓也会甚感宽怀。”今安举杯敬去上座,双目在灯火下光芒昭昭,“但陛下决策必有圣明之处,哪有我们臣等加以揣测妄言的余地。忠心是好,但厥词太过未免让小人有可趁之机,将侯爷一番苦心当成不敬陛下的猖狂,反倒不美。侯爷觉得呢?” 一句一句的软刀子,不伤筋骨,却是剖开了虚与委蛇的假面,刺得人脸疼,让他一番义愤填膺实则挑拨的言论再不能进行下去。罗仁典心头哽住,不由暗唾一声,真是做作。 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恨不得来人给她定栾王颁个忠义名号,可南下一月,先与菅州侯相约,今个又来到他连州地头,这般迫不及待,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 能是做什么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的忠心勾当。 做也是她,说也是她,真真婊子立牌坊。且看她葫芦里究竟藏的什么名堂! 罗仁典面色微僵,而后勉强转圜:“王爷说的是极,实乃老夫今夜酒过失言了,多谢王爷提醒。” 场中紧弦一松,丝竹乐声复起。 在座两位话事人,一人有心挑话,一人只是推拉,近臣们便各随其主。眼看宴席在平平无奇的时间中流逝过去,就要匆匆闭宴,后头有人向上首附耳几句,罗仁典表情几变,骂道:“那逆子!”转而对今安一脸难以启齿的表情,“老夫先向王爷告罪一声。” 今安冷眼看他做戏:“侯爷但说无妨。” “王爷有所不知,老夫有一子名唤罗孜,碍于尚无官位不敢擅自出席。但他此前了解王爷事迹功绩后,对王爷倍感钦慕,现正在门外求见——” 话音未落,宴堂大门自外打开,有人大摇大摆踏了进来,身后追赶的几人见阻拦不及,忙忙跪下告罪:“侯爷恕罪,奴才们实在拦不住公子……” 罗仁典咬牙拂袖:“你们退下。”目光放到已走到堂中行礼的人身上。 满身大红大紫的打扮分明就是刚从哪处寻欢场走下,称得那一张白若傅粉的脸愈加邪气四溢,眉目间几分似他母亲的书卷气全成了不堪入目的浪荡。 枉费为他取了个破万卷书的孜,倒是于男女一事上不倦,还把念头动到这里,跟太岁头上动土何异。 听听他方才闯进前命人递的话是什么? ——父亲欲拉拢定栾王,何不让儿子试试,但凡女子都难逃色与情二字。 也不瞧瞧他这副德行能让谁看上! 今日又达成气死老子这一成就的罗孜毫无感觉,他从进门伊始就将目光锁定在了左上首。 女子拈杯而饮的侧影远观就已令人心折,一步一步接近后,她察觉瞥来,眼尾漏下的光华,变作刺进他胸膛的利箭。 白天长街上的惊鸿一瞥到底是肤浅,身处在繁华堂皇的此间细观,才是真章。 就不知若有一日尝其味,又会是何等销魂。 犹如一脚踏进触手可及的未来,罗孜向正座行礼时余光也不离,即刻又转过身来,极是优雅地含笑掸袖行礼:“在下罗孜,见过定栾王。” 他的鬓边簪着朵大紫花,眼神笑容亦持在平日最为女子称道流连的姿态,将通身风流诠释到极致。目光从那一只搁在案上握杯的手,循此而上地,明目张胆地,挪向那双白日一面难忘的眼眸。 她也在打量他,没有移开视线,坐着,却似在俯视着他。 “罗公子。” 她的声音清冷得不近人情,匹配这张高不可攀的面容。 “你身无官位却擅闯王侯宴席,此为罪一。连七岁小儿就会的礼仪之道,你也半点不通吗?” 第61章 入裘安(二) 定栾王北上入连州的消息,五日前便令他老子坐立不安,如临大敌,罗孜对此嗤之以鼻。还是派去打探的小厮回禀,他才将那个传言中的定栾王与白日看到的美人联系在一块,有惊异,更多是挑战的快意。 女人,位高权重的女人,栽进情爱圈套里,所带来的征服欲究竟会多刺激? 顽劣浪荡惯的人,从来在连州城中说一不二,凭着家世与容貌,更于男女欢场上所向披靡,从无败绩。 今晚这一遭,真是头次碰上的钉子,第一句就是问罪,罗孜始料未及,忙忙解释:“在下只是对王爷敬佩有加,情不自禁,这才冒冒然……”话未言尽,于袖上抬眸送去眼波。 放浪至极。见者可明他的用心。 冠带不正,犹如娼妓,遑论这般轻浮的言语举动放在台前,面对重客,无异于故意折辱挑衅。 小淮已经要拔刀了,可惜宴席不可佩刀,他把手中筷子攥得咯吱响,几欲要当成暗器飞去戳瞎那个风骚男的狗眼,被燕故一及时按住。 下座有靳州近臣拍案而起:“痴心妄想,一派狂言!罗公子还请自重——” 其余人皆是怒目视之,几要随着一同拍案,被今安抬手止住。 堂中这人的眼神,太过油滑,几番教今安感到极其冒犯,而这种人竟也是连州世袭的候选者。 “面无敬意,直视王侯,此为罪二。”今安手抚案边,举目将全场环视一遭,“登堂入室,不分尊卑,罪上加罪,是谁给你的胆量?” 在座连州官僚面色皆是一变。 丝竹声再无法粉饰太平,好好一场宴席成了家事外扬的笑话,待到今夜后传出去,即会变成连州侯嫡子不自量力,于王侯面前出丑,笑掉全连州百姓的门牙。 罗孜犹自不甘上前,当下被罗仁典呵斥令人拦住:“还不快快将他拦下!” 今安见状,笑意慢慢挂上唇角:“连州今儿个真是令本王见识不少。若非连州侯一向处事谨慎,本王还以为今夜是你设好的一出好戏。罗公子如此行事究竟是在折辱本王,还是折辱侯爷你?”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50节 不知是因其子急于谄媚的表现,还是因今安的这句话,或两者都有,罗仁典脸色铁青,坐于上座身形佝偻:“王爷见谅,是、是老夫教子无方……” “侯爷当明赏罚,今日在场换作是他人擅闯出言不逊,早已被拖出乱棍打死。念是侯爷之子,本王网开一面,还望侯爷尽早决断,给本王一个交代。”言罢,她拂袖而去,拥护其后的近臣们呼啦啦离席告退跟随。 广袖缝隙间投来的目光,或愤怒或轻视或不屑,无疑于火上浇油,恶狠狠往罗仁典的面皮上戳洞,刺痛狼狈不堪。 偌大门庭转眼间空了一半,其余闲杂人等纷纷退下,而始作俑者尚自叫嚣,挣着被人别起的双臂:“好端端的拦我作甚!” 竟是被酒色掏空脑壳里,丝毫看不清眼前局势。 只剩自己人在场,罗仁典再按不下满腔怒火,几步下台阶,迎面朝他痛骂:“你个孽障!” “别人正愁抓不到你老子把柄,你眼巴巴就给人送来枕头,你是要害我啊!” 双臂松了,罗孜拧眉回话:“不就是两句话的事,搞这么大罪,有权了不起啊。倒是低估了那个女人,好生会造势!”叫他羞怒之余,愈发心痒痒。 “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东西?我看你是被屎糊了脑子眼睛,整天不做好事。”罗仁典怒声冲道,而后低声警告,“此人绝不同以往,更非那些你能捻三惹四的女子,给我安生一点!” 罗孜仍是满脸不以为然:“之前那么多件你可从未说过这些。” “就是因为之前我从未和你说过,才养得你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罗仁典勃然大怒,“你若再如此行事,就去苇山顶上陪你祖母吃斋念佛去!” 话说到此,罗孜这才稍稍正色:“行了行了,少拿这些威胁我,我照做便是。”施施然走了。 罗仁典望着他招摇远去的背影,满心无力,无计可施。 心腹近臣在后:“定栾王此番借题发挥,竟未给主公留下颜面回旋,甚是猖狂。焉知她可是站在连州的土地上,非她靳州,更非她北境!” “她可曾为旁人留过颜面这一回事?”念及那些如石入大海的结好信,罗仁典面沉如水。 定栾王此遭下连州究竟目的为何,罗仁典尚不清楚,但有一点已然明了。 “来者不善。” —— 怒气冲冲离席的今安,直至进了回府的车轿,垂帘瞬间即缓下面色,支颐靠在软枕上淡声问:“查到什么了?” “罗孜生母早逝。罗仁典随后妻妾几房皆有嫡庶子所出,却无一人可跨过罗孜去。” 她饶有兴味:“今日看他,并无长处。” 这话已是客气了,看其眼底青黑脸色亏虚,分明是多年浸淫酒色之徒,脑袋空空,目视之浅,一眼到底。才能在他老子宴客之时,送上把柄供人笑谈与拿捏。 “他出生时,罗仁典正值新任连州之际,忙于揽权疏于管教,等到回头再看,嫡子早已长歪成不可挽救的模样。罗仁典不是没有管教过,可惜……罗孜文武无能,只沉迷声色,为此闯了许多祸。”燕故一轻声说了几桩。 “看来这罗孜,就是罗仁典的七寸了。” 燕故一摇扇轻笑:“亡妻故去多年,以溺爱嫡子为悼念。罗仁典是在养子,还是杀子?” “今夜本王借题发挥,且看他自乱阵脚,越慌,掩饰不了的马脚越多。倒要看看,他能替他这儿子包庇到哪儿去。”今安随手撩起轿帘缝隙,往外看这座裘安城。 楼灯成河,众生百相,被星辰裹于苍穹下,踽踽前行。 谁管诡谲风云正随这架马车前行翻滚,直至不可阻拦。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这里。 今安撂下帘角:“撕开他露出的马脚,查下去。” 帘子落幕,又于清风中掀开缝隙,铜铃声送进,是另一架马车擦肩而过。 段昇探脸出轿窗,追着那一长队兵马护驾的车轿往反方向走远,飘荡的旌旗弥进夜幕中。 他兴致勃勃地回头欲和人说,又忙忙住口。 只见虞兰时极是疲惫地靠在软枕上,闭目揉着眉心,墨发掩着的面色凄白。 回裘安城的这一路,如段昇本来预想,应是游山玩水的从容惬意,却在他这位好表哥的不断催促下,赶得跟后面有狗追着咬似的。 去的时候悠哉悠哉走了半月,回的时候舟车劳顿只用了五天,卸磨杀驴都没这么狠,刚刚在城门口上轿才松了一口气。 到头来,最受罪的还是催促的人自己。 段昇颇为担忧他的身子:“表哥,你没事罢?” “无事。”虞兰时放下手,轻折眉心往大敞的轿窗掠去一眼,“快到了吗?” “快到了。”段昇回答,“其实表哥,我们大可不必走得这么急,终归也无事可做,我父亲母亲还在后头,再要十天才能回到呢……” 耳边吵闹的碎碎念中,虞兰时半阖起眼,与洛临城中别无二致的浮光纷杂从他袍袖衣襟依次捋过,沉重坠在他低垂的睫尾。 他身周郁气太沉,段昇叭叭到一半,停住了。 好一会,才听好似已经睡着的人出声道:“明日你帮我问一下,最近两日有无人进城,去了哪里。” 沉默片刻,段昇惊异之际,又听他低声补充道:“是那种声势浩大的出行,必定人尽皆知,不会花你太多时间。” 段昇哪管得了这些麻烦,一心只问:“表哥你要在裘安城中找人?”还是刚进城的人?什么人?既然认识何不直接联系? 许多疑问在心,他没忍住挑了最后一个问:“怎么不直接和那人联系呢?岂非更是周全。” 没有得到回答。 像被这几日的奔波压倒,虞兰时垂眸佝背,靠进了车厢内更深的阴影处。 她只说了让他去裘安城,其余什么也没有透露。 禁足四天,费尽周章,他寻不到任何万全之策,来顾及家族与私情之间的两全。 他何来其他选择。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罗仁典下令封紧了口,也拦不住有心人传播,关于宴席上的事情沸沸扬扬地传遍城中。 连带地,连州侯之子从前作威作福的一连串恶事全被翻了出来,口口相传,受害者众。一时间,群愤激昂,难将止息。 而罗孜充耳不闻,结党成群包了座香苑,一掷千金。 数来数去,少了一人。 “段昇人呢?” 有人于美人纱衣内掬得满手凝脂,抽空回道:“寻那小子作甚,整一个假正经的雏鸡,没点劲头,只会搅和兴致。” “呵。”罗孜胸前大敞,陷于四五双讨好伺候的柔荑中,“他可比你们有趣得多。” “听说他前段时日才去了靳州,昨夜才回。”有殷勤的递上新消息,“世子找他作甚?” 香苑里春色无边,半日后,有人衣冠楚楚出来,指轿往段府而去。 第62章 雪裡針 “筠儿见过大哥,见过兰时表兄。” 段筠今年十岁,着襕衫扎帕头,想是刚从书卷上被人拔下来,清秀小脸神情十分严肃,跟刚刚见过面的夫子如出一辙。 “这小子不知像了谁,整日老气横秋的,没有半点趣味。这次本来要带他下洛临,谁知他自己说怕耽搁课业,不肯去。”段昇玩笑道,伸手给段筠捡下一片掉在肩头的落叶。 段筠这厢见过好,不一会便要作揖告退:“筠儿还有课业未完成,今日事今日毕,就不叨扰两位兄长了。” 段昇揉上他的脸颊,笑骂:“小书呆子。”让他随不远处等候的夫子回去了。 “那一年段筠刚出生,我娘动了念头,还与父亲生了好大的龃龉。”时过境迁,段昇提起来的语气欢快不少,“明明没到表哥你家,倒是和表哥你小时候的性子越来越像,整日抱着书不放。” 虞兰时也想起了那段往事,垂眸不语。 就在这时管家来通报道:“罗公子到访。” 其实罗孜尚无官身,连州侯也未为他请封世子。但连州侯爱子之名尤为远播,众人包括罗孜自己已然默认世子之位不可能旁落他人,所以见者都如此奉承讨罗孜欢心。 “这位是我的表兄,虞兰时。这位是连州侯世子,罗孜。” 罗孜虽在来前理正了衣冠,但身上厮混久积攒的酒味脂粉味,他自己被淹入味浑然不觉,大老远就冲得人皱眉头。 段昇为二人介绍时,难得地有些心虚。他与这位罗世子算不上交好,实在是裘安城圈子就这么大,宴会上一来二去有些朋友关联,就算熟识了。不知怎的,这位罗世子似是对他青眼有加,好些时候都要拉上他。但这位世子实在过于跋扈沉溺酒色,非同道中人,段昇有心拉开距离,又碍于地位之别,不能过于直白。 这才到今日在虞兰时面前出了不大不小的糗。 希望表哥不会以为他也是这等纨绔,只顾贪图享乐。但晚了,虞兰时行礼后,向段昇看来的目光带了几分不赞同与谴责。段昇只得笑笑含混过去。 罗孜揣着一肚子窝囊气,在香阁里没撒干净,正找段昇这个明白人说来着,哪里顾得上瞧他的什么表兄。 他拂袖落座即大骂出声:“老子让个女人下了套了!不就看了她一眼,我那死鬼老子竟然因此骂我,扣我银子,现在那女人还在全城散播谣言,要我身败名裂!” 段昇早前出去也听到些风言风语,心知罗孜这人的眦睚必报,边使小厮过来斟茶,边顺口接道:“世子能有闲心到我这里说话,想必已有报复回去的法子了。” “我就说段昇你小子机灵,远胜那些巴结我想从我身上掰下点什么好的人。”这话说得罗孜舒心不少,更不吝啬显摆给人看,“本世子当然有法子,我那死鬼爹不是要本世子认错吗,本世子就如了他的愿!我预备大摆筵席,当着全连州有头脸的人面前给那女人,好好道一个歉!” 嘴上说着道歉,他眼里却逞着凶恶,“敢这样下我面子,我就非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好好以牙还牙!女人在床上不都得张腿伺候我,等到她雌伏在我身下,必得折磨到她哀哀求饶不可!才不辜负她害我的一番好意!”那场景,光是想象都令他血脉偾张,不可遏止。 几杯茶下肚,冲散了顶脑的酒意怒火,罗孜惬意地目光一别,看到了旁边静坐的虞兰时,看他身上的黛蓝袍衫,与捻落棋子的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你这位表兄好生别致啊。” 不单单是脸,还有周身气质,艳而不妖,冷而不寡,招得人一看再看。即使罗孜不好此着,也晓得将这人放进那等市场,该有多走俏,必定门庭若市。 他扬扇而笑,施恩般道:“倒有几分本世子的风姿。” 闻言段昇心里破骂一句你好大的脸,勉强喝了口茶掩饰,客观道:“平心而论,我表哥哪里及得上世子你,单说这衣裳就逊色许多……” 红紫镶半的衣袍上绣了牡丹蝴蝶,挤挤挨挨,乱花人眼,不想再多看一眼。 “算你识货,这件衣裳可是连州仅此一件的货色。”罗孜颇为自得,继而厌烦地摆摆手,“你也少吹捧我,你整日就差吃斋茹素成个秃头驴了,本世子正好定了座院子,今日你非得和我一道去不可,好好修剪你不合群的枝丫!”随后睇一眼虞兰时,大发慈悲地,“你这位不知哪里来的表兄,留下一人也可怜,就一道去罢。” 那个大染缸子可如何去得,光是里头人嘴上的污言秽语,若是让娘亲知道他带表哥去了那,断断不会轻饶了他!段昇很是犯难,正预备委婉拒绝,就听虞兰时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不去。” 指尖按下的棋子咯噔一声,悬起了段昇的心。 罗孜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虞兰时瞥他一眼,说第二遍:“不去。” 这一眼如看灰尘毫不在意,似曾相识,恍然间,竟与昨夜那女人折辱他时的眼神如出一辙,教人心头火起。前二十几年他顺风顺水,怎么现在敢给脸色的一个接着一个,凑成堆出现。那女人暂时动不了她,眼前这男的又是怎么回事? 新仇旧怨一叠,罗孜登时就火了:“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本世子的名号,多的是人求着跪着我赏他们一巴掌,那容得了你来我跟前说不是。本世子就不信这个邪了,你今天必须得跟我去,不然我、本世子就论罪罚你!” “草民何罪之有?”虞兰时漠然反问,掸袖起身,一双冷目俯视他,“却是世子如今身陷流言蜚语,需得爱惜点羽毛才好。再要传出去你以势欺民,岂不是更叫人非议吗?” 正刺隐痛,罗孜怒红了眼:“你……” 段昇左右不是,忙忙挡在两人之间,面对罗孜道:“世子冷静,世子冷静!我这表兄自幼体弱多病,少有接触人,且不善言辞,有得罪之处我替他向你道个不是……”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51节 罗孜冲着缝隙伸手指骂:“他体弱多病?有病了不起啊,有病就可以不把本世子放在眼里了吗!” “就是就是,怎可如此放肆,一会我必得好好骂他两句。”段昇艰难圆场,又转头对虞兰时使眼色,“表哥你今天的药不是还没喝吗,大夫交代一旦断药有性命之虞,你赶紧去赶紧去,快去啊!” 他演技太过拙劣,但实在拦得辛苦,虞兰时就着作揖告退,远离这片呛得脑袋疼的地头。 不多时,段昇送完客回来了,在另一个园子里找见虞兰时。 “这就是日后要接管连州的掌权者,真真令人担忧。”段昇连连苦笑,“幸而父亲见惯了官场纷争,不强求我走上仕途,我自可过我的逍遥日子,面上总归要给的,除此外没必要太与他来往。” “是我语气过冲,连累了你。”郁结在心,又听到那些肮脏事,如此有些反常,虞兰时拧眉问:“他可有再为难你?” 自是有的,还以此要挟要了点东西。段昇可不敢教他这不通人事的表哥知道太多,含混道:“没什么,就是给了一点他要的小东西。” 略过此事,虞兰时问起他心心念念的:“昨日我托你问的事,如何了?” “这个……”段昇看着他如此心切,如实道,“每日来裘安城的人何其多,招摇过市的亦是不少,我已托了几个门路广的朋友在打听,兴许……”说到这,顺着话头问,“表哥你且与我说说你那位朋友是何等人物,年岁几何?是男是女?做什么行当抑或品级官职?我好缩小了圈子帮你找。” 他问的这些没有一个是能回答的,但不回答,又得找到什么时候,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看着段昇满脸殷勤,虞兰时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难道是他一路赶得太急,所以早到了吗?可是他本就晚出发几天,算一算,自那一夜南墙下别过之后,已经快有十日未见了。 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 段昇没有得到回答,反而是他一直宅家万事足的表哥,突然生了游玩之兴,扯上他这个地头蛇,乘轿出行。 —— 云雪暂歇,长街上覆着薄薄一层软白,教无数鞋履踩来踏去,碾作墙角的滩滩污水,映着红霞昏阳,梁灯斜挂。 小淮站在一处屋檐下,张望着长溜的彩灯被人抬去,从街这头缀着挂到街那头。 蓦地斜刺里伸来只手,拈着一串红通通挂着糖的冰糖葫芦递到眼前,捏着铜板的燕故一环顾几眼,了然解释道:“裘安城这处最好喜庆,谷种惊蛰时节都好个名头作庆,昨日适逢初雪,这两夜大抵也是要好好热闹一番了。” 山楂外的糖衣晶莹脆甜,并着酸果肉一并咬进嘴里,小淮嘎嘣嘎嘣吃得欢快,眉眼弯弯:“应该会很好玩。” 燕故一应着他期待的目光附和一笑,视线转去不远处,向这边招手的今安,他轻声叹:“能玩才有鬼了。” -------------------- 男二出场会知道,在此之前,会有一两个男n帮忙带带线 第63章 月下逢(一) 天边层云上金边将消,城中早早将彩灯挑亮,横贯长街,流光溢彩地蒙上来往人面。 临河流灯的繁华画卷中,燕故一拦不住被放出笼子的泼皮,被小淮扯着袖子往人堆里挤,去找几步开外的今安。 燕故一暗自感叹,真就像一家子出来过节闲逛,而他就是那个操碎心的老母亲。揣着银子结账找零,再左手右手拎着一堆吃了一口就放凉的零嘴和其他小玩意。 梦回几年前在北境带小孩的日子。 忽然一队声势浩大的舞龙队伍从中间游过,带起人群兴奋喧嚷跟随,冲散了他们。 重重人影淹没了那抹红衣,小淮找得心急,举目四顾间,后面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回头望去,对上一张妖异浓色的面具。 圆月似的薄壳,白脸额火,灯火拓出眼尾长长红痕,面具下一对琥珀瞳眸如妖似幻,似笑非笑地看他。 长街上巡个几遭,总能看见这些奇异兽禽的面具,尤以年轻男女中最为盛行,亦步亦趋,欲语还休,欲盖弥彰。 七情六欲借假面藏匿其中。 小淮满眼跃跃欲试,转头扯燕故一要去买。 “这裘安城里的风俗真是特别。”燕故一颇觉有趣,目光在今安面上转了一圈:“你怎么戴了,不是不喜欢花里胡哨的?” 今安指尖扣在面具上:“挡灾。” 什么灾? 不及问,一下鸣锣惊响,引得众首侧目,望去楼前筑起的高台,颓红重毯上点灯照烟,伶人挥水袖饰一幕醉酒,赢得满堂喝彩。 台上几折倒落的华光,把小淮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点得眼睛铮亮。 舞袖的伶人身段极佳,腰背塌成一张断弦的弓,又似被看不见的线提悬在离台布三尺处,抬杯的手臂在背后白幕张成孤绝的剪影,勒住了观者的心喉。 酒落杯倾。二胡收弦。伶人在震天的喝彩声中行礼谢幕,从角色中脱离后挺正了肩背,才发现此人身条颇高,竟是个男伶,雕眉裁鬓,做了身姿款款的美娇娥。 只见伶人几趟莲步来回,走至东南台角,向立在前列的今安递出如水的白袖尾。 一扫场下众多趋奉垂涎的目光,唯独她环胸而立,一张妖异狐面刻满无动于衷,激起了台上人从来只被赞美捧起的好胜心。 霎时,起哄声口哨声掀起浪潮,几乎掀翻了这处。 燕故一在后摇头轻笑:“挡不住啊。” 一场初雪,浇得裘安城淋漓挂白,长街人头涌动。 段昇第一百零八次后悔下轿,连带感慨他表哥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策略很有先见之明,他就不适合出来,真的。 在长街头下轿走没到几步,已经不知道有几拨姑娘上来围观,倒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而是谨记礼仪,借着手扇小帕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离着三四步偷看,看了又不走,走了又不远,于是乎挤的人越来越多。 罕见的桃花盛开,一开就开了满树,段昇前头还暗暗窃喜,后来就,木了。 他头一次知道美色是何等厉害的武器,长街上所见畅通,唯独他们两丈内寸步难行。 人越多,虞兰时的脸色越冷,顶着张受人瞩目的脸毫不珍惜,半点笑容都没有,极是暴殄天物。 就这,也退不了世人被美色所折的虚荣心。 忽然间,三步外有位姑娘扭脚跌地,支钗乱摇,哀哀呼唤。段昇是个怜香惜玉的软心肠,忙忙上前伸手欲扶,被避开了——姑娘含羞带怯地望向他身后,段昇顺着回头一瞧,不是他那美貌无双的表哥又能是谁? 段昇一时间扶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朝虞兰时使眼色。 可惜却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虞兰时眼睛真就跟瞎了一样,半点看不见顾盼求怜,低也未曾低一下,只问他:“男女授受不亲,你扶了她,是想借此为由日久生情好去她家提亲吗?” 段昇欲伸不伸的手臂一下子就收了回去。 他静了,地上姿态优美的姑娘也静了。 尴尬弥漫,空气凝滞,一声娇斥乍起——“空有皮囊不解风情的狗男人,算我被风迷了眼!”前一刻柔弱跌倒的姑娘啐地一口,麻溜起身走远了。 变脸之快,令段昇望而兴叹,呐呐张口想找回场子:“真是一个唱戏的好苗子。” 虞兰时已越过他向前走,回睇他一眼:“这算得了什么。” 段昇大为震撼。 听说他表哥在洛临城因美色过盛受了许多苦,教人尾随追得落水都算轻的,可见是真事。不然何以这般看破红尘,好似炼了佛心,也算是另一种境界的问道求仙了。 他追上去劝道:“表哥,虽如此可免去许多事端,但你这般做派,未免太不讨姑娘欢心。” 却听前头人漠然口吻:“我何必讨人欢心。” 这……段昇无语凝噎。别人是求也求不来老天爷喂饭,这人是嫌饭太软还要砸碗。人比人,真真是气煞人也。 路是越走越堵,走到哪堵到哪,只得边走边避。好不容易逃出包围圈,段昇眼疾手快,经过一个小摊上抓了顶帷帽就往虞兰时头上罩。 白色的帷幔垂着薄绢,一路遮到虞兰时肩下。 “我自诩不是风华绝代,也是一表人才,一路上竟然没有一个姑娘正眼看我。”段昇不到半个时辰尝遍世间冷暖,简直要潸然泪下,见虞兰时还要掀帽,忙忙阻止,连连作揖:“你老可消停消停,饶过我罢。” 真是伤心伤肺。 都是他这招人又不懂事的表哥惹的祸,说了寻座酒楼雅间坐着喝喝茶观观夜景就是了,偏偏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挤。 早知如此,他宁愿留在宅子里数蚊子,也绝不和他出来! 究竟是害了谁?究竟是害了谁! 有了帷帽做盾,接下来的一路果真清净不少,眼见着前头有舞龙舞狮,热闹非凡。不等段昇反应过来,虞兰时抬脚就往那处走。 段昇认命跟上去,犹不死心:“表哥,表哥!你听我一句劝!这裘安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到底是人海茫茫,哪里能说胡乱找人就能找见呢,不急在这一时,待我们好生筹谋,说不准众里寻他千百度——” 话音未落,陡然淹进了几欲刺破鼓膜的唢呐声中,长须龙头迎面而来,直勾勾瞪上段昇,将他唬得骇然退后。随后是游龙长身,被高杆子撑成弯弯绕绕几段,做成无门迷宫,将人绕得晕头转向。 等到段昇从游龙与人潮中挣扎出来,四周各色衣袂混杂,哪里还见得他家表哥身影。 段昇傻眼了:“欸……欸?” 此处望之可及的高台,众目睽睽中,今安推下了那段递到手上的水袖,还将自己的袖子掸了两下,像掸掉了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立在台上的伶人面上油彩厚抹,独独一双眼睛清澈,将面前这不解风情的生客望了再望。 能在时节登台都是城中被捧出的角儿,极偶尔之时,兴起会做一些博人眼球的噱头,如戏后掷杯,如向略微顺眼的过路人佯递青睐。 总归都是台上功夫,戏散了就过。 换作一般人,要么受宠若惊要么顺水推舟。偏偏今儿个挑了眼前这张人鬼不知的狐面,浑不顾场子的盛大与众目逼迫,直接冷拒,而后掉头就走,几步匿于人潮后。 令人错愕至极,掌声零碎,拾不起脸面。 燕故一揪着小淮领子追上去,憋笑憋得慌,佯作可惜:“王爷为何不接,好成全了这一番良宵美意?” 今安瞥他一眼幸灾乐祸的神色:“你去试试?” 燕故一笑:“没人给我递袖子呀。” “裘安城今夜热闹,不知有多少权贵屈尊出行,又有多少连州侯的眼线,非明即暗。”今安手指挪正面具,顶上彩灯流转在她左面与张开的虎口,割出一道迤逦色泽,“谁分得清皮下是人是鬼?” 唢呐不歇,重鼓如雷,彻鸣乌夜。 那条蜿蜒游龙在长街上来回游走,如盛世化身降临人间,广布甘霖。龙身之庞大,即使折成几段仍是霸占了大半横截街道。几趟回转,垂髫总角的小童跟在旁边跳着笑着,尾随在后的人越来越多,或趁兴祈愿,或误入其中,几乎卷进了半条街的行客。 汇成巨浪,惊天动地,转眼呼啸至面前。 小淮觊觎那颗瞪目虬髯的龙头多时,尤其是悬于额中的红珠子,机不可失,他蹬起绣云红马靴,果断朝前奔去。 一个不妨,就教人撒欢似地要跑没影,唤不回来,燕故一当即追上去,边追边掉头朝今安示意。 今安无奈摇头一笑,向前几步,那载着金黄游龙的乌压压人潮,迎面将她吞噬。 人兽假面,接踵摩肩,遍目华彩,光怪陆离。一刹那,分不清到底是浮华人间,还是鬼怪妖域。 小淮与燕故一的身影在巨潮中越来越远,今安逆流急急奔了几步,不小心撞上人。 冲力未止,满怀淡香温凉。来人身量颇高,一顶歪歪斜斜罩到肩下的白色帷帽,轻薄绢纱被风吹得起起落落,险些贴上她遮脸的狐狸面具。 当是咫尺间,对面不相识。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52节 今安半步未停,一句抱歉消弭进震耳的锣鼓喧嚣中,擦肩便走。 身后一下阻力。 修长如玉段的五指拽住了她即将抽身而去的袖尾,用力地,迫切地。 今安仓促间回头,见那个戴帷帽的陌生人靠近来,同时要将她拉近。 人潮汹涌中,什么也辨不清晰,什么也听不清晰。 只有这一下的停顿间隙,被逆流而来的人群瞬间挤近,也被袖上力道更为急切地拉近。 陌生人拦住她离去的动作这般忙乱,以致完全忘记去拿掉碍事的帷帽,任由飘荡的薄绢勾勒着底下优美的起伏,眉目的深墨与唇上的红几乎透纱而出。 今安有一瞬的愣神。 宽阔的肩膀趁机环上脊背将她揽近、钳紧。别于四周混杂气味的、似曾相识的幽幽檀香,由浅至浓。 一声玉碎般的轻轻叹息,贴在她耳边隔开一切喧嚣—— “找到你了。” 第64章 月下逢(二) 小淮美滋滋地捧着战利品回来。 原本镶于龙头正中的红珠,被他得意地上下抛落,灯下端详。 而游龙未觉,拖着人潮长尾摇去了那头,此处街道空荡荡,地上遗落许多的绢帕杂物,如盛大之后飘零的秋叶,卷了又落。 燕故一赶上几步,衣冠被挤得些许狼狈,去揪他领子,难得发火:“小兔崽子,乱跑什么?”再回头,要和后头的今安说些什么。 后头哪还有人。 被人潮挟带着向前,随波逐流。许多人蜂拥追在游龙的附近祝祷祈福,升官,发财,求子,姻缘——关于俗世中流的不尽贪婪与夙愿,尽皆赋予在这条一层黄布几根木架支起的“龙”。 虞兰时走在声愿洪流中,隔着朦胧白纱望去,头顶是几挂长长去到夜幕的彩灯,犹如从天际坠落,不吝恩泽布施,此间所愿皆成。 在某一个锣盛鼓落的瞬间,他恍惚想,若是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灵验,那么就让—— 迎面撞来的人打断了他平生仅此一次的虔诚,撞进他的怀中,同时激起了他平静无波的心鼓。 一袭红衣,一张妖异狐面,一双匿于狐面阴影下的瞳眸,陌生人般看他,随即擦肩而过。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远比他心神平定更快的是他下意识的动作,扯住了划过手掌的袖子,终于抓住了这片寻找许多天的镜花水月。 找到你了。 隔绝喧闹的暗巷中。 红衣狐面将略高的白衣身影推靠上墙,抬手去拂开帷帽薄绢。 以今安的高度,先掀起的是与她视线平齐的一角,与薄绢白色鲜明对比的红色唇面,由下及上,凹陷人中,挺直鼻尖,最后是那双桃花眼,正低垂着,从密睫缝隙中专注看她。 今安松开手中布料:“果然是你。” 他眼睑一颤,倏忽侧过脸笑起来,眼里迸发的光彩让这窄小陋巷蓦然亮堂。好似眼前人还记得他是一件多么值得雀跃的事情。而后他轻轻垂下脖颈,将脸颊往今安未收回的手上凑。 掌心间柔软温暖的触感,磨蹭着,将那些腻人的温度熏染过来,令她指尖不自在地蜷曲。 刺痒丛生,今安收回掌心背在身后,问他:“什么时候来的裘安?” 脸上一空,虞兰时笑意一顿,还是答了:“昨夜到的。” 轻描淡写,其后的百般挣扎与颠簸,他只字未提,只顾就着巷中的暗淡光线,目光逡巡在她脸上。像是仔细欣赏这张精巧狐面,但眼中所含意味又深刻得多。 他这般笑若桃花灼灼,肢体接触自然得好似两人已然熟稔非常,但是满打满算在她南下到洛临后,与他相识至今还不到一个月。 除了挂个救命恩人的名头,被他缠了许多天,还有就是虞家与连州的暗中瓜葛起的引线。她有心循线去查,看来看去,就瞄上了这个虞之侃极为重视的独子身上,以此为探查的缺口。刚好,他似也对她的接近很是乐意。 唯一脱离掌控的就是那夜他突如其来的亲吻。 无论何时回想起那夜,她都极为恼怒,不是因为那些唐突而黏腻的皮肉交合,而是,原来真有人在她不设防下一击得手。 猎物用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蛋与稚嫩无力的爪牙,诱惑猎人靠近,甚至让猎人反而放下了戒心,自信能空手捕获。 结局是,猎人理所当然地反掉进了猎物的陷阱。 如果当夜他不是为了那点儿肤浅的欲望,而是其它一些更为致命的杀招,怕是也能得手。 这样的假想教今安无法容忍,因为他的蓄意隐藏,因为自己的轻信他人,后者更多。 青史可鉴,今亦有之,多少帝王将相沉溺美色而做出祸国殃民的蠢事。前人以万万军白骨血债铭刻下的累累教训,她今安绝不会明知如此,仍去重蹈覆辙,自大到认为自己能成为例外。 即使眼前这张脸,这个人,长得再合她心意,这张纯然表相下有着深一点的、颇为有趣的东西。 也不能。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藏着剧毒。 她狠狠地吃下了这个教训。 只是没想到那夜接近戏言的、让他来裘安的一句话,他会当真,还来得这么快。 怎么他的父亲视各州诸侯为洪水猛兽,眼前这个人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呢? 重则殃及满门的祸事,竟奔来至此,他就当真不怕吗? 这就又是他所带来给她的,第二重无法掌控。 今安低眸思索,而后抬头,正迎上他向她伸来的手。 “会不会太重?”他边将指尖触及她脸上的面具,边问道,似乎当真善解人意地担忧这张轻巧面具累到了她,礼尚往来地要为她解决这一桩小小烦恼,不等她的拒绝,“我帮你。” 为人揭罩,呈露真容。仿佛某种古老而庄严的仪式。 也是由下至上。 女子的精致下颚首先失去遮挡,与唇的衔接处烙着可将拇指按上的印痕,犹似一点火苗,焚起在他眼中。 然后是—— 唇面感觉到了被面具隔绝开外的凉风,同时漏光的眼洞被移上,视线被一片昏暗遮蔽。 面具本该继续往上拿开的。 本该。 但没有,而是滞留在了她的唇上。 被困于眼前黑暗的长长一停顿,今安先是短暂的不适疑惑,启唇欲问,随即止住。突兀沉下的寂静中,她感觉到了某一种,悠长而灼热的注视,惊悸而压下的喘息。 敌在明,我在暗。 诡异而似曾相识地,危机的弦拨断在耳边。 未及深想,她当即往脸上伸手,就在同一瞬,方才一直徘徊耳廓的手指猝然捧住了她的面颊,炽热地烫上皮肤。 紧接着,弥漫不散的檀香骤近鼻端,拂来湿润的气息,轻如羽毛搔过唇面,她顷刻就想后退,来不及了——早于她所有蒙在黑暗中的动念,唇上痒意未消,同样湿润却有着实感的物什便重重压上。 柔软微凉,在密合厮磨中一刹烧了起来,连带地,也烧到了她。 胜机失于一瞬的掉以轻心。 何况敌方窥伺忍耐已久,布下天罗地网。 一而再,被只藏尖牙的黑心兔子暗算,不长记性,屡屡栽坑。 分明是自己给了他可乘之机。 混乱间,今安一手去抓仍挂在脸上的面具,一手重重推他,咬牙在贴合的唇隙间出声骂:“你完了。” 齿关一开,再合不及。 伴随着一声急切的轻喘,属于他人的气息,干净而勃发地,亲密至此地,触及她,轻撩过,勾缠上。 毫无章法地,甚至疏忽了藏于柔软间的尖利,弄疼了她,也弄疼了自己。 却不饶不退。 像是对应着她的那句完了,就也如生命末日一般地不顾一切。 寸步不让,分毫必争。 奈何唇间陷落得太快,她从上一次就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匆匆落败,任凭攻城陷地者予取予求。 而他完全没有阻拦她去揭开面具的手,而是一手压着她的耳根面颊,一手早已环上她的腰,手臂紧勒进她腰臀间,禁锢在怀里。 十七岁的少年,即使看着文弱病恹恹,也有着先天而决的力量,遑论她分心其它,而他从来专注最想要的。伏下的重量压着她,胸膛密鼓间震着她,恍惚间也连累得她心跳失序。 面具扯下的一瞬,巷中光亮逼得她闭眼,唇舌纠缠迫得她窒息。 今安心里骂了一百篇,无法再张口,哪里有余地能再张口。 唇上磨到起火,唇内一寸软肉被缠挤得不能自主,几乎叫人碾作花泥,和着汁液嚼烂咽回他肚里。 到底是哪里学来的,怎么长进这么快…… 少年渡来的喘息大过隔巷敲进的远鼓,令她面上热了又湿,湿了未凉,又重重叠上一层。随他翻搅遍布的颤栗漫上溢出,沿着脊骨爬张,陷入被他掐紧的腰下。 睁开眼,迷离昏光,被他铺下的长墨发分割,与本是清心禁欲的檀香交缠着弥漫着,罩向她。 所见所感尽是荒唐。 荒唐到她的埋骨处或许将在此陋巷,而非命定于千里外的黄沙场。 荒唐到她钳上他脖子的手掌无意识松开,摩挲着,攀上他的后颈。 下一刻,腰间一重,她被推抵上墙,又被他往怀里扯。摇摇欲坠的光沉在那对桃花眼中,在短暂分开的一瞬间刺向她,又让不可见的丝线拉扯着,迅疾向她靠近,泯灭在唇齿间。 因悬空如山的欲.望而弓下的头颅,困着她,极是放纵地辗转,咽尽她的呼吸。倏忽在一声沉极的闷哼中,极为忍耐地停下所有放肆,贴在她唇上,啄了又吻,不舍离去,不敢继续。 似在按捺什么蛰伏着的不可言说。 他就着极尽亲密的距离,吻她:“你明明,也不是不喜欢的,是不是?”一双桃花眸将她深深凝住,全是无法言喻的缕缕绵丝,轻声唤她,“今安。” 哪怕只是一吻而离的身体,和登不上台面的露水。 能得她一句,他也甘之如饴。 回答他的只有她眼睑轻阖下的粼粼波光,俯视着他,掌控着他,白色雾气从被他蹂躏得盛开的唇瓣裂隙溢出。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53节 雾气晕出一道显而易见的隔阂,挡在明明已无距离的两人间。 随着叹息吸进的凉气,迂回旋过他的口腔,烙刻在她留下的痕迹上。 凉到无所适从,无法忍耐。 只能再次追循着那道擒获他欲.望的艳口,沉溺而入。 第65章 無星夜(一) 明月无星,广夜苍辽。 欲.望借着黑雾的遮掩,肆无忌惮地焚烧在这处暗巷中。 他的,她的。 对于权力的追求是欲望,对于眼前人气息和亲吻的沉溺,或许也是欲望。 她大可像上次一样逼得他停下来,像上次一样回避心里钻动的噬痒。 但何必呢?欲望也是她自己本身。 今安选择坦诚,并享受欲望。 从来如此。 她接受他因她而起的欲念,接受这些愉悦的碰触与战栗。但绝不接受他一而再的设陷阱。 焚烧的不被阻止的火焰蒸干了胸肺,融化了春水,顺着他的唇舌从她口中蔓延至锁骨,也借由她的掌心灼痛了他的尾椎。 几乎滚烫地焚尽全身之时,她骤然抬手抵上他的胸口将他推开。他犹自意乱情迷,忽视了这点拒绝,不可自拔地继续俯首靠向她,目光片刻不离。 被再一次推开。 沉湎注视的目光怔住,停顿片刻,向上去寻她的眼睛。 对比起他仍是狼狈的急喘迫切,她好整以暇得多,眼里犹有情.欲残留的水光,已逐渐被冷静取代,看着他,命令的口吻:“没有下一次。” 虞兰时被情丝缠乱的脑中重复这句几遍,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次两次的乘人之危已经踩到了她的底线。甚至,她给予她的耐心,已经超出自己最好的预期。让他在无穷尽的惶惑之中,抓着这点甜头不放。 但再是不放又能如何? 他垂下眼睫,低头平复喘息,规整墨发起褶,眼尾薄红,抿唇不语。先前助长他凶悍的夜雾,倏忽就也成了他此时可怜模样的帮凶。 巷中一时静谧。 忽然,极轻的一声响动,落在不远处,是什么东西从高处跳下。虞兰时以为是野猫,不甚在意,正欲开口,突被今安捂嘴扯了过去,避入拐角处。 凝神细听,不远处的声响未停,在周遭起落有序——是脚步声。在城中人人都沉浸于盛大狂欢中,有人格格不入地,行进了这段暗巷。 “抓到人了吗?”低沉的男声响起。 早在这句话响起之前,今安已经揽着虞兰时藏进了两段墙头夹困的更黑暗中,紧紧相贴,在巷角挤成一片相融的阴影。 “……没有,那小子太机灵,藏得严严实实,我不好抓他。”又一道男声。 静下一瞬,最开始那道男声再次响起:“尽快解决。” 寥寥几句,已经道出不为人知的秘事开端。 今安想起曾经有人和她说过的话:“当一座城池陷入狂欢,人人的目光只去看繁华之上。那么底下藏匿着的最肮脏,就会借机猖狂。因为此时,无人注目黑暗。” 这就是她今夜来此的缘由。 一下又一下的轻履声,落地,靠拢,聚集。又有几人到了这里,声息此起彼伏,常人觉得浅淡不可闻,却在今安耳中交杂成乱响。 她凭借着这几道气息的远近轻重,判断其所在方位、人数,知道了他们在来此之前,已经过了一长段的奔波跋涉,因此气息沉重。 习武之人的五感何其灵敏,今安能窥探到这些,那些人但凡谨慎些,也可以。但不知是被黑暗放大了自信,还是被远处接连的欢呼浪潮所蒙蔽,想当然地认为这条偏僻暗巷无人,更不知道只要再往前走几步,拐过里面最暗的拐角,就能看见在此相拥交颈的二人。 虞兰时从对话当中也察觉了不同寻常之处,更知晓了这些人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急促的喘息埋在今安颈侧,竭力缓和着。 距离过近,二人全身上下几乎嵌合得严丝合缝,细微的一丝不对劲,都在随着起伏的呼吸,越发突兀地告知对方。 他身上情焰的灰烬未熄,火辣辣地烧红了他自己的颊侧耳根,想退后一些避开腰下。未及动作就被今安死死拦住,警告地看他一眼。 幸而,巷外从未停歇的锣鼓喧嚣由远及近,声浪冲涌而入,掩盖了这些无法自抑泄露的情动。 那一处的杀机越显机锋。 “罗仁典这回的胃口忒大。”有人唾了一口,语气恨恨,“还敢给老子摆脸色,他以为他是谁,不过就是——” 剩下的话似乎被人截住,只余下不甘冷哼声,随后又是最开始的那道男声:“他再是不堪,仍是这座连州的当权者,也是你明面上的主子。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这般沉不住心性,怎么在他面前不露出马脚?” 男声沉稳有力,几番在此中号令周旋,俨然是这群人的领头。话落,先前那个不甘的声音再次响起:“属下知错!” 随后就是几条线的简略布局。话语多是半掩半露,不言真意,该知其后是早已布下的一番大棋,此时只是中间复盘再次捋正支线。埋线之深,竟遍布连州,甚至隐隐伸手到州外。 许是匆促会面,这行不速之客来去匆匆,转眼就有几人先后受命告退,巷中只剩下那位领头与两个手下。 “洛临城的线可能再接上?”是那个领头。 今安心头一凛,瞳眸于黑暗中光芒明灭,侧头去听那边的回答。 “需要一些时候,如今洛临守备不同以往,防得厉害……可惜了,虞府那颗钉子,被弄死在定栾王府里,他倒是忠心耿耿得很。” “能为主公而死,是他的荣幸。” 远处的喧嚣渐次静寂,这一处黑暗中少了许多嘈杂,余下响动尤为鲜明。虞兰时的喘息平息下来,顺着今安抚在他背上的力道,去放缓再放轻。 如此,还是吵闹。 剩下几人也动身要走,忽然,其中一人停下脚步,转头,于漏进的一束薄光照上黑巾紧裹的面目,一双细长眼睛锋芒毕露,看去巷中深处。 这一段巷子平直无岔口,尽头是死路,本是密谋的好地头。现在才发现死路与他们的位置中间有处拐口,太黑又卡在视线死角,刚刚竟然没有留意到。出于生死搏杀出的本能,他觉得那里…… 其余人发现他的动作,纷纷停下:“怎么了?” 沉寂一瞬,“没什么,走罢。” 衣袂猎猎摩擦声,渐远、消失。这里彻底地沉静下来,只余无边黑暗靠拢。 虞兰时悬在心头的一口气正要松,今安在他耳边极轻极轻地以气声道:“把你的帽子戴好。” 他有些疑惑,仍是照做,白纱罩下一切更是朦胧,今安已将狐面重新戴好,随即向他伸手—— 一下推力,将虞兰时推去另一边,重重撞上凹凸墙面。耳边风声骤疾,再抬头,今安已和一道黑影战在了一处。 “果真有人。”是那个领头,他蒙面持剑,于暗夜中瞬息劈下数道寒光,“还是个女人。” 巷中堆叠不散的厚重黑雾,被剑身反射的月光极速切割又极速聚起。寒光黑雾飞快交织幻影,将对战的二人包围其中。 黑衣人急欲快刀斩乱麻,将不知窥听了多久秘辛的藏匿者快速解决。不管此人是出于何等目的什么来头,断断不能留下活口。 今安没有带剑,对手也绝非等闲,不然他怎么敢在同伴离开后,只身过来擒人。胆大,也的确艺高。 剑招毫不花哨,简洁至极,直取心口,一击不中立即往上刺向颈脉,招招皆是杀手式的一击毙命。红衣下裾翻飞如莲开,借着窄巷两墙游走起落,次次在身后长剑几要追上刺入之时,险之又险地避过。 此番数十招过,长剑之利也确实将对方困于方寸间,却教她连连溜走,一片衣角都没有沾到。 不知何时巷外欢呼声又起,这厢杀意成无形刃,破空声重过鼓点。 那头的虞兰时心急如焚,却也知自己此时就是个拖累,不敢妄动。黑衣人也察觉到了,胶着间他剑锋一改,就往角落里长袍拖沓的人刺去。 今安早防此招,回身缠住。黑衣人正中下怀,冷笑连连:“竟然还带了个累赘。” 累赘绊住了今安的手脚,回避之时还要防止剑尖转向另一边,再不能离远,干脆转身而上,迎面踏入杀机包围圈。 战圈缩小,掣肘走位。剑锋数次仅差一厘刺进她的命门薄衣,黑衣人战意狂飙,下手越见狠辣。 猝然间,剑锋划破红衣,黑衣人欲乘胜而击,却见那张狐面不退反进,瞬息逼近,同时持剑的手腕忽感一下剧痛,牙酸的骨骼断裂声响起——她竟拼着一剑之伤,于他得意的刹那,反手折断了他的腕骨。 一角红布悠悠落下,随后长剑失力当啷掉地,响动掩埋进前头爆起的喝彩喧嚣中。 胜机已失,黑衣人当即作势撤退,在今安追来之时突然爆起,转身疾速掠向角落里的虞兰时! 今安一惊,再追已是不及。 黑影逼近,钳手成爪抓向虞兰时帷帽下的脖颈——弄死一个算一个,真是个废物,连阻挡的力气都没有,就跟碾死只蚂蚁…… 像死猪肉被刺穿的噗呲一声,而后有什么溅到眼前,猝然成流滴落鞋面地面,滴滴答答,接连不断,浇起一阵血腥味。 黑衣人浑身僵住,满眼不可置信,低头看向胸前——通身漆黑的匕首扎进他的心脏处,被一只冷白手掌握着,丝毫没有颤抖地,还在往里钻动! 羸弱白衣底下,到底是人是鬼? 那道黑影突然踉跄退后,避开几步,随后攀墙而上,纵去了另一道墙后。 而那边的虞兰时被攘在地,尚存呼吸。 杀人不眨眼的人何以放过了到手的东西?心生疑窦,今安几步上前查探:“你……”看清情状后微微瞠目。 他靠在墙上身形佝偻,昏暗光线下,隐隐看见他胸前白衣染着一大片暗色,手上握着什么东西,正在往下滴落黏稠的液体。 今安看清那柄熟悉的漆黑匕首,伸手握上他的手腕,另一手去掀开他头上的帷帽。 借着清薄月色,他抬头望来的眼中满是碎裂的光,连带嘴唇一并颤抖着:“我、我……” 连鸡都没有抓过杀过的娇贵公子,头一次亲手刺人,何等心境可想而知。 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连做了半个多月的噩梦。刻骨铭心,至今难忘。 触上他的脸颊,抚慰手下寒凉的温度,今安难得放柔目光与他对视:“你做得很好。” 被紧握在掌中的匕首掉地,他喉咙一声轻呜,染血的手心攥上她腰间布料,侧首往她颈侧埋。 今安抱着怀里人,目光沿地上那点点连绵不止的暗痕,一路望去隔墙后的无尽夜幕。 第66章 無星夜(二) 燕故一和小淮姗姗来迟时,虞兰时正垂眸望着今安腰间被划掉一角的衣裳拧紧眉头。但凡剑锋再快一点,或者她躲避慢一点,这里的皮肉就会被破开一道深口。 光是想象,就令他无法容忍地生出满心戾气。 那一刀应该再深一点的。 赶到的小淮一声惊呼,冲上前推开了他,满脸焦急地围着今安团团转:“王爷,王爷你没事罢?”转头看清虞兰时的脸,一下惊讶转而咬牙切齿,“怎么又是你!”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54节 阴魂不散的狐狸精,每次遇到总没好事。 随着来人挡开,原本握在手中的柔滑布料一散,虞兰时神色凝滞片刻,拈了拈指尖背手去身后,抬眸看向不速之客:“燕大人,小淮公子。” 小淮不吃这套:“少跟小爷套近乎!” 燕故一跟在后面徐徐而至,手上提着个小灯,灯面上画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是小淮看中玩过就不要的,此时在昏暗中摇摇晃晃,浮着明光照亮了三步开外。他轻斥一声:“小淮,不得对客人如此无礼!”对虞兰时略一点头,转去向今安轻声告罪。 客人二字分出亲疏。 二人一来,就将虞兰时挤到了角落,窄墙投下的阴影笼罩了他大半身形与面容,耳根至下颌一条清冷骨线袒在月光下,刻成尖刀。 虞兰时静默片刻,视线一挪,看到了脚边被弃于地上的匕首,周遭一片灰土都成暗色。他捡起匕首,在肮脏不堪的衣裾挑了块尚算干净反复擦拭。先前温热淌下的血液已变得冰凉黏腻,斑斑沾在刀身上,又干涸在他手上,如何也擦不干净。 只有浓重的腥气涌动在鼻喉间,令人作呕。 以前看着就觉得很脏,如今亲手将利刃送进他人胸膛,那不堪一击的皮肉底下的腻浆涌出,不分青红皂白地溅得到处都是。果然很脏。 时地不宜,今安将方才的事三两句简略说出,目光越过燕故一与小淮肩头,投向那抹笔直立在角落的身影。 灯光不至的昏暗几乎吞噬了他,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在轻薄月光下伸展,镀着鲜红的壳,无一丝胆怯颤抖地,指尖轻轻划过薄薄刃尖。 这一点动作细微落在今安眼中,针扎一般。 像是在试探锋利,又或者是,回味。是刽子手临刑前的试刀,抑或是,人头落地后的拭刀。 今安目光复杂地从他的手中挪开,掠过白衣上的一大片深迹,看上去。 夜色错落分割着那张侧脸,低垂的睫毛阴影密密,掩去眸光,扎在眼下,寡白面颊显出冷硬的玉石质感。与平常他面对她时的观感大相径庭。 感觉到注视,那簇密睫轻轻一颤,抬睑看来,对上她的目光,一怔,随即弯起。那些在黑暗中昏昧不清的东西,漏成了光。 燕故一提灯在巷中走了一遭,光亮所至皆照出一层浮烟,灰白地上与粗粝墙角有不同痕迹的打斗,最显眼的还是地上的血迹,犹带湿润腥气,延绵到隔墙后。 正此时,风声一变,两道黑影于高墙跃下,单膝跪见。今安指向地上:“跟着这些血迹去查查到了哪里。” “另外从今夜起搜查全城,举凡有人买伤药和请大夫,尤其是治断骨和利刃所伤的,一律查清。着重注意罗仁典身边那些人。” 黑影受命而去。 燕故一看了眼站在旁边的虞兰时:“那他又如何安排?”目光在虞兰时身上转了一圈,尤其是身前那大片血迹。 原因可想而知。 小淮刚想缠着今安丢下这只狐狸精,忽儿眉头一皱,看去虞兰时脏手上那柄眼熟的匕首:“这不是——”看清后猛提声量,“这不是王爷的吗?你偷了?还弄脏了!你这个——” 小偷二字未出,消失在了虞兰时的低笑中,他脉脉看向今安:“是王爷送我的。” 小淮:“……”好气!被燕故一揪着辫子提去后面,少些丢人现眼。 今安看向虞兰时:“你能……”自己回去的罢? 话未出口,虞兰时看出她的打算,上前一步快声道:“我刚来裘安城,人生地不熟,也不认识路……” 今安:“……” 听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还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不要脸!”小淮又怒了,上前瞪他,“你说的这些话谁信?做什么总是缠着我家王爷!” 被虞兰时无视了个彻底,只看着今安:“我想跟着你,我不会给你添乱的。”打量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了这句。 “添不添乱,可不是虞贤弟你能说了算的。”燕故一上前,挥扇隔开他的注视,朗声道,“一则你无身手,遇上今夜此等状况就只是个拖累,什么忙也帮不上。倒不是责怪你是成心,但若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又何必呢?” 有理有据,尤其在亲证后,丝毫无法反驳。也没有人反驳。 虞兰时在满场默认的寂静中抿紧了唇面。 “二则,我方才在街上看到好大一支队伍在寻人,若是所料不错的话,此时应该快到——”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巷口便有嘈杂声渐近,随即一支燃烧的火把晃入,后面火光紧跟汇流往这里来,还有此起彼伏的“前面是不是有人?”“好像是有……”“看看是不是表……”“是表公子!是表公子!找到了!找到人了!” 那盏小老虎灯偏偏在这时全照在了虞兰时面前,甚至刺痛了他的眼,燕故一含笑望他:“应该就是来寻虞贤弟的了。” 不算长的巷道转眼被火光映亮了半段,今安收回目光,转身往巷尾走去:“故一,小淮,跟上!” 擦肩而过的瞬间,虞兰时抓住她的衣袖:“我——” 琥珀瞳眸轻瞥他一眼,近乎冷酷:“你回去。” 一如游龙的耀眼火光照亮了整条巷子,追到巷尾时堪堪照见了几道跃墙而去的影子,和墙下被丢下的一个人。 队伍前头的段昇痛哭流涕,扑上前来:“表哥啊,你怎么跑得这么远,叫我好找,我翻遍了大街小巷都找不到你!险些以为、以为——” 虞兰时不见后,段昇翻遍了整条大街都没找到人,又借马回去搬了全府人出来一起找。从华灯初上到夜半三更,一条条大街巷子地走,差点连耗子洞都翻了。生怕是哪个不长眼的,贪图美色拐了人,误了他家表哥的清白,险些就要去逐个砸了那些素有好色之名的府门! 真真是满身满心疮痍,幸好老天保佑。段昇在心里撕掉给舅舅舅母负荆请罪的谢罪状,抓着虞兰时的双臂上下打量,一打量心脏就是一停:“表哥你、你受伤了?!”好多血,好多好多的血。他什么也顾不得,忙忙转头朝后边喊:“快、快去请大夫!快——” 虞兰时抽回手,语声淡淡:“不用请大夫,不是我的血。” 血迹狰狞吓人,火光下细瞧一番却是衣裳完好,没有血口伤痕。不幸中的万幸,段昇今夜几遭大起大落,已然再不敢详细问什么,忙忙指挥众人打道回府。 一场满城盛宴狂欢至夜半,又于无人知处悄然掀起又覆灭一次杀机。 隔日略微风平浪静,段昇又敲打了一番府里人,需对昨夜波折守口如瓶,不可乱嚼舌根。他对那件沾满血的血衣心有余悸,生怕虞兰时惹上什么人命官司,昨夜兵荒马乱来不及细究,如今回想起来十分后怕。 忙忙往虞兰时院里去。 午晌过后,虞兰时搬了张摇椅坐在窗前,如在洛临城家中一般,熏香看书。 他一贯喜静,今日尤其,伺候的名仟名柏二人几乎是踮着脚尖在走路,不敢发出一点杂声。公子凶倒是不凶,只是那双冷飕飕的眼睛一瞥过来,比火冒三丈还吓人。 于是段昇进院时,名仟偷偷递了一句:“公子今日心情不佳。” 段昇拍着胸口说没事:“以本公子和表哥的交情,这有什么的。” 名仟在后但笑不语。 段昇十分不以为然,他小时候吃过多少他表哥的冷眼,回回撞得龇牙咧嘴无处诉苦,如今不就是心情不佳—— 踏进屋一声嘹亮的“表哥”就吃了一记表哥送来的冰坨子。 藏在眼睛里的冰坨子,含刀带剑,扎得人骨头发寒。段昇咽了咽唾沫,深感自己见识短浅,站在门口,在退出与进去之间天人交战。 就见虞兰时翻回手上书籍,问道:“有事?” 送客之意十分明显。但……段昇咬咬牙,横下心走进去,单刀直入:“表哥,昨夜的事情我有几处不明白……” 窗边人头也未抬:“你说。” 忙忙挑了最要紧的说:“你身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溅到的。” 段昇喉咙咕咚一声,声音有些发虚:“怎么溅到的?” 撩起书页的手指停了,抚刀尖一样抚过那张薄页:“杀人的时候溅到的。” “杀……”被噩梦吓了半晌的段昇一口气没喘上来,把自己噎得翻白眼险些晕死过去。他霍然站起,手指抖动,只恨自己怎么没干脆晕死过去,“杀、杀……” 到底不敢把那两个字说出来,段昇身上起一层寒毛又出一层冷汗,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转几圈,差点把地板剁碎。他在心里写好了谢罪状,又写好了墓志铭,想他大好年华尚未来得及开始,就要…… 忽然之间,就听窗边人一声轻笑,笑声里满是愉悦:“这你也信?” 这句话止住了段昇的脚步,他脑海中那把断头的铡刀悬在了头顶毫尺处,冰得他眼冒金花,劫后余生。踉跄跑到虞兰时面前,看他面色平静自然,确实不像是杀人之后的模样,段昇险些哭出声:“表哥你可放过我罢,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胡话,你究竟是哪里沾到的血,真有人告发,轻重就要吃官司的!你先告诉我,咱们好歹能做些准备……” 闻言虞兰时觑他一眼:“路上有人杀猪,我路过的时候不小心溅到的。” “杀猪?”段昇傻眼,“怎么会有人在大街上杀猪,还挑了个举城狂欢的时候?这……”怎么想怎么不可能…… “那不然呢?”虞兰时好整以暇地,“难不成真是我在杀人时候溅到的?” “那不行那不行。”段昇连连摆手,一锤定音,“肯定就是杀猪的时候溅到的,一定是!表哥我信你!” 糟心事翻过,其他的比起来都是通心舒畅,段昇乐滋滋地连饮几杯茶,把那些惊魂惊心的通通抛去脑后,说起另一件事。 “罗孜,就是昨天见的那位罗世子,表哥你记得吗?”段昇道,“他给我俩下了后两日宴会的请帖。” 虞兰时直接说:“不去。” 段昇早有预感地啧啧两声,不甚在意:“确实不必要去,明里暗里的谁不知道这是场鸿门宴,是罗孜那小子得罪了贵人被他爹逼着摆的。偏偏他还不知悔改,要在宴上再搞些什么腌臜,让那个什么什么……定栾王,对,定栾王下不来台。我们不去也好,省得惹一身臊,待我想个理由推——”长篇大论未说完,被虞兰时看来的目光唬住,支吾结舌。 翻在手里的书页如刀尖般戳进指腹,虞兰时定定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第67章 白雪意 薛陵川对于付书玉的纠缠,已到了她再无法忍受的时候。 非是厚颜无耻的纠缠跟随,而是明面有人或底下偶遇时,他总拿一双愁绪千重的多情目将她凝住。 间或低低唤一声“书玉”,再一句“你当真忍心你我多年情谊,就此付诸东流吗?” 付书玉先前还要迟疑伤人心,而后便一日果决过一日地应是。然而他还是会来。 令人感叹一句,负心汉真是不好当。 初雪后,雪落便一天厚过一天,偶有晴日,长廊堆白,门洞覆霜。 玉冠锦裘的男子从白顶青松下走出,墨发肩披一层薄雪,已然在这里等了多时。面容苍苍,眉目深深。 付书玉经过这些日子已练成了面不改色,看出他的欲言又止,转头将犹豫不肯的笙儿叫走,留下只有二人的一片清净地。 男女有别,薛陵川平日恪守分寸,今日似乎不同以往。果然,他眉间愁色不去:“家中来信催促,两日后我便要启程离开裘安城,在此之前,想再问你一句。” 说着,目光头一次极为留恋地,放到眼前女子身上。 付书玉一身羽缎袄裙,外边是镶狐毛斗篷御寒。毛茸茸的一圈白色蓬绒围在颈边,称得面容欺霜赛雪,鬓边一朵金翎步摇,坠在莲瓣似的眼尾旁,如尘世富贵花。 步摇流苏轻轻晃,她一叹:“大人何必再问。” “人心总是易变,我想着不同时候问你,你的回答也许会不同。有时也会无耻地期盼着,或者你会因我的执着而心软,欺骗我也罢,到底……”他语调萧索,像是到了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的时候,仍割舍不下,过来求个了断。 付书玉目光明灭,打量在他面上。这一段时日她百般拒绝,用他的氏族名声,用她的薄情寡义,屡劝不回。说无可说,劝无可劝。 “临别在即,不瞒大人。”她眼睫倏忽黯然垂下,纤手攥紧了身侧裙褶,似下了极大决心:“书玉已心有所属。” 徘徊已久的猜测成真,薛陵川心神一震,脱口而出:“是谁?” “这个便不必要告诉大人。”她微微弯下头颈,声音满是愁绪,些许哽咽,“到底是我心属意于人,人却不一定能属意于我,因着某些缘故,我也不敢开口。此番说给大人听,便是鼓足了勇气,还请大人为书玉保密。” 这桩实话来得过于突然,刺痛他的心口,同时无法令他轻易信服:“可是、可是你找的借口来应付我?” 闻言,她似有预料,低低一声轻笑,略有讽刺地反问道:“书玉又是何必呢?不顾颜面,将不被人欢喜的私事摆在堂前,就只是为了拒绝你?书玉毁诺在先,但大人此言实在太伤我们长久以来的情谊。”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55节 “是我妄言了。”薛陵川冲动之余深感羞愧,礼作一揖,再开口时按着心伤有些措辞艰辛,“但若你心、心有所属,为何不早些告知我。而是在屡番拒绝我后,才说出这句,实在、实在——” “实在很像一个拿来做杀手锏的借口,让人很难相信,对吗?”付书玉替他接话,转目向门洞一角雪色,“实在是我与那人之间有万重隔阂,说是天上人间也不为过。书玉自认高攀不起,又恐世人流言,且意合无望,何必再去强求?只能深藏于心,不敢被人知晓。” 听她如此自鄙,薛陵川心上疼痛,不禁为她辩驳:“不要这么说,你很好的。”他说完静默片刻,又是重复一句,“你很好。终究是我不够好,不能够令你心仪……”说到这里,满腔苦涩难言。 “大人心胸坦荡,君子风仪,书玉自小钦慕。” 薛陵川了然:“也只是钦慕,止于钦慕,是吗?” “书玉不愿大人久日深陷情思,不仅被氏族所责,还耽误了自身仕途,实在不值得。”付书玉福身,步摇坠鬓而下,深深一礼,“这一趟南下,大人必定经受了许多苛责,一番深情厚谊,书玉已然无法报以琼琚,真若再欺瞒迟疑,才是辜负,辜负了你我二人长久以来的情谊。” “我不需你报以琼琚。只是南地苦寒,那人又不能……你何必留在此地苦守?此番你随我回去,我当去求父亲母亲,将婚约之事作废,之后你我便以……”薛陵川阖目,声起声落,还是说出来,“你我从此便以异姓兄妹相称。” 当真深情厚谊,令人照镜生愧。倘若他能龌蹉自私一些,不这么守礼循德,事事句句以她为先,她何必这么愧疚。 眼前这个青松不折的男子,她付书玉不想辜负,到底也是辜负了。 终究是道不同。 这样的磊落君子,由正统官家富书厚仪养出,即使他一时偏离轨道,为小情小爱所迷,可氏族荣耀加诸他身,早已是他不可逆行的终生远大。 如今被他划清界限引以为浊的权力阴翳,总有一日会盘根到他身上,延承祖辈夙愿,生生不息。 如他的父亲,如她的父亲。万物可做权力攀梯,万物可弃。 到时,今日口口声声的小情小爱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她不会成为来日血口责问他当初海誓山盟的妇人,也不必成为。 这早已不是她的选择,而是她当初执意南下后的必然。 至于前路何处尽头,就单看博弈后命运的垂怜了。 付书玉柔柔一笑,摇头道:“那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大人。他们不会接受一个带给他们莫大耻辱的女子,还如以往享有荣华地位。无论是你的氏族,还是我的氏族。就算是悔改,也过了他们能赐予的期限了。所以大人,书玉没有选择。” 她说得太过直白,真真切切,薛陵川无法反驳。 白墙门洞旁静默下来,只听得白雪飘飞跌落声,一片一片,压上肩膀头顶,沁进衣裳缝隙,沁得发肤生寒。 薛陵川嘴巴张张合合,只吞进了不尽风雪,在喉头割出血腥味。 “而且就算那人不属意于我,我也想留在这里,以作陪伴。无法同结连理,日日相伴也是好的。”她的目光看向弥漫天地的飘雪,脉脉含情,却不是给他,“书玉这番决心,想必大人也能有所体会。” 他当然能体会。从王都千里奔赴洛临,又到裘安,早已过了父亲所给的期限,他迟迟滞留不去,不过就是为日日相伴四字。 眼前这张如花妙颜,从孩提时见,最初,也只是娇贵仕女中泯然众人的一朵而已。 直至她抽枝、含蕊、盛开,脱开庸俗脂粉,斩下经纶魁首,又于诗会连胜。日渐一日夺目,日渐一日占据心扉。 这个女子,是氏族为他匹配的妻子,青梅竹马约久,将与他携手白头,却于成婚前夕,悍然撕毁婚诺,抛下一切离去。 流言蜚语成灾,氏族苛责,薛陵川不是没有惧怕,不是没有后退,仍是来到她面前。直至今日,终于是她亲手将他的一片痴心彻底碾碎。 曾是他见之欢喜的一双眼睛,此时冷静到无情地看着他:“但大人与书玉不同。书玉别无选择,大人还有无上青云可登。何必为了一个不属意你的女子,误了大好前程呢?” 薛陵川背身闭目,久久,问她:“是谁?你属意的是谁?” 是谁,是她身边的谁,是燕故一?是卫莽?还是哪个胡诌的名字,他无法避免世俗地想去比较,究竟是哪里不如人。 付书玉沉寂一瞬,道:“是定栾王。” —— 目送男子身影踉跄远去,付书玉转头看向门洞一角露出的月白袍衫,出声道:“大人已听了许久,还请出来罢。” “精彩,真是精彩。”门洞后应声走出一人,墨发结冠,唇角衔笑不至眼底,不是燕故一又是谁。 付书玉福身而礼:“见过燕大人。” “薛陵川对你用情至深,只有知道你属意之人,是他再企及也无法成为的,才会放弃。地位权势或可改,天生注定却无法逆。”燕故一抚掌而叹,“付姑娘当真是釜底抽薪,一出好戏。” “大人谬赞。”付书玉面色不变,丝毫不见被人拆穿的难堪,仍是淡然,“书玉确实以此为计,但方才所言字字赤诚。” 燕故一面色一刹凝固。自从遇见这付氏女之后,他深觉出乎意料之事越来越多,扇柄一转,挑起个有兴致的笑弧:“难不成你真对我们王爷,痴心一片,情根深种?” 付书玉极是坦然:“若非世间纲常,隔阂重重。论貌论资,定栾王抵得过天底下万千男子,岂止我一人觊觎?” “你——”燕故一面色顿敛,低喝一声,“你未免胆大至极,岂是你可肖想的!” “要不能要,想也不能想吗?难道大人不仅能遏制自己心中贪念,也能阻止他人?”她悠然反问,目光与他对视,不卑不亢,忽而璨然一笑,“大人何必当真。” 燕故一蓄势的怒火便在这一笑中狼狈掐灭,一时间在她面上寻不见真假,“到底是真是假?” “大人觉得真便是真,说是假便是假。”她谦恭低颈,“书玉不敢违抗。” 俨然被戏耍几番,他再站不住,拂袖而去:“无耻之极!” 第68章 曲前奏 一场初雪庆观出裘安城表里。 表面煌煌盛世,内里一遭乱麻。 连州侯守成不战的名声,在拥兵自重的各州诸侯中自成一股清流,由来已久,近两日却被城中烹沸的流言蜚语撞出了一个小小缺口。口子不大,隐隐有坍沙陷石之险。 “颓势早生,不过是平头百姓无权无势无处伸冤,在强权镇压下一压再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今安据案而坐,低眉看一封信,“就是要给他们这道口子。” 至于镇压已久的洪流能掀起多大风浪,就要看连州侯的本事了。 “今早有人在府衙敲鼓。”燕故一行近作揖,“状告罗孜月前当街凌弱。” 上座人抽空看来一眼。 他于是将隐情接着说出:“说是凌弱,实则欺男霸女。罗孜欲抬了别人明媒正娶的妻子做他第八房小妾。当时是一桩不大不小的丑闻,被罗仁典破财施力按了下去,那一户人家却是不甘罢休的,数次喊冤,不得昭雪。” “平常人家出了这样的事情,遮掩还来不及,他们竟然敢次次说出来?”阿沅抱剑站在今安身后,满脸稀奇,“很有勇气。” 燕故一哂然:“可惜势单力薄,枪打出头鸟,不了了之。” “但今日在围观百姓中激起的悲愤,与其同仇敌忾者也尽够罗仁典头痛一时了。”今安垂眸,心思电转,“不要让这件事情停下造势,找到这位苦主。” “当然。”燕故一躬首道,“属下已派人去请了。” 随后他递上另一封晾了许久的帖子,“倒是这罗孜,全不知背后起火,还心心念念着与王爷的一面之缘,或者,一面之仇。” 宴帖镶金描花,还未打开就是一阵浓郁的熏香扑面。像是在脂粉花丛埋了三天三夜,一如送帖子的主人般刺眼刺鼻。 是罗孜的宴帖,昨日递到她案前。 “罗孜此人,目中无人,胆大包天,底下的东西比他表面的还脏臭。若是没有他爱子如命的亲爹,他早不知将自己作死了几回。”今安拿着帖子送到莲心蜡炬上,红焰摇晃转瞬吞噬进一角,薄灿金箔被烧得萎缩焦黑腾起灰烟,在她的浅淡眸中漫出大火。“就看看这一回,到底是罗仁典只手遮天,还是罗孜殃及满门了。” 前一刻在堂中流转富贵色的宴帖被丢在地上,成了虬曲的一团灰烬。 火焰熄灭,一道黑影从堂外疾速掠进,堂下行礼。 是昨夜奉命追黑衣人而去的第其,仍是黑巾蒙面,抱拳禀道:“昨夜的血迹断在三庙街口,再往前一丝痕迹也无,应是有人接应并清理现场。属下去迟,请王爷下罪。” “三庙街有谁?” 第其答:“三庙街唯有连州侯近臣闵、段二位府邸。闵阿是罗仁典妻舅,甚得重用,连州侯身边大半幕僚都是他一手提携。因此与另一风头人物,段风乾颇多龃龉。段风乾夫人是洛临虞之侃亲妹,两家交好。段风乾在半月前下了洛临,一则名为探亲,二则有风言传是被闵阿所厌,避其锋芒。现今段风乾与其夫人正在返回裘安路上,府中只剩二子段昇,段筠,与洛临来的表兄,虞兰时。” 燕故一听闻,摇头笑道:“兜兜转转,又跟虞氏扯上关系。” 今安不置一词,示意第其继续。 “另外属下已派人乔装去往各大药馆蹲守,着重暗中拦查伤药去向,目前暂未发现有可疑之人。但凡有蛛丝马迹,第一时间禀报。” 今安点头:“不要急着抓人,一有可疑迹象,先跟上顺着去查。不要浪费了这条线。” “是。” “说起来,以王爷的身手,昨夜拿下那个伤重的不法之徒,并非是难事。”燕故一接口,恍然大悟,“原来是做打草惊蛇之用。” 他语气俨然是看戏的旁观者,今安凤目一瞥,居高看他:“那就请燕卿,替本王先搅乱这窝蛇虫。” 燕故一立起作揖,墨发白袍一身清隽:“属下接令,求之不得。” 灰烬被离去的红衣袍角掀散,“那便搅他个天翻地覆。” —— 轻灵白雪落上伞面,落上于鞋跟处跌宕的裙尾,落上袅娜踏去一路的脚印,转眼覆没。 此趟到裘安,整日于地牢中忙碌的无级随吏——付书玉难得空闲下来,加上燕故一良心发现,给了她一日休沐,愈发闲怠无事。本想着借此去转一转裘安城的风光,没想到一出门就被两个男人耽误了好一会功夫,情情爱爱地撕扯了许久,终于罢休。 “小姐,薛大人实在是对你一番痴心,若随他回去,就算老爷夫人和那一头为难起来,想来他也定会护好小姐的……”一月下来,笙儿已知晓自家小姐的铁石心肠,仍是想一试。 虽然人已在裘安,与洛临隔了宽江百里,但她忘不了付书玉在洛临时总要沾血的裙摆。她家小姐自小千娇万贵,从未吃过什么苦头,一趟洛临却是把之前未有过的冷眼讥嘲全尝了一遍。还时常要在该是暖香调素琴的闺房里,挂上那些刚从犯人身上摘下来的、血淋淋阴森森的刑具。 头一次见着那副能夹断手骨的刑具,笙儿吓得砸了装水的铜盆。连着好几宿不得安寝,哀嚎声与铜盆落地声将她从噩梦中吓醒了一遍又一遍。 反倒要小姐掀帐下床来哄她。 好不容易离开了那座吃人的城池,离王都跨近了一大步,只要能乘上薛陵川归去的车队,再往上…… 本该被人哄着供着、不沾阳春水只拈金玉汤的她家小姐,何苦要再折返洛临,去看去听去碰那些恶心肮脏的东西。就算知道小姐不爱听这些,笙儿也还是想劝一劝。 闻言,付书玉侧头看她一眼,“笙儿,你是想回去吗?” 十几岁的小姑娘不会说谎,目光游移好一会儿,垂下头低低道:“奴婢想的。” 怎么能不想,离家千里颠沛流离尚可忍,更叫人胆寒的是经历一切后仍是前路未定。观定栾王此趟上连州,连州侯管中窥豹便嗅得一线危机,何况是整日身处风声鹤唳之中的人。 手无缚鸡之力,大难临头时,唯有任人宰割。 付书玉喟叹一声,抬手将她风吹散的一缕发拢回耳后,“你实话实说,很好。若想回去,我便央了薛大人求他带上你。只是这里离王都遥远,路程颠簸,我有些担心,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听到这里,笙儿不可置信:“小姐不一起回去吗?”得到答复,小丫头顿时慌了,连连摇头:“不不不,小姐,奴婢虽然想回去,但奴婢更想跟着你。求求小姐不要丢下奴婢一个人……” 不一会儿,顾盼天真的一张小圆脸慌得抽泣起来,泪珠滚滚好不可怜。付书玉捻帕替她擦掉面颊滑下的眼泪:“笙儿你要想清楚,不要因为一时的舍不得以后后悔。跟在我身边你不如以前安生,总要提心吊胆,还常要看些不想看的东西。这一次薛大人的车架,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回去的机会。” 笙儿眼眶红红,不断摇头:“小姐不走,奴婢也不走……奴婢愿意的,只要小姐不丢下奴婢。” “我不会丢下你,你与我一起从王都辗转到此,忠心耿耿,吃了不少苦头。”付书玉凝眸看她,看这个陪她多年的小丫头。活泼善良,只是过于天真。偏偏是这个平日总没心没肺的丫头,偷偷拾了包袱尾随出府,见跪下磕头也劝不回她,哭得泪水涟涟要跟着一道南下。就如今日这样。 付书玉不忍心这个小丫头跟着一道担惊受怕,更不想身边唯一信赖的人与她不同心,每每在紧要关头打退堂鼓。与其这样两厢折腾,不如趁此把她送回去。 但是如今说开,她又哭得这样可怜,令付书玉真是不忍……那就再告诉她一次,如果她能明白,她就留下这个软肋。 “笙儿,无论你信不信,王都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所以我不会回去,现在,以后,在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不会回去。如果你想留下,那么后面无论发生什么,遇到什么,你都不可以提起回去的事情。但凡有下一次,我都不会再听你解释。”付书玉正色看她,“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跟你说,你告诉我,你能做到吗?” 笙儿抽泣着,被她的话语吓住了嗝儿,反应过来生怕她反悔,连连点头:“奴婢晓得了,以后再不提起这些,不让小姐生气。”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56节 她连连保证,哭得脸儿通红,被付书玉轻掐了下颊肉:“那我就信你。如此就别哭了,今日好不容易休沐一天,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走罢,我们先去找个地方看看,再采买些东西。” 笙儿边点头边抹着眼泪笑起来。 撑伞到了热闹的街头,两边摊贩叫卖不断,行人如梭。忽然一阵喧嚣不同寻常,从前头掀起了阵阵声浪,似是两伙人起了冲突,挤开人群跑了过来。 吵嚷推挤中,边慌乱回头边跑来的素衣女子脚步一错跌倒在地,正伏在避让不及的付书玉脚下。 那只柔弱无力的手徒劳抓了几下地面,筋骨崩起,沾着灰尘,向上抓救命稻草般抓到了付书玉的粉缎裙摆。 女子满目惶惶地仰起脸,桃李之年,钗发微乱,哀求看她:“姑娘心善,帮帮我罢。” 第69章 不自量 笙儿忙忙拉着付书玉衣袖往后退。 那只手于是无力地又掉回尘埃里,下一刻,后头一伙人高马大护卫打扮的男人冲上来,将不住挣扎的手的主人捂嘴绑起。 女子呜呜嘶喊,纤瘦身躯挣扎得似抬上砧板的鱼,惨白脸上泪水横流。 围观人群指指点点。 当头一个护卫满面横肉叫嚣:“都在叫什么嚷什么!这是我家公子的小妾乱跑出来,你们吃饱了撑的来管人家家务事啊,你们管得起吗!”边说着边使眼色,要将挣扎不休的人当众抬回去。 “慢着!”一道清丽女声突兀响起。 护卫不耐烦地回看一眼,却见人群当中走出了个美貌娘子,登时眼前一亮。 美貌娘子长得一抹销魂弱腰,眉上浓黛,口抹红脂,衣料与手上寸肤皆是珍珠玉华,端得是由内而外的气派,似从哪一幅昂贵仕女画中走下。教人见色心起,又不敢造次。 看着再光鲜亮丽,还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强出头的见多了,没见过这样不自量力的。 护卫将眉一斜:“我劝这位姑娘少管闲事。” 调笑声在后附和:“真不识相,随便也敢替人出头,也不看看自己算哪根葱。” “看你这娇滴滴的模样,保不准就让你当了我家公子的第九房小妾,荣华富贵一生!” 嚣张至极,原先还敢指点的人们纷纷退后,让出了这片空地。 桃裙伶仃,却没有如他们所愿地慌张退后,或者泫然欲泣。她下颚微抬眼睑轻合,黑黝黝的眼珠子将场上慢慢地扫视了一遍,直将这一小片谑笑看得静下来。 “久不来裘安城,怎的这般乌烟瘴气。”她掩帕在鼻,口吻轻慢,“养你们的连州侯知道你们在外边狗仗人势,长着对眼睛都不知道看见的人是谁吗?” 用的是官家贵人一贯颐指气使的态度,先声夺人。伺候主子的护卫们见惯听惯了,见到她这副做派,笑声一静。 旁的平头百姓哪敢多事多舌,见这抢人的阵仗都只敢缩在旁边张望。遑论贵人们事多,轻易不会让干净的鞋子踏进这些灰尘多的地头,都是骑马打轿。但也不是绝对。最近很不太平,尤其是从别的州地过来了惹不起的,来头不小,在城里搅了几番风波。 领头的有些怵,又见这小娘子身边只带了个丫头,没有半个随从,哪里像平常贵人出行前呼后拥,一时拿捏不准。他把着腰间剑柄质问道,半问半吓:“你是哪里的?” 没有回答,只被赏了极其轻蔑的一个眼神,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瞬间激起人心头火气,又被下一句话浇了个半熄。 “你们的闵阿闵都督,尚且要敬我父亲一声师长。”付书玉眼皮轻撩,“你们算是什么东西,我父亲的名号岂是你等粗鄙人能听得的。” 闵阿名号在连州中几可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场人没有不听之怵之的,现在竟被一个看着不过妙龄之年的女子随意提起。 离奇太过,反倒镇住了大多数人。 “你——”领头的自有几分胆气,冷哼一声,“你空口无凭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老子还说我是闵都督他爹呢!” “原是闵阿的爹,正巧我也要去都督府替父亲送信,便一同去拜见罢。”女子上前一步,硬生生迫得对面一群粗莽汉子倒退一步,见此她轻笑一声,“左不过我就是费事去做一趟客,倒是你们……” 未竟之意,教人之前好大的气焰在三言两语消下,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应下。围头好一阵吵嚷,才再出来说话。 “这、这位贵人,我们也是替主子办事的,不知刚刚是哪里冲突了你?” “早点这么说话不就好了。”付书玉扶簪平和一笑,隔着衣裳握上自己细细的腕子左右摇了几下,将众人的目光引去:“我手上原本戴了个两根指头粗的金镯子,刚刚你家主子这位第八房小妾,扑到我面前之后,我手上的镯子就不见了。” 一堆目光在那截鲜亮衣料上绕了又转,正想看看底下是不是真丢了个金镯子,就听一声娇喝炸起。 “大胆登徒子!”笙儿蹬蹬上前两步,“我家小姐的腕子也是你们能瞧的吗!” 护卫呐呐声:“总要眼见为实,你家小姐又说丢了镯子,可不得……” 笙儿怒气冲冲:“我家小姐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流水的金子使出去,兑成银子能把你们砸死埋了,还需要污你们一件镯子吗?” 付书玉适时轻叹一口气:“那镯子是我祖母的爱物,来裘安前赠与我的。我不想费太多时间,你们将镯子还来就成。” 一群护卫犯了难,有人已经掉头去逼问后面被绑着捂嘴的女子。女子只顾流泪,放开手就要嚷救命,怎么也问不出来,甚至有人想上手搜,被旁边人忌惮地拦住了。 两厢胶着,又听一声柔柔的轻叹:“我是个良善人,不与你们这些听主子吩咐做事的为难。就让她把东西还来就是了,我也不想许久没见,就因为这点小事打扰闵都督,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一群人赔笑说是,又对着主子的女人不好下手,生怕碰到哪儿回去哪儿就被人给剁了。只得回头说可否等等,把人带回去后搜了镯子再带回来还,付书玉自是不肯。 “真是晦气。”付书玉掩帕上鼻,目光随意一撩街边,指道:“那就去那间裁衣坊罢,我让婢女搜她身上搜出来,再把人还给你们就是了。”又睇一眼对面众人脸色,“嫌麻烦?大街上也行,总归不是我府里的人,清白什么的也怪不到我头上,笙儿,去搜——” “就听贵人的,就去那间。已经耽误了这么久,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功夫,还请贵人快些……” 裁衣铺子门板砰地一声合上,将一群虎视眈眈的粗汉拦在外头。里间就只剩了三人。 昏暗蒙眼,屋内浮尘乱荡。 付书玉掐着薄汗手心,抬头将丈宽三丈长的窄铺面环顾一遍,只有与门相对的里墙开了处肩高的窗,通着地方不知的巷子,此外都被四面高墙并门板缝隙投进的阴影围个严实。 四周长铺横叠的布匹压得人喘不来气,方才在外头吆五喝六好是威风的笙儿也颤起了牙齿,欲哭无泪地去抓付书玉的手:“小姐,这可怎么办?” 哪里有什么两指宽被偷了的金镯子,只有摇摇欲坠被人拆穿的谎言,亟待被门外野兽撕咬嚼碎。 闵阿其人其事她只在父亲的书信上见过一些,关系远近不得而知,即便闵阿当真顾忌大司徒的几分薄面,也不一定会关照她这个已然不值一文的氏族弃子。 看热闹的那么多人,谁都没有站出来,付书玉原本也能做个高高挂起的旁观者。神佛尚且普度不了众生,念了又念,忍了又忍,偏偏她还来做不自量力的践行者。 何况,面前这个即将要被强掳去的女子哪有时间等得? 清丽的一张面容淤痕驳驳,沾着涕泪泥土,脏兮兮地伏在地上朝她磕头:“谢谢姑娘救我!谢谢姑娘救我……”哽咽得要将自己磕碎头骨。 付书玉拦住她,翻开她衣裳看脖子蔓延下去的凌虐痕迹,胳膊上的青紫鞭痕。顿了一顿,将衣裳盖上,抬头看她:“你要救自己吗?” 女子闻言怔住,又被问了一遍才重重点头,又点头,成串的泪珠砸下来。 “看到那扇窗子了吗?”付书玉指给她看,“爬出去,拼命跑,不要上大街,不要回头。” 女子踉跄起身,又回头:“那你呢?” 付书玉推她:“如果你还想救我的话,就跑得再快一点。” 如她所料,唯一可逃出的窗外无人守着,他们的脑袋想不到这出,只顾在前门忽低忽高地大笑,透门穿进,声声催命。 女子蹬着凳子翻窗出去,回身来拉付书玉,被她推开。付书玉冷下目光:“你忘记你跑了多远都没跑出去,现在我跟着你跑,才是被连累。” 被她骤变的脸色吓住,女子踟蹰几步,边走边回头,终于沿着肮脏墙角拐进曲折巷里。 一个逃生,一双入局。 刚刚那一堆狐假虎威的场面话说得多厉害,把那一群色厉内荏的粗汉骗得晕头转向。仿了定栾王的口吻气势,却没有同样驱策万物的厚盾在她身后,画虎反类犬。等场面缓和,他们再去细思,就当真找不到破绽吗?若是真找不到破绽,逼急了他们,只要其中一两个的劣根性一起,就能将她们几个弱女子碾死。 无权无势,为着一桩路见不平的意气,就要将自己埋进这活似个封盖棺材的窄铺里。 靠墙桌上摊开的一匹布,裁了一半,裂帛线将平整的木面截断。付书玉左右看看,狠狠闭眼一瞬,上前两步抓起那把裁布的红剪子。 她将剪子对上袖子滑落的手臂,抬眼看着冲上来阻止的笙儿,安抚一笑:“笙儿,一会儿记得喊大声点。” 第70章 薄冰上 罗孜回府已是日暮,心腹匆匆过来禀报。 月前当街掳来的第八房小妾跑了,买通了府里一个粗使,混在送菜车里,跑到了大街上,还伤了从王都来的贵女。 “人呢?” 心腹支支吾吾:“跑了。” “废物!”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心腹跪地赏自己耳光甩得啪啪响,等到罗孜不耐烦看过来,才肿着脸继续说道,“那个王都来的贵女来历蹊跷,小的们不敢轻易放过,就请到了府上,等候世子发落。” 罗孜更不耐烦:“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什么人都敢往本世子这里塞……” 滔天的戾气在见到那张堪比昙花清雅无双的面容后消了大半,几滴泪一浇,全成了挠上膝盖弯的绕指柔。 “小女子本是王都大司徒之女,被定栾王劫持南下。她与我父亲为敌,还污我悔婚叛逃,毁我名声,让小女子被世人指点不齿,有冤无处诉,有家归不得……” “今日小女子趁守备不慎逃了出来,不料被公子的妾室偷了镯子,那镯子是我祖母离别所赠,若此生不得归家,那便是小女子唯一可寄托哀思的爱物……小女子本想劝她回心转意,莫要辜负了如意郎君。不料她趁我的婢女搜身之时,拿了桌上剪子挟持我……” 伏在榻上的女子发如墨缎,泪如珍珠,一颗一颗,从玉色颊肤滚落朱色唇畔,又砸上捧心啜泣的柔荑。 不堪一折的纤臂滑落半截衣料,层层包扎的纱布透出触目惊心的血迹。 罗孜的心,便随着那一声声的哀婉低泣,被成串珠泪浸成了酸胀的海绵:“你莫哭你莫哭,我相信你是清白的……可怜你离家千里,颠沛流离至此。那女人如此恶毒,我必会替你讨回公道!” 闻言,女子仰眸看他,黑白眸中罩着令人生怜的朦胧雾气:“小女子原以为,你也如这世间男子见色起意,不懂尊重何物,生怕自己出了狼窝又如虎穴,不想、不想你竟是如此……” 她低声说出的几个字教罗孜霎时陶陶然飘上云端,晕头转向地拍上胸口,满脸殷勤:“我自是光明磊落,大义凛然。你且安心留在这里养伤,不需要担心那么多,我罗孜、本连州侯世子必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莲枝白颈柔柔弯下:“多谢罗公子大恩大德。” 转眼就是宵灯上廊,廊下往来陌生人影与夜幕一道围拢,如鬼魅横行。 忽然,东面红光映天,一片惊叫喧哗:“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笙儿不安地走去门外张望一会,返身回来劝窗边支颐的付书玉:“小姐,快些歇息罢,你受了伤,还是让奴婢守夜……” 话未说完,窗棂骤然一阵异响,随即被人推开,黑影从屋外梁上跃进,惊得主仆二人连退数步。 一身夜行衣遮头盖脸,风声寒意随她入内:“我只有一刻钟时间。” 是阿沅。 笙儿差点喜极而泣,冲上前就问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被付书玉拉了回去,对她摇头。笙儿犹自怔怔,又看向阿沅一如既往冷漠的脸,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阿沅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裹,放到桌上一阵器物撞击声,打开后是几件料子做工都极平常的饰物。 付书玉伸手拿起其中一件白玉兰钗。 “今夜你好好将这些东西的机关看好记好,以防万一。”阿沅快声交代着,随手拿起其中一件,按下顶上一处扭开半圈,银簪从中断成两半,拉出一根绞索,细若发丝,寒光泠泠。 原本平平无奇的饰物在她手下瞬息变作刺着寒光的杀人利器,一件一件铺在桌上,在摇晃烛火下泛出锈色,看得人颤栗频频。 带来的这些东西代表着什么,已经很清楚了,笙儿捂嘴止住惊骇。阿沅抬头看向付书玉,还是说了句:“燕故一让你量力而行。”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57节 付书玉握紧了手上的发钗:“王爷可有责怪我的自作主张?” “虽然你这一出打乱了些计划,但是王爷说,利大于弊。”时间紧急,阿沅说的又轻又快,直切重点,“罗仁典经营十数年,身边防卫密如火桶,我们周旋几日也只能在这间府邸外三丈设下布防。像我今夜这出,玩得了一次玩不了第二次。”看面色仍是平静的人一眼,“想必这些你也知道。” 付书玉轻轻颔首:“连州侯万事周密,只有罗孜这个差错。还有什么能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且为氏族弃子的女子,更能让他们放下戒心?没有谁比我更适合了。”她抬眼对阿沅一笑,“而我,也恰恰需要这么一个机会。” 不只是作为拖累留下,也不可能仅仅抱着野心空凭大话地走下去。而是真真正正地踏上一展抱负的入门阶,能向她所仰望着的伸出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说得如此透彻,似乎早已在心里琢磨过千百回。阿沅惊诧于她的这番果决,更惊诧于她明知后果仍义无反顾。 如她所说,确实没有比她更好的人选。王爷多次意动,都被燕故一拦下,甚至险些吵了起来。 ——付氏女嫌疑未去,且心肠软弱,见血都不能,哪里能担此大任? ——地牢这些日子,她已被你磨砺得很好。 ——终归欠些火候…… ——你是在怀疑她,还是在维护她? 万万没想到,她会自投险境,用最惊险也最恰当的一计,在这一局中安上了最为关键的一道关卡。付书玉前一刻踏入连州侯府,后一刻第其便将此事递回。王爷已有所料,燕故一摔碎了杯盏,拂袖而去。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贯冷漠的人难得有些迟疑,停了好一会儿,“意味着如今这一整座连州侯府里没有人能帮你,只有你自己。所以你切记谨慎,保命为上,不要再强出头。” 付书玉对她笑:“多谢阿沅提醒,我知晓了。” 被这抹笑晃了眼睛,对视的人别扭地避开,再次交代:“如果你遇见无法逃脱的危险,必须想方设法走出这座府邸,自有人在外面接应你。” “好。” “付书玉,”时限已到,阿沅推开窗,回望她一眼,“活着出来。” 窗扇合紧,隔绝黑夜凛冽,屋内静谧,只余炭火噼啪烧尽残余寒意。付书玉攥紧笙儿颤抖不止的手,发现自己原也是浑身战栗。 刻不容缓,将桌上东西藏起,所有痕迹清平。下一息,院外纷乱脚步声由远及近,前门敲响:“付姑娘,东边走水,管事遣我们过来询问姑娘安好。” 付书玉扶稳鬓上的白玉兰钗,敛眸复睁开:“进来罢。” —— 有人敲开了三庙街闵府的大门,趁夜而来,披星戴月。 守夜的门房提灯推开重门,见三更天萧瑟中,立着道斗篷罩头埋脚的修长身影。 修长手指将斗篷帽拨下,月华中一张清俊眉眼:“燕故一,求见都督。” 在裘安,闵氏掌权的时日远比罗氏长久,加之姻亲之故,闵罗两家可谓是强强联手,如日中天。当年罗仁典上位,免不了已是都督的老岳丈辅佐推波。 时日更迭,如今闵氏改天换日,以闵阿为尊。 堂中,已过不惑的男子面容儒雅,唇上留髭,依稀可见不凡风采,正是闵阿。他眉间起了轻褶,玄色寝衣外披狐毛大氅,坐在主位上低目看来:“燕大人何故深夜来此,扰人清梦?” 燕故一拱手一揖:“深夜来此,当然是为不可光明正大被人知晓的事情。” “哦?”闵阿转动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抬眼看向下堂笔直而立的年轻人,“燕大人这般开门见山,怕是来者不善。” “善与不善,但看都督如何分辨了。” 来客话说一分藏九分,半点没有做客的规矩,教人心生浮躁。可抬眼扫一番这灼灼其目的风华,又不免为其名声昭昭,法外施恩。 风闻前年随垚关一战,夷狄国君意欲以一国相位,招安燕故一。其中曲折风波不为外人道,结果就是燕故一拒了。不仅拒了,反以此为饵,声东击西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随垚关。 自此名震四州。 人人道他是大忠大义之辈,连大朔皇帝听闻都为之感怀涕零。 这样的人,突然无缘无故登门说来送好处,闵阿不信。 “谁不知你们最近将裘安搅得不得安生,司马昭之心,不需本官言明。”闵阿语声随意,不将堂下人放在眼里,“本官也知你与定栾王多年患难情谊,无可催折。那位定栾王的威风可是连州侯也要避让,今夜她派你来此,无非是要将本官搅进你们的游戏场中。是与不是?” “都督明鉴。”一句奉承,而后话锋一变,“但今夜燕某来与不来,都督都已在场中。” 闵阿一顿,抚髭看下去。 “都督所知甚详,但也该知,只要定栾王在一日,她的霸业图谋便胜过我燕氏滔天仇恨一日。”燕故一低眸捋袖,“我在她身后心甘情愿辅佐七年,到头来,剩下区区数千残兵被撤被贬,我空有这挂名的军师号,贻笑大方。还要被她所累贬谪至此,谈何为我燕氏澄清罪名,门楣再兴?” 闵阿的目光循着话落在他身上,看他收袖负于背后,仰起一双湛然笃定的眼睛继续道:“说起来燕某与都督何其相似,当年连州势乱,罗仁典趁乱招兵买马,不也是依靠着与闵氏嫡女的联姻,才号令得群臣跟随。早都督一步,先登上主位。” 罗仁典与闵阿当年同争连州之权,上任闵氏家主却帮亲不帮疏,反是扶了女婿上位,让嫡亲子俯首称臣数十年。这段秘辛经年历久早已少有人知,燕故一也是最近才从某人口中得知。 今夜便拿来做了踏脚石:“都督原本自可称雄称霸,居于人下多年,便无一点不甘心吗?” 果然,闵阿原本不动声色的面色骤起波澜,一拍案上,“你好大的胆子!敢离间侯爷与本官!” “不然都督以为定栾王此趟进裘安,所为是何?”他不惧不怕,仍是光风霁月的一副眉眼,瞳色深深,“今夜定栾王遣我前来求见都督,所为又是何?” 未料听见他将图谋摊开明面,座上人眉梢眼底的盛怒渐渐平下,轻眯起眼缝:“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他掀唇一笑:“燕某总得说些什么以表诚意,方能拿好向都督投诚的筹码。” “投诚……投诚?哈哈哈哈哈——”闵阿仰天大笑,笑罢从眼皮底下漏下目光,拨转指上的碧玉扳指,“叛主之人焉能再取信于我,遑论你与定栾王生死交情,尚能一朝抛弃。若我轻信于你,但有行差踏错,她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 “若是燕某不奉都督为主,只谈利害相关,谈何叛主?”堂下人没有任何犹疑:“对于燕某来说,投诚于都督,所能得到的和留在一个失权而不自知的女人身边相比,这样的选择难道很难吗?”说到这里,他反问:“还是都督认为所谓的生死交情当真能抵得过权力在手?或者,甘于继续仰人鼻息?” “好,好!”闵阿抚掌而叹,“好一个权力在手,好一个仰人鼻息!” 燕故一面色坦然,慢声徐徐:“何况,是将一个居心叵测的敌人放在身边为我所用,还是任他暗中为虎作伥,相较起来哪一种更好掌控,都督不会不知。” “本官看出了你的诚意。”闵阿低语,“只是事发突然,容不得本官不多多思量。” “这是当然。”燕故一再行拜礼,“至于燕某的诚意是什么,自会向都督证明。” 第71章 勾水月(一) 一场请了裘安城泰半权贵的饮雪宴,设在了郊外的行水榭。 盛寒之下,入春湖一夜间结了绵延数里的冰玉,卧在山底,数座亭台楼阙高低坐落其中。 车轿的轱辘声中,虞兰时掀帘望外,马车正行在垒石而成的湖中路,两旁的冰面染着山岚天色,底下红鲤徐游。 “现在入冬尚早,冰层薄脆,一踏就碎。”段昇坐在对面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待到严冬时节,许多人会在湖面上敲冰垂钓。但那是许久以前了,现时的入春湖被划作连州侯的私邸,非邀不得进。” 虞兰时目光掠过冰面,眺向银白湖心的几点黛色飞檐,正有人攀着高梯清扫积雪。 表哥到裘安之后越发寡言少语,段昇有心与他说话:“说起来,表哥你不是很不喜罗孜此人的行事作风吗,怎的会突然应了邀约?” 帘子落下,拂乱了手边的檀烟,虞兰时伸指拨去:“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哈、哈哈,一时兴起好,一时兴起好啊。”段昇干笑,绞尽脑汁想了别的话题,通通被对面人一句堵死,说无可说之时,马车停了。 官场之局少不了趋利逢迎。 大朔奉行世袭制,一座城池里的权贵圈子多是世代相识,以名氏为尊卑,等级严苛。对于祖辈历任高官、又见人三分笑的段昇来说,这种场合无异于如鱼得水。 二人还未进入亭榭中,阶上便被寒暄拦下几次。许多人见到旁边面生的虞兰时,颇为惊叹其容姿,待到段昇介绍是来自别州的商贾出身,面上笑意便淡了三分。 客气的还会笑笑:“这样的场合对于虞兄来说,堪比鲤鱼登龙台了,难得的好机缘!”有些厌恶铜臭的直接撂下眼皮,顾忌段昇,也将不与之为伍的意思摆在了面上。 几次三番下来,虞兰时没说什么,段昇咬牙恨恨:“一群捧高踩低的势利眼,表哥,莫与这些人计较。” 虞兰时语声平淡:“我此生与官场无缘。官商隔阂既定,他们看不起我也是自然。” 三言两语把段昇听得心中难受,又无从安慰,暂且随着接迎的侍人步入宴楼。 主楼中庭挑高,气势斐然,各层外廊在头顶上迂回至顶阁,其中金石玉器都道寻常,奇珍异宝不一而足。余晖从四面整墙的门窗棂格透进,浮动弥散,将满目缭乱映得如天上宫阙。 时辰尚早,还未正式开宴,从各处门道进来的客人们被侍人所引,去到了各个游乐场中。乐伶歌舞,曲水流觞,张箭投壶。几座拔地而起的楼阁中,最热闹的当数一处临水设的露天戏台,请了城中风头正盛的伶人,恰拨弦起调。 临湖的窗边,玉筑的扶栏,广袖雅士接踵,或倚或坐,拈酒和着风引的黄梅调。 段昇刚于此地现身,便被熟识高呼拉去。 那厢身段绰约的伶人着薄衣戏服,在数九寒天中唱腔婉转。这厢四面拉幕,贵客们大氅手炉在身,还要数骂一句炉烟呛喉。 席坐此间,在座的要么出身官家,要么自有官位,话里话外离不开经纶济世,绕来绕去便说到了最近裘安城中的风起云涌。 “咱们的这位世子爷真是胆大包天,无官位却敢宴请王侯。历来是高位者施恩,哪来平民越矩?”一个开了头。 “以他的身份自是配不起,但以侯爷之名就又不同了……”另一人附和,“倒不如说人各有命。只要能投个好胎,自身再是窝囊无用,还不是动辄宴请王侯,金银如流水,取之不尽。” “侯爷之名又如何?”附和中不乏借机踩上一脚的,“那位被宴请的主角可是至今未来,将金贵的世子爷气得在后头砸杯子!” 主角的名号没有明说,但众人心中明了,哄堂笑声中,一杯杯酒盏空了又满,一巡下来,话头点到了中心人物上。 “这位洛临来的贵客,居功至伟,爵位已然封无可封,传言更是貌若仙人,难以描拟。但是你们说说,换作是你们,可敢娶这样的女人?” 哗声四起。 虞兰时收回眺向湖面的目光,转头看去——说话之人在人群隐隐居上,青袍玉带,年轻俊秀的脸上被酒意熏起陀红。刚刚段昇简略介绍过一遍场中,这位是闵氏主家嫡子,现任州衙吏官,行事不亚于罗孜。 在座众人颇多惊异,又忍不住细思下去——“不敢不敢,连那位世子爷都在她手底下吃了诸多暗亏,其人手段之狠辣,可不是我等凡人能攀扯的?” “且容貌之说都是传言,舞刀弄枪之辈哪个不是五大三粗,何况……官高一级尚且压死人,若娶了这样一尊大佛,岂非要折了大丈夫的膝骨,定是家无宁日。” “事无绝对。这样一座直登天际的青云梯,只要踏上去,十年二十年才能挣到的功绩不过触手可及。就算貌若夜叉,品行低下,有一天好事落到头上,你我真能如现在所说,这样矢口否决吗?” “哈哈,有理有理。虽说世间浮华转瞬过,但一览众山小的滋味,又有谁能拒绝……” 酒气熏陶之下,众人慷慨陈词,唾沫横飞。 突然,一下瓷器碎裂声,当堂炸开,惊停众人。 循声望去,却是人群外沿一个临江而坐的男子,看着面生,正摇头笑得前仆后仰:“可笑之极,实在可笑之极。” 他一身寡淡的云水蓝,几欲与临湖的冰玉相融。墨发半束,泄如长瀑,容色之盛,即使是现在做了大笑不止的这等不雅行为,也教在场众人黯然失色。 有人记起是段昇那位不入流的表兄,怒起而指:“贵人堂前哄笑不止,什么人如此失礼!” “草民只是一介无权无势的外来客。”他终于止住了笑声,抬眼环视场中,“只是奇怪,怎么人人看不见自己一身污秽,反倒对着天上明月指手画脚。草民一介平民也知的道理,你们自诩天横贵胄却反倒来招人笑话,岂不可笑?” 一骂就骂了全场,段昇阻止也不及。登时数人拍案怒视,要拿虞兰时是问。 被闵善喝止:“他已把话摆明,你们还要计较,不是丢了自己身份吗?”众人这才愤愤坐下。 方才一句问话激起了这场乱局,中途如愿看了许多热闹,闵善心情甚好,笑眯眯地转头打量虞兰时:“你倒是胆子大。” “不及诸位。”虞兰时拂袖站起,“敢在这里指手画脚,却不敢说出其人一句名号。不过是怕事后被人论罪追究,所以连提都不敢提。草民再是大胆,哪里及得上诸位心思缜密。” 再次被刺,有人脸上挂不住,喝道:“闵大人既饶过你,贱民适可而止!” “谁给你的胆子!”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58节 “口出狂言!” 声声指骂,喧哗盖过了台上的黄梅调,段昇在后边狂扯他的的袖子,虞兰时冷眼一扫:“我在诸位眼下登不上台面,诸位在定栾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东西?封王侯者,功爵可继。百代千代,传的是她的功绩,承的是她的姓氏,干尔等何事?莫说尔等区区地方官员,连给她提鞋都不配,便是你位至一品登上王都庙堂,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掷地有声,全场瞠目结舌。等到反应过来,那个大放厥词的人已被段昇扯去外头,消失在穿梭的人群里。 “人呢?人呢!我必要把他抓起当众鞭尸!” “好个段昇的表兄,果真是一家人!” “段昇算什么?你我联合起来,段家也护他不住——” —— 无人一角。 “表哥啊表哥,你这玩的又是哪一出?虽说那群人不自量力,但定栾王与你非亲非故,你何苦为此和他们结仇?”段昇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脏狂躁,哭笑不得,“我倒是头一回见你这般发脾气,但我宁可见不到,你可知场上坐的都有谁?闵善他爹闵阿,是连州都督,还有那……我就应该在你摔杯子的时候就拉你出来,我爹又不在城中,万一他们……这可如何是好……” 段昇在原地转来转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转头一看,却见虞兰时面色不改,更是焦急:“你方才说他们区区地方官员,可你身无官位,二无庇护,他们想碾死你不说是一根指头,十根指头也尽够了,你——” 一声鸣锣,恍若惊雷。 一石惊起千层浪,此间丝竹渺渺,人声喧哗,都被压下。 二人正站在临窗俯瞰,从湖心楼阙直铺而去的石路,如一柄银白长剑劈开镜湖,贯去天际。 又一声鸣锣。 夕阳半陷山岚,一线乌金将山湖割裂,彼端山影巍巍,这端金光漫湖。 长剑尽处,两列银甲骏马从山头阴翳下踏出,踏过明暗一线,踏入金光粼粼的镜湖,风驰电掣往湖心而来。 骏马开道,披甲护旗,一架由四匹高头骏马驱拉的枣红车轿纵行其中。 满湖金色中如一滴鲜艳的血珠,刺入所有追望的目光。 “是谁?”段昇喃喃问,转头看虞兰时。 他在笑。 桃花别霜,唇红齿白。 第72章 勾水月(二) 黛色楼阙,银白镜湖。 被冷铁包围其中的枣红马车踏碎一地金银,马嘶风停后,帘幕跌宕翻卷不止,从内走出一道更为浓郁的朱色。 车马停处离窗台隔了数十玉阶、重叠丈高庭墙,与楼阙中所有观客,仿佛离了天上人间的距离。 他们是俗不可耐的凡尘,她是踏入人间的天上客。 耀眼的朱袍如风中狂蝶,猎猎歇了她一身,起落的翅尾搅起巨大的漩涡,搅进数不尽的注视与惊叹。 长长的红色的冠带乱舞,随她仰头看来,与金辉一道将那张面容,切割出刺眼的艳影。 —— 以朱色身影为首的队伍沿着高阶迤行而上,终于被窗下的墙柱挡住,再看不见。 段昇目瞪口呆:“那、那不是……” 逢月庭南墙下的惊鸿一瞥,乱作了他少年初心的一番梦里迷雾,又戛然而止于血亲情分的取舍。却于今日再次出现在面前,尽管距离过远不能辨清十分面容,但也尽够了。 都怪红衣太艳,光线太好,斯人太过引人注目。甚至要恨起自己的眼力看得这么清晰,抓到了一点细思极恐的由头,段昇猛打寒噤:“表哥,她,就是那位定栾王?” 虞兰时的目光久久落在窗外,追着再看不见的人影。 金色的余晖游弋在云水蓝上,游弋在下颌的拐锋处。温暖的色彩盘桓他灼丽眉目,将那一二分冷清显出十分来。 没有回应。 段昇不蠢,相反,氏族官场的利益之交早已将他卷入其中,一点则明:“当时在你院子里看到的就是她,她为何会出现在你的院子,你这一趟来裘安究竟是为了什么?” 联想起虞兰时突然下定的裘安之行,入城后说要寻人却不肯透露出半点底细,千丝万缕的线索在脑海中串起来,将段昇的脑袋和舌头全结成乱麻:“舅舅可知道这件事情?” 虞兰时转过头,望向他,吐字轻慢:“你说呢?” 段昇一怔,顿时明了:“那就是不知道了。也是,若是知道,舅舅如何会放你出来。” 虞之侃向来与官家划线泾渭分明,便是连他段家,也仅仅维持了姻亲两头,不往里再牵连瓜葛。在如今官商勾结成势的世道撇得这样清,无非是择了条明哲保身的路子。 这条路,虞氏走了几辈人。 小官小吏牵扯不大,但那是一州的当权者。只此一提,无需深思,已教人不寒而栗。 “表哥你糊涂了啊,若是舅舅知道你与这等人有关联,怕是……我且听父亲提起几句,她分明就是冲着乱局而来,不会善罢甘休!和这样的人来往,你——不行不行,我不能看着你继续……”段昇说话急急,突然又想起什么,停住了,嘴唇颤抖:“那么今日你来赴罗孜这场宴会,也是为了她是吗?” 不需要答案,段昇恨不得把前两日的自己乱刀砍死,再不能说出那些令他此时后悔不迭的话。 ——是罗孜那小子得罪了贵人被他爹逼着摆的。偏偏他还不知悔改,要在宴上再搞些什么腌臜,让那个什么什么……定栾王,对,定栾王下不来台。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还有罗孜在那一日突然上门,滔滔不绝的一堆污言秽语。字字句句将刀锋指向,那个当时段昇以为是个不相干的人。 当时听得的两耳热闹,如今回想起来,哪里是不相干?就连今日这场宴席的请帖,分明就是递给他二人的催命符。 “表哥你刚刚骂那群人的时候多清醒,怎么到自己头上就不明白了呢!你也说了,连闵善那种身份,给她提鞋尚且不配,你一介平民,无官身无爵位,凭什么跟人家相争相匹配。”段昇心直口快,一心只想将往悬崖下跳的人拉回来,“难道你是要做那等不入流的以色侍人,还是无名无分的外室之流吗?” 他说到自己也糊涂了,全然不管外室这等名头能否安在男子头上,一骨碌就往外倒。 把虞兰时说得连连摇头:“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们并非……” “难道她连个名分都不肯给你吗?”段昇瞪眼,一下忘了由头,反而恨恨起来,“你不远万里寻她到这里,她怎么可以这么对你?早在逢月庭中我便看清了,此人天之骄子眼界极高,现在又是位高权重,哪等风月场面没有涉猎过,就是这种人,怎可能剖出真心,她、她不过就是……” 未尽之言被虞兰时睇来的眼神吓退,针刺般扎得段昇牙根疼,他怎就忘了,表哥极厌恶别人说她的一丝半点不是,方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余烬仍在后头未消。 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劝解,用名利场人的薄情寡义,还是用虞氏血亲的苦心…… “她只是在玩弄我。” 骤然听到这句,段昇不可置信望去,正见他自嘲的神色:“可那又如何呢?” “段昇,如果你能将我拉回头,我会感谢你。”虞兰时正色,山顶那一段仅存的余晖顺势刺向他的眼角,结成了咄咄逼人的一点锋芒,“你告诉我,你待如何将我拉回头?” —— “父母之命,或许能以我的性命相抵。就如当年姑姑执意嫁与姑父那般,天下父母亲的心肠总归软些,所以才总轻易被不肖子女拿捏。”虞兰时的目光漫无目的投向天边,话声淡漠,满含令人听闻惊心动魄的意味,“区别就在于,姑姑是外嫁的嫡女,我却是虞氏唯一的继承人。姑姑尚且有任性的余地,而我若罔顾底线,动辄便会殃及满门。” 他看着泯灭于山巅的最后一线金芒,低低笑开:“可我若够狠心,真把整座虞氏拉进权力的陪葬品中,又如何呢?” 段昇已然震惊得无法言语。看着那张如月似玉的面容蒙上夜翳,挑高的灯盏在他身后拉起黑影张狂。 “但我不会的。”他半身阴暗笼罩,笑声不歇,“我怎么会?” “所以段筠很好,姑父姑姑将你们都养得很好。在我差点死去的那时,姑姑就起了过继的念头,在我命不能续的这些年,这个念头她也从未放下过。这就给了我另一条生路,既能全了我的自私,又能保全虞氏。真有那么一日,我便会自请脱籍——”说到这里,他转身迎上段昇的满目骇然,问他,“我已经想到这里,也全数说给你听。你告诉我,你待如何劝我回头?” 金乌坠亡,黑暗彻底扫尽这片地头。镜湖霜白,楼阙间丝竹渺渺,如波回荡。高高挂起的灯笼明火透进棂格,在云水蓝裳上刻下囚笼的栅影,蔓延上他的颈颊。 一向引以为傲的能言善辩失去,段昇张口几次,只觉口鼻皆被乱荡的寒烈冻住,呼吸困难,不能成句。 窒息的寂静弥漫,好一会儿,才被一声轻叹敲破。 “但这些都不会发生。”虞兰时低睫掩去眼中所有,复行几步,眺去方才车马停驻的位置,“即使我将这些话原原本本说给她听,她也不会因此动容。她不会成全我,所以一切都没有意义,你也不用劝我回头。” 段昇便在明火寒风照拂不散的满目漆黑中,听他一字一字给自己定下了结局。 “此趟回洛临后,我自会原原本本坦白一切,向父亲请罪。” “哪怕明知后果残酷,我避之不及,同时也求而不得。” 忽然间,风幕狂荡,前头骤起一阵擂鼓,弦转急调,十面埋伏。 虞兰时在窗前回身:“在此之前,段昇,你老实告诉我,罗孜究竟是要在今夜做什么?” —— 酒宴上觥筹交错。 定栾王的一次露面令许多传言不攻自破,倒是引得许多未婚公子流连不去,守在议事厅外。 四面光华琳琅,遮盖背地龌蹉。 “看那段昇表面一副不好女色的清高样,没想到背地里竟然藏了这样的宝贝……” “一滴可教玉女软腰,两滴可令圣女下凡,三滴下去,管他什么定栾王守贞女,通通只有伏在世子身下求欢的份……” “我们便不打扰世子的好事,先行告退——” 闲杂人等走尽,罗孜抛着瓶子转身,陡然被吓得一个激灵。 一人宽的廊柱后立着一道身影,不知站了多久,无声无息,背对着长空月华,一身阴翳,犹如鬼魅。 大喘几气缓过神,罗孜正要破口大骂,忽见那道身影从廊柱后走出来,走到明火下,蜕去阴翳,现出一张胜过月华澄澈的面容。 竟然是段昇家那位有病又不识抬举的表兄。 一面之缘,给罗孜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至今想起心头还窝着火。遑论面前男子所现于人前的惊艳,每每令人自惭形秽,如罗孜傲气,亦要不自觉地肃整衣容。一下耽搁,火气便去了七分。 谁说女子美色才是利害,男子得了这方武器,亦能大杀四方。 那恃美行凶的男子走到面前,一改头次眼高于顶的姿态,折腰一揖:“见过世子。” 恭敬至极,罗孜竟有些受宠若惊,听他徐徐说下去:“上一回言行失礼,冒犯了世子,兰时事后千愧万悔,特寻机向世子致歉。” 罗孜便心情畅快了,大发慈悲地摆摆手:“你从小地方来的,有眼不识泰山,本世子不与你计较。” “世子大度。”他踱步跟上,“方才兰时不小心听到几句,这厢告罪,也提前恭贺世子玉成好事。” 闻言,罗孜斜他一眼:“你小子倒是会说话。” “只是此处人多耳杂,怕要扰了世子的兴致,不若待草民替世子寻处幽静所在——” 罗孜轻嗤:“你都能想到此处,本世子便想不到吗?本世子的舅舅已然帮我寻觅了个好地方,无人打扰,无人敢去。” “草民实在孤陋寡闻,在世子面前班门弄斧了。”他语气里未有任何奉承之感,话却说得极是好听顺耳,哄得罗孜心悦,大笑几声,顺着他的问话附耳说了个地点。 在恭送声中,罗孜志得意满地穿过几道回廊,循路往目的地走去。路上人人笑脸迎送,客气攀谈,经过一处无人狭角时,忽风声一重,后颈一痛,他倒地人事不省。 从手中滚落的小瓷瓶被人捡起。 沦为主犯的段昇拎着长棍上去探他动静,回头问另一人。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59节 虞兰时前一刻眼唇俱弯的线条,在宵色中全成了杀人的刀:“找个塘子,把他沉了。”而后他低眸,视线转到指尖拈着的小小瓷瓶上,小口圆肚,饱蘸釉色,倒映着他一只眼睛。 段昇自是以为他在说笑,哼哧哼哧撑起罗孜死沉的身体,回头示意身后人时,正见他将瓶口拔开,送到嘴边。 可怜刚被撑起的罗孜险些又重重砸回地上。 虞兰时弯起人畜无害的桃花眸:“我必得走到无路可走之时。” -------------------- 不好意思,古老到过期的春药梗。 虞兰时:大家随意,我先干为敬。 第73章 勾水月(三) 于湖心最高的主楼阙顶层,两扇对开的直棂大窗,一面背靠叠嶂山岚,一面是天边的豁口,墨蓝堆云中一弯下弦月。 难得的晴天,两日无雪,只有凛冽风刀依旧,挟刮着在座众人的裘袍,似乎在为不久后的雪虐风饕静静蓄势,只待天时。 “侯爷有恙在身无法赴宴,特令下官代为赔罪。”儒雅面容的男子坐于左首,举杯敬来,“下官先自罚三杯。” 手中的金樽盛着琥珀酒液,倒映着盘于木梁上的漆金虎目,在酒液回波与今安对望。分明是一截枯木任由砍剁雕刻的玩意儿,镀上一层光鲜衣裳,就成了金玉其外的模样。 另一头罗孜得了闵阿的眼色,借机上前一步,拱手致礼:“前些时候不才与王爷发生了一些误会,不才年轻鲁莽,实非有意,不妥言行怠慢了王爷,万般苦于没有时候与王爷致歉。不才特于今朝借宴以表一腔愧悔,无他所求,但求王爷宽恕。” 他一反当初的大红大紫,而是着了一身白袍,发髻端端正正以碧玉簪起。不知得了哪位高人指点,长身一揖,配上那张皮相,恍惚似个端方君子。但半掩于袖后的疲怠双目,长久酒色熏黑的下睑,生生变成画虎反类犬的造作。 有的人即便穿了艳俗衣衫,仍能凭着与生自来的风姿令艳俗也雅致。而有的人,就算穿得再雅致,也是平白糟蹋了衣裳。 “本王既到裘安做客,哪有做客的不听从主人规矩的道理。”艳红的冠带随着穿堂风流连耳际,她目光随意落在下首,“既是误会,何来得罪?” 她接了误会一说,就也不接罗孜敬来的酒,任由他晾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晾到他咬起牙根眼里生怒,才被闵阿叫了回去:“王爷既说是误会,便不会怪罪于你。你也已表明歉意,此事揭过,借着这个由头,就当主客熟络前的一点趣事,不必再放在心上。” “谢过王爷,谢过舅舅。”罗孜踏着递来的台阶退下,坐回椅上闷上几大口酒,沾酒乱飘的大袖一下就将前刻的装相打回原形。 看得闵阿暗自摇头。 自家外甥里子是怎样的,闵阿从小看到大,一清二楚。嫡妹早逝,留下这个独子,闵阿颇为疼惜纵容。该说其子如今长成这张气焰大脑袋空的模样,除了罗仁典的管教不严,闵阿亦功不可没。 同时借着罗孜这个模子,竟也规避了许多错枝旁节,得以培养出闵善。天资聪颖,教养无错,刚及弱冠,已当得府衙的三把手。 但总归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推杯交盏的间隙,闵阿将余光往右首的燕故一身上掠一掠,佯笑对上座道:“听闻王爷身边有一位燕军师,足智多谋,经纶满腹,今日得见当也是一表人才。王爷身边当真是人才济济,为下官所羡。” 燕故一依言离座行揖。 却听上座酒盏一落一响,今安慢慢挪了目光向闵阿的面上,眼尾长睫抿光如箭,唇角一勾:“闵都督当真是贵人多忘事。本王前夜才遣了燕卿到你府上议事,怎么现在就成了今日得见了呢?” 似疑非疑的话声落进堂中,激起了一锅油水沸腾。 连州侯不在,他底下的近臣幕僚大半循礼出席,一是为罗孜这场鸿门宴造势,二是寻机给他州来的远客一点下马威。谁不知道这位定栾王好大的架势,入裘安城的第一夜便与连州侯父子结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此后更是接连掀瓦撬梁,将罗孜的过往丑事扬得人尽皆知。 今夜的宴席本要作罢,但请帖广撒,退无可退。罗仁典被灭尽了威风,不堪于今夜再次受辱,避而不见,才使闵阿代为出面。 未料,他的这位姻亲亲家加之肱骨重臣,竟已与不善者暗中议事,如今更被戳穿人前。堂中数十道目光顿时齐齐扎向闵阿,质问唾弃几乎凝作实质,将闵阿挂在嘴边的笑容扎得粉碎。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不仅使人来离间他与罗仁典,更要他二人于明面上反目成仇。 在众目睽睽前揭出敌我暗中交涉,欺瞒下的一分蓄谋也要变成十分。就算罗仁典信他,也会在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遑论这数年间他二人私下相争,已到水深火热的地步。 如今这层窗户纸一旦戳破,加上通敌密谋,就已将他推入无法洗清的境地。届时,他不去依了她递来的,又能投靠谁? 反之他不从,她亦可隔岸观火,悠然吞下这两败俱伤后的渔翁之利。 好一个定栾王,好一出借刀杀人。 楼阙下歌舞升平,而此宴良时已尽。 除开中途罗孜借机出去,连州侯所派近臣皆是味同嚼蜡,各等眼色交递风波暗涌,待宴席匆匆落幕,即刻告退。打马的打马,起轿的起轿,从各条道上汇作一路,往侯府疾行而去。 风声尘烟滚滚离去的背后,数道火光划破天际,炸出漫天璀璨的烟花,映亮尘世后散作繁星,浇下湖心。 裘安城的天,今夜后,再无宁日了。 —— “王爷留步——”闵阿高声道。 被前后簇拥离席的朱袍身影应声停下,转头望来,一双琥珀眼眸不动声色:“都督何事?” “下官冒昧。”闵阿从人群让出的夹道中走上前,深深一揖,“下官有要事与王爷禀明,冒昧请王爷前去相商。” 他不看,也知那双眼睛如刀锋上下刮他一遍,令他久经政场的镇定竟在这一刻静默下摇摇欲坠,而后听那人施恩:“还请都督带路。” 闵阿按住心口的躁气,有条不紊:“下官方才失仪,为不碍观瞻,容去后面更衣。未免王爷久等,且让侍人先行带路。”说罢招手唤来侍人,又环视一圈停留的诸位,“事关重大,只与王爷一人相商。” 既已经挑明,他就不在意是被迫还是主动,是多还是少了。 人潮分散下去,赴往各处欢场,闵阿静看那袭朱袍消失在拐角,转首向同留此处的另一人道:“不知燕大人前夜所言,可还当真?” 燕故一目中光芒一闪:“燕某从不说诳语。” “燕卿有诚意与本官,本官必不辜负。”说罢抬足向另一方向,“请随我来。” 后面人顿足不前:“都督方才与王爷相约,冒然留久怕是令人生疑。” 闵阿便笑了:“燕卿不必担心,本官那好外甥自会替我,好生招待王爷。” 回廊浮光弥深,照不去拐角重影。燕故一回头望去,看不清晰。 —— 不知道是哪个侍者粗心,没有将屋内的灯点起。 而偏偏这样的屋子,又被人拿来做贵客商谈的密处。 今安一踏进门,迎面就是蒙眼充耳的黑暗,折起眉心,身后咯噔一声,门扇被从外关上。 处处蹊跷。 她在围绕周身的黑暗里平静以待,停顿几息,没有从暗里刺出的刀光,也没有自身后射来的冷箭。 不是为命,那是为了什么? 是她身上的什么值得他们这般费尽周章? 黑暗在眼前褪去层薄雾,清明些许,脚随眼动,一步步深入这间请君入瓮的陷阱。 陷阱里到底有什么。 偌大空间依稀得见桌椅轮廓,其余物什影影绰绰立在各处,今安随意扫过,都是死物。 轩窗大敞,风声携着外头喧闹刮进,刮起衣袂冠带,推着她,邀着她。 随着逐渐散开的夜雾,今安凝目望去最靠里——那里蛰伏着四四方方的一大块重影,其上浮荡着如云似雾的轻飘飘的一层阴翳。 竟然是一间寝室? 鼻端忽然拂上一丝香味,几不可捕捉,似曾相识…… 恰在此时,耳边一声暴烈炸响,楼下焚起的烟花划破天际盛开,点燃了湖心处这一片楼阙。 仿佛只是宣泄前的试探,烟花只有一朵,载着人群惊呼冲起,夺去窗内人的视线,灿烂一瞬即泯灭成流星四落。 余下灰烬,红烫将熄,淋漓路过这扇轩窗。 今安顿足注目一息,而后转头——窗外转瞬消弭的盛大辉火照亮了这一间屋子,照亮了悬摆一室的昂贵金玉色,也照亮了蛰伏于那处的拔步床。 轻幔起伏,纱影曼妙,鼓起又落下,犹如大张咀嚼的一张巨口,正在吞噬其内伏着的人影。 果真有人。 鞋履向前,挥开帐缦,钳起那道人影脖子,就着窗外飞逝的微光,看清了那张脸。 今安瞳孔一缩,手中就要跟着砸下的瓷瓶生生顿在半空。 被钳进掌中的脖子滚烫,陀红蔓延至他眼尾耳根,桃花眼随着她的动作略略睁开,撕开一条缝,泄出光。 往日直逼仙人的清冷,全在促急的喘息下燃烧殆尽。 璨极而夭的一点又一点,流淌过彼此眉眼。 看清是谁,他先是一怔,随即就要伸手来,下一刻却被重重摔回软榻上,沉进更深的黑暗里。 从头顶泄下的帐缦如常鼓落,包围二人,圈困喘息。 他的模样就像灌了一坛假酒。 今安当即转身,被人从后扯住袖尾。 “不,”他的声音低哑至极,“别走。” -------------------- 明天明天 很想拉灯,每一次都很想拉灯 第74章 勾水月(四) 明光全陨,余烬乘风。 一丝硝烟随风掠进一扇大敞的轩窗内,泯于轻幔摇曳中,一点灰雪落上云水蓝裳。 这截衣袖原本是被精心挑于熏笼上,熏香平褶,于行止间流风回雪,最狼狈之时不过是沾上点顶顶清雅的水墨,或是在逐耳的丝竹声中泼上抹皑皑酒香。 总归不会像现在这个时候。 被它的主人罔顾体面地,攥起了无数褶皱,又浸薄汗,覆在底下的偾张的血流与温度,处处糅杂圣贤书上不肯明言的意味。 但这一切都被粉饰在尚算完好的缎面下,蛰伏在这具身躯下,在无锋无害的软榻流帐中迂回盘旋。不敢彻底地袒露给眼前人,只在他的呼吸声中泄露一丝端倪:“别走。” 她说过“没有下一次”。 何来下一次? 不能名正言顺留在她身边,离别没有尽时,每个下一次都要靠偶得的机缘才能成见。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60节 他深知她厌恶被人欺瞒趁机,却禁不住贪婪驱使,以致于步步为营才在她身边挣得的一点点位置,一而再地被自己的失控贻误。所以这一次,他切不能再露出半点马脚。 但还是忍不住,在看到她甩袖转身的时候,抓住了她。 这一袭朱衣,犹胜烟火打亮楼阙,灼疼了他的眼睛,触手极凉。 凉滑的袖尾抓在指间,像留不住的一缕清泉水,对于方才喂了自己一大把火的人来说,无异于长途跋涉后天降的救赎。 火太大了。 片刻便窜进四肢百骸,血液全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将从前回梦的艳寐尽数牵出,烧得他心肺枯焦,喉口干裂。 身体里的水被灼干,骨头成了焦炭,剩下鼓噪的心脏和无解的欲望,提扯着浑噩意识。 要他不得好死。 谁教他做下这等无耻行径。 在她来之前,他还剩一点苦苦支撑的清明,被此时贴近的冷香一埋,之前压抑下的情潮全数反噬。 他不敢直起身,怕不听话的东西脏了她的眼,他也不敢抬起头,怕脸上显露的狰狞惹她厌恶。 世人常道以色侍人者轻贱,人贱自贱。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有今日,但今日一来,他只能拽住这一点轻贱。只能拽住手中这一点凉薄的布料,往脸上遮挡,同时深嗅上面一丁半点的冷香,稍解鼻喉咽血的干渴,也助长了腹腔的火焰。 嗅得越多,噬得越痛。 饮鸩止渴。 窗外流光一去,眼前的黑雾开始一重叠过一重,在二人身周徘徊。 眼前人察觉到了不对劲,伸手来抬起他的脸:“你怎么了?” 方才明光中一瞥,他的脸色红得不像话,像灌了几坛酒的烂醉鬼。 可酒不会让人变成这副模样。 扯她袖子的手不似醉后的无力,力道极重。没有酒气,只有不知在这方天地沉了多久的檀香,混杂着他压低的喘声。而且他在战栗,怕冷的战栗,但是他身上分明滚烫。 热气几乎透过衣衫,透过两人间相隔的距离,传给她,烫到甫一触及他的脸颊,便被令人咋舌的温度惊到。 “你——”今安的话声未出,便被他极快地攥住手,如攥住一根救命稻草往脸上紧贴,阖眸一声喟叹。 像是毛绒绒的狼崽未长獠牙时,偎在母亲腹怀,极依恋的姿态。 他沉湎地,先是脸颊,而后是鼻尖,辗转磨蹭过她掌心,深埋进去,呼出的热气染开一片濡湿。 黏腻极。痒极。 靠得这样紧,热到不同寻常。手掌顺势从他的脸颊、耳根、额际摸过,无一处不是滚烫,越摸,今安眉心越是蹙起。 他任由她摸,巴不得,长睫黏作几缕,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扑扇,掌心贴在她的手背,汲取着这一点解他渴又令他痛的凉意,喉间咽出一声又一声舒适的叹息。 沉沉地,含着砂砾一般,搔动气流。搔磨她的耳根。 这副模样,再没有其它解释了,再是深想,也不会想到是眼前人自己以身作饵,设下的陷阱—— “虞兰时,你被人下药了。”说着,今安探手而下,去挣开他的抓握。 又是一声尖利的长啸,携着刺眼的光芒划上天际,从轩窗的裂口划破这一室黑雾。 亦将她满身红蝶点燃。 他弓着背半伏在榻上,云水蓝裳清澈地铺开,欲盖弥彰,浇不灭底下暗火。从来服帖裹到喉下的领口开了条缝,就像是藏在这具身躯内的难言躁动也通通借此爬出,顺着倾向她的头颈手,攀向她。 睫尾晕红的眼里写满渴望,在天光乍亮的一刹,贪婪沿着她的袖口,看向红蝶覆满勾勒出的曼妙,去到襟口金绣的一团结花。 花开在裹挟他目光的饱满轮廓上。 再到她抿起的唇,淡色的眸。 满身旖旎的朱红,满身旁观的冷清。 矛盾至极,诱人至极。 她的沉着越显出他的狼狈。她的漠然越掘出他的欲望。 他忍无可忍,猝然沿手背去握她的指尖,张唇吻上,呼吸也烙上去,在漫室弥漫的璨亮中抬眼看她:“救救我。” 桃花眼里浓雾乍破,几要溺亡的沉湎无处遮掩。色红近妖的柔软轻碰上她的指尖,继而无法自抑地重重吻住,留下一串濡湿印子,舔舐而下——仿佛是拿到可以解他毒火的解药一般,不肯轻放。 他眼中的清明在肉眼可见地流失。 过不了一时半刻,就会成为一具情慾的傀儡。 她抽出了手。 回身拿起桌上的茶壶泼向他,冷水迎面,更冷的是她的声音:“你清醒一点。” 如同兜头的一个耳光,将他所有激越瞬间制停。 茶壶里的水太少,远不能浇熄作祟的燥热,只溅湿了他的前襟和半边脸。水滴滴答答沿着挺秀鼻梁滑落侧颊,滑至耳根,洇进鬓发,洇进榻上深色的锦被中。 榻上的枕被早已被糟蹋得乱糟糟,随风而荡落在她背后的帐缦反而最是齐整。 连绵不断的焰火将他脸上的湿漉映得流光溢彩,沉进他寂寂仰来的眼里。 今安在窗外无止歇的暴烈声中揪住他的衣领,附去他的耳边。 束冠上衔起的红带飘近他的眼前,随冷香一道将他捆住:“如果今夜不出去,明日定栾王暗室与人苟合的流言就会飞遍全城。”她声嗓轻轻,冷静至极,“虞兰时,你要陷我于那种境地吗?” 他随着她的话落瞠大了眸,带着几分可笑的无辜。 “你今天不该来的。”今安轻叹一声,“但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而她不需要在此时的裘安城里,在那一堆连州侯惯子纵子的祸事里,平白增添谈资由他人评头论足。 权势者的桃色艳事最好转移庸碌众目的关注。 尤其艳事的主角是个女人。其后将要跟随而来的滔天粪水恶臭,可想而知。遑论她不可能为了一时之快将祸端拱手送给他人。 相反,自私刻进她的骨子。 在无论何时何种境地,第一时间抉择出最有利的决断,不为任何繁乱阻碍。 所以她的声音和眼神全都漠然至此,为他所恋,也为他此时所恨。 虞兰时怔怔望着她,感觉身体里无处不在焚烧的火焰也将他的心烧成了灰。 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不是他,那么此时和她如此纠缠的,会是谁?那个罗孜吗? 他不应该在此时嫉妒这些无中生有的,但停不住。 段昇说的对,他骂那群人的时候有多清醒,到自己头上就入了魔障。 门庭之别悬殊好比天堑,从遇见她之后便横亘在面前。起初不过只是想再次见到就好,哪怕远远一眼。可再见之后就想停留,停留之后想触碰,触碰之后想亲吻……一步一步不懂知足的魔障,在一步一步成真后的欣喜若狂下,信马由缰,无缰可勒,终于掘成欲壑难平的深渊,将他变成了今夜这般模样。 比谁都清醒,比谁都执迷不悟。 与他从前所思所行大相径庭,甚至转首回看,想不起究竟是何时何地就此一头撞进南墙,不死不休。 反应过来再无退路,只有不断向她靠近才是生路。 可是,她不要。 她仍然不要。 烟火消逝,静室再次暗下,一阵又一阵的红色灰烬流下窗台,在她身后弥漫硝烟,刺痛他,刺醒他。 未干的水迹淌在他的颈颊眼尾,恍惚是泪水。他说:“可是我好痛。” 他该拾起尊严退后,但下贱的身体顺从本心地,伸手揽住靠近的人,埋上她的颈侧磨蹭亲吻,倾诉所有难以启齿的渴求:“我好痛,你救救我。” 今安一怔,随即被惹笑般:“你真是难缠。” 身后的手趁势攀向她的脊背后颈,到处烙下热度,相反于藤蔓紧勒般的力道,是他低低哀求的声:“只要不被人知道就可以,对不对?” —— 窒黑的静室薄帐鼓落,忽然,门口一声极轻的吱呀,烛火从推开的门缝漏进。 来人从门外慎而又慎地踏进,在边缘环顾一周,惊疑不定后,拿着蜡烛再次往前探,直至将整间空无一人的屋子转过一遍后,折返出去。 门口有人等着,回头问:“如何?” 付书玉摇头:“没有见到王爷,里面没有人。” 燕故一折起眉心:“当真?”接过蜡烛自己又进去巡了一圈,结果别无二致。 “罗孜在湖中被人发现,时间差来看,他没来得及下手。大约一时兴起去踏冰,不料冰层太薄跌了下去。”付书玉斟酌开口,“且依王爷身手,即使罗孜当真过来,也必不可能被他得逞。许是王爷察觉不对,已经先行离开。” 这是最合理的猜测。燕故一被闵阿支开两刻钟时间,这段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也什么都不足以发生。 现在看来,就是闵阿与罗孜的计谋落空,不知缘故地落空了。过程还待探究,但局势尚明。 心下一定,二人相携离开,拐去另一处灯火稍黯的廊道。 烛火去远,紧闭的门缝后重回黑暗,只大敞的轩窗时不时被腾起的烟火照亮。 纱幔摇曳不止的大床旁,贴墙而立的高柜藏着另一道门。 罗孜费尽心思,特特寻了这处机关暗藏的所在,来去都是神不知鬼不觉,意图一逞凶威。 谁知一切都是为他人做的嫁衣。 衣柜的墙门后是另一处柜子,再打开便进入一间窄得多也暗得多的静室,门窗紧阖,建在柱子挡着的回廊尽头,常年无人踏足。 此时屋内声响细细碎碎,一团又一团的热气在凉雾中散开。 一线透窗而过的月光卧陈在地,照见云水蓝裳凌乱铺陈,上头的腰封半解,前一刻它还束佩着男子的楚楚衣冠,现时却被胡乱丢弃于地。 就如同丢弃一地的体统。 只剩下急不可耐的□□坦裎。 叠坐在柜旁墙角的人影紧拥得不分你我。 但拥抱解不了渴,只有亲吻才能,他用力去勾缠她唇舌,吃尽水液。又馋又贪,从踏进这间屋子后就不离她半刻,找个能舒服点坐着的地方都不能。 屋外的烟火燃了又熄,熄了又燃,如雷的声响穿不进彼此厮磨的喘息声中,冷香檀香焚作一团。 她的唇边被他不受控地碾出了胭脂色,挣开空暇一瞬,又被对方的气息不管不顾地追上来覆盖。 她狠狠地推攘了几下他才罢休,转去讨好亲吻她的唇畔颈颊。 她一身朱袍还是完整,只腰间胸襟处被揉出褶子,冠带被他绕在指间贴在她鬓侧,借力勾着她往下贴近。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61节 他的袍服尽去,身上雪白里衣大敞,被人往里拿手摩挲。今安一寸寸点过、划过手下这具与她截然不同的躯体,软缎包着硬骨,带些未长成的涩气,薄汗出了一层,擦不去的湿黏。 得了新鲜的玩意,自顾玩弄,哪管身下人被她折磨到死去活来。 她指尖凉凉,抚过一处,一处便起战栗。指腹间的薄薄茧子刮起麻痒,一点一点,全往他心口尾椎钻,喘息沉沉,颈间抻起的青色脉络几欲鼓破。 感觉要坏掉了。 第75章 勾水月(五) 烛火照廊,两道人影前后迤行。 “此次你救了罗孜后,他必会更加信任你。”燕故一抬袖拂开烛火前腾起的白烟,侧眸扫了身后人一眼。 两刻钟前,他与闵阿刚说完事情,便有人匆匆来报,引了二人去往镜湖畔。 凛冬未至,镜湖上结的冰层太薄,一踏就碎。三岁小儿也知的道理,偏偏有人酒后自大,以身试险。 惶惶挤满湖畔的灯笼烛火下,照清刚被众人救起的男子,面色惨白如死鱼般瘫在地上。不是那中途离席的罗孜,又能是谁。 无人知他何时掉下湖中,只知发现时人已在浮冰寒潭底下沉了半边身子,人事不知,气息几欲断绝。幸而一同入宴的贵女出来寻人,冒险施以援手,这才幸免于难。 闵阿神色不明,听完侍人战战兢兢的禀报,当即呵斥数句,令人抬下世子好生医治,环视的目光冷若冰霜:“若是世子有个三长两短,不用侯爷追究,本官先将你们打杀了,为世子消灾解难!” 众人肝胆欲裂,齐声喏是,抬人的抬人,清场的清场,争先恐后退下。 而后闵阿望去镜湖中,几处浮着碎冰的空洞镶在银白湖面上,裂口幽深。 燕故一早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付书玉,不知是哪位热心肠的公子将大裘披在她身上,平日风中摇曳的半幅裙尾湿得如在水中捞出,鬓颈水线蜿蜒。 极是不雅,但她神色坦然自若,听从询问声出来拜见。 女子弱骨被重裘压着,裙摆如花迤逦一地,钗鬓微乱,于寒风中低颈跪伏。 闵阿沉声问:“就是你救了世子?” “小女子不敢言救,只是做力所能及之事,远不及世子平日照拂一二。”她声嗓清丽,不卑不亢。 “倒是个知恩的人。”闵阿微微颔首,“你抬起头来。” “垢颜陋衣,恐污了大人尊目。”说到这里,她裹在大裘下的身子瑟瑟发抖起来,“且小女子刚从湖中出来,衣着有失体统,还请大人开恩,容小女子下去更衣。” 闵阿自无不允:“你既救了世子,便也是侯爷与本官的恩人,本应嘉奖。但事权从急,一切待世子醒后再为你论功行赏。你先下去罢。” “谢大人。” 那抹俪影退下后,闵阿转头对燕故一似不经意道:“听闻那女子乃是王都大司徒之女,却于月前辗转南下,似乎与定栾王牵扯颇深。” 燕故一收回目光,表情不变:“不过是一个仗着姿色横行的后宅妇人,得利之后便翻脸反诬,大人何必给她青眼。” “哦?看来燕卿对此女颇不认同。”闵阿有些讶异,“今夜本官观此女言行,倒也算知书达理。” “王都那些高庭贵胄向来不吝于在表面下功夫。当日定栾王便是在此女伪善嘴脸下信以为真,带她南下,如今此女后悔了便反咬一口,借此再攀高枝。”燕故一唇挑讽笑,“去了一个王都礼部主事,还有一个一州之侯的世子,真是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他的厌恶之色溢于言表,毫不掩饰,将闵阿说得愣住:“她此番舍身救孜儿,应也有一二分真心罢。”话落又觉不妥,真心二字实在与他那浪荡成性的外甥,格格不入。 闻言,燕故一露出个笑:“都督说的极是。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她这般的氏族弃子,可不得以真心换好下半生的依靠?”话音一转,“反之,假若她当真贪婪虚伪,岂非正得你我下怀?” 闵阿一愣,继而哈哈笑起:“知我者,莫若燕卿也。” “世子遇险,都督必要料理后续杂务,未免定栾王生疑,燕某先行告退。”他行礼道,“随时听候都督差遣。” 然后在女眷饮宴的廊道旁,遇上出来的付书玉。 “其实我的确没做什么事情。”付书玉跟在后面,轻声说出没在闵阿面前说的下半段事实,“我只是看着他沉了一会,好似真的要死了,就喊了人过来救人,至于裙子,是我自己踩碎冰泼的水。” 迎上他诧异回看的目光,她莞尔一笑:“做戏总要做全套的不是吗,大人?” 对此燕故一不予评判,转而问:“可有看到是谁把他沉湖?” 付书玉思索道:“罗孜在坠湖前已经昏迷,抗他过来的是个蒙着脸的男子,身上偷了仆役的衣衫,看不清脸,但身形略高,不算粗犷。” “偷了仆役的衣服?”燕故一揪着这句反问:“你怎么肯定他是偷的,而不是真的仆役呢?” “大人可有见过脊背挺直的仆役?”她略略停顿,“不仅没有含胸佝背,且身上衣裳小了些,他不止一回伸手去拉过短的肩袖,约是对衣着不得体这件事耿耿于怀。” 那便是贼人伪装来寻仇了,还是个生手。燕故一看着手中烛火:“今夜非持宴帖者不能进,且避开如此多的耳目中将罗孜扔下湖……那么于我们,又是敌是友呢?” 付书玉摇头:“或许只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他看见我在那里,才将罗孜扔下了湖,就是料定了有人会呼救,罗孜不会死。” 却料不到看似娇柔的女子,硬生生站在檐下看了好一会儿戏,差点就将人看死了。 话落她打了个秀气的喷嚏,燕故一微微蹙眉看她身上不算厚的衣裳,和臂弯里揣着的大裘:“你要感染上风寒才肯罢休?” “那便要借大人吉言了。若是小女子不惜舍身救了世子,又在隔日高烧不起,病入膏肓。”她抬眼看来,笑意愈深,鬓边白玉兰钗光芒细碎,“换作大人你是罗孜,会不会越发对这个女子心生怜惜,予取予求呢?” 燕故一先是一怔,继而语气带讽:“你若在随行南下后,便施展如此心计,大约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你又何需在定栾王府里吃下那许多苦头。” “心计当然可得一时的便利,可总有东窗事发之时。”她完全不在意他的口吻,亦不在意揭开自己的意图,“如此,我也只好走条难一些,也牢靠一些的路子了。” “但大人你说,以真心易真心的路子,何尝不是另一种心机呢?”她边自问边盖章定论,“剖不开的。” 说她未及世故,却时常不掩骇人的野心锋芒,说她工于心计,又每每于寻常处展露天真。 仍是有些天真。燕故一将烛台拿高,晃过廊道边的漏窗花刻,前面就是通火通明的宴场,人声临近。他轻声道:“谁说真心就能换得真心?” 多的是费尽心思仍求而不得的人,只能在暗无天日的欲海里挣扎。 暗室里的火烧到了极致,渐渐流往尽头。 连本本都没看过的雏儿,只知拿瓶春.药一饮而尽,对自己身体钻进的鬼祟全然无法,盲目地向着她身上香气散处、柔软处厮磨亲吻,寻求慰藉又不得其法。 到底是弄乱了她的衣襟和下裾。 动作生猛无忌,仰起的眼尾却泛着红,眼里可怜地含着水光软声求她,妄图身上对他施刑的人心软一些。 大约是不行的。 只能由人捉弄。 猝然,石楠花碾出汁水的味道在空气中又一次弥漫开。 层层叠叠没顶。崩溃地在她唇间泄出声音。 所闻所感皆是衰靡的喧嚣艳色,抽尽他的骨髓,熬尽他最后一寸血滴。 失神间,有人拈着他下颚,抵在耳边问:“怎么跟你这张脸长得完全不一样呢?” 因极乐而片刻空白的面容浸在一线月光中,皎洁美好,长睫半阖,眼里摇晃着碎光,深喘起雾的唇面稠艳得要破开,只唇下一粒小痣看出点污浊。 但剥开这层皮相,内里的贪谗狰狞看得人心惊。 今安再次对表里不一这句亲证。掐着下颚的手指顺势揉去他唇下,揉上一点小痣,看看能不能把这点墨色揉开。 这一缕冷香牵回了虞兰时在空茫茫天地飘荡的灵魂。他在这句话中红了脸,本来脸上就不算清白,愈发燥热。拽着雪白里衣的下裾去擦她手上的脏污,长睫扑簌不停,被她伸指轻轻勾过,半抬起眼睑看来。 先看一眼她唇边被他碾出的胭脂色,情不自禁仰颈去触碰,而后看去那双月色下尤显温柔的琥珀眼瞳。 “我,”他欲言又止,迟疑得不敢大声,“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吗?” 与声音相反的是目光急切逡巡在她眉眼间,生怕漏过一丝半点变化,提着心悬在喉头等她回答。 今安凤眸轻敛,唇边挑起个浅笑:“今夜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并未真的发生什么,你不必如此。” 说着便要从他腿上离开,冠带衣袂轻飘飘起落,被他惶急揽紧的手止住,他拧紧眉心,眼里的光几要碎掉:“我不是因为今夜,我、我……” “那又如何呢?”她手指轻划过他清隽眉尾,按在他唇角,“本王暂未想迎正君入府。且迎正君之前,本王不纳侧,不设外室。” 说罢,凤眸挪到他倏忽黯淡下的眸中:“如此,你也肯吗?” 世人予男子至高尊荣,官道庙堂,传宗接代,娶妻纳妾,享齐人甚至多人之福。同样的,也设了头上门楣,膝下黄金。他们从来唯恐头上膝下失了一寸,折了大男子的威风。 其实也没有多威风。 今安真是拿这些当笑话,但今夜,就起了顽劣性子,想拿来问一问他。 肯吗? 他的目光片刻未移,几乎是在她话落便颔首应下,又定在她脸上想看出真假,看不出,有些茫然地:“你会迎正君吗?” 惹她摇头发笑,没有回答这句,只问:“你当真想留在我身边吗?” 他仍是不假思索点头,目光眷恋徘徊,喃喃道:“当然。” 求之不得。 “段风乾明日抵达裘安。”她伸手扶上他的鬓侧,凝眸注视他,“本王欲让他联合近臣弹劾闵阿,于宴上暗藏刺客,欲置连州世子于死地。” 吻去他唇畔:“虞兰时,你会帮我的,是吗?” 第76章 兩相歡(一) 段昇在戏台边吃了半宿冷风,终于见到人,仔细一看,差点惊掉下巴。 原本好好的一身云水蓝裳起了无数折子,抖落得再平整,也掩饰不了。再看虞兰时那张脸,风轻云淡的神色下似乎经历了些什么旖旎风月,教人不得不揪着这两点区别寻常的错处多想。 险些因无知而成了罗孜帮凶的段昇,深知那瓶药的厉害。什么一滴可教玉女软腰,两滴可令圣女下凡,有夸大,但也差不离。 在他蹲戏台边和着黄梅调吃冷风的这半宿,必定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一时间不知是哀叹表哥逝去的清白,还是…… 段昇支支吾吾:“表哥,她可有给你名分了?” 名分? 真是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词。 虞兰时无声笑了笑,看不出喜怒,却是让段昇心头发凉,无端揣测许多。 王侯薄情,三妻四妾者都算平常,何况是如他表哥这般心性纯良的,不得被人吃得渣都不剩。段昇自顾想了些没头没脑的,忽被虞兰时的声音打断:“你可知姑父姑姑明日抵达裘安?” “什么?”段昇一下没反应过来,懵懵答道,“按照父亲以往安排,理应还要四五天才能回来,怎么会是明日?表哥你又是怎么会知道的?” 没有得到回答,露天的风声重而如刀锋割脸,段昇猛然倒吸一口冷气:“难道是——”话说一半当即止住,不敢将称呼说出来,怕被暗中藏的谁听了去。毕竟,连他这个亲儿子都不知道的消息,却要从外人口中得知。段昇喃喃震撼着:“我的天爷……” 见他如此情状,已然知道其中利害,虞兰时没再多说。 段昇反应过来,不由得看向他:“表哥,你要三思啊。”追上前几步劝道:“野心已是众所周知,如今看来,你我两家也在被操控之中,时局之险峻,并非一点真心就可以撼动泰山的!” “我从未想过要撼动泰山。”虞兰时轻轻抽回被抓住的袖子,“但是姑父姑姑此番回来得这般快,恐怕也是听闻了裘安时局,所以才快马加鞭归来心切。”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62节 正说中段昇隐忧:“父亲与另一位从来是水火不容,此番避下洛临,也是之前吃了一番暗亏不得已为之。这一次……” “闵阿与连州侯之间的龃龉今夜后必是再难以抹平。”涉及秘辛,虞兰时声音轻之又轻,“姑父与闵阿一向不合,此番确实是借此打压闵阿之势的好时候。” 说到这里,他神色凛然:“但无论是为了什么,这次你必须劝下姑父,不可趁一时之危构陷闵阿,需得避其锋芒,切勿在闵阿与连州侯之争中搅入乱局。” 段昇越发怔愣,惊疑不定:“你到底是从何人何处听到了些什么?” “还能是何人何处。”虞兰时目若深潭,空茫茫落向虚空,“这本是她给我的唯一一次机会,但我终究无法因一己私情拖累旁人。” —— 踏上轿辇前,今安神色莫名地问燕故一:“你说,如果一个人真能为了私心而不惜陷亲眷于危局中,这是个什么人?” “大抵一时之欢便能教他倾尽一切。”燕故一有些不明,还是顺着答了,“到头来,如他所愿,他也会失去一切。” 今安颔首:“如此,他也不算令本王失望。” 那张在月光下澄澈凄艳的脸,写满渴切却避开了她的唇,艰涩道:“恕兰时无法从命。” 明明给了他想要的,却又不愿付出她说的代价。真是矛盾又不识相的人。 他……是谁?落下的车帘阻隔了燕故一的问话。 湖冰寂静,喧嚣尽歇,车轿在众人行礼相送下如来时飞驰电掣过了湖中路,踏着月光行向山影斜倚的林中路上。忽然,轿内一声轻叩:“在前面停一停。” 蹄铁应声而落,旗面飘荡交错中,燕故一望见侧前方枝桠中藏匿着的车轮与半幅衣袂,定睛一瞧,昏昏树影里瞧见一张熟悉面孔,不由得眯了眯眼:“虞公子。” 林中人影走出,披件月白裘衣,一截云水蓝在黯月下粼粼波光,掸袖一礼:“燕大人。” 长列车马缓停,马蹄前后踢踏两步,燕故一居高俯视他:“何故深夜拦驾?” 目光挟言语如刀锋,将他刮了头脚一遍。 燕故一深知这个人表里不一,居心叵测,早在洛临城就借了无数名堂,妄图攀附些不该肖想的。屡次三番不知进退,竟还追到了裘安城来。今夜这等局面,也能耍手段来到面前,真是胆大妄为得紧。 “是本王让他来的。”身后女声引得燕故一侧首,也引得林影下等立的二人看去,看那垂珠缎绣的车幕一起,半截朱袖掩错月色红烛,“上来罢。” 叫的是谁,不言而喻。 冷铁火把交映将此间宵色压得厚重,布红囚金的车轿豁开一个口,里头烛影摇曳,朱衣金绣,堆进她淡色的眼中。 南墙上处惊鸿客,一别再见隔危山。段昇全程目瞪口呆,从虞兰时无故说了一些可称为大不敬的言论,又莫名让回去的车轿等在这里,现在再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那处敞开的轿门走去。 这一段路迈出去,回头便难了。段昇当下一慌,去揪他的衣袖,被虞兰时别开:“你先回去。” 再拦不住,云水蓝裳错眼间隐去了重重兵马格挡后。 轿帘下女子绰绰掩在帘下的一双凤眼,含光隐艳轻掠过段昇:“段公子不必忧心,本王不过是请他来做几天客人。” 客人,这两字嚼在段昇心头,越嚼越苦。表哥啊表哥,你可听到你得的这两个字,是屋檐只借你遮一遮的客人啊。 哪里值得你背负家族忧患走这一段路。 各色别有意味的目光齐刺于虞兰时背上,随着车幕一落,将将连外面的冷铁火光两色一并挡住了。 蹄铁再起,轿帘一晃,四面围挡的空间只剩了两人。一盏被帘缝漏风吹摇的烛台,两线细若游丝的呼吸。 听她支颐轻笑:“他的神情真是可怜,活像是我要把你拐走卖了。” 摇摇不定的烛光掠着她的淡眼浓唇,虞兰时望过去,又定住。寸寸凝脂浓色,还留着他先前烙下的痕迹,带来切肤灼痛,无上极乐,牵定他的目光心跳。 但少了火势助虐,他再也不敢。低眼看去隔在两人间的手案,半尺来宽,犹如一道银河。 踟蹰间,一截红袖落在他眼下,凉滑地拂过他的颊颈,是她的手指。 今安指尖从他的桃花眼尾划到那点唇下痣,轻轻揉了揉。他先是一怔,继而半阖起眸偎上她摊开的掌心,惹她笑开:“你倒是半点也不防备我。” 他便轻抬起睫,灯下脉脉的一眼缱绻,专注看她。 像雷夜下蜷怀安歇的幼兽,柔顺可人。 无法忽视其唇内趾间,虽稚嫩也可破皮噬肉的尖利。 若是他真应允了那些话里的代价,才最令今安鄙夷不屑。 为一点浅薄情爱就可抛却一切的人,大约也就是一张皮子撑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看过即厌倦。 可探一探,探出了他底下那点欲望驱使的浅薄情爱,原也有些不可摧折的东西支撑着,自相矛盾着。得知如此,留给她赏玩的时日就多一些。看看那底下是否当真不可摧折,又能承载多少压上的重量。 她想看到那些支撑崩裂的时候。 -------------------- 这篇有个标签是甜文。放空脑袋甜几章。 第77章 兩相歡(二) 这次进裘安的府邸设在近郊,郊外有大片跑马的草地,小淮每天早上都要去缠着今安过去。 老爱瞎管教人的卫莽留在了洛临,燕故一太忙,这座府邸里几乎成了小淮的天下,想去哪去哪,也没有人在耳边罗里吧嗦,趁王爷闲暇时还能讨得一两句笑语温言,这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美滋滋。 这一日小淮满心雀跃地照常晨起往外跑,正见得燕故一从东厢推门出来,将他望一望,挑起个意味不明的笑:“这几日你还是少往王爷跟前跑比较好。” 小淮先是不解,继而不忿:“要你管,我偏不!” 谁料燕故一丝毫不恼,作势送他:“那你请便。”若无其事走了,像是吃错了药一样,和平时揪他辫子教训他的时候大相径庭。 小淮觉得有些奇怪。 这点子无关痛痒在路过一间院落时又被人刺了一刺。 一群人热火朝天地将东西搬进搬出,衣箱柜子叠了满地,要不是知道这间院子是王爷住的,还以为这里的主人易了主。 拉住个小厮一问,才知道王爷院里昨夜搬进位客人,今天一大早就有车马送了一堆东西来敲府门。瞧这要堆满屋梁的一地架势,哪里是当客人来了,分明是抢着当主人啊! “客人?”小淮不依不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家在哪里?为什么要住进王爷的院子?” 将小厮追问得连连摇头:“小公子,小的也是临时被管事叫来搬东西的,其余一概不知。”告罪退下了。 可怜的李管事一个回头就被人揪着领子扯到墙角,才十三岁已经很不好相与的混世魔头一张脸杵到跟前,横眉问道:“是谁搬来的东西?” 少年眉清目秀的一张脸软肉伶仃,越多平直的骨线显出,冷不丁横起眉头,倒有几分卫莽那粗汉发起浑来的凶狠。 性子本就乖张的孩子,被个不识礼数的粗汉带大,越长越凶,除了王爷谁都压不住。李管事向来是能避则避,擦了擦额头的汗:“是段府送来的东西。” “姓段的?”小淮念着这陌生姓氏,又问:“那位客人现在何处?” 李管事遥遥一指地方,勒得喘不过气的领口顿时一松,注目那道最近长高许多的身影怒气冲冲远去。 总觉得,最近这府里的日子应当不会太平。 —— 没有谁跟今安说过,该怎么养一个男人。 达官贵人豢养美妾歌姬的不在少数,甚至是蔚然成风,可做高位显摆之用,又可做私下相送之礼。艳情传闻数不胜数,宠妾灭妻有之,一个瘦马转手几处也有之。 出入官场这些年,她亲见了不少诸如此类的富贵腐朽事。最迷乱之时,尤指王都长缎靡红的销金长街上,一具具年轻鲜妍的身体翻滚帐中,随意上位者亵弄。 逢场作戏,今安不是没有见过、打量过、触摸过。 可惜的是,白的肉皮下红鼓青涨的血管,总令她联想起沙场上横陈数十里的尸体,摊在烈阳下,曝晒得虫蛆蜷挤。贴近的拥抚秋波间,尽是别有用意暗藏杀机,更教她失了胃口。 况且,在她将所有欲望倾泻在爬往高位的这些年,早已看透了那些男人恶臭嘴脸下的无情无义,利为最重。 实在是有碍观瞻。休说谈及更深的东西。 为什么到了现在,独独对这么个不通经纶的贵公子另眼相待呢? 难以说清。大约是因为他干净? 干净的手指翻过书页,连同被墨发半挡着的侧颊,在耀眼的阳光下近乎透明,如此,他的发睫更黑,唇更红,一身夭极的黛蓝才算将他拽出虚浮的幻相。 今安从练武场走出来,看到亭中这一幕,顿了顿脚步:“你怎么来了?” 虞兰时站起来,略有些手足无措:“管事说你在这里。” 每日卯时练武是今安长年累月下的习惯,这时的她脱去了那身华丽的朱袍,只着玄色短褐,长发以同色布条扎起,干练利落。 薄汗细细密密浮在她的颈颊上,沾着几缕发丝。她抬眼瞧他,又在两片拖沓的广袖上转一圈:“我在这里,你来做什么?” “我……”他张口又顿住。 今安不以为意,绕过他往院里走:“既是请你来做客,就无需太过拘束,按你平常做些什么,照旧便是。院里你的东西应当收拾好了?” 随着她一道出门的人不知如何回答,握紧了手中拿来装模作样的书卷,凝目看着眼前如墨缎束起的长发,到底没忍住,伸手将黏着她后颈肤上的一缕发拨开。 指腹沾了点薄薄湿意,背到身后,迎上她转头看来的不解目光:“怎么?” 虞兰时蜷紧掌心,目光又落去沾着她脸颊的几缕墨色,指腹摩挲着又顿住:“无事。” 就是这样的眼神,桃花沾露,欲言又止,藏着不自知的钩子,屡屡在她面前晃荡。 而昨晚,他的眼神要比现在露骨得多,敢出声讨,敢向她要。知道自己哪里疼痛,甚至敢拽了她的手去按。 除此外,什么都不会。 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在她手下磨出灼烫喘息,渐渐晕染上稚嫩颜色。 清晨的微风挟着初冬寒意,吹扬起她的发梢衣袂,将手上灼烫濡湿的印记徐徐吹散。今安轻出一口气:“洛临时你说你要学武,如今可还算数?” 他先是茫然,不知话题何以扯到了这一步,继而反应过来连连点头:“算,算数的。你还记得?” 今安摇头,低眸扫去他的大袖长裾:“你穿成这样去练是要绊死自己吗,看来只能改日了。” 好不容易才有能再相处几刻的时机,当然不能改日。虞兰时下意识就要抗议,又听她说,“且我今日已经练完了,真是不巧。” 看她蝶翅迎光的凤目,随风的一缕墨发绕到细白的耳畔,像丛开的一片花瓣。他嘴唇张张合合,强自忍耐住,憋出一句:“那是改到何时?” 折着眉心的严肃模样,像这就是他顶顶天大的大事情,非要她给出个答案不可。今安扯唇一笑,眼里都是戏谑:“待我下次有兴致的时候,再与你说。”说罢不理他是什么神色,转身就走。 几息后,听到他跟上来的足音,不远不近坠着,也不说话。忽然后颈又是一下触碰,今安回头,正看见他来不及收回的手指。 大抵没料到她会这么快看来,理由还没想好的人被抓个现行,他僵着手指,转着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好一会儿才道:“有片叶子。” 如果他的耳根没有那么红,这个烂借口约莫也能骗得一两个三岁小儿相信。今安拂去颈后留下的触感,到底没戳破他拙劣的借口:“我给你一刻钟时间,把你这身衣服换掉,我带你到郊外去。” 没有说要做什么,但这句话足以把他的一对桃花眼瞬间点亮,噙上笑意,忙不迭应下:“我这就去。” 忽然,一声远远的大喊随着冲来的人影传近—— “狐狸精!”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63节 冲到眼前才发现黛蓝色身影前还站着另一个人,刚刚被高挑的身形挡住没看到,看清是谁,小淮即刻收拢所有炸开的毛,乖乖巧巧唤道:“王爷。” 那一声狐狸精还在余音绕梁呢,今安挑起眉梢,揉上他乱翘的发辫:“好像又长高了些。” 小淮便高兴了,兴奋地挺起胸膛:“我最近都有好好练武吃饭,所以长得快些。李管事也说我定能长成卫莽那般魁梧。”眼睛瞥向一旁,“不像有些人,长得再高也是一根瘦杆子。” “唔……”今安沉吟,“倒也不必长得像卫莽。” 虞兰时在旁边轻轻一咳:“王爷,兰时先下去了。” 今安点头:“好,一会也在这里见。” 小淮嗅出味:“你们要一起出去?”阻拦不及,他当即高高仰头抬手,“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第78章 兩相歡(三) 这是虞兰时第二回 上马,勾着马镫上去的样子,差点把旁边的小淮脸笑歪。 生疏之下,马被揪疼了鬃毛,长嘶着高抬起半个马身,未坐稳的虞兰时险些被甩落下来,今安一个箭步上去扯住缰绳安抚,才勉强按捺住马儿的躁气。 小淮骑着一匹枣红高马,来回踱了几圈,眼尾扫着,跟喷响鼻的马儿一同鼻子出气:“拖油瓶!” 继狐狸精后,虞兰时又喜提拖油瓶称号,他愣了愣,低头同今安说:“是兰时愚钝。” 今安看他一眼:“确实要多练练。”试着松开手中缰绳,马儿立刻就要尥蹶子。 风采神骏的马儿傲得很,不肯接受一个连缰绳都不会拿还揪它鬃毛的人骑在身上,反反复复撂蹄子,意图把人甩下来。 不能说和在洛临城时一模一样,只能说是一点进步也没有。 今安左右看看,只好翻身上去坐定虞兰时身前,不住踢踏的骏马这才渐渐消停下来。 如此,她的背靠向他,为了更好让他亲身感受,拉着他的手环过腰侧一同去拽缰绳。因着身高差距,他的下颌不可避免地贴近她的颈侧。 指节叠缠,半搂半抱,不是第一回 ,但从未在光天化日下和人前。 一旁的小淮瞪直了眼:“王爷,他……”想他五六岁刚学马的时候都没这待遇,这人是凭什么! 那匹载着二人的马儿在一声轻喝下纵出,小淮再顾不得其它,忙忙跟了上去。 择了条人少偏僻的小径一路去往城门外,仰颈仍望不到顶端的厚厚城墙一过,眼前豁然开朗。昨夜大雪后的一片白茫茫,覆盖了近野远山,墨黑枣红二色马匹驰骋而过。 厚雪如锦,蹄声画梅。 小淮少年心性,不过一会儿就在极畅快的风声中抛却了先前郁气,欢呼着往越来越宽广的地方纵去,自后飞荡的披风卷起一地雪花与少年恣意。 墨色马则疾驰一段便缓了下来,在雪地上低头嗅闻,边听着背上二人的轻声对话。 惯常广袖扶风的人翻箱底找到了一套轻便的束袖衣,穿在身上不适应也薄得很,一路上吃了满肚冷风,浑身寒僵。略略偏过头去,鬓边就能触到她被风吹起的发丝,再一低眸,看见长睫勾去凤眼眼尾,落下一道极重的墨痕。 这道墨痕在她正眼看来时勾挑皆是飞扬,现下看竟也柔软如绒羽,手心痒得想去摸摸看。 忽然,那扇羽睫掀起,掀出底下一泓摄人波光,映出漫天地冷清和他的无措。 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她轻折眉心:“你还有心情发呆?” 虞兰时忙忙摇头,收拢心神,看去手中缰绳听她摆弄。 没了拖沓布料的遮掩,一圈黑色缰绳上两只手的交叠触碰,在日光雪色下再清晰不过。 圈握,使力,纵放。她几乎是拿手穿插在他手指间来教,指腹与指腹间来回摩擦,别于凛冽的温度握在手腕、钻进掌心。渐渐地,他本已冷到麻木的身躯复苏,继而生热,热到耳根起了薄红。 他的衣裳单薄,她刚练武完也是轻便衣着,独独罩了大披挡风,在马身的跌宕起落间,总要与她背上时不时贴蹭过。 让他想起之前那些…… 不由得往后挪坐一些。 遑论,心无旁骛的人还要靠在他颈侧,去吹燃那一片燥热:“懂了吗?” 他一心只想摆脱这种无意的折磨,浑噩点头,在第一次试驾中成功地又揪住了一把长鬃毛——马儿疼得扬蹄长嘶,再一次要将背上人甩下,被今安险险扯住,于是十分气愤地甩蹄狂奔。 骤急迎面的风声中,虞兰时听到身前人分外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叹得他心底也被攥起酸麻的褶皱。 墨马时跑时停,像是不想给人再拔它毛的机会,警惕得很,稍有风吹草动就撩蹄子不干。等到小淮从远远的那端尽情跑了一个来回又跑回来,虞兰时的学马之路还在起点徘徊不前。 而今安遭遇了此生以来头一次自我怀疑,她敲敲他的宽阔肩骨,又翻开看他修长的手掌,再去打量他躲躲闪闪的神色:“你看起来也不笨呐,怎么……”比小淮刚学马的时候还折磨人。 听说那时卫莽气得差点要拿马鞭上手抽,吓得只有他大腿高的小淮从此见到他就哇哇大哭。今安想,她此时就颇能体会卫莽那种心情。 “首先,不要揪马毛,看仔细一点。”她甚至开始说明缰绳和马毛之间的区别,被虞兰时满面赧然地止住。 “我知道的。”这句话实在无法以理服人,在今安的面无表情中,他痛改前非,“我会专心的。” 但他此时最缺的就是心无旁骛。 终于分清了缰绳鬃毛后,却把缰绳当成了笔杆子甩,急纵又急刹扯得马嚼子要掉。平整的雪地上被马蹄印糟蹋成一张乱梅图,马儿扬蹄数次无果,撒蹄狂奔后停下只在原地转圈,怎么都不肯再走。 一副有虞兰时没它的架势。 今安笑得用后脑勺去磕他胸前:“我真的是疯了才来教你骑马。” 他耳根红得不知是因臊的还是其他,身上一片热意,又烫人又荒唐。蓦地也笑了,低头看她:“兰时愚钝,还请王爷恕罪。” 今安伸手去拍抚马颈,轻瞥他一眼:“本王不饶恕你。” 风搅乱她的束发长带。 这一眼实在冷淡,又实在勾人。加之她前倾的同时背往后靠,意料之外地,碰到了某些东西。 虞兰时蹭得一下脸上着了火,在她狐疑看来的目光中,简直想当场坠马摔死算了,狼狈地嗫喏几下:“我静不下心……” 小淮就在这时狂呼着纵马回来,手里长鞭在半空中横甩,落下的鞭尾“不小心”勾过虞兰时的侧脸。 重力将他的脸抽偏,先是懵懵的冷,而后才是辣辣的疼。转瞬间,玉色脸上狠狠涨起一道指宽红痕,从左鬓尾斜贯到下颚处,沁出数点针细的血点。 小淮折返回来看到他的脸,差点没憋住要笑出声,在今安看来的目光里做无辜状:“王爷,小淮是不小心的……” 从十岁起出鞭就是百发百中的人说出这等话,可信度近乎为零。 今安跃下了马。 她牵着马挑了块没被踩踏过的地方,鞭柄掘去表层,揉了一团白雪,拿去递给虞兰时:“用帕子包着按在脸上。” 她一身红站在满目白中,艳得如火,手里捧一团雪。 蓬松雪团被揉成硬冰,触手就溶了一点水,黏着她的指尖掌心,沾上他。虞兰时接过这团白雪,翻遍身上匆忙间换的衣裳也没找到常带的帕子,猝见她撕了衣摆一片布料,抬手递给他。 小淮骑着的马似察觉主人心思,随他张握缰绳的手不安地踢踏着。 今安重新上马,冷眼看他:“你要是总如此肆意妄为,往后就不要跟着本王出来了。”说罢不去理小淮黯淡下的表情,扯缰回转。 天越发冷了,雪层初初还是薄薄铺地,融开了才又落,现时已是一日厚过一日,踏上如踏软锦,一陷一个坑。回去的路上马儿放缓了速度,有些垂头丧气地似在哀悼它那些逝去的鬃毛。 虞兰时坐在她身后,听她说:“小淮被宠坏了,行事不知轻重,我替他向你道声不是。” 短短一句,亲疏可辨。 握在袖中的冰团溶下一滴一滴的水,慢慢浸染了小半段袖管,浸肤入里,虞兰时恍若未觉,低眸看指间缠的一缕红布,轻轻贴向她的肩侧:“无事的。小淮公子不算骄纵,只是有些无伤大雅的傲气,但少年郎大都如此。”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快意驰骋,无拘无束,与风同行。 虞兰时本以为,这与他不相干,也不能影响他。 但…… 他的口吻惹得今安轻笑,一笑之下面上三分气全散,化成眼里的戏谑向他看:“你这语气是怎么回事,他是少年郎,你便不是吗?” 面皮嫩得能掐出水,却突然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作态。 她笑,虞兰时便也轻轻笑,他一只手拿袖子包着冰捂在脸上,剩下一只手就太忙了,偷偷攥紧红布绕着缰绳,还要纠缠她的手。 他的目光就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脉脉徘徊:“但我这样的似乎无趣了些。整日只知看书写字,马都不会骑,还要惹你生气……” 很奇怪,这些话藏在心里的时候不觉得,冲破了口子说出来的时候就止不住,有丝丝的委屈借着话倾诉,又隐隐含上不自知的期盼。 期盼着听到的人能否决他,否决一句不是的,你说的不对。 “你说的倒也是。”她说。 他眸光陡然一暗,勾缠她指尖的手指不由得蜷起。 今安注目着已近处在望的垒石城墙,语声随意:“但若所有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岂非更是无趣。是骄纵还是文雅,是会骑马还是不会骑马,谁也不能定论该是怎样。即使你与所有人都不同,又干他人何事?不必要为着这些贬低自己。” 她的目光只看向前方,便没有注意到身后人因她的话而渐渐亮起的桃花眼,专注地看着她侧颜,一瞬不落。 “不过,”她忽而很是苦恼地叹了一声,“你学马时能静心些就更好了。” 身后人便在凛冽的寒风中热红了耳根:“好的。” 第79章 兩相歡(四) 被鞭子抽起的红痕在冰镇后没有再胀起,但也足够骇人。将一张白玉面扯开好大瑕疵,又是伤在脸上,药性重些的伤药都不能用。 回到府里后,下人捧来药箱打开在桌案上,今安拈着虞兰时的下颌仔细打量,又被他湿透的袖子引去目光:“怎么弄成这样?” 冰天雪地里走了几遭,湿透的袖管冻在胳膊上,他整只手臂冻得跟冰块一样,被今安扯回去院里。 这处院落盛秋的桂枝全凋,厚雪落了满院、压着墙角几棵高大的青松。院里本是今安一人独住,如今虞兰时被安置去了西厢,清早抬进的一地箱笼早已搁放整齐,昏影林林立在映进的雪光中。 西厢中未建地龙,未生炭,凝滞了一室冷意,让人踏进门就是一个寒颤。 虞兰时被赶去了屏风后换衣。 今安命人点炭,下人忙不迭提着炭箱夹钳等用具进来,战战兢兢回禀:“这些事情本是贴身小厮主理,但小的们忘了这位客人未带随侍,一时疏漏,怠慢贵客,还请王爷恕罪。” 炭火烧起,炭盆被提去下风口,噼啪溅着火星腾起暖烟,今安没有再追究,让人下去。 屏风后换好衣裳的人拐出来,绛紫冬服,一双伶仃流风的大袖里雪白缎口翻卷如云。 愈称得他面上那道红痕狰狞。 桌案上摆开了药瓶,她挑拣着,抽空向他勾手。 他过去坐在她旁边,为方便她上药,略略低下头颈,靠向她。 炭火驱散了周身僵寒,又借由她的指尖掌心,并着药膏抹上他脸上伤处。火光映着她的额头至下颌一线,睫尾扇落许多碎光,落在咫尺处。 脸上的刺痛扯回他心神,他敛下眸光,忽然重提旧事:“我与王爷住在一处院子,终究于理不合,还是兰时搬去别处罢。”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64节 这件事情从他昨夜踏进来就说过,当时今安听后只摆手搁下,此时听他再提,目光从红痕挪去看他眼睛,“这座府邸除了我这里,其他地方都住满了,燕故一特意交代别让你去跟着挤,他嫌弃。” 虞兰时:“……” “怎么?”今安见状便问,“与我一处院子辱没了你吗?” 他忙忙摇头,支吾道:“只是小淮公子本已对我不喜,若是我这般呆在你身边,难免更令他不快。”眼眸半阖起,颇有些低落。 今安指腹将药膏铺平,碾匀在他面上的伤痕处,随口道:“太过骄纵不是好事,今日的事情是他无理,他必须反省认错。在此之前,你不必理他。” 他应好,又去拽她的袖子,蜷在掌间:“但是要王爷与兰时一道,只怕连累了你的名声,毕竟……”昨夜她说的立正立侧几字扎成他心口的刀,现时仍隐隐作痛。 他没有再说出来。 今安轻笑一声:“我哪来什么名声,全天下皆知我恃功不敬,为皇庭所厌,恨不得以叛贼之名除之而后快,难道还有比这更坏的名声吗?而且以前军帐时有短缺,这些都是寻常。” 虞兰时闻言愣住。 寥寥几句是不曾探问过的她的以往,之前仅仅从书上翻过的累牍功绩,皆是两三笔带过,未有深谈,留下遐思悬念无数。 何况是她戎马数年生涯的细枝末节,他无从得知。 药膏抹匀覆盖那道红痕,仔细看过没有其他伤,今安拿起湿帕子擦手,被他接过去,细而缓地,仔仔细细将她手指一根根擦净。 持剑引弓经年磨出的薄茧,留下浅浅印记的旧日疤痕,无序点缀在她筋骨锋利的修长手掌上,被他双手捧着,虔诚落下一个轻吻。 不知何时起,两人间的肢体接触日趋自然,如滴水穿石般,甚至常常逾越界线。 从戎数年,今安从不在意这些所谓授受之戒。 他很早就知道。 药味混着香气弥漫鼻端,虞兰时想起初见时,被她剪开了衣裳上药的情景,还有,被船祸圈禁在寸地浮荡的那两天。 临近而遥远的一月前,他厌倦了洛临城的终日流水和四方屋檐,头一次由着性子乘船出行,父亲母亲忧心地提出随行也被拒绝。 游记上的风光并非引人入胜,但他想着总归会有不同,可在连州边界见到和洛临别无二致的城墙城门后,倦怠更重,连城门都没有踏进去便折返。 然后遇见她。 少年人尚未识情窦何物,眼里梦里就全是她了。 指尖被湿软碰触,极轻极珍视,雪光透过窗棂投下繁复图案,明明暗暗笼罩着窗边二人。他弓着颈背,一线璀璨正照进他仰起看来的眼中:“那时的你是怎样的呢?” —— 燕故一外出归来,看到院前窝着一团阴影,正辣手祸祸着一棵青松,拽下满地松针,后脑勺平日神采飞扬的几根辫子都不翘了。 于是走过去揪起人来问他。 被揪住辫子的小淮很低落:“我惹王爷生气了。” 燕故一哦了一声:“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被恼羞成怒的人丢了一身雪。 燕故一淡然拂去身上雪,提步走去里面寻今安禀报事宜。 铅灰色的厚云堆在天际,层层掩去日光。院中白雪刺眼,从罅隙漏进,绣成她红衣上的流银。 炭火烧出通室暖意,熏得人身骨慵懒。 “无战时练功练兵吃饭睡觉,号角一响就上场打仗,不会杀人就要被杀。开始是为了活下去,后来是为了军功。”说起过往,今安的神色有丝恍惚,一瞬又敛起,凤眸勾笑看向他,“如何,是不是觉得很市侩,没有世人所想的那么伟大?” 炭盆中火星子噼啪作响,腾起薄烟又散开,随手搁下的药瓶没有盖上。二人坐在窗边的长榻,抵膝而对,衣袂相叠。他低头攥着她的指尖,几缕长墨发落在肩肘间,没有说话。 今安喟叹一声:“急功好利之名并非空穴来风。那时候,我的确不是为了什么保家卫国的种种远大,整日想的只有怎么避过刀剑,见到明天的太阳。许多人连大朔的边界有多长,州地有多少都不知道。” 不知死亡残酷,但已身在其中。 天上的烈日暴晒得人抬不起头,所见都是烫到发红,汗水流过额发刺进眼睛,闻到的风沙夹带腥味从鼻腔刮进胸肺,分不清敌我的热血溅上满脸满身。如在囚笼,拼杀不出,如陷地狱,没有活路。 但这些,久了就当是寻常。 也有怎么也当不了寻常的事情,如城头兵败、请敌践踏的降旗,如前一刻还鲜活说笑着的人转眼间就成了断头残肢的马下尸。有时能去收尸,有时被追兵赶出数百里,路上死的比活着的多,被蹄铁踏成碎肉碾进泥里,捡都捡不起,没有功夫捡。 死的人太多,不是每一具都是全尸,不是每一具都捡得回来,不是每一人都能发出讣告。 每当这时,今安就会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身无挂碍,若那一天到来,也无须让谁为她的死痛彻心扉。 紧拥过来的怀抱打断了今安的思绪。 勒疼了她的肩骨腰背。 她推他的肩,有些哭笑不得:“你做什么?” 虞兰时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紧绷的肩背,没有放手:“为什么要说这些?” “不是你要听的吗?” “我以为你不会说……”或者不会这么坦白,坦白到令他心惊,心惊于她所经历的那些岁月,心惊于她全然无所谓的语气。 还有心疼,不自量力的心疼。 他什么都没有经历过,难以想象她从一无所有到如今地位,难以想象其中种种艰难苦险,不敢再听下去。 只攥紧了她的衣角。 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异常,今安反倒要抚上他的肩发去安慰他,不禁失笑:“吓到你了?” 想想又说:“这些写在书籍里传遍了,编排得更唬人的都有,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稀松平常的语气。 被世人笔刻进书的漫漫征程中,传颂的功绩,曲解的骂名,她都没有放在心上。 只有在谈及亲历的生死间,流露一点怅然。 这一点怅然,他无法感同身受,仍因此摧折肝肠。 “我不怕这些。”好一会儿,他的声音闷闷响起,“我只是在想,你得痛过多少回,才走到现在。” 今安抚至他脊骨的手停住了。 门外几下轻叩,下人轻声道:“王爷,燕大人有事禀报,请王爷在议事堂相商。” 金乌西坠,白雪覆锈。屋顶升起炊烟,缭绕成雾。 虞兰时一人独坐在窗边。 几个时辰过去,屋中炭火渐渐暗下,冷意重袭,烧得通红的余烬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眼前仿佛还是流转之前几幕。 她坐在满目灿烂里沉思:“没有人说过这句话,他们论我功绩,也骂我欺主。你既然说起来,我就想一想。” “是痛的。怎么可能不痛?”这样说着,她凤目中光芒熠熠不熄:“但经历了这些的我,才是我。” “我没有生在大朔辉煌时,不能仰见国泰民安的盛世。但我无憾于,能在这屠戮结束的年月里终得见太平之道。” 第80章 兩相歡(五) “昨夜行水榭上虽行事隐蔽,但是今天仍有不少人传出来,说王爷你私下带走了一个美貌男子。”燕故一坐在堂中的炭盆边上,烤着沾了雪水的衣袖,边向今安随口提起,“暗地流言甚嚣尘上啊。” 今安目光专注于手中信笺,闻言轻哼一声:“左不过是说本王沉溺美色,一个女子罔顾脸面豢养面首,说得耳朵都长茧子了,还有些什么新奇点的说法吗?” “大都是捕风捉影,就是已有人顺着去查,想查出是谁有此殊荣,能被定栾王看上。”说到这里,燕故一便联想起另一件事,“倒是昨日宴上,虞兰时似乎得罪了几位权贵公子,那些人现在正翻了天找他,还趁着段家无主,问到了段昇头上。” “哦?”今安奇道,“他也会得罪人?” “说起来,这件事情的缘由还和王爷你有着大关系。”他似乎觉着很有趣,生生将人吊起胃口,才放下袖子摆开架势,跟说书先生一样不紧不慢说来。说到当时场面的要紧处,他还拿了杯盏敲桌面,做出掷杯斥众人的架势,绘声绘色之至,放张桌子摆块惊堂木就可以去茶楼收客人赏钱。 杯收话停,燕故一喝了口茶润润喉,定下尾声:“无权无势的外地公子不畏权贵,当庭指骂,与螳螂挡车何异?处处拙劣,倒是一番痴心可表。” “本王倒觉得你留在这里当一小小军师,实在是屈才了。” 燕故一作揖说不敢不敢,“他骂是骂痛快了,也将自己架到了那群人面前。那群人以罗孜为首,在整座连州横行,如今被一介商贾出身的低贱人这般当堂下脸面,自然不会放过。若不是王爷你昨夜兴起将他带到这里,想来今日他不死也要被关进去扒层皮。” 停顿了一下,他有些犹豫道,“昨夜当真是王爷一时兴起吗?还是他……” “是本王一时兴起。”今安知道他言下之意,摆摆手道,“他没有提过这件事。” “那便是他低估了言语之祸了。”燕故一了然,“若是他老老实实呆着就罢,偏生出了这个风头。段昇那边称他表兄不在裘安,已折返洛临,但是谁会信。已经有人扬言要将他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但这些都是小事,只怕有人继续查下去,将王爷你昨夜带回的人与他联系起来,到时……”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 “虞兰时出身靳州洛临,是本王管辖之地。他的表亲为裘安段氏,段风乾又在罗仁典麾下任重职。若有心人将昨夜之事揭出,那么虞兰时就成了本王与他州诸侯麾下重臣勾结的中间人。本王擅权构党,意欲夺取他州的罪名,不日就会写上奏疏,递到王都。” 夜幕下铺开满地雪色,飘白从门外吹进,覆上檀色地板,被朱缎鞋履踏过。 今安望向门外黑白二色交相吞噬的诡谲,“轻则谋害诸侯,重则吞并他州,剑指皇庭。如此野心,天诛地灭。到时管它是真是假,能当场拿下本王这个乱臣贼子,便是第一等功劳。” 燕故一默然。 眼前飘雪如絮,她捻起一片,轻笑道:“果真是美色误我。” —— 名仟名柏二人在灯上宵色时来到。 “本想着过于引人注目不便派人,但表少爷实在不放心公子一人,正好有大批车轿从其它府邸出发,便让小的们一道过来。” 名柏当先去收拾箱笼起炭烧暖,名仟沏了茶端到桌前案上,将静心的檀香点起,烟丝袅袅拂过窗边人墨色眉眼。 “大批车轿?”虞兰时抓着这几个字眼,“是和你们一起到这里的吗?” “是的。” 再问下去都不清楚详细。 名仟牢记着段昇的嘱咐,“表少爷说外面许多人欲对公子不利,这里是一处好地方,要公子安心避避风头,莫要太过引人注意。等过几天风声静下,再找机会送公子出去。” 昨夜宴上只有段昇和虞兰时去了,发生的冲突名仟二人不知,带到的话遮遮掩掩,只有听的人才懂。 虞兰时没有再问,目光投去窗外雪幕,看见院门处一段回廊点着灯火,繁忙的人影来来去去。 忽然一阵风刮过,吹得案上烛火摇摇晃晃,窗下阑干踏上一只绣云红马靴。 小淮站在阑干上向屋中人勾手:“你跟我出来。” 走出去,没有了窗墙格挡,院前一段回廊曲曲折折地在明火下一览无余。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65节 很多人。 外来人。 面孔各异、姿态万千的,男人。 从府门方向络绎不绝而来,广袖环佩,穿廊行院。 打眼看去不乏美色冠绝者,其中有几张明眸善睐的少年面孔,还未束冠,被仆从带着,边走边往四周打量,满是掩不住的好奇雀跃。 一人与远观的虞兰时对上视线,惊艳停留一瞬,远远地向他行了个端正的拜揖。 小淮手撑在廊杆上坐着晃着腿,红靴子上的小绣球摇啊摇:“都是和你一样的狐狸精。” “在北境的时候还好些,很少有人敢违逆王爷命令,也不敢当着大家的面往王爷床上送人。但凡有谁敢这样来找死,卫莽孔延就先赏他们几刀。”说起北境,小淮的眼里有些怀念,继而又转成桀骜,“哼,到王都就不一样了,三不五时就有一大批人从别的地方送过来,皇上赏的,别人送的,各种由头各种套路,把院子挤得都住不下。” 这些话早在第一次见面时,虞兰时就听他说过一遍。 但知道,和亲眼看到,是两回事。 小淮在这时回头问他:“你看到了吗?” 少年的眼睛大又圆,不带恶意时分外无邪,就像只是平平常常地问他一句。 你看,今晚的院子真的挤得都住不下了。 虞兰时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掠过长廊上蜿蜒悬挂的灯笼,掠过回廊上被提着的一盏盏小灯,一团一团的亮光远近交错,照得人发昏。 没有移开目光,也不想说话。 “洛临城的时候也有很多人送过来,王爷都拒绝了,我很开心,终于没有那些了乱七八糟鸭叫一样的吵闹声。”说到这里,后脑勺辫子飞翘着的人又转头瞪他一眼,“除了你。” “你们这些人,为了荣华富贵往上爬,什么都写在脸上,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以为别人都看不见,真是碍眼。除了一张皮可以看,你们还有什么?”小淮自顾自说着,顺手从旁边一棵青松上拔下片叶子,揉烂在指缝间,静了一会,“但今天晚上,我又觉得你真是可怜。” 虞兰时阖上眼。明光透进薄薄眼皮沁出血一样的颜色,刺痛眼睛。 小淮从阑干上跳下来,“好了,看完了。”他说完就走,踏进人声光亮都静下的长廊。 虞兰时原地停留一会,返回院中。东厢处也起了动静,仆从们正抬着箱笼进进出出。 第81章 鏡中花(一) 东厢安排住进的是一个伶人。不知是哪户另辟蹊径的官邸所赠,窗纱剪影里映出水袖长段,不时传来几声戏腔。 王爷居住之地,岂可如此吵闹? 名仟去报,管事这才觉到不妥,忙忙要撤人出来。 伶人拦下往外搬出的东西,连声求情。 隔着窗听到院里吵吵闹闹一阵,陡然一静。虞兰时心下一沉,果然就听外面众人跪地行礼的声响,“见过王爷。” 管事垂首恭敬道:“属下正为新进的公子们安排住处。” 今安一扫满地乱糟糟,拧起眉心:“不是都安排去后面的院子了,怎么安排到这里。” “是、是燕大人特特交代的,说王爷如此授意。”管事一时拿捏不准,忙跪下告罪。 做戏就要做全套。燕故一那厮是这么说的。可想而知今晚的阵仗过后,关于定栾王笑纳一众美人的消息定会传遍大街小巷,把昨夜的秘闻盖过去。但他没有说还要安排人进来这里。 心头几分被踏入私人领地的不喜,今安不再深究,“行了,把这些都搬出去。” 朱袍在夜风中曳落有声,擦肩而过时,被跪地俯首的一人手上的饰物勾住。 手腕上绕成枝桠形状的银饰勾缠住袍裾,又在银饰主人的惊慌失措下越解越紧,无果之下他惶然告罪:“贱民该死,贱民该死,冲撞了王爷——” 那人说着告罪,却敢在无命令之下仰起头,露出一张堪称清俊的脸,眼尾唇面画着未上全的旦妆,在院中白雪灯火辉映中,平添几分妖异。 今安的目光随意一扫,在这张脸上定了定:“你叫什么名字?” 虞兰时没有再看下去,别开眼。 一旁围观的名柏十分震惊:“他、他,男子也能做出这等事情吗?” 虞氏家大业大,虽则虞之侃只有嫡妻,但出入宴席上也遇过不少歌姬舞伎生事。方才那一幕,连名柏这个眼瘸的都能看出猫腻,何况是虞兰时。 何况是…… 名仟上前放下窗撑,挡住院里一幕:“那位贵人何等人物,自然不会被这等小小伎俩所蒙骗。公子不用担心。” 虞兰时低眸,看着手边的香台烟丝被风吹成乱麻,问:“段昇既然有想送我出去,可有留下递信的路子?” 东厢搬出的东西又在往回抬。 推开西厢门,虞兰时沉默注视那些被人来回搬动的箱笼,抬眼正与对面房前的男子对上视线。 戏妆下的眉眼很是英气,没有被浓墨压下风采。长年锤炼的身条行止雅致,一身象牙白薄水袖在夜风中飘飘成仙般。 作为裘安城被追捧一时的男伶,顾羌自身才貌当然不俗,得以在龌蹉恶臭的大染缸中生存,凭借这几分傲气得了几分自由。 今天早上,闵府管事到苑里借人。 名义上说是借人,实际是去做什么勾当,看往日那些有来无回的同伴就知道了。 顾羌初初并不在意,直到听到了洛临来客,贵不可言这几个词。贵客的要求很高,清倌,美貌,有一二分拿得出手的才艺更妙。 顾羌恰恰都符合,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还因着一些天赐的幸运,被挑进来贵客所居住的主院里,在小小的闹剧里进了贵客的眼,贵客还问了他的名字。 果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想,或许他这几年来拼了命的露面爬高,为的就是这一天。 跟着一起乘车轿过来的,不乏有些官家庶出不受重视的公子,但在这一批人里已然算得上是人上人了。 可是好像没看见有这一号人物。 绛紫衣袍金线暗纹烨烨拖在其后,一张脸寡白而稠艳,教人见之生愧。他只冷冷地向这边看了一眼,顾羌便觉着面上被刺了一刺。 西厢房里的灯火在顾羌来时就大亮了,此刻推开的门缝中炭火生出的暖烟弥散开来,白雪化在檀木地上,还可隐约见到里面齐整不俗的装饰。一再说明了西厢房主人与他身处局促的差别。 不知道可好相与?一看即是不好相与的。 为善总比树敌好些,原本他还想上前去见礼,却见那人已向主楼行去,楼前守着的护卫拦也未拦。顾羌吃了几口冷风,原地怔愣好一会,便也泰然去和搬箱笼的小厮借问。 楼里烧了地龙,门扇厚沉,把外面的风雪嘈杂尽关住了。 虞兰时在门口停住,他第一次踏进来,踏进满是她痕迹气息的私人空间。点燃的烛台从正堂去到寝室前,一扇紫檀雕鹿锦屏挡住了里间。 屏风后人影隐约。 今安一走出屏风就看到窗前站了个人,长指挑开窗缝看着外面,雪飘进来,他的侧颜在烛火下半明半暗,静默的昳丽。 “你怎么来了?” 他对着窗外目光不移,“外面很吵。” 今安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越过挺括的肩线看出去,这扇窗户外可以看到满地白雪,墙角的青松,和东厢门前正忙碌抬进抬出的人影。 箱笼磕碰混着人靴踩雪,还有压低的窃窃。 她嗯了一声,“确实有点吵。” 虞兰时松开推窗的手指,指节微微蜷缩,“听管事说还有其它空余的院子,或许可以让他搬去……” “不用,”向后探来的手臂关上了眼前的窗缝,她的声音近在耳畔又退开,“搬来搬去的更吵。” 这是吵的问题吗? 他顿了一下,说:“他还会发出一些声音,很奇怪,有点刺耳。” “是吗?”今安低头整理袖扣,随口道,“好像是唱戏的,是与众不同些。” 与众不同…… “你喜欢听戏吗?”虞兰时突然问,声线莫名紧绷。 今安不假思索道:“一般。” 他的声音便轻缓下来,“听说唱戏的平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开嗓,短的一时半刻,长的半个时辰也有。这里离得近,可能会打扰到你休息。” 终于觉出味来,今安抬头看他的背影,了然道:“你觉得吵闹?”继而说,“那叫管事寻处安静点的院子,让你搬过去便是。” 屋内霎时静下来。 没有西厢房里带着沉香味的炭火噼啪声,雪飘风刮的凛冽也被隔绝在窗外,无所适从的寂静将人包围。 好一会儿,他低低问:“为什么是我,不是他?” 身后没有回答。 他耐不住转过身来,复问一句,“为什么不是他搬出去?” 低沉含哑的声音全不似平常。 大抵是这双桃花眼第一次这般冷淡地看她,少了常带的笑弧,越显灼丽的线条前勾后挑,嵌在其中的黑瞳大而冷,圈住她的身影。 执拗地要一个答案。 可刻进眼里的她神情更为漠然,靠着身后桌案,灿烂的烛火镀着她半边轮廓,凤目微抬,审视着他。 难得的僵持,烛火在窗缝漏进的风中张成墙上的桀桀寐影。 虞兰时移开了目光,扫去虚空处。说不清心里是酸涨还是苦涩,下一刻,靠近来触及下颌的温度令他一瑟。 本就锋利的骨线被他崩紧,几乎要划伤今安抚过的指腹,见他不肯转过脸来,她轻笑一声,“你生气了?”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 别开的眼睫颤颤的,在火光下颤出一扇流金。倒也难得,一向乖顺的幼兽偶尔露出的尖牙,恫吓旁人的同时又不敢真的咬下去,你靠近,他还要退后。 很是有趣。 她上下看了几眼他侧过的半边脸颊,就着仰起的姿势在那条转折分明的骨线上亲了一下,轻声道:“你何必和那些人计较呢?” 尾音随着落下的轻吻一霎磨红了他的耳根。再去捻他的下颌,就转得过来了。 桃花眼勾勒寡冷的线条软化,合着他的眼瞳脉脉地落在她脸上,又看去她的唇。 之前那一味心酿半天的苦药就在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里,在这一眼两眼里,消成了一声叹息,然后被她吃去。 地龙烧得极热,他从西厢一路踏过来的浑身寒意到此时才尽去,仍无休止地往她唇间取暖。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66节 唇面厮磨,继而交缠,带着两分未散的戾气,他有些凶,被推了几下才慢慢松开。鼻尖贴着鼻尖磨蹭喘息几下,目光接触,好不容易分开的缝隙,又消弭于意乱情迷中。 烛段烧化一截,窗边榻上的软枕被挤下一个,掉落地上。 在他把手探到她衣带时,被今安又一次止住:“不准拽我衣服。” 到底是弄乱了她的衣襟和下裾,被险险拦于焚野的边缘。 她抬指抚过他微乱的鬓端,“我还有事,晚点回来找你。” 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地过去。消停了片刻,有人进院去敲东厢的门,说王爷在露风台设宴,请公子过去作陪。 那伶人不作戏腔的嗓音很是清朗,隔着窗棂隐隐传来:“……请管事先行一步,在下更衣便来。” 窗台边,虞兰时捏皱了手中书页。 远远地,鸣锣声与二胡声曲作风籁,徘徊重重回廊,刮进薄薄窗布,投在眼前的书页上,桀桀黑影张牙舞爪。 有人在为她唱戏。 她的神情会是怎样? 漫不经心?还是赞叹不已? 无论是什么,单单方才在院中,那双凤眸注视他人的一会,就已让他无法忍受。 何况其它。 附骨之疽。 第82章 鏡中花(二) 露风台的丝竹声响了半宿,理所当然地,虞兰时这一夜没有等到人。 窗外的飘雪一夜沉重,覆没黛瓦飞檐,压弯头颈。 名仟清晨带着信往府外送去。名柏这个憨直的监视了半晌对面厢房,折返来说:“画的一副人不人鬼不鬼样子,如何能入眼?听说今日一早就有许多人侯在院后,说要请安,难道那些人以后就这么住下了?” 虞兰时正调试琴弦,闻言停住,弦上一声铮然,“普通男儿尚可三妻四妾,何况她是王侯?天经地义,旁人无可置喙。” 名柏被噎住,又急又嘴笨:“这样的话,那公子你怎么办?” 怎么办?这句话他问过自己无数次,也在这两日所见中亲证。 知道不该,仍去妄想。 他轻轻一叹:“这就是一己私情的卑鄙之处。” 出门时漫天鹅毛飞雪,寒意结霜睫上、沁进眉耳,踏进回廊青松旁遇见个熟人。披了大裘的俊秀青年一身端肃,朝他笑道:“恭祝虞贤弟得偿所愿。” 虞兰时静静回礼,擦肩而过时又听人问:“罗孜落水一事可是你做的?” 虞兰时顿住脚步。 燕故一冷声一句:“你好大的胆子。” “你可有想过事发后果?诸侯权势在其州,但枝蔓遍野。洛临虞氏因此陪葬满门尚为轻,一个不慎,王爷也要被你所牵连。” 冷雪洇风,二人在廊道上峙立,虞兰时淡然开口:“想要他死的人,不止我一个。” 诈出话来,燕故一便笑:“倒是承认得快。罗孜若真踏进那里,成事不能也要以此为把柄,助长罗、闵两方气焰,多或少罢了。你不惜冒大不韪维护王爷,将罗孜恶事扼杀,虽破绽百出不堪一击,但这一次我无权对你非难。只可惜你乘了人多耳杂之机脱去嫌疑,却不懂得用此做出文章,白白浪费了这个便宜。” 他也笑:“大约是因为眼界局促。官商有别,草民一介蝼蚁,自知浅薄,从不奢望凭一己之力掺进纠纷。若非必然,当敬而远之。” “你说得这般不沾淤泥,为何又踏进这道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置身事外,冷眼看他。 坦然受了这一番打量,虞兰时低眸拂去肩头落下的飞雪,“世事终非人力能改,我站在门外不解其意,想进来看看是否当真如此。” 闻言,燕故一折起眉心,嗤笑出声:“才说你长进,便妄自尊大。你莫以为王侯之令也如同你这般优柔,真能为你一腔俗不可耐的情爱改变不成?” 虞兰时惊诧之际,摇头失笑,“我从未想过改变王侯之令,未到这等不自量力的地步。” “颇有自知之明。”燕故一不再多说,看他一眼,“你不算愚笨,但你还是走上以色事人之途。我便再贺你一声,得偿所愿之喜。” 这天的日头藏在厚云中,东升西落,落得极慢,又落得极快。转眼间,金乌又坠,廊影昏斜。主楼里仆从扫尽积雪,生炉起灯,等待一日未归的主人。 但只等到露风台来人,去到东厢房敲门又一次传唤。 远远飘来的嘈杂戏腔与丝竹声中,虞兰时弹断了三根琴弦,一曲长相思断断续续不成韵律,最后一根弦断狠狠划破了他的掌心。 名仟二人手忙脚乱上前止血寻药,将干净的帕子按上伤口,门口传来声响,“这是在做什么?” 今安打帘而入,正见到一屋子鸡飞狗跳,案上一架断弦的长琴,旁边人手中拿着带血的巾帕。 案台、白袖上血迹斑斑。 名仟心中有怨气,不免带进表情说话里:“我家公子受了伤,恐污了贵人的眼,还请贵人避嫌。” 被虞兰时挥袖斥退,动作间,檀木地板上又落下几滴血滴。 今安走上前去拽住他的手腕,“胡闹什么!” 伤口不深,横切了大半个掌心,血珠争先恐后往外涌,将她指尖也染红。费了番功夫才稍稍止住,裹上数层纱布,雪白布料洇透鲜红。 如昨日一般,屋中只余二人一同坐在窗边长榻上,他的脸旁还有未愈的鞭痕。烛火替代雪光,镀上她低垂的眉睫,她正拿了湿帕擦他手掌血迹。 虞兰时一动不动看了许久。 将两人手上擦净,今安抬头正撞见他的视线,“怎么?” 他低垂的眼睑跟着抬起,注视这双浅色的眼眸,“我方才弹的曲子是长相思。长相思,这曲子的名字很好,但有几句我不喜欢,把得不到的东西归咎在天险苦难,过于怨天尤人。所以一直没有弹给你听。”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他念起这两句,今安之前有一次听他喝醉念了许久,有些印象,又听他怅然喟叹,“世事终非人力能改,但直到昨夜,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 他说:“确实,虞兰时除开世人眼中固有的身世与皮囊,实则贫瘠、一无所有。” 猝不及防听他将自己贬低至此,今安愣住了,继而失笑:“谁不是如此?” “你不是。” 他很认真,认真到今安敛起笑意,略略思索:“可能只是因为我最开始救了你。那艘船太小,朝夕相对,你却把救命之恩夸大。” “或许是有的。”他轻阖起眸,“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仓皇命悬的初相见。 甚至来不及了解她的过往,单是眼前一个她,就已够令他目眩神迷。所以在了解她的每一步后,都是深陷。 一时惊艳,在长久的注目后,变成了求而不得的执念。 “我不善庶务,不通经纶,找不到自己一丝半点可以与你匹配的地方。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他自嘲一笑,“是我错了,我太贪心。” “贪心有什么不好?”她反问。 他怔了一会,“贪心到不想你身边有其他人,也可以吗?” 今安没有回答这句。 “我也很贪心。我曾以为能凭一己之力颠覆陈规,我试过了,失败了。但即便早知结局如此,我也会再去做一遍,不仅贪心,还算得上愚蠢。”她眼中烛火摇曳,唇畔带笑,“然后有人安慰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要比唾手可得的大慈悲,更为可贵。他平常很喜欢掉书袋,但这句说的尚算悦耳。” “今天我也借花献佛拿来安慰安慰你。虞兰时,你不必为自己的贪心做罪名背书,你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这一句搅碎了他这两日来的挣扎自苦。 他曾经看过一则游记。旅者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爬涉,头顶烈日残酷,七天七夜未曾找到一点水源,在几近口干肺裂的濒死边缘,终于看到一片绿洲。 匪夷所思而必然的,绿洲是一片海市蜃楼。旅者发现真相,久旱逢甘霖后是至深的绝望,在虚无缥缈中挣扎死去。 这两天对于虞兰时来说,就是一场镜花水月,就是一片海市蜃楼。 为了这一片蜃景,他甚至想蒙上自己眼鼻做一回赴难者。 但若是再回到当时…… “若回到两天前,我仍然会再试一次,这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他低笑,掐紧了掌心包扎的白布,看鲜血透出,“为了靠近你,我其实用了许多诡计。丑陋卑劣,但是好用。如两天前那一夜,也是我刻意为之。” 今安静了一会。 窗外白雪茫茫,檐上堆白不堪重负,压弯了青松枝。万物蛰伏于此,只等冬尽春来,这一片皑皑尘世终被暖雨绞杀,便可破土而出。 自古来,爱衰恩竭,也是如此。唯有权力,生生不息。 眼前这个人,他无知莽撞造作。空凭一腔纯粹到可笑的情意,罔顾门庭之别,只因她一句戏言便奔赴裘安,在游龙人潮中一眼认出她。 说是所求如此,但真正教他去拉拢段风乾,他却拒绝了。大是大非与私情在他心中的角逐,她不知全貌,但借此可窥一斑。 明知螳臂挡车,仍敢在权贵子弟言语冒犯她时孤身反驳,不顾自己安危,确实拙劣。 甚至想折断自身傲骨来成为她的禁脔。 他实在蠢笨,也实在渺小。今安在权力场混迹太多年,看过经历过太多居高临下的施舍,金玉蔽目,反目成仇。她再不信旁人一分温情。 但,竟真的有人捧来这一腔飞蛾扑火不计后果的赤诚,到她面前,划刀剖开。 纯粹至斯,炽热至斯。她为此发笑,为此动容。 即便这一丝动容改变不了什么,也足够在这静夜中轻抱住他。 “我知道。”今安伸手抚过他的鬓角,“你那些伎俩算不上高明,也算不得卑劣。但虞兰时,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是,也不是。”他像终于脱去了某些枷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太嫉妒他们,他们能留在你身边,我却连怎么靠近都无计可施。原以为只要到你身边就好,但,好像又不仅仅只是这样。” 不甘于在外面看,踏进来,身在其中。 最终是得偿所愿,抑或情火自焚。 “所以那夜来,你只是来做几天客人。我之前问过你,如今我要再问你一遍。”今安问,“你当真想留在我身边吗?” 他静了许久,从院里满目白雪望去漆黑无月的天际:“我仍想留下,仍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下。但我知道了,以色事人者,终不能长久。” 今安站起,烛火摇曳,笼罩她半身,阴翳至此笼罩而来,“所以虞兰时,你不适合留在本王身边。” 他桃花眼弯起,露出个笑:“是的。” —— 顾羌清晨起来,对面西厢门户大开,借着依稀透进的晨光,看见里头摆饰箱笼皆都不见,屋内寥落空空,门前挂下苍白雪幕。 约莫是那位俊极也面冷的邻居终被王侯所厌,搬去了别处。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67节 没有深究,他此时尚且自身难保,哪来工夫理会别人死活。只是可惜了,原先还想着用些时日熟悉一下,好向前人讨教些讨人欢心的诀窍。 虽然连这一番心思,也早已在露风台的霜雪中抖簌殆尽。 上位者坐在堂中,雪色只添作她眼中的冷意,如前两夜高高在上看他佝背求生,“顾羌,做砧上肉,还是做手中刀,你想好了吗?” --------------------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出自李白《长相思》 第83章 驚冬闕(一) 两天时间,隆冬彻底淹没人间最后一点杂色,一场风月无声盛开又消弭,行水榭当夜的烟火余烬搅得裘安城天翻地覆。 一则,定栾王近臣与闵都督私下商谈之事,被揭开在宴上。罗、闵两派本就龃龉久生,私下撕咬互斗数年。这一线苗头成了火药引子,被激进者拎出在两派间大做文章,互为弹劾。一直以来藏匿于平和下的暗涌,渐有破冰之势。 二则,连州侯世子在行水榭上遇刺,险些溺亡于冰潭中,现今还缠绵病榻。连州侯震怒,下令彻查,誓要缉凶,将其碎尸万段。凶手未明,坊间却不断有流言传出,传世子遭遇蹊跷,实为亲信所害。 桩桩件件矛头直指都督府,将闵阿按在了图谋不轨、逾杀诸侯子嗣的问罪台上。每日都有都督亲兵巡捕,将乱嚼舌根的平头百姓抓去,囚牢人满为患。一时间,城中诸人噤若寒蝉,街头闭门萧索。 流言尘嚣甚上,连定栾王来者不拒、私养后宫的传闻都在此等声势下,激不起大波澜。连带地,城中几个向来猖狂无惧的权贵公子在昨日,被责以妄议王侯之罪,于府衙围众前脱裤子挨了数十军棍后闭门思过这一桩,也只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 狂风中飞絮蜉蝣皆亡,只余檐下挂冰,斩露锋芒。 第其跪地禀报。 今安手中一把黑弓,在十指中绷至满月,扣弦的箭尖指向五丈外的红靶心。 小淮在一旁捧箭,不由得疑惑,“在街上随意抓人,就算他们堵得上悠悠众口,难道还能堵住连州侯的疑心吗?” “堵不如疏,谁都知道这个理。然罗、闵两派之争已经摊开明面,遮掩也来不及。那么闵阿现在要做的,就是守好名声,不做以后上位之势的拖累。既然按捺不住流言,不若以武力威吓。向来,言语之机哪能抵得过刀尖之利。”燕故一捧了碗冒烟的热汤守在炭炉边上,啧啧惋叹,“就是可惜了我那些银子,白花花地流出去,只听了个响声。” 听得晕头转向,小淮木着张脸,只抓住了一点,“他连无辜百姓都抓,还要什么名声?” 长箭破空扎进靶心,透背而出。今安将仍在颤弦的黑弓搁在小淮手中,顺手揉了揉他的小辫子,解他疑惑,“坊间流言三人成虎,真假难辨,此时抓人是肃清流言为官正名,是冠名堂皇,是正义之事,左不过得了个滥抓无辜的诨号。但若是真让流言传成势头,假也变真,把他的野心坐实,到时不必朝廷问罪,罗仁典也能以查清为由将他扣押。就算能避过此劫,闵阿政绩留下不忠不义的黑点,上位之时怎能服众?孰轻孰重,闵阿明白得很,所以他反守为攻。” 小淮晕头转向,抱着弓坐下:“真是弯弯绕绕得很。” 燕故一轻嗤:“让你总是跟卫莽那老糊涂呆一起,看罢,老糊涂养出个小糊涂。”话落就被人狠狠推攘一下,手上碗倾汤倒,洒了一地,险险把炭炉浇灭。 最后是今安揪住小淮的辫子让他冷静下来。 “所以闵阿此举只会加重罗仁典疑心,内忧外患,但看他如何周全。罗、闵两边远臣权重太轻,不值去探。近臣又颇多独善其身之辈,无人肯做出头鸟。罗孜一事险些成了无用功,令我只能去雇人传播。”燕故一无奈拿了湿帕,去拭衣袖脏污,“能有现在这等局面,其实也不算浪费了我白花花的银子……今天到底是煲的什么汤,这么难擦。” 小淮幸灾乐祸在旁边笑。 这时,阿沅疾步走入亭中,向今安附耳来报。 “王爷,六殿下已到城外。” 这一日,裘安来客。 枝头梅蕊,粉白两色。付书玉坐在窗前翻书,听到了外头由远及近的鸣锣声,惊起雀鸟,离檐而去。 笙儿捧药进来,“听说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贵不可言,侯爷亲自出城去迎。” 白瓷碗装着稠黑药汁,被搁去床前案台。床上躺着个面若敷白的男子,眉间笼罩的病气杀去以往所有浪荡之色,颓靡不堪。 摆了靠枕让他半坐起,付书玉端碗舀起一勺浓药,吹开热气,递去他唇边。 罗孜滚喉咽下,身上暖意熏得他眼角发红,“我从未见过我母亲,常听舅舅说她是个很温柔的人,我小时生病常幻想若是她还在,必不会放我一人喝这些苦药,躺这冷寝。虽然许久没有想过了,但她……应该就是像你这般。” 面前女子低颈一笑,鬓边的白玉兰钗镀着窗外薄日,于她杏色衣衫、玉色肤上流转光华。她温声道:“小女子险些流离失所,幸得罗公子庇护,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不过是在汤药上费些心思,算不得什么。” 碗中药汁喝尽,在女子柔荑捻着手帕为他擦嘴时,罗孜情不自禁地扯上她飘落的袖尾,道:“等我病愈,我便风风光光,明媒正娶,聘你为我的正妻。” 闻言,她顿时抽出手,随即羞怯地别过脸:“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小女子不敢私自答应。” 在罗孜被拒要恼时,又听她说,“小女子此时只愿,公子能尽快痊愈,不受病魔苦痛。”轻易又是化作一腔柔肠。 “近日守在公子身边无事,小女子可否向公子讨个恩典,去书房取些闲书来看?”用欲说还休的这一句,付书玉拿到了通行令牌,终于离开这间药味苦臭的屋子。 冷雪覆没的廊边,正堂院中诸侯在与客人说话。付书玉经过时,凑巧透过月窗上的锲口往那处看了一眼。 玄衣金绣,枣红披风。半张轮廓深刻的侧颜,漏光处一眼掠过,激起惊涛骇浪。 付书玉一瞬变色,快步离去。 笙儿追上前,看出不对劲,“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付书玉曾遥遥立于皇宴上远观。看蒙骗人眼的盛世辉火,广寒高台之上,圣上大赦,群臣拥贺,山呼我朝之幸,只为一人。 威名赫赫的定栾王,从前主北境之时,麾下有三大将。一位是如今自请脱甲卸爵随她南下的卫莽,一位是正代掌北境的主帅孔延,最后一位,杀名最盛。 天横贵胄,负尽骂名。当今六皇子,凤应歌。 凤应歌,十二岁前他是大朔遣去夷狄为质的低微皇子,十二岁后,他是前往北境以战功肃清骂名的少年将军。 凤雏龙子,何故远道而来? 第84章 驚冬闕(二) 火把从长街尽头蜿蜒而来,浩浩荡荡来到府前。 冷铁佩甲,高马明轿,将偌大府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堂皇如昼。 当中被簇拥着的一人,玄色曳撒,雪中流金。 小淮攀在屋檐上遥遥望着这幕盛景,一脸晦气地晃荡靴球:“刚走一个,又来一个。” 李管家站在底下唉声叹气:“贵客深夜到此,是要借宿吗?前夜才收拢了一大批,现在哪还有这么多空院子容下这么多客人?若是不便留人,可是怠慢……” 燕故一在外迎客,当面表达了同样的担忧。 无星夜幕,庭前雪被繁重车辙搅成揉皱的绒毯,雪沫沾上同样冷漠的玄色袍裾,猎猎作响。 正抬头打量府前牌匾的贵客闻言轻呵一声,眉骨阴影压进眼瞳,似笑非笑,“燕军师这是在赶客?” 燕故一便揖一礼,“燕某不敢。” “说是不敢,燕军师的胆量向来可是比谁都大。”他的视线从黛瓦白雪落下,转到身后垂袖而立的温雅青年身上,“怎么说,本宫与你也曾是生死之交的患难情谊,故人重逢,便不值得长歌以贺,秉烛夜谈一场吗?” “殿下之命,燕某不敢违逆,这便令人备下酒菜。” 一人说情谊,一人分尊卑。 其余人皆在这剑拔弩张的漩涡里拱手低眉,深怕殃及。只风眼中的二人面色不改,当是寻常。 凤应歌一掀袍裾,提步踏进,“本宫听说这间府邸来了许多不相干的东西。燕军师,若是你能把矫饰脸面的功夫放在正事上头,何必有这些脏东西到将军面前碍眼?” 燕故一落在半步后,“殿下虽远在千里之外,却无所不知,令人深表钦佩。但,到底是碍着王爷的眼,还是碍着别的人谁的眼,尚待评说。” “许久不见,军师的嘴皮子越发利索,本宫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燕某不敢。” 廊灯高悬,暖光驱不尽低回的霜雪,随袍裾跌宕。说话间就过了一座院落回廊,迎面一队人走来。 凤应歌漫不经心抬眸扫过,定在一处。 对面领头的李管家登时浑身一栗,心说自己什么运道,随便捡了条路也能撞上人。在几步开外那双目光锋利的眼中,他颤颤俯身拜了又拜,“贵人见谅,小的在清理打点院子,不慎扰了贵人,这便退开,请贵人先行。” 说罢领着人避到廊下,一行人在浇头的风雪中弓首以待,等待掌灯照下的煌煌贵胄先行离去。 顾羌挽着水袖停在最末,垂首看阑干下的长形花圃被厚雪掩埋,一丝翠色也不见,生机寂寂。映着团团辉火的檀色廊道上,红玄两色袍尾迤逦拖曳而过,停在眼前。 不知何故,但心有所感,凉意从粘雪脚底附骨爬上。 “将军点了两夜的那个戏子,就是你?” 低冷的声嗓,随着沁进衣内的寒意,教人陡生颤栗。 长剑出鞘声。 薄若冰叶的长剑削乱了回廊此间的浮光夜雾,迅疾在持剑腕上打了一个剑花。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那点淬芒的剑锋破开雪幕,抵去那名男子的喉间。 白雪落上嗡鸣不止的同色剑身。 冰铸的剑锋悬在喉间一线,往上抬他的下颌,“抬起头来。” 在几可凝作实质的杀意面前,什么力持镇定都是虚的。及踝的厚雪将膝骨冻住,颤抖着的喉舌在隔层皮肉的剑锋中,从口中凉到肚子里,唯恐一个动弹不慎,就是血溅三尺的下场。 连跪下求饶都没有余地。 低垂的目光被迫地,从曳地的红玄袍尾掠向刺金攀蟒的大袖,持剑人极高,站在离地三尺的廊道上,教仰望的人几乎折断脖颈。 贵客高高在上,从高眉深眸中漏下睥睨的施恩,俯瞰蝼蚁,口吻轻慢,“也不过如此。” “殿下。”燕故一上前一步,“殿下初次进城,不宜开杀戒,以免留下话柄。” “哦?”凤应歌便扯开个笑,头也不回,“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脏东西,死在本宫剑下,是他的福分,合该感恩戴德。这番大功德之事,何人敢妄议本宫?” 燕故一折起眉心,“王爷见不得府中流血。” 长剑嗡鸣,点在深眸中的锋芒从眼尾扫向他,“本宫自会收拾干净,不惹她烦心。” 雪越下越大,快被埋了的顾羌听人言语轻易定他生死,满腹冤屈,深感今年撞了邪祟,早晨刚签了卖身卖命的生死状,晚上又不知缘故惹了尊杀神要取他性命。只等喉间这剑一抹,他便可再去阎王底下按手盖章,结束这啼笑皆非的残生。 但不甘心,不甘心…… 一个冤字尚未憋出口,另一列明灯在回廊对面亮起,有人扶栏而立,看向这边,“凤应歌,你是来砸本王场子的吗?” 生死一线,顾羌切切感受到寒毛被割断的冰锋,在刺进皮肉的前一刻停住了。头顶上神色冷凝的杀神,陡然挑起嘴角露出个笑。 寒冰龟裂,春风拂过,未有暖意,反令人毛骨悚然。 “应歌岂敢。”长剑收回负于身后,深眸转去朱袍飞白挟身的那人,深深凝望,“将军。” 长久梦中人,一朝迎面来。 凤应歌在今安任千夫长时被分到营中,做了她手底下一千个兵的其中之一。随后五年,北境七座州城收复的无数战役中,他踏过一步步生死关卡走到她身边,走到统领一方的将军高位。 而后满载盛誉,班师回朝,毅然决然旋入了夺权伺嫡的权势暴风眼中心。 等待他的,是高位上爪钝心明的老虎,是同样在身后野心勃勃窥探的豺狼,是如履薄冰的两年间交加其身的伤痕,和摧毁修补后日久弥坚的盾甲。 这一切,大约都是为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这个人,这双琥珀瞳眸再一次专注地看向他。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68节 距上一回相见,春秋寒暑轮回翻覆,人间已坠亡六百多轮旭日清月。 故人还似往昔,又比往昔光芒更甚。 一下下碾落厚雪的步履,招展至晃眼的团团灯盏中,那道高挑人影渐渐走来,从千里外黄沙长垣走来,从虚妄的午夜梦回走来。 凤应歌听见自己心底一声叹息。满足,又不知足。 —— “去岁将军赴王都封王时,应歌正奉命往鲁番州内,因此错过了与将军的会面。阴差阳错推后一年,直到今日才再与将军相见。” 竹叶湔雪,提炉温酒,香雾刚起,燕故一便道酒力不胜先行告退。今安凤眸轻合,看着对座人挽起攀金大袖,提壶为她斟酒,亭檐堆雪在他身后不远簌簌掉下,玄衣墨发深沉。 一举一动,莫不是高位者俯仰合度的优雅,早与当年拍坛大饮的张狂少年大相径庭。 小淮在一旁呸瓜子皮,指指点点,“殿下喊错了,王爷已经是王爷,不仅仅是将军。” 凤应歌不置可否,举杯轻轻一碰今安手中酒盏,瓷器相击,酒液清亮回旋,“对应歌来说,将军一直都是将军。” 言罢一饮而尽,眼尾扫向小淮,“倒是你这扎辫子的小鬼头一点没变,还是这么幼稚啊严淮。” 小淮气得跳脚,“你才幼稚,你个只知道哭鼻子的讨厌鬼!” 对座人神色如常。 今安冷声一斥:“小淮,不得无礼!” 前刻还张牙舞爪的少年霎时静下,乖乖收声站去她身后。 凤应歌低睫敛去眼中异彩,一瞬又复常态,“许久过去,他还是这样喜欢缠着将军。” “无需拐弯抹角。”今安将未饮一口的酒盏搁回桌上,凤眸抬起审视他,“殿下何故来此?” 亭灯下这副高眉深目英俊到邪气,倏忽又被挑起的笑弧软下线条,“将军,应歌前来只为见你一面。” 当年单名关破,大朔北境戍卫军终于平退了夷狄铁骑的南下侵略之势。作为议和条约之一,入夷狄为质七年的六皇子被护送回朝。与此同时大将军严绍赴王都授功,折返带回了一个孤僻阴沉的少年。 起初,今安并不知道被安排进她营中的这个少年是什么身份,一视同仁地将这个刺头身上的刺一根根凿平,刀削斧砍,说不服就打到服,直到人心服口服。 等到大将军严绍面有难色地言明少年身份时,贵不可言的六皇子已经被捶成她身后的跟屁虫,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当然,就算提前知晓了少年身份也不能避免这结局。最多在燕故一卫莽挑衅人时,今安会聊胜于无地劝架几句。 但无论是冰释前嫌,还是生死患难,最终也在北境遮天蔽日的黄沙中离散。 两年高位锤炼,足以让当年策马回眸的明艳少年变得面目全非。 但这般在暖灯下柔目一笑,又依稀能见到当年的影子——十七岁的锦裘少年红着眼眶,随班师回朝的兵马渐渐消失在崎岖的黄沙丘壑后,忽又扯缰策马奔回,对她说,“将军,不能与你同证北境一统,是应歌毕生之憾。应歌当铭记今日,不忘前耻,只愿终有一日太平之道上,能与将军并肩而行。” 如今看来,他或许做到了,只是以何等代价,她不得而知。 第85章 驚冬闕(三) 今安久久寂声。 一向浅淡的凤目中难得有些怅然,看去弥深吞光的夜幕,又看向眼前人。 雪粒落上与夜幕同色的玄衣,凤应歌抬指伸向她,在半空中停下,执起酒盏再敬来,“初到裘安,应歌人生地不熟,不知将军可有闲暇带应歌一游?” 人非草木。 物是人非。 “殿下之邀,本王无从推辞。” 一场冬雪未停,从故客来到的暮夜下到隔日晨晓未明。 庭前白絮扫了又扫,很快又漫上一层。风雪挟身,燕故一提灯穿行无顶遮挡的几处院落,往前头烧起暖炭的地方疾步走去。他的身体从前在北地留下旧疾,天遇寒便离不开炭笼裘衣,手足仍是滞血僵寒。 阿沅路过,好心给他塞了个手炉。 手炉外包了棉布贴合缝起,不如以往烫手,暖意熨帖。 阿沅脸上隐隐得意,“书玉姑娘之前做的,像你们这些糙老爷们哪能想到这种东西,平白让我跟着冻了好多年。” 燕故一反复捧玩手中的小玩意,“虚有其表,一摔就碎。”拿着东西走了。 阿沅在后面冲他挥拳头。 直到打帘入堂内,炭烟一熏,肩袖薄雪被近侍围上掸净,捧来热茶饮下,身周僵滞的寒意才稍稍退去。指节尚算舒适,便不必如往日等滞血回涌,浪费一些时间。 窗口还压着暗色,近侍早早点灯磨墨,一应备好在信折堆叠繁乱的案上。燕故一坐下,搁下手炉,提笔沾墨,点上摊开的信笺。 入裘安后事情反倒比在洛临时还忙些,不仅要挑拣各州快马送来的讯息,分清轻重便于呈上,还要时不时处理卫莽那厮捅出的烂摊子。 桩桩愚蠢之极,令人难以忍受。在第三回 在信上写“不必再问,自决即可”,险些就要写成自裁。 窗起薄光,门帘被人自外掀起,卷入雪花粒粒,沾上来人的黑色练功服。 今安已对燕故一处理事务时堪比入魔的状态习以为常,兀自在窗前散去练功后的热意。等到他停笔间隙喝茶时,与他讲明贵客来意。 燕故一搁下茶盏,凝思道,“鲁番在大朔版图最西,西临淄罗,战事频发,商贸农作皆是动荡,民不聊生。长此以往,灾民举凡逃难东迁,少则数十数百户,多则数座村落。而鲁番侯早已向朝廷请旨请兵不下五回,回回落空,民心已失。” 他尚在推算鲁番局势,便听今安直入靶心:“北境与上东州虽近边界,但不乏强兵防线。至于王都南下至宿丘关一带,连靳平菅等州地处中原,远离动乱,诸侯又多深耕者,民心尚安,轻易动不得。唯有鲁番五州,空有大片疆土,却无强兵,商农未兴。” “所以去岁北境一统,朝廷偏偏在那时派人前往鲁番交涉,所为是何?”燕故一这样问,但凝重面色昭示着他已经知道答案。 “皇权与诸侯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此兴彼衰,轮回不止。”今安站在窗前望飞白飘零,“只不过夷狄强弩先造外患,朝廷无余力攘内,也无正当由头。且诸侯分割拥兵,一州去则周遭都不肯罢休。一旦他们警惕心起,不甘做皇庭集权的盘中物被步步蚕食,必起大乱。” “但今时不同,大批灾民东迁,蜀中各州收容无能,便上折朝廷赈灾,再奏鲁番官僚不力。又逢北地平乱收回兵权,朝廷正可借赈灾由头,遣兵下调,堂而皇之逐步收拢鲁番当权回朝。” 说着这些,今安转头,迎上燕故一骤然瞠大的眼睛,“这些只不过是最必然的猜测罢了。” 他喃喃低语:“但有迹可循。一旦鲁番成事,以此为据点逐步削弱周围蜀中诸侯权力,再沿南沿北依次扩张。那么皇权集中,诸侯形同虚设,即便时力深重,也是必然。” “最后,大约也不需要诸侯这种分割势力的存在。”今安垂眸望去炭盆中烧透的烈焰,火星四溅,“燎原之势,一隙则成。本王不知道鲁番现时局势为何,但从去岁到如今,一年时间,可做的太多了。且,凤应歌有闲暇到这里。” “他说,他是来见王爷的。” “你信吗?”不等他答案,今安轻轻笑,“他确实曾与我们同生共死五年,但与此同时,他是这皇权利益下的享有者、拥护者,这一立场,他从未更改。” 燕故一便静下来。 “诸侯之兴,是在夷狄入侵、朝野无力别顾的这二十年。如今北地已平,即便是佯作和平的表相,也足够他们腾出手来。”今安甚是感慨,“果真是躬身入局。去岁本王在朝中听闻鲁番之乱,只叹平民之哀,今时才觉唇亡齿寒。” 唇亡齿寒。 燕故一饮下一口冷茶,浇进心头寒意,“王爷如何打算?” “不急在一时。”今安话锋一转,“倒是闵阿这出好戏,燕大人,你尚未取信于人呐。” 燕故一嘴角挑笑,应声作揖,“属下自当竭力。” 正事话毕,今安随意看去桌上包裹精巧的手炉,“这小玩意倒是别致。” 他随口道:“暖手用的,不值什么。” “哦?近来是有些冷,便借本王——” “王爷福泽深厚,自当身强体壮。不比属下内寒体虚,才需用到此物。”当即吩咐近侍送客。 —— 裘安城内最负盛名的一座戏楼被人包下了,在人潮熙攘的上灯时分。 消息一经传出,便在城中掀起轩然大波。 游春苑虽只是一座戏楼,但谁不知背靠权势,又擅经营,涵盖了城中大半数说得出名号的名曲伶人,举凡官家权贵饮宴,莫不都要从中请出几位前去捧场。 包下戏楼此举,所掷金银尚且不论,首先便不知碍了多少有头有脸人物的宴场门面。更稀奇的是,竟无人出来追究挑事。 令人细思极恐,又不由猜测其中风月事。 究竟是哪位背景深厚的豪客一掷千金,为的又是博取何等绝世佳人的欢心。 各种猜测从晨午纷纷嚷嚷说到日落,直等到楼前聚集的过客被佩剑兵士清去数丈外,半条长街空空,只见冷铁火光交错中,一队呼拥而来的车轿停落门前。 早去的人还能守在对面酒楼上,在熙熙攘攘的缝隙间看到一点朱色衣角,晚到的人就只能对着紧闭的楼门和遥遥传来的戏腔声,扼腕叹息。 几根修长指节挪开窗撑,棂格落下,外面一切窥伺的嘈杂变得模糊不清。 窗边人转过身来,一身玄色镀红缎金绣,墨发佩红簪,展袖对她从容而笑,“应歌选在此处,可合将军心意。” 设宴处在二楼垂帘雅间,通过挑空的中庭,一楼高设的戏台一览无余。绯绯珠玉,鸣锣丝竹,戏腔蝶影,只为讨好全场唯一的贵客。 可惜贵客视若无睹这份华奢,未曾多看一眼,只质问摆宴人:“殿下当真是想让天下人知道你我交情匪浅吗?” 不知是哪个词取悦了他,闻言,凤应歌眼中笑意越深,“应歌一直认为,以将军和我的这数年情谊,合该天下皆知。” 今安便也笑,凤目冷然,“今夜过后,便能如殿下所愿了。” “理应如此。” 说话间,他目光一定,定去她的鬓端,那里无任何繁饰,只有锦绣红缎垂落在鸦发中,“将军似乎从不佩戴钗环之物。” 今安一言不发,环胸看他。 凤应歌混不在意,心思终是按捺不住,伸出手指隔空描摹她轮廓,“想来长剑是与将军匹配些。但应歌又忍不住想,若是这里簪上珠玉,该是何等——” 美轮美奂。令人不禁遐想是珠玉称人,还是在这无上美色中黯然无光。 他话未尽,隔案而坐的人已退开,站起身,离去拂起的大袖尾划过他指端。 柔滑,抓不住,蜷紧指尖。 她今夜仍是一身红袍,金绣银纹,挟裹曼妙。又锋利得,不近人情,望而生畏。 许多年前就习惯了红衣的人,一向不多挑拣,便不知在旁人看来,两张上等的容貌匹配同色暗合的衣裳,是怎样一种巧妙的暧昧隐喻。 今安只知有人将图谋遮掩在言之无物的虚情之下,吹吹打打要人陪着唱戏,还要人鼓掌附和。 怎的不多花些钱雇人来唱,扯她上场作甚。 推开前一刻被人合上的窗棂,循着缝儿穿进的细雪干冷,长街上一派人为所造的萧瑟,空空落落,只在沿街巷口的昏暗下,立着些看不甚清的人影。 目光漫无目的巡视。 身后有人走近,毫不掩饰足音。 近到一尺之处,声嗓贴上她耳畔,“听闻将军在洛临城时,曾与一男子同出同游数日。应歌实在遗憾不能得见,也实在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得此殊荣?” 这句话失了分寸。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69节 今安本该反唇相讥,但她没有。背在身后的拳头顿住,一瞬失神,甚至忘记推开靠得太近的人。 打开的窗棂下,斜对角的巷口处,站着一个人。 夜色昏暗,雪洒如盐。云水蓝斗篷包裹长身墨发,柔软的缎料随风沿着他殊丽的轮廓骨线缓缓起伏。 他正抬头望向这里。 第86章 驚冬闕(四) 今安立在游春苑二楼窗边向下看,距离不近,夜雪缭乱,并不能看清巷口那人的面容表情。 只有模糊的轮廓,和雪中鲜亮飘逸的云水蓝。 他连伞都没撑。 风大了起来。 “将军在看什么?”身后的凤应歌跟着往下瞧,随即伸手握上她撑窗的手,窗棂支撑失力,一霎重合,木板拍起的风声将慢入的雪粒搅散。 迷人眼。 窗板一合,彻底隔开了底下长街人影。 “外头夜深风大,没有什么好看的。”他借着这一时半刻的松懈向她微微倾身,“将军小心雪寒……” 下一刻,往腹部袭来的力道迫得他弓身一退,反手挡开。大意间,顾得了下面,却顾不了上面。 灯下阴影一晃,髻上红簪被人反手抽出,挟着锋芒尖啸,向他眼前戳来。 烛火被衣袂风声扫过,摇摇暗了又亮起时,凤应歌已被抵去观戏正座的椅背,无路可退。 肩背硌上木刻的繁复花纹,头颅因尖物在前被迫后仰。上等玛瑙琢成的玉簪浑然天成,首镶金丝,尾端削尖,美不可方物,瞬息变作取人性命的凶器,刺近他漆黑眼瞳的一线之距。 面前人凤目含霜,居高临下。 珠帘隔开的外室,持剑守着的护卫们听闻动静,当即要拔剑入内救驾。 被凤应歌厉声喝止。 凶器悬目,他面上丝毫未见慌张,反有闲情逸致挑起个笑,事不关己般,“将军为何如此?” 今安在咫尺间看他,“殿下这两年技艺不进反退呀。” 他仍是笑,“应歌从来不是将军的对手。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言有未竟之意。 她低目,长睫敛去明光,一泓琥珀浅波便深得,可以看清他的狼子野心,似乎也可以容进他的狼子野心。 大朔人面上轮廓大多平缓,他则深邃如刻,高眉深目,英俊异常。额眉至鼻梁的纵线犹似山脊崎岖,听说肖极他生母,传闻中曾艳冠六宫的胡姬。 这三分异于常人寡淡的稠浓,为昔日的胡姬挣得扶摇而上,无尽盛宠。只可惜红颜薄命,君恩朝露。在她故去后,也成了她儿子备受苛责的亡命符。 少年时他骨相未成,姝艳更多,也鲜少有笑。一则实在无多少乐事,二则笑起过于女相,过于肖他的生母,常常招致灾祸。 如今,他常笑。 或许是终于握在手中的实权是他的乐事,或许是无可避免的种种算计使他藏起真面目。 是何原因,今安不想去计较真假。 她将红簪尖从他眼前挪开,掠去额鬓,重新簪上他的发髻,声嗓低柔,“小凤,这两年你想必吃了许多苦。” 凤应歌神情怔住。 “但殿下,已经是殿下。”今安将发簪归正,定定看他一眼,转身离去,“殿下何必耍弄这些伎俩。你我已隔鸿沟,你我心知肚明。” 踏出游春苑,那一处昏暗的巷口早已无人,只有雪色堆叠。 阿沅撑伞迎上,替她遮去随夜深飘落愈重的雪粒。 轻飘飘的雪花日渐积重,扑簌簌在伞面砸出声响。每日长街清扫不停,仍是满目厚白,夹霜刺骨。可以想见在此中站上一时半刻,凉意随体温消融沁进衣裳里,该是何等狼狈又苦寒。 今安在门前停了几息。 阿沅扶起轿帘,觑她面色,忽道:“虞公子在那里站了两刻。” 提袍动作一顿,今安神色如常坐进灯火幽深的厢座,看她一眼,“你多话了。” “属下知罪。” 声势惊人的王侯车轿在雪中众目下招摇前来,招摇离去,踏乱长街。中途一匹黑马离队掉头,循着隐秘小巷在夜雾中飞驰,踏进三庙街。 而同在三庙街的闵府此时,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闵阿坐在上首,喜怒不明,“燕卿似乎极为喜欢扰人清梦。” “都督见谅。”说着见谅的人面上无半分愧色,坐下饮茶,好不自在。 “每次与燕卿会面,总要令本官吃上好大苦头。前是议事揭发,群臣对我生疑。又是罗孜遇险,众人皆说是我闵阿图谋不轨,只差一个证据确凿的名头,便可解罗仁典心腹大患,教我人头落地。”闵阿声如钝刀,沉而隐含杀意,“一环扣上一环,桩桩件件没有定栾王的暗中手笔,没有燕卿你在其后的出谋划策,本官是半点也不信。如此,燕卿可有话辩解?” 落下的窗棂外层层黑暗漫上,不见如常雪地映光,隐隐有甲胄撞击声回荡。 燕故一不怯不惧,“小不忍则乱大谋,都督。” “哼,本官忍的已经够多了。你言之凿凿欲与本官互利,却是无半点作为。”闵阿坐靠向后,“实在是令本官,颇为疑心燕卿用意。” “燕某无可辩驳。”燕故一长身而起,礼作一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信与不信,只在都督一念之间。” 静默到窒息的空气里,闵阿垂眸审视座下人,半晌,二指并起一挥,“你今夜来又是何事?” “定栾王将于明日在雾明山夜猎。”燕故一扬起的大袖挡上烛火,在墙面扫下一片巍巍阴翳,“她与下属时时相约狩猎,且自恃武功高强,常常是轻骑简兵,遣走暗卫近兵于山下查猎驻守。” 迎上闵阿若有所思的目光中,他说,“如此良机,不容错过。燕某特来告知都督。” “良机?” 燕故一目光一凛:“杀人良机。” 屋内一霎寂静。 蓦地烛火一晃,闵阿笑起来,哈哈大笑,骤又沉下神色咬牙切齿,“你疯了?王侯在别州遇刺身亡,即便本官现今当真坐在那个位置上,也万万担不下此等罪责!何况本官如今流言缠身,众目睽睽皆在我,如何能再有行差踏错?不说此行艰险,但说你有此居心……你——汝等居心叵测,果真是要害我啊!” 声声喝骂砸落下座人脊骨,灯下袍服竹立,修直端肃。 “水至清则无鱼,官场之道,都督比燕某分明。在一干身有污浊的入局者中,若是都督遗世独立,反倒惹人生疑。恰恰此时你流言缠身,众目睽睽看你,世人皆道你不敢,你需避嫌不出,才最好摘去嫌疑。”燕故一振袖而落,举目望去上位,“都督可听过,祸水东引?” 第87章 白露夜 “……两人曾并肩作战多年,一人高升又南下掌权一州,一人回到王都重当无上荣华的龙子。说是般配,可就太般配了。”街头巷尾流窜起的曲折故事,若说没有人在暗中散布,段昇是半点不信。 但流言传播之快,不到半日连府里后院洒扫的仆人都知道了,躲在角落喁喁私语,正巧被经过的虞兰时听去。 正正踩中了段昇的忧虑。他最近心中七上八下,被遇着的这么多事情吓得不清。先是表哥无故前往定栾王府做客,不过两日便被人连夜送回,脸上手上都受着伤,什么缘由都问不出来。 “表哥,你说巧不巧,先前行水榭上和你发生冲突的那几个人,最近几日都被官家找了由头或打或罚,现在全缩在家里不敢出来见人!”若不是礼仪拘着,段昇简直要捧腹大笑,“他们前日还围攻我让我交出你来,今天就挨了板子哭爹喊娘地被抬回去,面子里子全丢尽了,叫他们还敢再出来丢人现眼!简直大快人心!” 他在这里讲得唾沫横飞绘声绘色,听的人只在发呆。 手上被纱布捆了严实透着血迹,脸上还有淤青,像是进去活受罪了一场,问他,却什么也不说。 没有人捧场,段昇表情讪讪地收了话声,想起一遭,又凑过去,“表哥,你说出手整治的,会不会是你前两日过去做客的那家……” 不敢直呼名号,吞吞吐吐,但即便没有说名号,也让面前人一下回过神来,眸光亮起又暗下,低低一句,“就算是又如何,不过是怜悯而已。” “段昇,我已经收了我的痴心妄想,你也不要再提。” 说着不要再提的人,像抹游魂似的在院里自闭了一日,逃避什么似的匆匆定下洛临回程。然后到今天,听说新来的贵客在游春苑设宴。 段昇知晓人出去时,拦也不及。 然后是在游春苑前找到人,中途发生了什么,段昇一概不知,见虞兰时神色如常,便也不敢多问。就是他身上外罩的斗篷湿透,掌心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水雪水混作一团,名仟忙忙提着伤药过去重新上药。 刚把伤口处理好,院外进来人,说老爷让表公子过去一趟。 段风乾回到裘安的两天来棘手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片刻不得闲。棘手事多半聚焦在罗仁典与闵阿两派中,但他夹在中间,问心无愧的一派清流,在此等混杂中也显得格格不入起来。近臣里颇有些声音说是他于中间操盘,好拾得渔翁之利,且这些声音越来越大。 今日又收到一封来信,段风乾看完,遣人去传唤,兀自坐在书房灯下沉思。 屋门厚帘一晃,来人随弥漫的风雪踏进,一身云水蓝扫去薄霜,从容行到堂下一礼,“见过姑父。” 这一声将段风乾从沉思中惊醒,就着挑亮的烛火往堂下一扫,凝目去笔直站立的少年身上。 说是少年,但过完这个冬节就要十八了,身姿已是青年轮廓,全不见前几年的稚嫩影子。竹节似拔高的少年郎,见一次总叫人感慨一次,流水过渐渐洗练的风华,底下世故暗藏的机锋。 堂中人抬起一双眼,还映着院里扎进窗缝来的雪光,“姑父寻兰时前来是有何事?” 这话,段风乾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沉吟一会儿,捡了乱麻里的一个头,“听闻你在洛临城时已与定栾王相识?”觉得突兀,不免接着转圜,“非是姑父责怪你什么,而是理清缘由……” 谁料虞兰时已轻声应道:“是。” 段风乾一怔,大抵是惊讶于他的干脆,下意识一句,“什么?” 堂中人再次说道,“因一场船祸,兰时在洛临与定栾王结识。” 这件事情段风乾已经知晓,几刻钟前,在洛临来的书信上,此刻真正听到,心潮起伏,“那定栾王此趟来裘安,你后脚便到,可也是……” “是。” 一丝辩驳犹疑也无。 堂中顿时针落可闻。 手上信件折了几折,墨迹透纸背,笔笔惊心动魄。段风乾因着少年的坦然,几乎不忍苛责,“你可有想过你父亲知道时会如何?” 虞兰时再作一揖,“兰时回洛临后,会向父亲一一告知请罪,面临如何责罚都是应当。” 段风乾一叹,“他已经知道了。” 云水蓝袖一顿,他抬眸静静看来,等着下文。 “你父亲来信已言明始末。他在你从洛临离开五日后才知晓定栾王仪驾也向裘安,但阻你已不及,便快马加鞭来信告知我,让我趁事情未揭起时遣送你回洛临。” 段风乾深感事件重大,苦口婆心,“姑父不知你究竟是为何情由。但从定栾王来裘安那日起,迄今为止已教两大氏族搅入乱局,吃尽苦头,你一无官之身,何曾能与此相较。此时抽身而退,还来得及。” 一番话落,虞兰时神态不变,“姑父劝告皆是为我好,兰时不会辜负。我已定好回洛临的时辰,不使姑父姑姑继续担心操劳。” 信中虞之侃字字谨慎肃然,原本以为费尽周章也不能使人回头,谁知短短片刻便峰回路转,段风乾有些瞠目,“如此甚好。”又是担忧,“你可是在骗姑父,行缓兵之计?”就像他家里那个混小子一样,常出昏招,让人措手不及。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0节 虞兰时摇摇头,在烛火雪光交相辉映中露出个笑,“兰时意已决,既说与姑父听,便不作诳语。” 段风乾这才放下心来,又细细交代了一些回程事宜,才使人下去。坐了半晌,心中仍不安定,又遣人去唤段昇。 侍从提起的小灯照亮曲折重重回廊。檐下雪落,扑簌着为无月的风霜添笔冷清,冷清到无人抬头看太寒的夜空。 外客来而无声,立在墙头远眺。 段府的守卫只在地上各处院门,巡逻有序,却没有布下天网,只站在墙头看上片刻就能摸清其中关窍。 今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踏进这里。 大概就是昏了头。她行事向来有根底,不做无所谓的事情,这般一细思,登时脚跟后挪,就要往来路折返。 “表公子真是会折腾,好不容易快好的伤口还能弄出血,大晚上不说一声就跑出去,害得我们好找……” 停松拂梅的廊道上,多嘴的仆人走过,这点声音跟铁钳一样钳住了今安的脚跟。 就这么循着来到了这处院落。 稀松平常的瓦墙松梅,隐隐一缕将开未开的香气,窗前的烛火刚被人挑暗,昭示着夜深人静,屋中人已经歇息。 蓦觉索然无味,鞋履又顿。窗缝间泄出一丝琴音,攀扯她衣袂。 风雪夜的窗不知何故没有合严实,就着两盏暗暗的烛灯,倒映半副伏案弄弦的身影。推开不大的缝儿,窥得一片流光跌宕的云水蓝袖尾。 琴音磕磕绊绊,一阵雅致清音后,又急转而下乱不成调,如垂髫小童的兴起玩耍。 琴音骤停。 “你来了。”窗里人说,往日清玉般的声嗓有些低哑。 推窗动作一瞬顿住,无故夜闯的人久违地体会到手足无措之感,下一刻,窗门大开,人影翻进来。 窗户复闭拢,今安环顾一圈昏暗的室内,有些稀奇:“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当然知道。”他的话里带出一些得意,手下随意地拨弄了几下,“我不知你何时来,何时走,但一直以来,只有你会来。” 琴音不着调,说话也不着调。 炭火煎烟,他坐在离窗有些距离的琴案边,半身笼在明火下,半身隐在昏暗里,抬头时墨发垂荡在袖上,向她伸手,“过来陪我坐一坐。” 面前人难得的胆子大,今安走过去,脚下碰到个东西,骨碌碌滚了几圈,撞在凳角轻碰一声停下来。捡起一看,是个手掌大小的青釉瓷坛,圆肚小口,酒香残留,已然被人喝空了。 将小酒坛搁上琴案角落,坐在长凳上的人顺势往另一边挪,伸手拍拍凳面,殷勤邀请她,“坐这里。” 近瞧才发觉他的眼尾颊侧都是红的,面皮白的人禁不住酒熏,一看便知。伸出手指让猜都不知道是几根,反倒来握她的指尖,还有点嫌她烦,“你在比划什么。” 今安啧啧一声,“看来真是醉了。” 他立即反驳,“我没醉。”强调一次不够,还要再说一次,“我真的没醉。” “行行。”今安敷衍,问,“喝了多少?” 他比出两根手指,“一坛。” 这一点清冷外表下暴露出的违和,令今安实在忍俊不禁。 虞兰时的桃花眼中雾蒙蒙,就着些微明火定在她唇边,伸指捻上那一朵笑花,“真好看。”伸出的掌心上捆着新换的纱布,仍隐隐透出些鲜红,若是她今晚不来,他大约能弹到半夜去,白白废掉一只手掌。 把人半哄半骗、半拖半抱地弄上床,人已经在她身上扎了根,搂着不放,“你要去哪儿?” 今安实话实说,“我也要回去睡觉了。” “这里不行吗?” “这里不行。”跟个醉鬼玩半天文字游戏,今安耐心告罄,去解他抱在身后的手。 他不松,反而缠得更紧,几近控诉道:“你又赶我走,前夜是,现在也是。” 前夜的事今安记得很清楚,“是你自己先说不要的。” “我说是的,你就真的让我走了。”闻言,他顿时冷下神色,语气极是怨怼,“我能怎么办?我只能任由你丢开,或者拿回来。” 完全不可理喻,今安叹气。 又听他落寞地,“但是今天晚上,你已经有别人了。” 游春苑二楼窗前容貌衣裳皆是顶顶登对的两人,姿态亲昵地靠近着,再般配不过。一刹教眼前的风雪从他喉口凉到心口,刀子似的烈酒也浇不透。 所以她怎么可能会在此时过来。 今安不禁扶额,“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喃喃,又轻轻一笑,“但即使我说给你听,你也绝不会伸手拉我一把。” 所以他除了无止境地坠落下去,还有什么出路。 但令意志最先沉沦的是酒意。 醉了的人在胡言乱语中偎着她颈间睡去,总算乖乖地任人摆弄手脚躺进床衾,隔帐而落的一线烛影歇上他眉眼。 今安伸指划过这副眉眼间的清墨,又掠掠他的鬓发,起身离去时想,过两日得空再来找他说个清楚罢。 月落日升在一帐间倏忽颠转。 名仟捧着洗漱用具进来时,见到公子已经起来,靠在窗边长榻的薄曦中揉额心。 伺候洗漱的时候,听他问了一句,“昨夜我让你们下去后,还有什么人进院里吗?” 名仟想了好一会儿,“公子你说不让人打扰,小的们便守在外头,表少爷原是要进来的,我们拦住了。除此外并没有其他人再来。” 话尾断在这里。 虞兰时推窗向外望,远天苍青悬在黛瓦之上,庭院里已被清扫出石板面,墙角的梅枝艳蕊串串,摇满剔透霜雪,正酝酿一场色授魂予的暗香。 梦如白露一场。 第88章 見霧明(一) 大雪时节,连绵三日。连州侯府中扫席沏茶,迎了低调前来的贵客。 玄袍加身的贵客被奉去上座,深目与玄袍同色,映在手中绿叶沉浮的茶盏中,“近来侯爷与闵阿私斗不停。” 罗仁典咬牙暗恨,“他早已觊觎本侯位置多年,到今时终于暴露出野心,已然罪不容诛。如今他还欲置我儿于死地,丝毫不顾念孜儿是他亲外甥的情分,不顾我亡妻亦是他嫡亲妹妹的临终托付,此等不忠不义之徒,本侯岂能再容他!” 许是这几日流言忧患缠身,一向只懂懦弱守成的人也起了几分狠性,不吝将杀意喷薄。 上座人执盏饮茶,冷眼旁观:“他的野心难道是今时今日才暴露出来的吗?” “自然不是,以往但凡与本侯决议有左右,他必要在堂前争上一争。本侯顾念亡故的泰山与妻子,向来对他颇多忍耐。谁料反倒助长了他的野心,趁外人扯开一丝缝隙,便教他以为有上位之机。”罗仁典低声,“内忧成腐,外患又至。是本侯失算,低估了洛临来客的居心。” 大袖铺案,凤应歌搁下茶盏,“连州侯,你岂止失算在这一处。” “本宫在来裘安路上已风闻你纵子为虐的事迹,好生精彩,相信不日就可传进王都,供那些王公显贵笑掉大牙了。”凤应歌说着精彩,面上全无笑意,“夷狄之祸将平,外敌一去,从来水火不容的三公这次却异口同声,将矛头直指各州诸侯,拥兵自重,久成大患。人家正愁无理由讨伐,你便巴巴送上枕头,可不是巧得很。” 罗仁典当下大惊,力持镇定,“殿下所言何意,我儿虽德行有亏,但不至于罪大恶极,且,这是本侯教子不严,是本侯家中事,何故会去到这般严重的由头?” “教子不严?”似听到什么笑话般,他反复嚼说这词,“你可曾听闻陛下说自己教子不严?可曾听朝臣说三月前二皇子与中拓侯勾结逼宫造反,是所谓的家中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呐连州侯。” 语声低缓,全无重声,却教堂下人当场瞠目结舌,百口莫辩。 “你或许会说不过是于□□放纵,怎会和叛乱一事相较?但一州世子,和一朝皇储所代表的体面,归根究底,又有什么区别呢?”袖袍一振,上座人提步踏下台阶,“何况,从数日前府衙击鼓鸣冤一事传开后,又被人递上折子大做文章,如今应也呈到了父皇案前。” “是谁递的折子?”罗仁典半点风声也未收到,喃喃自问,“定栾王确实放出风声和闵阿有瓜葛,但事有蹊跷,她不该轻易将把柄递到本侯手上,无非就是想趁机离间。若是本侯当真,反而要着了她的道 。且闵阿何至于此?偏偏他就按捺不住,豁出心思与本侯作对,在我儿身上下死手……” 他说着说着,停顿一息,猛地反应过来,“难道闵阿当真已经和外人勾结?” “你顾念旧情,优柔寡断。她便真真假假,让你猜疑。你猜不透,便会犹豫,便会止步不敢前。”凤应歌一步一句,走到堂中站定,玄袍曳地,深目侧来,“错过的时机有多少,已然足够对方算计你千百遍。但看她进城不到十日,便使你捉襟见肘。” 罗仁典将这几日纷乱一一回顾,越想越是心惊,又听人道,“你却全副心思只道闵阿害你。只辨近利,不探远功。当真是这十多年的好日子叫你过平顺了。本宫若不来,你究竟要糊涂到几时?” 罗仁典恼羞成怒,“本侯这便将诸事呈上,将她祸乱之事一一禀明圣听!” 听的人折去窗前一枝将开未开的红梅,随意品赏,“晚了。且毋论方才所言全无证据,而你被人所弹劾之事却是板上钉钉。单说他人有收复之功万军在北,你有什么,你的好儿子吗?尽可猜猜,朝廷那头是信你多,还是信她多?” 怒发冲冠的人萎靡下来,冷汗淋淋,“殿下救我。” 梅枝被弃,在檀木地上教鞋履碾出花汁,暗香夭去。他正目看来,“那便说说你的好儿子,被人当成冤大头使,还感恩戴德。几日前可是有位王都来的贵女,自称大司徒府中,被世子所救,后于四天前的行水榭上救了世子一命?” “这、这……” “付氏女背弃定栾王,又恰恰被世子所救,世子立马就遇了险,再被她所救。其中种种蹊跷,侯爷就未曾深想过吗?” 是啊,关联如此紧密,他却被近几日与闵阿的内斗转移了心神,此时定下一想,如何有这等巧合之事。分明就是背后有人操控。闵阿确实图谋不轨已久,恰恰有人借了这波潜藏的风浪把局势掀翻。背后人是谁,一想即明。 “她来裘安用意不明,难道当真能险恶到这种地步。”罗仁典左右思量,“不说朝中对她颇多忌惮,逾杀诸侯是死罪。她即便真能替代本侯,陛下又岂会容她一人独大?” “若是陛下能容她一人独大,她何须这般曲折做这些矫作事情?”凤应歌冷笑觑他,“你也早不在此处了,连州侯。” 罗仁典心神一震,踉跄跌坐回位,“殿下所言当真?” “没有人比本宫更了解她。”凤应歌垂眸掸袖,“即便是燕故一,也不能,莫说其它不相干的人。” 原是忧患已从内府蛀起,罗仁典再按捺不住,当即叫人去传唤。 下人战战兢兢来报:“那位书玉姑娘,刚刚拿了公子的通行令牌去了书房。” “什么?”罗仁典平拍案而起,“书房重地,哪里是闲杂人等能进去的?” “小的也是这样说,但昨日世子派人传口令,说是见付姑娘如见他,所有人不得违抗,这才……”下人跪地磕头连连请罪。 凤应歌一瞥罗仁典气急败坏的模样,“现在着急有什么用,还不快去书房请人。” “是!” —— 雾明山今夜不见雾,只有大雪锁山。 山下竹林淹在一片雪海中,雪细如盐粒堆砌,松软得足以陷入一整只马蹄。手持火把一晃,堪堪拂去三步外的夜雾。 一行轻衣卫队曲绕在竹林间,迅疾有序地直抵山脚。 “属下领人在此处等候王爷归来。”第其拱掌作揖,当即命人将山脚入口合围,夹道而立。 此趟入裘安城的三百近兵,泰半今夜驻守在此,而随行上山者,十之一数不足。 “夜猎罢了,人太多,惊了猎物可如何好。”今安坐在高头大马上,朱红披风挟着衣袍墨发猎猎,抬头望去迷障笼罩中的山峰。 云翳蔽月,风声如刃。 秋尽冬来的山野人迹罕至,败叶枯枝落尽又遇霜雪尘封,巍然屹立不动不明,都在今夜教这一行不速之客惊醒。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1节 眼见皆是巨大的树影,紧密交并的树枝张牙舞爪,将驰骋其中的人马吞噬进,裹挟无尽肃杀浪涛。 浪涛一层一层疾掠而过,马嘶蹄鸣,从密林中一路以破竹之势冲至开阔处,踏碎寂静的嘈杂仍在山谷间回荡,从广袤沉默的山影那头撞到这头。 “可惜现在是冬天,出来的猎物不多,我们进来的动静又实在不小,更吓得他们不敢出来。”今安忽而扬声高喊,“听本王口令,以此为点,兵分三路,先擒获猎物者,无论死活,赏!” “是!”十数道轻骑当即散开,循东西北三个方向而去。 暂留此处尚算开阔,就只剩下今安、阿沅和小淮。据方才路程,约已过了近一半山道,还不到山腰。 小淮扯着马缰原地踢踏,天真地来回张望,“王爷,雾明山上当真有狼出没吗?” “或许有的。”今安将缰绳勒在掌中绕了几圈,凝目望去南面那片婆娑乱雪的阴翳,“他们在这个冬天已经饿得太久,循味而来,最喜在落单者恐惧时围杀。” 闻言,小淮兴高采烈,将手中长鞭舞得虎虎生威,“等小爷我先将它们给围了!” 今安似笑非笑别他一眼,“群狼环伺,你怎么围?” “这个我懂!”小淮越发兴致高昂,“擒贼先擒王,只要能抓到头狼,就能吓退那群小喽喽,王爷,我说的可对?” “真是聪明。”今安颔首,又问,“哪一只是头狼呢?” 小淮一下瞪眼止声,犯了难。 三人半点不知收敛声势,策马冲进旁边一处密林,其中二人皆是一身黑衣融于夜色,只那一面朱红披风落在雪地黑马上,招摇至极。 山中人为伐树取薪火长久开辟出来的道路,坦荡易行,一路去到半山腰处,止于越见崎岖的峭壁前。宽路虽便利,但野兽会避,避开这些抽剥它们筋骨血肉的陷阱利器,避到更深的野林中去。 只等夜深人静之时,才在昏暗处露出寒光湛湛的一对对眼睛,窥探着。 数道黑影攀枝纵跃,在拔地而起的数丈高林间如鬼魅穿行,不过几息,便以合围之势渐渐靠近那三匹马。 其中一匹马速度慢了下来,在密林中无序走动,正走到有人埋伏的树下。 一柄锋芒突现,从树顶冠盖中挟雷霆之势直劈而下,搅入那面朱色披风中。 骏马扬蹄高嘶。 黑夜,白雪。一匹红色被搅碎扬起,与弥漫于天地间的黑白交相厮杀。 马背上无人。 紧随落地围攻的数道黑影瞬时一滞,看着那些碎布可笑地凌乱飞洒。 就是这一瞬,一丝诡异的战栗漫过众人后脊。 “狼来了。” 带笑的嗓音,有人落在他们身后,黑衣修身,长靴踏雪,手中一把长剑撞击风啸,点霜不融,嗡鸣不止。 “本王倒要看看,你们背后的到底是人是鬼。” 第89章 見霧明(二) 窗外重影在风雪夜里杀机频现。 书房外被侍卫举火把围得水泄不通,管事斟酌好言辞正欲拾阶上前敲门,刚踏上一阶,便听吱呀一声,书房门开了。 柔骨轻裙的姑娘走出门来,朝他依行一礼,“事发突然,但书玉必不教管事为难,这就随管事过去堂中。这些书籍是世子夜读时分看的,可否让我的侍女笙儿先行拿去?” 递上的几本书籍名目多是杂谈趣论类的消遣。 这种时候,即使少有人这般以礼相询,管事也不敢轻易应允,“侯爷有令,请姑娘拿上书籍随老奴一同前去。” 付书玉一叹,“那笙儿就先去看看药膳煎好了吗,端给世子喝下,不要误了时辰。管事,如此可好?” 管事自是不会再拒,允了。身后进书房搜查的侍卫鱼贯而出,向管事道无其他可疑人。 付书玉再无言语,随去正堂中。 堂中有一应随侍并上位者二人,连州侯罗仁典正于左上首低目审视来,另一人则驻足窗前观景,玄袍刺金,一身显贵。 便是那远道而来的六皇子了。 付书玉一一见礼。 “前年宫宴上,大司徒携眷来贺,赠与一番盛意,本宫至今难忘。道是煊赫世家,名门簪缨。今时今日,何至于此。” 目光从窗外转回,掠过堂中伏跪着的女子身上。莲颈鹤姿,身量纤纤,未着裘衣,自寒冬腊雪的院外踏进,单衣裙摆上沾着点薄薄雪色。 “付氏,本宫可命人护送你回王都,并解你声名潦倒之困,让你重枕荣华富贵高床。”凤应歌低目施恩看她,“只要你将与定栾王密谋之事全数说出,无论过往罪错如何,本宫皆可赦免你。” 凉地上那副纤薄身姿便颤抖起来,仿似在劫难逃,仿似天人交战,“殿下此话实教小女子惶恐,书玉只一后宅妇人,万万不敢担上什么密谋之名,累及氏族。请殿下开恩。” 这一番话便将女子满怀的惶恐浅薄漏底出来,凤应歌听得腻得慌,别目不语。 倒惹得旁边罗仁典拍案怒目,“你竟还狡辩!你无缘无故到孜儿身边,又置他于险地再担恩人名义,究竟是何居心,还不快快道来!” 她便哽咽喊冤,“小女子受奸人蒙骗落得此等地步,幸得世子垂怜施救,铭感五内,不敢忘恩。何曾敢置世子于险地,侯爷明察!” 凤应歌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撞案面,“奸人?你说她是奸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王侯!” 地上人伏跪连说惶恐。 但上位者投下的目光已将鄙夷二字道尽,刺进她骨头里。 居高临下,言语冰冷,“她从不理会这等琐事,何况还是无缘无故得罪大司徒与大司空两门,只为哄骗你一小小女子逃婚,岂非是贻笑大方?你撒这等谎言来抬举你自己,其心丑陋,其心可诛。” “王侯名声,小女子一介小小弱柳之辈岂敢冒大不韪去编造,何苦来哉?” “小女子句句属实,不敢欺瞒。” 上位者定罪一句,她便辩驳一句,急不可耐,愚蠢之极,令人生厌。 罗仁典不信地上几本杂书是她此行冒险的目的,当即指道,“不见棺材不掉泪,给本侯搜!” 话落,院外等候的一众膀大腰圆的妇人便应声而进,向跪在地上的弱柳女子围拢去。 是搜身,也是折辱,欲使她不堪受辱,尽数招供。 —— 今夜,有人以雾明山为棋盘,织网博弈。 第其要做的,就是守住棋盘的入口。 抬头望远,是厚重天穹下的巍巍城门,万家灯火映红。身后,风雪猖獗肆虐,静山将一切杀机吞噬。 第一子,是以少敌多。 阿沅和小淮紧接着落在今安左右,从高树上纵下,溅起一地飞絮,或挥长鞭,或持长剑,与不远处的一行敌人对峙。 数道黑影在短暂凝滞后,当即拔剑攻击而来—— 小淮将手中长鞭挥得噼啪作响,“就让小爷来找找究竟哪一只是头狼!” 对方看小淮年纪小,只使其中二人攻来,意欲拿下为质。谁料少年轻功诡谲,长鞭形灵若游蛇,力重若千钧,寻常轻易不得近身。 两柄长剑几息就被长鞭缠住,施展不开,又靠近不得,反而是黑衣人被抽了好几鞭。 阿沅惯使长剑,与另外三人缠打在一起,也不得分身。 今安是他们的主要攻击对象。七人攻面夹背,无处不是剑影向她周身攻去,七柄利刃齐齐架上她手中长剑,将她压得后仰,锋芒扎入眼中。 但并非无隙可乘。 上风者洋洋得意的一丝轻敌,便教她乘空而去,腰下一折,长剑冲缺口振开,迅疾切向后方。一片血雾溅落雪地,她长剑去处,两个人僵直倒地,头颈接缝处撕开大口,成了白霜填塞口鼻的尸首。 剩余五人尽皆失声,再不敢心存侥幸,拼尽全力。但也止不住阎罗之势,瞬息又被斩落两人。 聚光无暇的雪地上,几大滩血迹向外蔓延、向下扎根。而血迹之上,刀光剑影不曾停歇。 忽然,一支冷箭从斜后方射来,角度刁钻至极,趁今安应敌之际,直取她背心。今安侧身一避,提剑劈开,目光定去数丈远一处。 阿沅在此时退开三人,前来回援。今安纵身而起,片刻间身形疾掠到达冷箭射出之地,离地数丈的树枝摇荡,空无一人。 剩余三人口中藏了毒药,在阿沅与小淮围攻下,见形势无法挽回便要自尽,阿沅只来得及扯脱其中一人的下巴,敲晕在地。 今安折返,拾起那枚冷箭。 阿沅观她神色冷凝,“王爷,可是有哪里不对?” 一时寂静,风声狂荡。今安抬目望向前方的迷障叠峦,“今夜来的,不止一伙人,可能也不止两伙人。” 阿沅惊疑不定,“夜猎定下仓促,除去刻意告知的闵阿,并没有他人。就只剩在府中操持的燕故……” 她停了话声。 天穹之下,明亮的火线冲乱了猖獗的雪雾,直冲上数十丈高空,爆开一朵冰蓝色的流焰,似幽幽的鬼火从一点外扩轨迹,打亮了荒野。 林涛层层涌动至边缘,一架马车正疾行在官道上。漏夜行车,待天将明时就可到达渡口,搭上去往靳州洛临的客船。 骤起的鬼火打亮了无边荒野,将所经一切都圈入不可逃脱的阴森中,也理所当然地打上了正策马疾行的车架,顺风掀进窗缝中。 车里正支颐假寐的人被突如其来的诡异光亮所扰,掀帘后看,看见天空那朵鬼火逐渐消弭。 滴进苍灰天空的一朵稠蓝浓极又消散,触目惊心。 那是…… 初入裘安城的游龙夜中,在他将匕首刺进那人的胸膛后,她正是点起这种颜色的焰火叫来了部下。 山上发生了什么? 虞兰时当即向前去推紧闭的车厢门,“停车!” —— 已经有人扯裂了她的衣袖,付书玉闭目仰头,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小女子蒙受世子大恩,不敢忘记,一片赤诚,天日昭昭。” 罗孜匆匆赶来时,正听到这话,再一看心上人凄惨萎地,正于众目睽睽之下要被搜身,裙袖破裂几处,目眦欲裂,“住手!” 他带来的近侍们听令上前将一干妇人打攘开,堂中顿时哀嚎求饶声四起。 付书玉睁眼见到罗孜,眼眶一红,未语泪先流,扯着他的袖摆掩面而泣。紧随而来的笙儿将披风盖上她尚算完好的衣裙,忍不住跟着小姐一起哭。 “都闭嘴!”呵斥随玄色大袖砸落堂中,所有人动作一止,摄于上位者威严,嘈杂渐渐平下。 人影伏跪一地,他便踏在其中的夹道,从窗前迤行至眼前。 此情此景,凤应歌已经明了,低目看付书玉,“耍这等手段,情爱把戏做刀,不得不说你真是愚蠢。是本宫高估了你,她哪里看得上你这种人。” 高高在上的目光扫下,“至于无用之人如何发落……”就在此时,堂外急匆匆行进一人,近卫首领打扮,走到凤应歌旁边行礼都不及,附耳说了什么。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2节 凤应歌脸色登时一变,转身问罗仁典,“你派人去了雾明山?” 他实在太过声严色厉,罗仁典盛怒中亦不明所以,“殿下此话何意,雾明山发生了何事……” 堂中众人大气不敢出,付书玉伏跪在地上静听,知晓今日这场乱局已到尾声。 果然,那束威压逼人的目光从背上挪开,随即玄色袍裾一转往外走去,步伐匆匆,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 鼓噪到暴烈的心脏缓缓平复下来。 这一局,是她赌赢了。 她被人搀着起身,鬓钗在眼前晃动光晕,暗暗掐了一下笙儿的手,脚下一个踉跄,晕了过去。 笙儿先是大惊,继而下跪痛哭:“我家小姐近几日为照顾世子,不眠不休,奴婢劝过多回也不听,身子早已是撑到极限。现在又无缘无故遭此无妄之灾。小姐,你实在是好苦啊……” 罗孜满眼通红,喉口发涩,立马就要带人离去。 见此场面,罗仁典坐不住了,向前几步,“孜儿,此女居心叵测,绝非良善!” 闻言,罗孜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这些年,他未经父慈子孝之情,也不需有,“我只知若没有她,我早已沉在湖底。也是她病榻前无微不至,照顾喂药。闭眼睁眼皆是她,但是号称我父亲的人却将她逼迫至此。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勿怪我不念父子之情!” 话落,一行人如来时匆匆,没入院外风雪中。 独留罗仁典怔怔,良久难言。 第90章 見霧明(三) 广袤苍穹,鬼火消弭。 那束焰火是行军时特制的信号弹,通常在召集或求援时发射,其中具体原由外行人不明所以。但既是召集求援,便必定是遇到敌人,非险情不用。 天色在极灿后仍有些诡异的残色,恹恹笼在竹林上方,为底下披夜独行的人挑亮微光。 拉车的马不比王府的烈性,行速也要慢些,但已比拖沓的马车轻捷得多,在临时套上的缰绳驱使下,一路往竹林深处纵去。 山脚下这片竹林在荒野中抽成遮天蔽日之势,行在其中,漏隙仰见一点天云色。密簇的叶子不间断拂过周身,在雪青衣裳上投下丛丛阴影,银纹黯淡。 四野荒凉,马踏声声,枝叶沙沙。 雪没有停过,迷离前路,在地上累过一层又一层,压重了肩膀,在犹带暖意的手背融化,直至体温冷却,僵硬成冰。这样的行马环境对于善骑者来说尚要警惕,何况是只被人带了几回的新手。 但好在,她当时教了他不摔下去的方法。 只要不摔下马去,接下来在颠簸的马背上如何御速,就只凭个人的胆量。 借着地面反射的雪光,视线逐渐适应了竹林中的紧窄路径,马蹄声一下快过一下地踏过柔软的雪地,驱往竹林前方云霭环绕的山影。 越近,巨峰耸立的阴翳一点点降临到头上,逼仄到眼顶。就在即将跨过竹林与山影界线时,耳边一道风声刮过。 刺啦一声,劲风抽飞了虞兰时马前一丛竹叶。 是一条柔软灵活的长影,狠厉弹至他面前,又迅疾收回去。惊到了马儿,扬蹄急止,险险将马上人甩落,又轰然踏下,溅起一地飞雪。 虞兰时心下惊异,勒转马缰往长影飞出的头顶上看去——碗粗的竹节光所见就有数丈高,直挺挺刺进夜雾之上,枝叶婆娑,影影绰绰。 碎叶残枝零落半空,如果刚才他没有停顿,而是直直向前一步,中招的就是他的脑袋。 那条长影像蛇。 但严冬时节怎么会有蛇。 下一刻,丈高的密叶遮掩处露出一张少年面孔。 还是个熟人。 两两相觑,各自讶然。 小淮先开了口,“是你?” 他未着平日锦红裘衣,连最喜欢的绣云红马靴也没穿,从头到脚都是最好隐匿进暗夜的黑衣黑靴。眉间寒意未消,身上衣裳湿了大片,不知是融合的雪水沾湿还是其它,浓重的锈腥味随他跃下靠近。 马儿踟蹰退了半步,被虞兰时勒停。他一双桃花眼沉静,与逐渐走近的人对视。 小淮现在看谁都生疑,拧起眉头看骑在马上的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由不得人不心生疑窦。 一向被他看不起的柔弱公子,几天前还总胡扯到马鬃毛,学半天学不会,此刻却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人。教人油然而生风水轮流转的荒谬感。 后来他不是自惭形秽知难而退了吗,怎么会忽然过来了这里。 如此巧合。 且今夜消息闭锁,山路皆封,为的就是以防有平民外出被卷入误伤。守山的近卫皆是跟随今安已久的老兵,黄沙场里阎罗殿上走过好几轮来回的,少有人能在重重封锁下走到这里。 除非是像那几拨早已藏匿在山中的刺客,除非是…… 短暂的对话没能说到答案,因为一支从暗处射来的冷箭。 那簇冷箭目的极为明确,悍然穿破雪雾,尖啸着转瞬即掠过重重竹影,从虞兰时身后逼近,划破雪青大袖,钉至小淮面前。 就像是山顶上埋伏接连射出的那些箭簇,从山顶到山脚,从未停歇,步步紧追着他而来。 不下死手,又并杀机,围着他,逼着他,一步步退到这里。 冷箭在离小淮三尺之际被他使长鞭抽偏,刺进斜角里的竹木透心穿出。 要问人底细的注意力也被这支横插一脚的冷箭转移。 “他大爷的。”小淮本就不多的耐心全然告罄,双目喷火,牙根紧咬,鞭子一甩就要去那处找人算账。 虞兰时冷眼看他。 小淮要冲向前的身形一顿。 飘飞迷目、散了又聚的雪雾中,冷箭射出的方向,有数道黑影正在聚集,往这里快速靠近。 是敌是友,一眼即明。 而且数道黑影过来的那处,更远的雪夜混淆不能明辨处,有更多的气息潜藏着。 小淮多有眼色,惯不做凭意气搏杀的蠢匹夫,脚跟一转,就要掉头。 旁侧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马背上的人低目看他,“四条腿的难道不比你跑得快吗?” 话说的很有道理,且论起前路不知底细的敌人,还是眼前这个没有功夫的狐狸精更好拿捏。小淮立刻丢掉那点抹不开的面子,翻身上马,不忘说一句,“小爷就给你这个面子。” 嘴疆勒起的马儿一声嘶鸣,继续往山脚纵去。小淮见状急急喊道:“不要往山上去,里面都是埋伏!” 这一句正戳中虞兰时心中隐忧,但此时此刻不容多问。他手中扯疆调换方向,控制着骏马跑在竹林与山脚的边线,寻隙问后面人,“王爷呢?” “王爷还在山上。”小淮张口就迎面吃进一大口风雪,呸呸几声,把下半张脸藏进衣领里,“王爷掩护我先走,埋伏一来就走散了。” 接下来完全没有对话的余力。 从山中下来围剿的不止一队,更多的黑影在黑夜中现身,正沿着行马轨迹接近来,或从竹林中围过来。 不让这匹脱离掌控的马再走出去,意欲将这两个要突出重围的不合群者赶回该去的地方。 什么是该去的地方? 虞兰时望着已经近在眼前的山翳,这些人的意图很明显,要把他们往山上赶,困进去。在这里天大地广尚且有周旋的余地,一旦踏进去,瓮中捉鳖,约莫就是赴阎罗殿的下场。 敌方人数众多,己方单枪匹马,就十分考验逃命的功夫。小淮算是见识到了为什么前些日子还会揪到马鬃毛的贵公子,今夜却能无故闯进群敌环伺的这里。 他的御马术实在是太拙劣了。 毫无技巧可言,就是横,就是不要命地往前冲。幸亏马儿自己惜命,险险在几处要撞上时急拐弯,多次避免了人仰马翻的下场。 一人策马,一人挥鞭挡箭,间或扫落从旁侧袭击过来的黑影。因着如此,总算没被截住,但也被网在了山脚边缘,借着乱木遮挡,避入一块巨石后暂歇。 那些人在不远处来回搜查。 小淮急躁得不住张拳又握紧,在暴力砸上石头之际停下,压低了声嗓:“不行,我一定要出去。敌众我寡,第其没有守在这里,应该是看到了信号弹带人去了山中,要么已经和王爷会合,要么也被埋伏分流。我必须得回城找人,无论第其那边如何,也能保有后手。” 但此时他们几可算得上是腹背受敌,求生都难,突围出去,谈何容易。 背负两人疾奔数里的马儿也在喘粗气,风雪中各种窸窣声响混杂,够他们躲藏上一时半刻。而那些人围成的网在一步步收紧,竹林中风声凛凛,一阵又一阵裹挟杀意从旁侧掠近。 虞兰时低目看手上,惯是拿笔调琴的掌心被缰绳磨出了血印,在反复的摩擦中血流了又止,凝覆白色的霜,冻了太久不觉疼痛。他忽然说,“我来的时候这片竹林里没有人。” 正在石隙查探情况的小淮闻言头也不回,“废话,不然你怎么走到这里,早被人大卸八块了。” 又听后面人说,“只有你下山来了,因为你想去报信,那些人是跟着下来阻止你的。” 这话像是责怪,小淮本就恼于自己大意被人围困至此,现今被人毫不客气戳破,恼怒不已,恨恨别头,“是小爷我技不如人,小爷认了!” 但说话的人没有沾沾自喜之意,全然冷静,即便他的手在袖中颤抖不止,“从这里到城门处十里之遥,不说别的,单是这片竹林就布满了人。”迎着小淮不解回望的目光,他说,“王爷等得了多久?” “你到底要说什么?” 虞兰时阖目又睁开,“我去引开他们。” 小淮瞠大了眼,“你在说什么狗屁话!” “如果是你去引开,我进城报信,一旦中间有人发现蹊跷,不多,一个人就能把我弄死。就算躲得开,我也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到达城门。”提出来的人语调无波,一层层剖析给他听,“无论谁去都是一样的作用。但是你有能力自保和反杀,还有轻功,只要过了这一片,到城门对你来说轻而易举。” 冰雪碎裂声并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在风刀中隐隐约约,虞兰时声音轻轻,“但我不是。” 面前人鬼话连篇想要说服他,小淮断然拒绝,语速短促,“这关头你逞什么英雄,王爷不知在多少必输的战场上退敌并活了下来,怎么可能会输在这小小的雾明山上。今夜你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没有你小爷照样能走出去报信!”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迟疑地小了下来,“即使久了一点,王爷……王爷这次必定也能赢,才不需要你自以为是地来奉献自己。” “我宁愿是我自以为是。”虞兰时丝毫不恼,反而轻轻笑,“但万一呢?” 小淮还要再辩,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无论山上如今境况如何,一定要给她保有后手。”他望向遥远的被重重林翳暗夜挡住的城门所在,“这是你说的。” 这句说罢,再不理听者反应如何,虞兰时当即扯起缰绳翻身上马,马儿猝然扬蹄一声长嘶。 他就在淋头的雪雾中褪去这一方窄石罩下的阴影,脱离开这一方挡住敌人耳目的保护区,低声道,“为了这万一,请你一定要带人回来。” 小淮再阻也不及,眼睁睁看那匹马掉头匿进漫天风雪中。很快,数道黑影紧随而上。 没有再去纠结悔恨的时间,竹林中多数追兵都被引去,剩下的零零散散空出大片间隙。生死紧迫间的意气烧红了小淮的双目,内里越是强崩惶然,动作便越轻越静越快,从这片杀机四起的竹林中抽身离去。 城门在望。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3节 第91章 見霧明(四) 寒冬腊月的二更天,通街小巷商铺都歇了晌,烛灯渐熄,偶起几声犬吠,扰人清梦。 从生死搏杀来到安平之地,不过相距数里,遥远得如同两重世界。 气喘吁吁的少年急行过山林荒野,城门在望之际,被一条护城河截断了前路。 士兵每日按时凿冰清流的河堤十分陡深,将巍峨静默的城池拦在彼端。而裘安城门一旦落钥,要等隔日五更后再起,举凡王公者亦不得出入。 小淮站在护城河这端,凝望着不远处青灰大石垒砌的城墙,心里琢磨按自己的轻功,能不能够越过这河去到城墙下喊门。 没试过,但可一试。 大不了就是掉进底下的深河中,爬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若是真在这里等到明日天亮,不说别的,那个狐狸精的尸体就先凉透了。 小淮大喘几气,长途爬涉之下身上早已大汗淋漓,望着脚底下这条宽达十数丈的河流,在扑面冷风中觉出了刺骨寒意。 他站在原地热了热筋骨,咬牙欲前冲,忽听前方的那扇城门内一阵喧嚷。 有披甲守卫登高站在城头,“开城门——” 一阵声音隔了数尺厚的城墙闷闷地传出来,轰隆隆地似鼓面振动。与此同时,面前如铡刀悬起的巨大吊桥随着机括启动声缓缓往护城河面倒下。 吊桥形成的巨大阴影压上小淮头顶,只等落定连接河岸两端,就可成为他方才怎么也逾越不过去的通天大道。 可宵禁后但凡持令出城,最多是开了侧面小门轻简行事,什么人能在这等时候这般大张旗鼓? 不及多想,吊桥后的那两扇城门在向左右让开,让出里面的冲天火光,人影憧憧。 当前一人坐在高头大马上,立在扬幡长队前,荡起的玄袍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正是预备出城的凤应歌一行。 小淮心眼不多,此刻看见这等阵仗也不免迟疑,找了一处暗地躲去窥视,想等人走远再趁吊桥未收前混进去城中。 那一行百来人,步调统一沉稳地踏上吊桥,浩浩荡荡走过,几近走完吊桥时,最前头那匹马忽然停了下来。 马背上的人低目一瞥,幽深眸光瞥向小淮藏身的角落。 —— 雾明山。 雪花从天而降,在寂静深沉的夜里扑簌落上树枝、肩上、耳边,嘈杂声近又远,覆盖了整座山头,织成无处不在的大网。 山中人被困作深河里的游鱼,不知哪一片柔软的雪花划过,伪装无害,转眼间就会变成血溅三尺的追魂刀。 穿行雪雾中的人不敢再大意,因为已经有太多的同伴这样死去。 凌乱的脚印染血在雪地中行出一条血路,沿路倒了数具尸首,一剑穿心,尸首分离,拦腰截断。 残肢零落,满目腥红。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必死前的等待。可怖的下场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一步一步倒数着死期,逼得人心防溃散。 剩下的两人运气到筋脉抽痛,终于在一棵树上掉了下来。 终于。 身后那把寒光凛凛的剑也追至余光,二人对视一眼,提剑齐上。 不到片刻,一人捂着喉间断口满手血地抽搐死去,一人被折断手骨踢跪在地上,眼含不甘地就要咬下齿中毒药,被跟上的阿沅卸掉下巴,迅速捆起手脚。 今安垂目看着,长剑上滴下的血珠将地上白雪染透。 失策了。 今夜来到雾明山的人马不止两拨,其中一拨是伪装成连州侯近兵的闵兵,近两百人之数,埋伏在山中各个险峻关卡,刀枪箭矢都改换成了侯府样式。 “闵阿想祸水东引,若真能教本王重伤不治,人证物证俱在,便可判成连州侯的死期。”今安手腕一转将长剑甩净,收剑负于身后,“看来本王指给闵阿的这条路,他当真是满意之至。” 岂止是满意,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全然如她所愿。 不想来了另一只拦路虎。 领队解决了另一拨刺客后赶来会合的第其上前禀道,“属下看见信号弹后即刻上山,半路被一波黑衣人拦住,对方人数与我方持平,却无杀意,只是在山下相斗片刻便退去。属下上山心切,便没有追去。” “想来就是暗中放冷箭的那批人了。” 阿沅在此时递上拾来的箭簇,玄铁制成的三棱箭头,尾带乌羽,除此外毫无标记物,与另一拨人赫然区别开来。 “或许这两拨人实则是一伙的,不过是想混淆视听,引开注意。”阿沅猜测道。 “若是一伙的,那么方才只有你我小淮三人时,对方人数倍于我方,多好的时机胜算,他们就该抢尽先机一拥而上。”今安目光漠然扫视,“但他们没有,一队上前,另一队却只放了支冷箭便退去。” 阿沅沉吟,“更像是……” “更像是他们看到了什么超乎预期的事情,无法当场决断,只能回禀等待下一次命令。” 地上血痕尸首拖曳成河,转瞬覆上薄薄霜雪,经此一夜,就会在无人揭露之下掩埋于地,等来年春随复苏展露枯朽。 而山翳日复一日静默,今夜笼罩在她头顶,揽尽云霭苍雪铺陈在眼前,包容一切来客,也包容一切杀机。 “闵家,就是他们未曾预料到的。而且这一拨无名刺客意不在本王,或者,不在于拿本王的性命。” 雾明山中各处厮杀声渐渐静下,在第其的领队围剿下,剩余的刺客大部分已经当场身亡,剩下要么苟延残喘,要么便是藏躲起来,观测伺机。 经历战场生死的军队与家养兵,实力天壤之别,也令她折损近五分之一兵士。 今安一开始命令第其领着大部分人围在山下,一则杀鸡焉用牛刀,二则将所有的旁观者拦在战局之外,以防泄露今夜秘事。 但原来早有第三者在山中看尽今夜把戏,顺势掀开一点埋在底下不知抵达何处的情报网。 敌在暗我在明,她想无声无息借刀杀人的计划就不该再进行下去了。 真是失策。 又或是意外之喜。 “属下已派人在山中搜寻小淮公子踪迹。”第其继续禀道,难得地有些踟蹰,“暂无收获。” “本王让他回城求援,想来以他的功夫已经脱身回去了。”这就是另一则失策了,今安有些懊恼,“早知今晚是这种情形,便不该带他出来。” 闻言,阿沅与第其暗中递了个眼色。 众人皆知,卫莽跟养儿子似地养着小淮,教训时候从来是雷声大雨点小,小淮的蛮横性子多半就是被他惯的。燕故一虽然十分嫌弃小淮的脑子,但也早早带他钻研心眼,防止真变成个只知武力的憨憨。王爷看似最严厉最有原则,一旦深究,其实却是最宠的。 看小淮平时最缠着谁就知道了。 绷紧的气氛一松,正此时,第其派出寻人的下属匆匆来报。 那拨无名刺客大半去了山下竹林,形成围堵之势,正围着要下山回城报信的小淮。而寻人队伍太过分散,无法与敌方正面对抗,只能暗中潜随,再调人回禀增援。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今安当先提剑,往山下疾掠而去,路上又是遭遇几波闵兵围堵,当真难缠,抱着必死决心不死不休。 一路边走边杀,时间延误不少,等踏着血路下到山脚,竹林中一派风声鹤唳。 驻守在此的人现身禀报。 “小淮公子半刻前已经脱离包围,出了竹林往城门方向去。” 阿沅第其心气一松,今安仍是蹙着眉心,望向马声嘶鸣不止的竹林深处,“是谁在那?” “是一擅闯进来的平民,似与小公子是旧识,同行一段后这人掩护了小公子逃跑。” 旧识?没有仇杀都算好,小淮在裘安城能有哪来的旧识? 今安凝思一瞬,语声冷若冰霜,“你们难道是废物不成,还要其他不相干的人豁出命去保护你们的主子?” 那人冷汗淋漓,“属下知罪!那匹马行迹太过诡异,且乱箭齐发,小淮公子长鞭不分敌我,属下们实在靠近不得……请王爷下罚!” 无暇问罪,今安将手中长剑归鞘,转头与阿沅说,“他们意不在杀人,有所顾忌,左不过挟人为质,搅乱局面。三刻钟左右,此处便会有敌方援手到来,你与第其迅速组织剩余人手上山,择一易守难攻之处。小淮会与燕故一过来,今夜大抵要再斗上一斗。”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凤眸敛深,“也或许不会相斗,还未到你死我活之际。” “暂时。” 一句一句听着,阿沅心里不安渐渐扩大,上前一步,“王爷,那人为救小淮涉险其中,阿沅请命前去救人。” 步履一停,今安转首看来,唇角勾笑,“阿沅真是聪明。” “但是今夜,裘安城内外目光皆在雾明山中,两方人马以倾巢之力欲置本王于死地。若是本王完好无损回去,后面大戏还怎么唱得起来?” 阿沅亟待出口的话梗在喉中。 接过递来的缰绳,今安翻身上马,扯缰回转,“将今夜发生所有说给燕故一听,他会明白。本王回来之前,你们一切听命燕故一行事,不得违抗。” “是。” —— 骏马纵入竹林幽深处,耳边风刃叶涛急掠,天边云霭愈浓,眼前只余最后一点雪色借光。 扯握缰绳的手掌时松时紧,已辨不清前路,任身下马乱行。 血腥味渐重,一点暗红从箭头刺穿的肩头透出,逐渐染透雪青衣裳,被浇头的霜雪冻至无知觉。 身后紧追的人从一开始的有所顾忌,再到确认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当即不再手软,放出冷箭。 只中了一箭还算幸运。 他不合时宜地想。 但争出的这一时半刻,应该已够人走出去搬救兵了。至于其它,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思考。 奔波半宿的马腿终于跑至乏力,在经过一丛断枝时被绊倒摔地,马背上的人也被重重甩落在地。 肩头冻住的箭伤受力猝然又撕裂开,鲜血直淌,剧痛混杂全身,逼得他在昏厥边缘骤醒,咬破唇面,死死忍住呻吟。 数道身影围上来,将他模糊视线中叶隙漏进的最后一点光盖住。 浓郁的,冷沉的,死亡的味道。 这不见日月的冰天雪地,或许便是他的葬身处。 他阖上眸。 长剑出鞘声。 血肉刺穿声。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浓重的血腥味。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4节 随着不断的重物倒地声,先前被遮挡去的光亮再次一点一点地,重新刺进他半抬的眼睫中,刺痛了眼球。 还是身处在怎么也走不出去的高竹密林中。 有人背光持剑站在一地尸首中,浓阴覆身,大风裹挟发束衣袂狂荡。寥寥几笔落成水墨卷上,一片惊鸿掠影。 她回首,向他望来,向他走来。 “还是你。” 一声笑叹。 “虞兰时。” 第92章 折桂魄(一) 山影树翳构成苍玄二色占据眼前,只有透过叶子罅隙的云月反射上白雪地的微光,隐隐勾勒出她身形。 带笑的嗓音飘近,伴随洒不尽的雪花拥了他一身。 像濒死前的幻境。 无论真假,都是一场极为美妙的眷顾。 雪花一片一片叠上他轻颤的眼睫。 直到那道人影走至面前,那双琥珀瞳眸近在咫尺,微凉手指触上他眉眼,下滑落至他伤口狰狞的肩膀。 虞兰时闷哼一声。 被骤烈的疼痛搅碎了满脑子昏沉。 按痛他伤口的罪魁祸首半点不见内疚,背光下的唇角隐隐勾起,“不要睡着了虞兰时,这种时候一睡,你会再也醒不过来。” 怎么可能睡得着,他明明是快晕过去了。 但在晕与不晕之中来回挣扎的人强自忍痛,已然没有辩驳的力气,只能随她摆弄。 今安将人扶起靠树坐着,检查他身上其他伤口。 大多是刮伤摔伤,最重一处,是被箭矢洞穿的血口,卡在右侧肩胛骨间。锋利的凶器在此时也充当了止血布,加之气温太冷,血流凝滞,但一再撕裂下也足以染红他半边肩膀。 寒冷与失血令他遍身凉透,在地上滚了几遭,雪青衣裳上污浊斑驳,有些化成了冰水浸入衣里,更是雪上加霜。 他的脸上被冻出了青白色,长睫凝白,桃花眼中瞳色乌沉,里头一向灼丽的光有些散。 “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今安简直匪夷所思,说话同时撕开自己黑衣下裾,撕出布条将他肩上的箭矢固定住,以防在接下来的颠簸中再次撕裂。 “现在拔箭流血只会让你死得更快,忍着点,等到地方再处理伤口。” 迅速将箭矢固定,抽剑砍去前后两端。今安抬头四顾,在几步远发现了被丢落的大氅,过去捡起,折返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一番折腾下来,总算把他折腾出几分人气,抬眼看她,一瞬不离,“你怎么会来?” 今安手下动作不停,在他喉间绑绳结,轻哼一声,“这话该是我问你。” 话落指尖绳扣一紧,勒上他喉咙又松开,他的面色因这一下活生生呛出了一点红晕。 今安刮刮他颊侧,将微乱的一缕长发收去他背后,眼里带笑,“比刚才半死不活的样子看起来顺眼多了。” 似在戏弄人,但生不出半点怨怪。 压在身上的大氅隔开了寒冷侵袭,还有靠近她就不住鼓噪的心脏,一并将温度重新回流到他身上。 虞兰时垂了垂眼,正要开口,忽被眼前人靠近捂住了嘴,她的气息喷洒在耳侧,“有人来了。” 危机远没有终结。 他骑来的那匹马已经累倒在地上喘息,只剩她的坐骑在遍地低头挖雪找草吃,被今安吹哨喊来时还有些不情不愿。 好像就是被他揪疼了好几次鬃毛的那匹。 马儿很记仇,对着虞兰时吹鼻子瞪眼。 将人半搀半抱地扶上马背,今安翻上去坐在他身前,侧头嘱咐,“抱紧我,不要松手。” 虞兰时当即依言搂上她腰侧。 林中猖狂的风随着骏马扬蹄奔跑越发肆虐,两旁树木全成幻影飞逝而过。 令人窒息头皮发麻的失重颠簸。远比他骑马时更快,也远比他更操纵有度。 不断路遇拦截,被她不断甩开,甩不开的便一剑解决,扬起一阵血雨。 偶尔她会慢下马速,侧头与他说话,虞兰时知道,是为了防止他无声无息晕在半道上,在低温中僵死过去。 不会的。 他将唇鼻埋进她颈窝,嗅闻冷香。 他不会死在今夜。 他不甘心死在今夜。 —— 燕故一与凤应歌同时到达雾明山。 近乎玩笑的,是凤应歌命人去请了燕故一一同出城,在小淮的利诱之下。 没错,是利诱。 过来路上的马车里,燕故一百思不得其解,问起小淮原因,究竟是如何利诱,能让堂堂皇子言听计从。 小淮洋洋得意地晃脚,“小爷跟他说,若是如实按小爷说的去做,就会告诉他——”说到这里,他拉长尾音卖了个关子,挤眉弄眼地吊人胃口。 燕故一笑意不变,慢悠悠饮茶,适时合了他的意,“真是好奇,你会告诉他什么呢?” 小淮便满足了,揭开谜底,“便告诉他如何博取王爷欢心。” 燕故一动作顿住,沉默了好一会儿。 “如何博取王爷欢心的法子,你告诉他了吗?” “那是当然。”小淮按捺不住炫耀的心情,跟倒豆子一样倒出一堆话,“我告诉他,他穿的衣服实在是太黑了,王爷喜欢艳一点的穿得跟花一样的颜色。而且他的眼睛长得太凶了,要多一点笑要会骗人,总那么威风八面的端着给谁看,温柔体贴一些肯定更讨人喜欢。如果连骑马都不会就更好了,还能使心机让王爷教,可不就能多些肢体接触的机会嘛……” 他说一句,燕故一的脸色便僵硬一分,在对座人的滔滔不绝声中沉默许久。 这些话简直是和当面指着人鼻子骂没甚区别了。 燕故一有一种与大劫擦肩的荒谬感,忍不住笑了声,“你没有血溅当场,真是他大发慈悲。” 说到这,小淮忽然想起凤应歌当时的眼神,胳膊上不由得立起寒毛,强自犟嘴,“至于吗,他哪一点都不符合,能怪得了谁?小爷我是在教他!” 燕故一摇头不语。 小淮继续叭叭,“你说那个狐狸精怎么就能处处讨到王爷欢心,让王爷对他另眼相待。小爷就不信了,换一个人这么穿这么做,也同样可以的。” “你不是才说他帮你引走了贼人,刚刚还在怕他的尸体凉透,不能捡回全尸。怎么这会儿又开始说人不是?” 小淮的良心霎时被敲打得有些痛,声音低下来,底气不足地嘟囔,“一码归一码。” 轿帘被窗外一阵大过一阵的风吹荡着,透过荡起的间隙,外头从空旷荒野行进了大山俯瞰的阴翳下。 燕故一饮尽杯中茶,“他耳目之广,连王爷两夜点了同一个戏子的小事都知道,会不知晓你口中那个狐狸精的存在吗?” 小淮登时停住嘴,后颈寒毛丛立,看着燕故一继续说,“你在他面前说着另一个人有多讨王爷欢心,啧,胆子真大呀。” “所以才说,他对你当真是大发慈悲了。” 车厢里安静下来,燕故一伸手拂过昏暗,去挑亮灯台烛芯。 被半夜酣眠扰醒的仍恹恹笼在清俊眉眼上,他揉罢眉心,抬头望向窗外淹没在浩瀚云端的山峰。 从小淮全然片面的形容中,他已经对当前局势有所了解。 雾明山,好大的一座烂摊子。 —— 后有追兵,骏马时跑时停,围着竹林走了一遭,终被沿着血地尸首追上来的敌人围堵住,堵在了后山那条不算宽的河岸旁。 这条无名河是逐麓江下一条微不足道的分支,数丈来宽,春来骤雨时可以溺死过路人,此时的腊月里河面上零零散散飘着白色薄冰。 只一眼,已经有浸入其中的刻骨寒意沿膝盖攀爬上来。 顺着这条河下去,大抵也能赶上晨雾中的渡口,乘船去往洛临城,逃离所有教他身不由己求而不得的处境。 这本该是他今夜的归宿。 但他放弃了。 在天上那朵鬼火的迷惑下,背离了最后可以逃开的道路,一错再错,甘心泥足深陷于此。 “他们会封山搜索。” 今安将马牵下坡,扯了虞兰时身上的大氅堆在马背上充作人影迷惑视线,而后牵着他拨开高草走往河边。 河边湿土泥泞沾鞋,间或结冰,逐渐没至踝骨,刺骨的寒凉。 “罗仁典与闵阿两派相争已经烧至鼎沸,只差一丝火引,就能炸翻了裘安城。所以我不仅要瞒过他们,我要瞒过所有人。” 她向前走,周身没入浓浓夜雾中,回眸看他,“还有什么比一个生死不明的定栾王更好去做这火引呢?” 他不明局势,也知话中凶险,怔怔与她对视,“即使这可能需要你付出代价。” “即使这需要我付出代价。” 她步履不停,踏进不能回头的深深河水中,随手推开飘近的浮冰,衣袂衣带在清河中荡开墨色,“到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在拖累谁,但我有点怕真的弄死你。” 夹着冰霜的河水极冷,看着已生战栗,踏进其中才觉预想太过肤浅。随水波涌近的寒冷如无处不在的尖刀,刺进皮肉骨头缝里,刺进血液里,把所有温热瞬息都结成冰渣。 身体摇晃的虚浮感中,虞兰时笑出来,苍白的唇线上拉扯一丝鲜妍的红,声嗓轻颤,“我又不是瓷做的。” “原来你不是吗?”她也笑,静了静,“你会相信我的,对罢?” 更多更为惊险的生死一线间,今安都极少这般犹疑地问出这话,因为跟在身后的从来都是出生入死多回的将士。 他们有铸入血脉的铁令,更有为之拼搏战死的信仰,只等她一声令下,一往无前,一如既往。 但她不能要求一个未经磨难的无辜人也是如此,在不明前路没有原由、伤痛加诸他身之时,还要陪着她一道共赴生死。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5节 所以她犹豫、怀疑、不期待答案。 虞兰时没有回答。 他的眼睛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一如既往。 她不停歇地涉水向前,指节如藤蔓缠紧了他的手掌,很快到了即将没顶的高度,也即将离开河边高草的遮掩,暴露在一览无余的河面。 缕缕血线从箭矢刺穿的血口散开,散进墨蓝河水中。深河吞噬了所有,缓缓拖重衣裳,拖着人往下沉。 眼前三尺外都是一片昏暗,水面粼粼波光,她的眼睛亮到惊人,勾缠他,“进水里后跟着我走,现在,尽可能多的深吸一口气——” 河水没顶。 水里幽暗得再看不清,只有手上被牵扯着,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将他带向生处。 第93章 折桂魄(二) 幽深到足以将人溺毙的深河,灌进领子袖口,将轻衣绑上千斤石,扯着他不断往底下沉。 一道人影在前方散成一团墨色,越游越远,忽而又折返,靠近来,缠上来。墨色剪成一缕一缕,勾勒她的眉眼轮廓,长发浸得柔软如水草散开。 河水刺寒,却烧着了他。 像是要把他的身体也煎干熬烂成水,变成这条河的一部分,再也爬不上去。 虞兰…… 虞兰时—— 隐隐约约的,有什么声音隔着重重水波、闷鼓一样敲响在耳边,越来越重地,同时捶痛他的胸口—— 虞兰时! 伴随最后一下心肺按压,地上人呛咳着猛然睁开眼,弓身仰颈,下一刻扯到了肩头伤口,痛嘶出声。 有人抓住了他下意识要碰上肩头的手,“不要碰,小心痛死你。” 他意识昏沉着,听话地停下手,止住呛咳后茫然循声看去,看到了刚刚还在梦里带着他往前游的人。 她坐在他身旁左侧,长发束在脑后与黑衣湿成一片,水滴沿着鬓发眉眼淌至下颌尖,一滴一滴地往下坠,坠在他胸口颈侧碎成晶莹的一片。 凤目低垂关切看他,长睫湿漉,关在乌色眼瞳中的一点光,似乎也要跟着坠下来。 头顶上是遥远的云霭山影,天边没有一丝光亮。 未至黎明,还在今夜。 河流看似平静实藏暗涌,淌进河里没顶又踩不到底,伤重的肩臂拨不动水、胸肺窒息到疼痛的时候,有一瞬间他当真以为自己过不去了,就松了手。 浑没想过她会折返来寻。 等今安连拖带拽着他爬上岸时已不知往下漂流了多远,回望身后的雾明山仍沉默地矗立在那里,但两者间的距离早不知去到多远。 望山跑死马,古谚诚不欺我。 从河里捞出来的两个人浑身湿漉漉,晾在露天的雪地里,不过一会儿身上就有结冰掉渣的趋势,饶是今安是铁打的都经受不住,何况她还不是。 湿衣贴着皮肉,夹刀带针,风过一阵就是一个冷颤。 刚自鬼门关前路过的人还躺在地上看着她发愣,河水濯洗过的发越乌,脸越白,沾水泛红的桃花眼要多无辜有多无辜,要多招骂有多招骂。 “不是瓷做的虞兰时,虞公子。”她说着前些时候的戏言,忍不住笑地轻声骂他,“游个河就能把你给淹了。” 虞兰时醒过神来,目光躲躲闪闪。 自知理亏,带伤苍白的模样可怜得很。 今安懒得再骂他,看人精神尚可,歇口气开始打算当前处境。 远方的山腰间隐隐打起了一圈红色的火光,在苍青色的旷野浓雾中如此醒目,如此缥缈。 风雪没有尽时,快速地剥夺着仅存不多的体温。 此地不宜久留。 今安当机立断,扯着虞兰时的领子站起身来,往雾明山相反的方向走去。涉游过来的深河退到身后,以此为界将雾明山拦截,所有的踪迹经大雪一盖河水一洗,待晨雾一散,都是雁过无痕。 而这里距来处已有段距离,且河流上下经地少则数十里,多则数百里,那些人没那么快找来,所以她不担心这个。 她担心的,是身旁这个人是不是会真死在这里。 向前是丛林,从山顶上俯瞰时,这片丛林辽阔无边地铺陈到天际,进入其中,冬雪后枯朽无生机的灰白覆盖了目之所及,也覆盖了所有踩踏过的人烟小径。 举目茫茫,全无方向。 虞兰时身上的伤颠簸了半宿又过了河水,不知撕开几次流了多少血,从肩头到肘袖都被染红了。他踉踉跄跄地被她搀着走,看着身形瘦,骨头是真的重。他自己也知道,屡次想要自己走,可等今安一松手他就要倒地。 夜色中他的面色白到渗人,气若游丝,不算长的一段路走得分外艰辛。也幸而天无绝人之处,过了一大片数丈高的枯木丛后,他们发现了一处茅草屋。 有屋子,或多或少都有人烟留下的痕迹,有痕迹,就还有生机。 歪歪斜斜的茅草屋立在几棵高大的枯木间,四面扎了厚厚的枯黄茅草做墙,屋顶做斜坡状,自入冬以来下的雪压上屋顶又顺坡滑下来,在屋子四周堆起了高高的白墙,把唯一出口的门都埋进去半扇。 一看就是许久没有人居住打理。 约莫是猎人行猎时的落脚地,入冬后万物冬眠,只剩些深山野林里饿极的野兽,这时候打猎不小心还要陪进命去,聪明人便等来年开春再来。 今安将肩上人放倒在地,走上前长腿一伸,对着露出的半扇木门就踹了上去——摇摇欲塌的茅草屋摇晃一下,屋顶滑下好些雪,到底是没塌。 就近寻了根树枝把底下的半扇门也挖出来,今安拽下生锈的门锁,推门进去走了一圈。 黑幽幽的门将她的身影吞进去,片刻后又吐出来,她走回来把他的湿袖子拿起掩他口鼻,扶他进去。 没开窗的屋里伸手不见五指,一股呛人的陈旧霉味隔着湿布都能闻见,阴冷扑面而来,不比外头暖和多少,唯一的好处就是头上多了块顶,暂挡了严霜。 他被带去墙角靠墙坐下,底下厚厚的堆放在一起的枯草垫着,不堪重负地发出断裂声。 今安则转身走到另一面墙柜旁,借着门外的微光在柜子上摸出了火折子和冻硬的蜡烛。她带的火折子早在过河时湿透了,被丢在外头的野林里,身上只剩几瓶伤药勉强可用。 刺啦一声,小小的火焰照亮了屋中小小一隅,腾起灰烟,照清了她小半副轮廓。她持着蜡烛轻轻一晃,而后侧眸对他笑,“幸好找到了这里,我可没力气再来钻木取火了。” 那点火焰太过渺小,在无边的黑暗里随时会被掐灭,却无来由地驱散了几分他周身的寒冷。 今安掌着手中蜡烛,借光粗略照过挂了半面墙的猎刀小弓,铁质器物污迹斑斑,在烛火下闪着点点锈红色。再走进去一点,一架吱嘎作响的木床摊在里面角落,颜色不明的被褥落满杂物灰尘,掀都不用掀开就被她嫌弃地丢在脑后。 这里实在太过荒凉,若是只有她自己,生一堆柴火烤好衣服就能席地过一夜。但是他不行,身体资质尚且不论,扎在肩上的那根刺就能要了他的命。 那根刺也扎了今安一路。 泥水沾上又凝结的长靴蹬蹬蹬,在不大的困室中略显急躁地走了一圈,踩得旧地板咯吱作响。 听着这阵噪音,虞兰时睫毛轻轻一扇,合上好一会儿,再睁眼她已走到了面前,拎了坛哪里挖出的灰扑扑的酒坛子,搁下的蜡烛在他手边烧起热热的灰烟。 “这里留下的布料都太脏了。” 今安这么说着,但虞兰时的脑子已经搅成浆糊,不解其意。垂目看着她伸手过来解他的衣裳,解开一层外袍,一层棉衣,里衣也没有放过,几层布料乱糟糟地敞开,把她的手又沾湿。 衣裳吸满水又冻住,起不到多少暖体的作用,但聊胜于无。茅草墙挡住了外头风雪,但屋里也是冷飕飕的,袭上他裸露的胸膛,她凉凉的指尖敷衍地碰上来揉搓几下,哄骗似地说,“不冷不冷。” 不知是在骗谁,明明她自己身上衣裳也是湿的,说话声嗓冷得有丝颤音。 虞兰时被哄得想笑,没有力气笑出声。 烛火中,见那双修长手指几下就将他的里衣下裾扯出一大块布,再撕成了碎布条,又撕了一块团成一团塞到他嘴里,“咬着。” 随后她在腰间抽出一柄匕首,雪亮的刀刃放到蜡烛上烧至通红,后将刃尖对准了他肩上,那处箭矢似已经长到他肉里的创口。 虞兰时屏息,就听耳边一丝轻笑,“你紧张什么?” 有些懵懵然地望向她的眼睛,又听她问,“你今夜为什么会过来山下?” 这一句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心下一松,不禁跟着这句问话去想。 下一瞬,面前罩下阴影,她发端湿汽冷香全朝他侵袭,迷思恍惚中,肩头一烫,骤起剧痛!他齿关一合死死咬住嘴中棉布,闷哼声痛极逸出。 挖肉掘骨的响动,漫长的几息后,一段浸成血红的细圆木被扔到地上。 单薄烛火在漆黑无光的深夜里隔出一片温暖虚影,昏昏拢着二人。她的眼睛冷静到漠然,斜刺出的一笔墨睫扎在他脸侧。 剧痛中荒谬地感受到这点蝴蝶翅般的轻抚。 可蝶翅多柔软,她的动作便有多狠绝。刀刃一放,酒坛又起,如水流涌出的液体气味浓烈,化刀刺进他的血肉。 虞兰时听到了生肉被搁放至滚烫铁板上的滋滋声。 瞬息烫熟了身体神志。 只能苦熬。 在她近乎拥抱的抚触下,他的身体紧绷成柔韧的弓,脖颈抻至断裂边缘,又在渐消的疼痛间缓缓松懈,失力跌靠进她肩窝。 药粉细致洒满伤处,今安将雪白布条绕在他背后胸前做包扎,动作下也会扯痛,比起刚才已经算得上温柔,她抽空伸手安抚地揉揉他后颈。 “没有晕过去,挺厉害。” 虞兰时听出了言下之意。 晕过去才是好事。 -------------------- 为什么在言情里又加上荒野求生模式,反思一下自己( 今安:我什么都会。 虞兰时:……我什么都能学(乖巧坐)。 第94章 折桂魄(三) 一望无际的丛林中风声回荡,如野兽嚎叫,夹杂着屋顶积雪时不时滑落下地的响动。 数百里活物死物皆于隆冬寒夜下长眠,只余广阔丛林中渺小的这一间茅草屋,从枯草扎紧的墙缝中透出一丝丝昏黄的光。 草堆上的两道人影靠得很近,影子在墙上挤成一道。 风丝幽幽,在不大的困室中撞来撞去,身上被野风刮得僵硬结霜的衣裳此时被体温一熨,渐渐化开水,遍体生寒。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6节 为什么还穿着湿衣? 因为没有衣服换。 过河的时候匆忙,只为轻简连御寒的大氅都丢了,当时的果决造成了如今的后果。 当时两人谁也不能未卜先知。 此刻最紧要的伤情一经处理完毕,自然而然地,两人都意识到了。 同时意识到了。 先于思绪察觉到不妥的是身体。 裹在身上的湿衣太冷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人吐息却是温暖的,一团团的白色暖雾喷薄在彼此颈侧。 似乎成了这严寒时分唯一的慰藉,不忍远离。 今安按在他颈后的手停住,检查布条包扎松紧的手也放下来。 一支蜡烛的火焰实在微弱,她在为他处理伤口时也没有余力注意其他,一心只想尽快解决这根要命的刺。 好了,刺拔完了,也把她栽进一个十分尴尬的坑里。 撇离今夜那些追在后头不能松懈的奔碌,忽略上回他酒后醉话的糊涂事,再往前在两人清醒对话时就是她让他走的那一夜。 算不上撕破脸皮,但何尝没有再不相见的意味,然而猝不及防的生死一程又倏忽把距离拉到靠近如斯。 叹一句造化弄人也不为过。 刚刚还有心情时不时调笑一句,现在不知不觉已经静下了好一会儿,谁也没有开口,不知如何开口,且将继续沉默下去。 但谁也没有先抽离。 狭小沉寂的昏昧,近乎耳鬓厮磨的间隙,吸纳的气流是共享的,气味也是共享的。 气味真是奇异,远比能看进眼里拿在手里的东西更不可捉摸,更缥缈,也更刻骨。 就像是旧年冬偶然驻足某道墙下,闻到了一点探墙头过来的梅香,沁人心脾,贪闻了几下。可经过了就经过了,没留下什么痕迹。要等到又一年下雪,又偶然来到同一面墙,墙那头没被砍掉的梅枝正好又开花,才再次闻到。 然后凭印象里不深不浓的这一点旧年香气,就能勾起回忆里旧年的景,旧年的人,才惊觉千丝万缕,不曾忘却。 遑论这点香气还是自己尝过,吃过的。 寂静中,不知是谁的手抓到了掌心下的干草,发出一点突兀的断裂声,终于打破了这片无边沉默。 今安退后,站起身。动作快得像在躲开什么洪水猛兽,撕开了墙上纠缠一起的影子,撕成两片。 烧了一小半的蜡烛照在原地,照着坐在原地的人,半束半散的长墨发湿成一缕一缕,洒在剥了半边衣裳的肩肘腰间。他仰着头看来,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桃花眼里光芒明明灭灭,欲言又止。 “你先休息一下。” 短促说完不等他回答,今安迅速转身出门,迎面一阵夹雪含霜的凛冽,将迟钝的头脑冲得一激灵,清醒过来。 这不应该。 即使她对男女授受间该有的距离再无分寸,在这静夜里也觉到了一丝不妥。 说是良心发现也行。 那一夜说得够明白了。 方才生死一程事权从急尚算有理由,但如今孤男寡女不该再逾越太多。而且他要的,她确实给不起,便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浑无顾忌地随意行事。 但是这个尺度应该怎么把握呢? 今安边思忖着边抬头四下一望,所见无尽头,除了雪还是雪,除了荒芜还是荒芜。先于理智归正更迫切的是生存需求,抛开其他乱七八糟的,当前最重要的是生火取暖。 茅屋里什么东西都是木头做的,干燥至极,随便一把火就能烧尽了,但也不能真烧了,不然真连片遮头的瓦都没有。 今安捡起根树枝走出几步挖雪,掘了尺深才掘到底下久不见天日的湿泞土地。她找了块大片的树皮铲了一堆湿土进屋铺在木地板上,隔绝了地上易燃的木头,再将捡来的石头绕着湿土围了一圈,转身走去屋里堆放干柴的角落捡柴火。 在她走来走去忙忙碌碌的时候,虞兰时收拾好东西披好衣裳,走到旁边想要帮忙,指尖刚碰到她正拿干柴的手背,就被她下意识避开。 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好一会儿才蜷起收回,但昏暗中今安没有看见。她蹲下将折断的柴火叠放到湿土上,垒成利于起火势的形状,边说,“你肩上的伤口有些严重,大意不得,还是少动弹比较好。” 话里带着关切。 虞兰时跟着一道蹲下,看着面前火堆在她手下慢慢成形,轻声答道,“我会注意的。” 火折子顶端吹燃出一点不规则红焰,将一把枯草点燃,浇成柴堆上的烈火,渐烧渐旺,轰轰烈烈地烧灼在他眼底,映亮了眼中人。 方才她在外面挖土时落了几点雪在额发上,此时被火光一融,化水滑下眉眼,许是有些痒,她伸手抹去。却忘了拿过柴火的手还沾着脏灰,被一道抹上面颊。 注意到他的凝视,她侧过头来,眼含疑惑地歪头回看他。 艳绝夺目的容色不因这点脏污有损,反而,因为歪头动作有一点出乎意料的可爱。 他的眼里不禁漫上笑意,靠近一点伸手想帮她擦干净。 她立即后退。 “你脸上沾了灰……”在她些许警戒的神情中,一而再地,虞兰时意识到什么,眼里的笑一点点淡下,抿紧唇面,伸出自己的掌心给她看,“我的手是干净的。” 修长白皙的手掌摊开在眼前,皮肉白皙处处精致,除了掌心被缰绳磨出一条破皮的红痕。这只掌心不算磨损严重,更严重的另一只被他藏在身侧,指尖扣进了还在沁血的破口里。 今安看着面前这只漂亮的手,又抬眼看看面前更漂亮的人,起身退了一步,“我知道。” 逃也似的转身去开门,边说,“屋里生火的时候不能关门。”一开门风夹雪涌进,霎时将屋中的火堆掀得火星四起,火星溅到篝火旁的人衣摆上,烫出几个洞,灼焦了雪青色边缘。 忙忙再将门掩上,今安回顾屋内,走去那张木床旁将上头的脏棉被扯下,挂去门头充当门帘,暂挡了风雪,底下漏出的一条小缝可以散开烟毒。 再转头,篝火旁的人已坐去了原先的枯草堆上,半佝着腰长发垂下看不清神情,像是在忍痛。 今安走上前去探他肩膀,“是又扯到了伤口吗?” 他避开了,“不劳烦,我没事。” 他忽然变得客气了起来。 十分客气,显而易见到今安觉得怪异,找不出原由,转念一想,又觉得合该如此,很快抛到脑后。 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几套陈旧粗布衣并两张动物毛皮,应是猎户留着备用或是忘了拿去卖,不管如何,这解救了二人。 各自避开换了身上的湿衣,再将湿衣摊开烘烤,外头的天色已经黑到极稠浓时。 枯草堆被分成了两处,今安半躺在这一头,透过跳跃的火光看着另一头安静蜷在毛皮下的人影,只隐隐露出一小片苍白的下颚。 她实在疲乏,慢慢合上眼帘。 篝火在屋中噼啪燃烧着,切割明暗两端,隔成楚河汉界。 等待这漫长的一夜消亡。 第95章 折桂魄(四) 数九寒天里,盖着一张毛皮充其量只能抵消了寒风,此外取不了多少暖意。 今安睡得浅,尤其在安危不定的野外,一丝风吹草动也无法掉以轻心。身上这点使人无法安寝的空冷适时警醒着她。 耳边风声从未停下,屋中篝火火星噼啪。 忽然,几声短促的低吟在屋中响起。 她警觉地睁开眼。 此时距离躺下休息时只过了半个多时辰,晨曦未起,眼前所见都是苍灰色的夜雾纷纷扰扰。屋内冷冷清清,除了当中渐烧渐矮的篝火,还有另一头的动静。 低吟声正是从那里发出。 低哑的,忍痛的。 今安走上前去,扯开那团紧紧蜷缩的毛皮露出里面的人。 虞兰时苍白的一张脸上泛着极不正常的绯红,紧紧闭着眼,死咬着唇也咽不下痛苦的呻吟。顺着额头颈侧一摸,触手极热,几乎烫着了今安。 她怎么忘了,一张毛皮对她来说是冷的,对他来说也是。 无法避免地,未清的创口在冰天雪地里过了趟水,裹了那么久的湿衣又不得回暖,他发起了高热。 高烧的热度不能使他如此痛苦,还因为未愈合的创口更是灼痛,沉进梦魇挣动间不断扯到肩膀伤处,深色的粗衣布料已经隐隐渗出了暗红。 今安制住他的挣扎,伸手去拍他的脸,“虞兰时,醒醒。” 许久,他昏昏然地睁开眼,里头水和光碎成一团,被明火一刺又闭上,而后虚虚地睁着,落在她脸上。 脸颊先是下意识在她捧来的掌心蹭了几蹭。 可惜他尚算清醒,沉湎不久,很快推开她的手,忍痛靠去一边,虚捂着肩头的伤,哑声问,“这是怎么了。” “你发高热了。”她的语速略快,这时候发烧可大可小,在手头没有药物时十分棘手,又想到他睡前时候的面色,压着心头火起,“这个热度早在你睡之前就烧起来了,刚才怎么不说,偏偏要忍到这个时候。” 她当时已觉得有些不妥,但他避得远远的,句句不劳烦,句句说没事。 这就是他所谓的没事?真是见了鬼,叫她怎可能不气怒。 面对她的质问,他沉默了一会儿。垂顺的墨发圈围着他苍白的脸,沉寂得像要和身后灰墙上融作一体。 见他不说话,今安伸手过去探他额上温度,谁料再次被避开,她不由得拧起眉心,“你究竟怎么了?” 此间凝顿了片刻。 “若不是怕我死了,你早就避我如蛇蝎。”他的声音轻轻的,没有丝毫怨怪之意,满是自厌,抬眼向她看来,“既如此,在河中你又何必救我。既如此,不如让我病死在这里算了。” 今安霎时瞠目,全然不知他从哪里找出来的歪理,还说的这么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她简直要信以为真。 “你是不是病糊涂了?哪里看到我避你如蛇蝎,还为着这种无来由的事情折腾自己。” 是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最后这句今安险险没咽进肚里。 真的很恼火,她费了大力气才把他拖到这里,拔箭上药生怕他有个好歹。他不领情就算了,竟然想要折腾死自己,还是为了这些什么狗屁不通的理由。 在生死面前,什么理由都是狗屁不通的。 虞兰时轻轻勾起个笑,惨白的,“你推开了我,三次。” 三次?什么时候的三次? 他还是记着数的?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7节 若不是看他现在病得一塌糊涂,今安简直想直接拍晕他,然后撬开他的脑壳看看里头到底藏了多少心眼,长成了什么样的奇形怪状,这般不可理喻。 他靠在那里兀自低声说着,起先还力持淡然,但烧到昏沉涨痛的脑袋实在没多少自制力,渐渐就控制不住自己地倒出话来,“你不想碰到我,甚至可能不想看见我。我知道的,你嫌弃我,如果不是我死皮赖脸地缠着,如果不是今夜你顾忌着我这个累赘……早知如此,我宁愿死在那片竹林……” 话未说完,眼前黑影一晃,她站起来就要转身离去,虞兰时心下一慌,当即伸手抓住她衣袖,“你去哪儿?” 今安懒得和病人计较,瞥他苍白的模样一眼,抽出袖子。他实在虚弱,没能抓住,眼睁睁看她大步走开,挥开挡门的厚帘去了外头。 厚帘一晃吃进些雪粒又重重垂下,晃起晃落,间隙里见着渐行渐远的人影,直至晃动停下,什么也看不见。 屋内一下子寂静空荡下来,冷风从四面八方簇拥而上,冷到人心口发凉。 虞兰时怔然望着那处。 他把她气走了。 他刚刚说了什么?他…… 外头的风雪盛大,拿来降温正是好用,今安走了几步便神清气爽,就地踢了几下雪,心头火气已经消得差不多。 跟个头脑不清醒的病人计较什么呢? 他可能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病恹恹的一推就倒,心里记着的事情还挺多,真是…… “嫌弃?嫌弃……”今安喃喃自念了这个词几遍,又回头看看那间门头厚帘兀自垂荡的茅草屋,低头对着脚下皎洁的雪地笑了笑。 她哪有嫌弃,与此相反,她…… 没有再想下去。 她出来也不是幼稚到和个病人发脾气。 低头就着稀薄的雪光看了看,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撇去上头污雪,从中挖了些洁净些的包进撕下的粗布衣裾,又重把掘开的雪堆埋回去,掩住痕迹。 做好这些,今安揣着手上包雪的布团往回走。 掀开门头遮挡入内,屋里篝火暖意依旧。 迎面撞见屋里头的人正跌跌撞撞往外走,脸上满是急切恐慌,见她进来,他脚步一顿,眼里爆出光亮,继而更快地冲上来,紧紧抱住她。 迫不及待爆发的力道,将今安冲得后退了一小步,手上东西差点掉下,随即被勒着腰裹进滚烫的怀抱中。他弓身将唇鼻伏进她肩窝,哑声道,“我以为你走了。” 今安怔然,感觉心口也被这句低低的声儿轻轻撞了一下,伸手按上他的肩,“你……” 虞兰时以为她要推开,手上揽得更紧,挨到肩头伤处也不肯放,继续将她往怀里揉。 他身上很烫,却在轻轻地战栗,将她挤拥得几乎无处容身,今安顾忌着他的伤口没有用力推,正要开口,就听他嗓音沙沙磨在耳边,呼出的气流炙热到烧灼耳廓。 声音很轻,里头藏匿的情绪却如终于撕开见天日的暗涌,不想再藏着了,要一并泼给她看。 “其实在竹林中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想了好久好久,像做梦一样,就算做梦的代价是痛到死,我愿意的,我愿意的……我太久没有见到你了。” “我刚刚不是故意那样说的,我……” 他抓紧了她背上衣料,生怕再遭到一丝拒绝,喉咙干涩灼痛得似利器在磨,咽下一丝哽咽。 “我只是太难过了……” 第96章 折桂魄(五) 注定是不得安寝的一夜。 搂着她不撒手的人跟个沸水烧滚的烫炉子似的,要将她也一道拽入情火焚心的万劫不复之地。 粗布包着的雪被室温一融,开始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沿着她张开的指缝渗进腕间的袖布,或如雨线滴下木地板,溅起一个又一个的深色圆洞。 手上拿着的雪越化越凉,耳边厮磨不停的低语越是炙热,烫红了她的耳廓。 是不是生病的人都这么缠人? 还是只有他如此? 未曾经历过这种事,这种并非能用快刀抉择斩断,而是像流沙成陷阱的泥沼,抑或是柔软却致命的蛛网。 黏腻的,无处可逃的,非人力施为可脱身的,不知何时便陷入其中,无声而窒息地要一步步吞噬她。 今安有些罕见的无措,施力推了推,他反而抱得更紧,被篝火撇进地板的两道影子重又挤成一片,密不可分。 怕控制不住力道真把人再伤出什么好歹,她空出一只手去轻按他的后颈,安抚的力道顺毛一样从上往下,滑下他触感极佳如墨缎的长发,“我没有嫌弃你。” 他沉默着抓紧她的衣裳,很明显,他不信。这句话就算是真的,在这时候说出来,也确实很像为了脱身哄骗人。 今安反应过来,只得换个说法,“你先放开我。” 他想说不,又生怕再惹她生气,迟疑问,“你不走?” 今安闭了闭眼,耐心道,“我不走。” “真的?” “真的。” 他仍是迟疑,今安便冷下声音,“你再不放开我就真的走了。” 虞兰时喘一口气,吓到一般,立马松了手,仍怕她走地扯着衣袖。 他面上被热度翻卷到通红,又是涨痛,无力地扶了扶额,被推去方才歇息的那一堆枯草躺下。 凉沁的雪团被布裹着搁到他额头,消减了那阵热意,浑身一波又一波的寒颤,盖上毛皮后暖不透底下这副躯体。 今安转身去将自己盖的那张也拿过来,叠着盖到他身上,掖得透不进风,再问他,“感觉如何?” 半阖着眼的人一瞬不离地看她,手上从衣袖攀上她指尖,轻轻攥着那一点,“你呢?” 他的唇色被烧得红透,因干渴结了浅浅的一层白,是红玫瑰覆上白霜的那种颜色。 “你能让我今晚睡个囫囵觉,我就谢天谢地了。”这样说着,她另一只手拨开他额前散下的发,笑了一笑。 他的思绪凝滞着,只晓得看到她红唇勾起的弧度,便跟着轻轻笑了一下,被耐不住的疼痛倦意压下眼睑。 虚睁的光晕一团团模糊在眼前,昏沉间,感觉身上密不透风盖着的被子掀开条缝,冷风未消,一具微凉的身体钻了进来,紧接着有人将他抱得密密实实,冷香罩了他一头一脸。 “太冷了,总不能等你没事,我又病了,没完没了。” 有人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 “现成的暖炉不用白不用。” 虞兰时变成了一根快烧焦的木头僵在她怀里,许久许久,才试探地环上她的腰侧,见她没有反对,便顺着紧拥上去。 头痛到要炸裂,但他还是笑得咧开唇,埋去她的颈窝。 —— 直到晨曦渐起,雾明山中搜寻的队伍仍未停止,从竹林到山峰,又下到无名河的界限。 在竹林深处找到了一匹黑马,上面挂着一件大裘。 黑马很是桀骜不驯,路上踹翻了好几个人,总算被连扯带劫地拉到凤应歌面前。 搜寻队伍的领头抱拳跪下,“禀告殿下,山中无人。” “无人?”凤应歌轻念这两个字,喜怒不辨。 山下平阔处临时搭起的帐中,两旁站立的近兵皆是心惊胆寒,正此时,外头来报定栾王近臣求见。 燕故一拂帐而入,堂下行礼,单刀直入禀明来意,“主上昨夜行猎之时受奸人暗害,臣下倾尽兵力搜寻一夜无果,特来此请求殿下彻查此事。” 他抬头望去主座,看着玄袍金冠那人,字字掷地有声,“主上定栾王,下落不明,生死不明!” 凤应歌敛眸握掌,居高临下漏下一点眸光,“燕卿声声指证奸人,可有证据呈来。” 正等此话,燕故一扬掌一挥,身后随侍当即有人捧上黑漆木盘,上面搁放一支黑羽箭簇,被臣下接手递到凤应歌面前。 “这是何物?” 燕故一深揖一礼,“昨夜刺客并非无主之辈,而是有组织、有谋划,甚至是受连州裘安城擅权者指使,图谋不轨,意欲谋害我主上。其狼子野心,昭昭欲揭。” 长指拿起呈到面前的箭簇,从鲜亮尾羽划向锋利的箭头,指尖一转,刻于箭杆背后的小字赫然映入眼帘。 堂下人一揖,大袖如刀斩落,适时将这场大戏唱到了尾声,“主谋者正是当今连州掌兵都督,闵阿。” 篆刻闵字的黑箭被扔去地上。 帐中闲杂人等皆退下,只剩二人。 主位者深眸锋利,笔笔划向堂下身姿笔挺的温雅青年,“她究竟去了哪里?” “臣下亦思虑心切,惟愿我主平安无事,早日归来。” 凤应歌:“既是知根知底,燕卿何必说这等虚伪言语。” 燕故一:“臣下心系主上安危,不敢与殿下相驳词。” 便听上位一声轻笑,“那与将军一道不见踪影的人又是谁呢?” 堂下人不语。 凤应歌将炉上温酒拿下,自斟自饮,“燕卿提防本宫居心叵测。可不过一商贾贱子,趁本宫不在得了这一月之机,便是你口口声声的一片真心了?” “只论情爱或许太过愚蠢,但哪里及得上以情爱之名包藏祸心来得卑劣。”燕故一俯低的面上冷淡,话落再不耽搁,作揖告退至门边。 上位人不依不饶。 “本宫与将军五年生死,哪里是情爱之名就能概括的。”凤应歌搁下杯盏,语气轻描淡写,“不过是区区一月风花。” “殿下,不是一月。是两年前。” “两年前大将军身亡,北境大乱,而你执意回王都承爵之时。”燕故一抬起门帘,侧目看来,“殿下,自那时起就已经迟了。” —— 遥远天际的一线晨曦漫扫过群山遍林,扬落金粉,推至厚帘挡住的门缝下,掩得屋内光雾纷乱。 燃了一夜的篝火渐渐势减,黑炭熄灭通红时,一只修长手掌填进折断的柴火,余烬重又扬起火焰。 清洗干净的铁锅被悬吊在火堆上,锅里大块凝结的白雪渐渐融化成水,直至嘟噜嘟噜地沸腾起来。 腾起的水烟弥漫开,蒙上火堆前坐着的人极浓艳的眉眼,忽然,身后响起一丝动静。 倚睡在枯草堆上的人醒转过来。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8节 昨夜一张粗布里的雪融了换,换了融,滴滴答答地把白肤墨发淌湿了一片,直至天色将明时才使他的烧退下。 他茫然眨了眨眼睛,半明半暗中被余光里腾起的火光引去,看向侧对他坐着的人。 第97章 折桂魄(六) 她也闻声看过来。 在冷清迫人的冬日中,那双琥珀眸子在晨雾中呈现一种胶质的浓稠色,映着火光。 恍若灼阳,令人趋之若鹜的温暖。 见他醒来,她有些惊讶地微微挑起眉尾,“醒了?过来喝点热水。”话落轻折起眉心,想起什么,“算了。” 今安想起了他昨夜那折腾的劲头,生怕有些什么意外让他再磕伤碰伤,再误了时间。 经昨夜一宿,眼前这人的脆弱程度已然颠覆了她的认知。 轻拿轻放罢。 手下翻出一个铁碗用烧开的热水濯洗几遍,再重新倒进热水,今安捧着碗过去。 枯草堆上的人正处于晨醒的懵然中,习惯软寝的一身筋骨酸胀不已,他手握着后颈左右转动,不慎扯痛肩头的伤。再抬头,一碗白烟腾腾的热水便递到眼前。 今安将碗塞给他,又极为熟稔地顺手摸上他额际,这个动作她昨晚已经做了太多次。 “烧退了。”她蹲在身前,被热水熏热的指腹将这一点暖意递到他寡冷的面颊上,“没有反复就算好了。” 而后收回手,用那一双又清又暖的眼睛细细打量他。 看得人一口热水梗在喉咙里,咕咚咽进肚子,这阵热意暖了身体的同时也红了耳廓,虞兰时躲躲闪闪不敢看她,“怎、怎么了……” 怎么了? 这话他自己问得十分心虚,明知故问。 那些搅浑脑浆的热度一褪,理智一旦回归,昨夜他说的做的那些事情霎时不容拒绝地幕幕回放在他眼前。 他未经思考脱口而出的、还惹恼了她的那些矫情话。 后面又死皮赖脸地抱着她不放开,还…… 每一幕都致命得足以挖坑将他活埋进去,窒息而死。 或者不用挖坑,他已然臊得红了面颈,暗叹一声,抬手挡在自己鼻眼处,想捂死自己。 却听她无事般问,“头又疼了吗?” 总不能说他想掐死昨晚的自己,但做不到,只能逃避现实地掩耳盗铃,“无事,有些热。” 大冷的天即便起了日头,也是黯淡的一层光笼在天边聊胜于无地亮着,照在身上没有半点暖意。 哪儿来的热? 今安没有戳破他,静了静,开始收敛有些混乱的思绪,摸不着线头的一堆乱麻扰了她一晚上。 “昨晚境况太乱,事发突然,很多事情我无力施为。”说到这里,她的语调沉静下来,“至于你,究起因果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你,昨夜你因为伤痛身不由己,想必大多也是无法控制的胡言乱语,我……” 听着她一句一句地说,他不知不觉地放下捂脸的袖子,起先胸腔里还有些许微弱雀跃的期待,随着她话中的意味已然一点一点地沉下结冰,开始刺痛他。 看向他抬起望来的桃花眸,她断然下了定论,“我不会当真,你也不必因此觉得难做。” 不会当真…… 就是这种随时会抽身而去的感觉,仿佛没有什么可以阻碍到她,也没有什么值得被她放在心上。 不顾及他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抑或是她不是不顾及,而是没想到,因为不在乎,所以不必要设身处地去体会。 管你无法自拔,还是情不自禁,通通不关她事。 极潇洒不羁,心无旁骛,永远只注目前方。 最初,他就是被她身上这种特质所吸引,再移不开目光。现在,他甚至有些恨起她的无所谓。 更痛恨自己的平庸。 将他手中热水凉却的铁碗拿过来,看他低下眼睫,那些盛开在玉色脸上的陀红慢慢褪去,显出更苍白的寡冷来。今安转身就走,听见背后响起的嗓音。 “为什么不会当真?” 他忍了再忍,终是忍不住问出来,执拗而忐忑地看着她的背影。 那道修长身影闻言一顿,随即如常走回篝火旁将碗放下,拾起根粗柴拱了拱火堆,那副眉目间的艳色随着撩起的火势轰轰烈烈地漫开,而后抬睫,漫不经心地看向他。 几乎要陷入没有回应的沉寂之时,这一眼,直将他看得心鼓敲起。 “要当真吗?” 她问。 心魂被摄住,虞兰时喉间软骨一滞,极艰涩地上下吞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是真的。” 她的目光便转回去,专注地重新投向那堆死灰复燃的枯骨,专注得令他艳羡起被她所注视的东西。 然后她说,“好。” 这毫无意义、不算是应允或承诺的一个字,掀起他眼底千层波澜。 门帘底下缝隙的尘埃随光卷伏,又被人抬帘后,从门外涌进无数道璀璨的光,她就立在拂乱的光影与尘埃当中回头。 “不要赖床,赶紧出来。” 他看着那道门帘摇摇荡荡地掩着她走远的身影,低下头抿紧唇面,仍忍不住笑。 -------------------- 这一章还是在火车上码出来的,电脑的高原反应比我还严重,动作幅度大点就像做了体力活要喘三口气。明天看看适应过来之后能不能码肥一点…… 第98章 折桂魄(七) 出门在外,不外乎衣食住行。 在衣上就是一个大门槛。 昨夜烘了半宿的两人衣服今早被今安挑去了外面,摊在一棵掉光叶子的灰黑枯树上晾晒。再进来,猝然看见眼前这幕,意外之余,不由得停住细瞧。 坐在枯草堆上的人专心致志,连门外进来人投下一阴黑影都没有发觉。 他仿佛要用头发将自己绑上了。 约莫是礼教严苛的富户贵子将仪表一项看得极重,而每日晨起冠发则是重中之重,但因着右肩伤处缘故,他一只手抬不上去,只有左手可用,一把头发又太多,便顾了左边顾不了右边,顾得了头发顾不了发带。 那幅常常垂至他半腰处的长发分明流顺如墨缎,此时在他手上却成了一团乱麻。 看他越拧越紧的眉心,和越发焦躁的动作,今安想,可能一把剃刀才是他此时的归属。 这么好的头发,剃了多可惜。 而且都不用剃,他自己已经辣手扯断了好些,像不知道疼。今安走近去看,那些断掉的发线就勾缠在他白皙的指缝间,很快被丢去草堆上。 她一走近,他便自然而然仰头。 对上视线,他先是一怔,下意识一退,头发都顾不上拿,劈头盖脸洒下来,毫无章法地乱飘乱荡。 他的动作霎时就凝滞住了。 像要僵成一座雕像,最好没有意识,最好可以随风扬掉。 今安不知他的狼狈心思,只矮身去拿他手上松开的发带,雪青色亮泽的长长一条,与他晾晒在外的衣裳同色,质地极佳精绣银线,与他此时穿的粗布衣完全违和。 就如他一样,大抵也没想过会经此一遭。 体面全无,狼狈全显。 偏偏还是在云泥之比的心上人面前。 正僵持间,头发突然被人触碰,麻意从无知觉的头发丝窜到脊椎,他彻底僵住。 她以指作梳向下理顺他的头发,顺到半腰,几乎没有碰到打结的地方,触感顺滑到像是一汪水流,凉丝丝的。 被手下极佳的触感吸引,今安有些爱不释手地握着多揉了几下,不经意碰到他的耳朵和后颈处。 似摸非摸,若即若离。 摸的人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反倒是被摸的人僵直了身板,心窝痒到指节蜷曲也不敢动弹一下。 今安会扎的发式十分有限,可以说没有,常年在外轻简行事,着衣装束都是利落,一头长发经常是高高束成一把就算完事。最多是在必要的隆重时间绾上代表身份的金玉冠。 何况是男子发式,还是帮另一个人束发,手势别扭不说,好不容易系上发带也是松松散散地垮下来。 如是三番,今安突然又找到了一件自己不擅长的事情。 任她拿捏的人乖巧到出奇,被她不小心扯到发根也不吭声,还顺势往被扯的方向靠来,好方便她下手。 今安:…… 她停下手。 身前人微微侧头做询问状。 “其实你散着头发也挺好看的。”今安坦然道,绝不承认是自己觉得麻烦和不会束发的缘故。 “是吗?”被夸好看的人抓住了欣喜的重点,唇角翘起,又是迟疑,“可……”成何体统。 “这里又没有其他人,谁会看你衣着如何鲜亮又如何蓬头垢脸呢?”今安再接再厉地劝。 看他仍是下不定决心,她直接说,“只有我能看到,我又不嫌弃你。” 虞兰时心弦一颤,在这句话中败下阵来。 披头散发的后果就是在拱火烧水时,几缕荡下肩头的长发被火燎到,火苗顺势急窜而上。 亏得今安就在旁边,眼疾手快将还愣着的人一把扯退,再用袖子扑灭,才没让那把头发全献作篝火的燃料。 被火苗灼烧成焦卷的几缕掺在黑亮长发中,被他顶在头上格格不入地散发着焦味。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9节 看着滑稽至极。 一向心大的始作俑者也沉默了。 今安清咳两声,试图推翻前言,“虽然你散着发也好看,但到底不大实用,还是扎起来罢。” 受害者只会点头,半点不觉得损失一些头发有什么,反倒一脸歉疚,“我的手受了伤实在不济事,只得麻烦你了。” 重担再一次交到今安手上,她苦恼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用了一根发带解决,将他的长发全掖到耳后低低束在后颈,被灼焦的那几缕被今安用匕首割断至耳际,便散在额前。 成事后今安拈着他的下颌左右打量几下。 果然,粗布荆衣不掩绝色,大抵如此。她随手折腾出的发式,他用自己的脸完美地适应了。 今安松了一口气,当下拍板敲定了他后几日的发式。 虞兰时在她面前何尝说过不字,眼里含笑,“好。” 即使她轻描淡写一句说过就走,也足以他摸着垂落肩头的发带笑上许久。 —— 打理利落之后,晨曦照到了屋顶上,今安打算循着昨夜的来路去探分明。 昨夜受了伤又发烧的伤患本应留在屋中休养,但伤患不肯独自留下。 拉她袖子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要被抛弃了。 虽然打战时也多有伤重的兵士不肯轻易退下前线,但是今安对眼前这人的抗摔打能力的判断,一降再降。 暂且允了他出门走几步。 “那条无名河是逐麓江支流,沿途有渡口,等你稍好些我们上去找找。”今安指着被丛丛高木遮掩的方向给他看。 虞兰时不解,“为何要找渡口?” “送你回洛临。” 在她话落时他便停下脚步,看着她几步迈向前面,察觉无人跟上时回头问询他,“怎么了?” 他抬手捂上右肩,眼睫低颤,“我现在伤重难行,怕是禁不住裘安到洛临的数日颠簸。” 闻言,今安全无动容,反问,“经不起数日颠簸,便经得起同我一起的风餐露宿,食不果腹吗?” 他这才惊觉匆促言语的悖论之处,几次张口,无言以对。 今安看出他的犹豫,走回几步,“你与我一同无故失踪,实在惹人注目。不论段风乾是广而告之还是秘而不发,有心人稍一打探便能查出。不如送你回洛临,掩盖掉你失踪一事,避过风头。且渡口大船多随行医者,对你的伤口痊愈也有好处。” 她说得合情合理,于公于私都再妥当不过,总能在凶恶境地最快抉择出利弊。 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可细细回想,从昨夜到今早,流落野外一事对她影响微乎其微,反倒是他的存在,绊住了她不少脚步。 虞兰时,你真是不长记性。 总是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温度,便妄想登天攀月。 但谁能告诉他出路? 低目雪白覆尽,生机全无,他轻声问,“那你呢?” 她无半点迟疑,“我自是留在裘安。” 就此沉默下来。 这阵沉默持续到他返回屋门前,扶帘顿足,忽然开口,“如果没有看到那朵焰火,我现在已经在回洛临的渡船上。” “焰火?”今安初初有些疑惑,反应过来,一时惊怒,“这就是你踏进那片竹林的缘由?” 他沉默着不辩驳。 “你一无功夫二无随兵。”想起昨夜,她称得上是声严色厉,“你能来做什么?找死吗?” “确实。”他没有回头,轻轻一笑,“下场如何我昨夜也亲身经历了。” 围剿、追杀、中箭。 濒死的无力。 但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在她出现的那一刻。 “但我想着你既是求援,就必是遇上难事,哪怕我一介蜉蝣之力帮不上分毫。” “我也想见到你。” 话落,他放下手中揪紧的帘布,转身振袖礼下一揖,袖口遮目不敢看她。 “王爷向来功过赏罚分明,草民只有借着引开追兵这一小小功劳,厚颜之下,向王爷求一个恩典。” 在今安满目荒谬中,他顿了一瞬,再无退缩地说出下一句。 “惟愿在草民伤病未愈前,能留在王爷身边。” 第99章 折桂魄(八) 从未有人跟今安讨过这样的恩典。 堪称挟恩图报又于己于人毫无益处的恩典。 教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如何回答,看着门帘前拱手垂袖的人,他落在额前的发掩下深黑眉目,瞧不清真章。 姿态极恭敬,极倔强。 就如前言所说,当他唤她王爷,每每隐晦地藏着些地位权势的卑躬,看似卑微,实则强调她的金口玉言,无可反口。 他总是在这样的无要紧处展露些无伤大雅的小小锋芒,今安从不计较,除了今天。 她未发一言,转身就走。 不欢而散。 她一走,虞兰时的心便凉下半截,身后帘布摇荡不停,摇起的风灌进破开洞的心口。 方才说的不再是昨夜后他借病宣之于口的戏言,而是他不顾全大局摊开的一己之私。 自私极了。 从茅草屋前走去密林中的一行足印,不过片刻便被渐下渐盛的鹅毛大雪平去了大多痕迹。 或许她再不会回来。 他在说出厚颜求恩典之前就已经想到了接下来的结果,但比起一再被推开,他宁愿在注定被推开前再试一试。 哪怕还是这个结果。 茅屋内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冷意在屋中四处流窜,将暗木打造成的各样柜架都刮出了不近人情的铁锈色。 不知呆坐了多久。 突然,外头门帘被人掀开,风雪涌入,有人大踏步走进。 虞兰时抬头,眼睁睁看她走来,几点雪粒落在她眉峰,称得琥珀瞳色妖冶。 她手中拿着早上拿出去晾晒的两件衣裳,黑衣雪青揉作一团,将将干透,又被雪浇,扔在他身上。 “把衣服加上去。”今安说,见他还愣着,无奈一叹,伸手揉他寡白的脸颊,“脸都白了,感觉不到冷吗?” 猎户留在这里的粗布做工粗糙,未镶棉布里子,单靠几层衣料勉强御寒,这人又在熄了火的屋子里呆了许久,脸和手摸上去跟冰块似的。 不是不冷,是已经冷到手脚僵硬,觉察不到寒意了。 既然脱了衣服就顺带将昨晚折腾出血但没时间换的伤口再换一换药。 他任由摆弄。 “方才挟恩图报的嚣张劲头哪儿去了。”她在换药间隙不忘睨他一眼。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的声音低低,相比起昨晚有些任性的语调,现在全是低落。 今安将他肩上的旧布条解下,清理创口上药,再将他已经撕得不成样的里衣撕开几条,“你一时一个脾气,倒真是教我难以招架。” 他面上一下便涨红,抬手捂上眉眼。 又听她说,“你想留就留罢,不必用到什么恩典。” 虞兰时一怔,放下手,转头看今安,高束的长发因她侧身泼洒在肩头,挠上他的颊侧。 在门帘漏进的一束微光中,今安偏首对上他的视线,“只是生死毋论,不计谁过。若你觉得无妨,就尽管留下罢。” 语气眼神皆是漠然,琥珀眼仁中映出他蓦然迸出惊喜的脸孔。 究竟有什么可值得惊喜的,争着抢着往鬼门关踏。 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情爱这愚蠢二字吗? 眼下迫在眉睫的困境不容多想,这些琐碎心思转眼被她抛去脑后。 冬日鸟兽绝迹,满目枯败。今安自幼习武技,虽不太惧寒,但体力消耗极大,从昨夜到今天几番波折,晨起不到半日便觉腹中空极。 循路去查猎户在附近早前设下的几个陷阱,要么已被大雪淹没失去功用,要么摔下的动物已经被野兽噬去半边,腐烂冻蛆,全无可用。 转头一瞄,瞄上了旁边细皮嫩肉的病美人。 他方才强跟着她走了一趟,未愈的伤口应是极痛,一声不吭,回来后倚在墙角簇着眉心忍痛。 想来按他执拗不退的性子,这遭罪还要忍上许久。 今安伸脚尖过去踢了踢他靴裤裹着的小腿,突来的异动惹他睁眼,正迎上她面上的戏谑神色。 她说得似真似假,“古语论美人有沉鱼落雁之能,虞公子,要不你去外面走一遭,捡两只鸟雀来解我此时空腹之苦?” 他现时有些迟钝,听她的话都要反应上两三息,才能意会地忍俊不禁,薄白唇面扯开一线可怜兮兮的艳红,与她开玩笑。 “王爷之能远胜于我,何必舍明珠,就鱼目?” 肩处疼痛消解了其它困乏,虞兰时对于自己是否饿没有什么知觉,玩笑开罢,只心疼地看着她,“很饿吗?” 今安掉回眺望屋外的目光,打了个比喻给他听,“可能你舍下一条胳膊出来,我也是能吃下的。” 不说还好,一说他当即就撸袖子露出胳膊递过来,殷切望她。 那神色,不知道是真能舍身割肉就她,还是吃定了她不敢。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80节 今安被人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眼前人就能独占一大半。 啪地一下将他手背拍开。 她转身出去,这次两刻未到,湿了半只靴子回来,像刚趟过了哪条未结冰的河。 手上拿着一根长长的枯树杈,削尖的两端各刺透了一尾手掌大的鱼,一尾还在抽搐挣动着,血水滴滴答答从外面漏进门前。 很快,她就着外面的雪剖鱼洗干净,将鱼身穿在削净的树枝上拿进来,做了个简易的支撑将鱼架在烧旺的篝火上方。 撩起的火星噼啪跳跃着舔舐上生肉,随着肉色浮白翻卷开始散发出香味。 今安又翻箱倒柜一通,从顶柜上找出一瓶不知放了多久的盐巴,她低头嗅了嗅。 虞兰时坐在旁边,边翻手上穿着鱼在烤的树枝,边有些好奇地凑上前,“盐巴能闻出好坏吗?” “闻不出,没有味道。”她的语气稀松平常,“盐巴放多久都吃不死人,不担心。” 不知真假的虞兰时:“……” 下一刻她的目光瞥到他手上,眉心一紧,“快翻面,鱼要焦了!” 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虞兰时再不敢大意,专心致志地盯着火,生怕再烧焦一点。偶然看见她拿出个铁锅装了点干净的雪,用铁钩挂在支架上,等锅里的雪烧化开,拿匕首切了些鱼腹旁少刺的肉进去。 他问是做什么,被她拿看麻烦精的眼神瞄了一眼。 “鱼腥诱寒,你高烧刚过,本不应该喝这东西。”她顿了顿,不知道在说服谁,“先活命,其它什么都好说。” 说着生死毋论不计谁过的人,总是在固若金汤的盔甲中漏出一两点温柔来。 迷惑他。 今安的手艺不算好,基本到能吃就行毒不死人的程度,放点盐压压鱼腥味就算对得起味蕾了。 问他味道,他赞不绝口。 今安自己尝过后,很是担心他不仅被箭伤了肩膀,还伤了舌头。 —— 白日里尚算自在的氛围到了昏阳西斜之时,有些诡异地微妙起来。 今夜的风声比昨夜还猖狂,吹打着屋顶四壁,寒意灌进来,针扎似地疼。 一碗热腾腾的鱼汤灌下肚里,好险没有激起高热复发,催了些热量让他不那么难受,但单薄的衣衫被寝到底是难耐。 尤其昨夜他仗着神志不清抱着她过了一夜,互相慰藉的热度在孤寒难支的冬夜,得而复失。 他不敢开口要。 看着屋中那堆篝火渐渐烧黯,又被添柴拱起,往四周涌去一波一波的热意。 看着她赤脚踏在枯草堆上,拉高的裤腿下露出一截精细的踝骨…… 虞兰时别开眼。 从她因为抓鱼弄湿了鞋子只能脱掉烘干开始,他便再不敢正眼看她。 逾越礼节的界线。 哪怕她毫不在意。 哪怕他们之前早已做过许多更为亲密的接触。 哪怕那些接触历历在目,在此刻变作烧灼他的心火。 寒冬腊月里,他硬生生在不算暖和的被寝里烧红了耳廓。 惹得旁边人一声惊疑,靠近过来摸他额头,“又烧起来了?” 他下意识想偏头躲过,怕觉得突兀只能硬生生忍住,僵在她的掌心下,“没有。” 今安不信,但左摸来右摸去,顺着鬓角摸到他的颈部,触手体温虽有些热,但不到昨夜高烧的程度。 蔓延脸颈的她的温度,逼得他已然想求饶。 好在她很快走开,冷香与温暖也一下抽空他的鼻口胸腔。 他张了张嘴,只是无声。 然后又见她回来,仿佛是听见了他未出口的请求。 甚至给得更多。 她手上拿着另一张皮毛,如昨夜一般盖到他身上。 叠加的重量令他懵懵然之际,面前人掀开了两层充当被子的皮毛,与寒风一起蹭上他胸口的,还有她裹着衣裳的身体。 矮他大半头的身形,张臂即可密密实实地全拥进怀里。 鬓耳旁是她呼出的气息,截然不同的温度,从他的颈肩麻到膝盖弯。 那双赤裸的足隔着裤子贴在他小腿边,因为久未着鞋袜,凉极。 热极。 几乎要烫伤他。 下颌低一点就能碰到她的脸,不敢问为什么,虞兰时抻直了脖子,扭过头,避开无孔不入笼罩下来的冷香。 但始作俑者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苦寒之地互相取暖才是应当。 在皮毛中藏了许久的躯体可比外头的风温暖多了,吸引着她将手脚一并蜷缩过去。但凡他敢说出一句于理不合,她就能把这句话连同他撕开揉碎让他咽回肚子里。 但,总有些不可名状的意外发生。 今安从他的颈旁半抬起头来,质问的眼神几乎贴上他的鼻尖。 “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在想些什么?” 第100章 折桂魄(九) 篝火溅出的火星舔舐着周遭的冷风,寸寸吞尽,似乎也从那头顺着杆爬到这头,烧到了他的脊骨,钻孔进髓。 虞兰时霍地坐起身。 连骤然扯痛的右肩伤口都不能引开他的注意力。 本是盖得严实的两层皮毛因为他的起身豁开了大口,上一刻躯体间厮磨出的烫意被涌进的冷风撕裂,沿缝占地。 一只修长手掌将缝隙重新掩平,但皮毛大小有限,只容得下盖着二人,容不下再多出一点两点缝隙。 那只手伸过来扯他的肩袖。 “折腾什么。”今安的声音带着点寐前的软和哑,“不冷吗?” 她就着方才抬头看他的动作半支身在那里,斜目睨着虞兰时,一点妖冶瞳光被轻合的眼睑夹着,刺向他,“我很冷。” 这句话惊醒了兀自坠入遐思的人。这才觉察到搅入两人缝隙间的冷风,虞兰时伸手往被衾中一探,正摸到她未着鞋袜的赤足。 伸出布料外的一段,在外头冻了许久,冷玉一般,与他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 稀奇的是无论看上去他多苍白失血过多,身上的温度总是要比她热上几分,某些时刻不动声色却不容忽视地宣誓着存在感。 就如此刻。 虞兰时下意识张开手掌包裹上去,从脚底裹上脚背,想为她取暖。 不料被轻轻踹了一下掌心,“痒。” 他蓦然顿住。 踹人的人自顾以肘作枕重新躺下去,感觉到捧握脚心的力道离开,那点熨帖的暖意也散去。 正有些些遗憾之际,又被人拿住了脚背,伴随窸窸窣窣的不明声响,往某处更暖和的地方放。 他一手解开了自己的衣带,雪青棉袍里是层较单薄柔软的衣裳,因着里衣已被她撕作碎布,层层叠叠的衣料后,她双足搁上的地方几乎能直接碰到他腹部的肤热。 明明没有再被触摸,脚心仍是麻痒,今安下意识一缩,未及远离又被更紧地按上去。 他倾身下来,睡前解开的长墨发顺势倾下半幅,水瀑般将本已狭小的空间切割,荡在余光中,问她,“还冷吗?” 眼前人身上那些长年累月熏进骨子里的檀香味,在这寒夜里充盈浮荡。 真是…… 说他未经人事真不知是褒奖还是侮辱了他。 这等手段,可比她遇到过的风月老手高明多了。 个中体会谈不上千帆过,单就温柔得不令人生厌这一点,就胜过许多人。 寒夜里身上仅存的体温被极速剥夺,惯练武技的人即使血畅脉温,也避开不了对于热意的汲取。 何况她深知在此种境地下保存体温的必要性。暖意从脚底贴着的另一人身上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昨夜今日积攒的一堆倦意被熏得化开,徜徉在她身上。 于是今安懒懒嗯了一声,伏身下去,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这番小意讨好。 但她没有往更深层次想,他也许不是在讨好。 他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某些欲望,在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情况下。 脚心踏乱了衣面,在她的默许下,虞兰时的手指一根一根、一寸一寸地摩挲过她的脚背,一下轻一下重。 如同工匠打造了一件极其珍贵的瓷器,在上釉前一点点打磨,同时观摩赞叹着沥尽心血的这一件珍宝。 然后以指上釉。 太过珍贵,不容毫差,只得细致地抚摸而过,偶尔会因为太过心喜而控制不了力道,反应过来的同时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弄坏。 在假寐中屡次被摸醒,今安实在烦不胜烦,又踹了他一下,“别闹。” 力道不重,但不知踹到了哪里,虞兰时的动作一下停了下来,手指往上,顺势圈握住她那截牵连足背的脚踝,拿得有些重。 这截脚踝很细,手指圈握还有余地,从许久之前就被他看在眼里,终于拿进了手里。 像被野兽瞄准的猎物颈部一样,脆弱,足以掌控,起伏的弧度烙进他指腹。 风无方向,火光也被吹摇得乱颤。她侧伏在枯草堆就的昏黄光影中,侧颜一线朦朦胧胧,半阖看向他的凤眸似掩非掩。 被寝泰半拢在那副身上,干硬的大块皮毛不如何舒适,从她的后颈沿着躯体折谷爬岭地顺下来。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81节 然后断在他的手上,突兀地拱起一大块,覆盖着底下长指攥着女人精巧踝骨往自己怀里藏的情形。 在她的抗议中蛰伏不动,不肯放开,静静歇停在身后篝火太过明亮投映来的阴影下,等待下一刻。 可惜他的耐心在之前有意无意的靠近而不可得中,饮鸩止渴到早已欠缺。 被手下未曾触碰过的柔韧吸附心神,轻轻摩挲着徘徊几息,无法自控地、下流地顺着那根从底收紧的筋骨往上—— 被踹开。 原本打算安心睡觉的人终于受不了没完没了的骚扰,抽回脚,坐起身来。 虞兰时一下猝不及防,还要追着抓过去,被今安瞪了一眼,“少动什么歪心思。” 虞兰时蜷紧空落落的手掌心,“我只是帮你暖脚。” 坐起的距离更近,两人面部相距不过数寸,没了那些她躺着他坐着,带来的若有似无的俯视和压迫感。 今安将双足蜷到身前,想以此隔开他摸过染上的麻痒,侧过头,凤眸带笑看他,“只是?” 至此,相连两人的只剩那两层堆叠变形的皮毛,他哪里也碰不到,她轻轻一掀,就可脱身。 身上没了大半被寝,寒风吹肩吹背,漏进腹前衣衫不整的缝隙里。虞兰时这才觉得冷,被眼前的暖光冷香所惑,靠近她一寸,“你不是冷吗?” 今安将身上附近的皮毛围紧,抬眸看进他的表情,混不在意,“那又如何?” 他的回答快得像就在等这一句,“我可以帮你。” 她抬手,目及手至地,轻轻地从他一直未褪下红色的耳廓划到喉间,在那上下起伏不停的硬结点了一点,按上他胸口推开,“算了,你摸上去也不如何暖和。” 虞兰时怔住。 陡地在这验货卖价的话语里失了再去纠缠的信心。 被嫌弃得心中酸涩百结,不免生出点怨嗔,摸了他还嫌弃他。 又听见她说话。 “而且,你一脸写着想要回礼的表情,实在是让我——”她挑起眼尾,上下扫他,“觉得很不便宜的样子。” 就要脱口而出不需要回礼,却被这话里抛出的钩饵馋住,虞兰时低睫几扇,咽回前言,“回礼不会很贵的。” “哦。”今安更是觉得索然无味,“原来真的打算要回礼。” 虞兰时一下子梗住,喉间吞咽数次不知如何再说,抿紧了唇面。 这两日总偏苍白多些的唇面被他的力道碾得红起来。 今安的目光落上去。 顿了两息,再看回他黑白分明的桃花眼。 那些红全攒他眼尾去了,可怜兮兮的。 “你要什么回礼?” 她话落,他的唇抿得更紧了,还用上牙齿咬内侧,要咬出血般。将他的纠结与贪婪一并放在眼里看着她。 本身互相取暖一事就绝谈不上只对一方有益还要回礼,但…… 但她说了回礼,还问起他。 就不可避免地挖出他的贪婪。 他确实想要。 想要再多一点。 今安静静看着虞兰时的反应,看着他苦恼地折起眉心,膝行两步靠近到体温熏染的地方,伸手要触摸她的脸,视线下垂带着昭昭欲揭的目的盯上她的唇。 那目光如有实质地在她唇上抚摸过数遍。 盯了好一会儿,伸出的指尖接近到她的下颌皮肤,却收了回去。 落下的指尖顺着她包裹在皮毛内的肩颈,捉到了一缕发尾,他轻声说,“我就想让你暖和一点。”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一双眼,今安恍了一下神。 “胆小鬼。” 她一声轻嗤,捉过他的领子,对着那张发红的唇亲了上去。 那些不为人知的天人交战似乎也将他一向笔挺的肩背压弯了一些,向着今安拢下阴影,拢了她大半身,似他不敢说出来的欲望,隐隐约约地探出头。 他屈服于自己的欲望,却不敢向她袒露。 更不敢以此相要挟,暴露自己的下流。 真是下流。 第101章 折桂魄(十) 若有人在两月前告诉虞兰时,说他在不久之后,将会因为一个女子的亲吻,神魂颠倒。 虞兰时不会信,甚至嗤之以鼻。 男女之事之繁琐,光是在戏本上看就矫情得令人翻不下页。这种事若有一丝半点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必定是妖魅之祸,夺舍他身。 可惜,世上没有妖魅。 垂帘进风,光影摇动,幽幽瞥过一地被褥。 稻草杆子在交缠的十指间揉断。虞兰时的腰背被搂得弯下,束在今安头上的发带让他指尖勾散,乌丝落了一手,凉凉滑滑,不小心力道用重还会扯痛。 今安轻哼了一声,这点细碎声响很快被吞进对方密密贴来的唇舌间。 虞兰时的一双唇长得好,说话时候总招人去看,这两日失血而惨白的唇色因着反复的低烧又红起来,瞧上去很好吃。 这点红沾到了她唇上。 软的,烫的。贪婪,极具侵略性。未经允许私闯领地,闯开门户,搅进凉风,无一处安宁。 那点子下流的欲望他不说,全缠着搅着,随喘息一起渡来。压得狠了,喘不过气,今安扯着他后颈衣裳让他退开。虞兰时退开了,喃喃说抱歉,看她一会儿,又亲上来。 狼崽子叼肉一样,总是如此。分明长得一派斯文。 还贪婪。惯会察言观色,得寸进尺。 雪青广袖拖沓,漫了女子半身,过一处,皱一处。紧裹她身体的黑衣半解半散,像摊开的书卷,又像倒翻的墨水,流了一地,沾他一手。 曾经由他手写下的书卷平仄,寡廉鲜耻,尽被这滩墨水淹没了。之前肌肤之亲的哪一次,不是他费尽心机,侥幸得来。破天荒得了这一遭,便无论如何也放不开手。 谁让她来了洛临,谁让他遇到了她。今夜,自寒山远江上便悬在眼前的这轮月亮,终于短暂地、落到了他怀里。 心绪随掌心贴抚而下的曲线跌宕,呼吸落上她耳根。他的气息游鱼似的,扫得一片湿热,惹她指尖揉皱了他背上衣料,胡乱摸过肩胛、脊骨。 少年腰细腿长,最是颜色好的时候,弯颈与她交缠,皮肉热度能从层层锦绸后烫着、硌着她。她本是搂他的腰,又被带着坐到他腰腹上。双足还赤着,下意识往温暖地钻,被人揣进手里。 数尺地上被衫凌乱,身下稻草可怜,断得吱吱呀呀。 忽然,背上手指不慎按到他伤处。 虞兰时呼吸猝然断了一下。 这一下,便把满室的风月旖旎消杀了七八分。 今安眨了眨眼,眼前热汽四散成白烟。虞兰时脸埋在她颈间,喘息犹重,身体困着她,乌鸦鸦的长发将她缠了个透,随主人一样不甘又只得消停下去。她有点想笑,忍住了。 他慢慢平复下躁动,抬起头。虞兰时的眼神从来直白,任他行止迂回婉转。此刻,他抬头看向她的眼中,有什么被点亮了。明亮得,如同倒进了一季寒夜的月光。 他很高兴。无从掩饰,也无法掩饰。 他怎么会高兴成这样。今安想着,无意识卷着他发尾的手被握住了。 他的视线垂低,手指来回磨蹭她的,从指根到指尖,厮磨数回,关进自己掌心里。复抬头看她,笑得嘴角眼角俱是弯弯,“我很高兴。” 罢了,今安又想,高兴就好。 夜深寒重,被衾单薄,胡闹一场后仍是叠了两层盖着二人睡去。若是后面还是这样寒冷,约莫也只能如此。 隔天雪歇了,枯树林间漏下些日光,不如何暖和。为避免昨日悲剧,今日虞兰时的头发还是今安扎的。老式样,比昨日顺手许多,然后是换药。 今安将雪熬做热水,简单擦拭他伤口边缘。两夜过去,伤口狰狞着不合口,好在血止了。 “可能会落下旧疾。”今安边替他包扎,边随口说道。 眼下条件一切从简,伤药勉强够撑,可创口靠着骨头,又逢寒天,难以恢复如初。 虞兰时点了点头。 看他反应,今安说,“就是留点疤,逢大雨雪天会酸疼些,也没什么大碍。” 他又点点头。 包扎后转到前面看他,才发现他嘴角挂着笑,问他笑什么,他一愣,摸自己嘴角,“有吗?” 这倒把今安逗笑了,“没有。” 他也笑。 过了阵子,日影斜斜挂到门前,虞兰时问今安,“以后能继续弹琴吗?” 今安想了想,“不妨碍的。” “那就好。”虞兰时弯弯眼睛,看她,“我想弹给你听。” 闻言,今安愣了一下,想起来不久前他弹琴的情形,好似还被断了的琴弦割了手。去看他掌心,伤口没好全又被马鞭磨破、泡了水,这双漂亮的手近日竟没个妥帖的时候。 他说给她弹琴。今安赏不了这等风雅事。略略听过几回,见着那些常溺于靡靡之音的权贵泡烂了骨头,声色犬马,醉生梦死。 赏不了。她想。 “好的。”她听见自己说。 罢了。 面前人还在拿他掌心看,虞兰时低了低眼睫,“割得不深,只是看着吓人,快好了。” 哪里快好了,比起他肩上那处,这一点又确实算不得什么。又听他说,“小时候也常有这种事,都好了。” 说着,那片手掌就在她眼下翻了两遍,证明所言不虚,又伸过来牵她的手,十指交缠。 他的手凉,手指间的厮磨黏腻得如同蛇信爬过。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82节 今安觉着今日情形着实有点儿诡异,仿佛是跳过了什么关键的事情,不由得问他:“我有说了什么吗?” 他说,“没有。”靠近过来,目光定她脸上,不移片刻,“我知道的。” 知道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虞兰时的伤重,今安不允许他轻易动弹,老老实实披了做被子的毛皮坐在避风角落里,看她削树枝。 锋利的匕首在她手上乖觉得很,翻飞成影,不规整的褐色树枝转眼被削成了首尖尾钝的直杆,在她脚下累了十几枝。 今安去外头走了一圈,捡了块韧性尚佳的木头,回来切成薄木。再从大块皮毛上切下一小条,去毛揉细,系在拉弯的薄木两端。 片刻功夫,一张粗制的弓便出现在她手上。今安试着挽了挽,弓弦震颤带着木头发出要断裂的惨叫声,到底没断。大约能用上个三四回,运气好的话,能猎只溜出窝的野兔山雉。 今安看了看外头天色,转头对上屋里人看过来的目光。 她问:“你去不去?” 虞兰时受宠若惊:“我可以吗?” “又不是伤了腿。”今安回头撩他一眼,“你也不会乖乖留着。” 话虽如此,今安带着虞兰时走得不远,捡了处之前猎户设下的陷阱。昨天她看过,陷阱旁边有小动物压过的新鲜痕迹。 灰扑扑的山雉在白雪地上格外显眼,听到异响,它正要扬翅窜走,一枝尖锐的直影已飞速追了过去,将它的翅膀钉死在雪地上。 今安三两步走过去捡起,扭断猎物脖骨。 冬天活物稀少,靠着今安,小半日下来倒也算颇有收获。虞兰时帮不上什么忙,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从不远处走回来,手上提着只山雉,他问:“是要烤了吗?” 今安将手上东西丢进背来的筐里,漫不经心地,“也可。”又想起,“卫莽最会做辣子烩鸡。” 虞兰时默了默,底气不足地低声:“我可以学。” 今安闻言看向他,别头轻笑了一声。 虞兰时生怕她不信,还要说话,却见今安抬指朝他作嘘声。 不远处,灰胖胖的野兔滚过,毫无戒心地抖毛蹦跳,也不知怎么在这枯木地头吃得这么胖。今安挽弓别箭,忽而向虞兰时招手,“来。” 虞兰时伤在右肩,左手拿弓,今安站在他侧后方,一手把弓,一手替他拉弦。她越过他肩头向猎物处瞄,气声吹在耳根,“腿分开肩宽,腰直,沉气,向箭尖看。” 箭尖所指,天地宽广,高树长林,雪光将一切照得坦荡。虞兰时恍神间,手中握的弓木一震,箭枝离弦而去,钉入地面颤动不止。一寸旁的胖野兔吓得长耳一耸,头都不敢回,立即飞快跳走了。 “可惜。”身后人说。 他转头,咫尺间看到她的眼睛,阳光下美艳绝伦的琥珀宝石。她说:“等下次。” 猎到的猎物足够今明两天二人的吃食,二人打道回府。虞兰时亦步亦趋跟在今安身后,要一起清洗猎物,被赶走了。 今安串着洗净的猎物回打帘入门,虞兰时勉强生起了火堆。天太冷,火堆一刻不得熄,堆了屋角的干柴转眼就要见底。 她从虞兰时腰上扯了块玉坠放在柜上,算是用了这间茅草屋这么多东西的谢礼。环佩琳琅的腰带上经过两日折腾,早不剩多少值钱玩意,经她手后更是光秃秃。 扯了之后觉出不妥,今安看他一眼:“回去还给你。” 虞兰时不语。 今安坐回火堆旁翻转烤着的猎物,不一会儿,旁边坐近个人,又过一会儿,空闲着的手被攥了去。 刚就雪洗完猎物的手掌红肿冰冷,他握着反复摩挲为其生暖。今安侧眸,瞧见他紧皱的眉头。 直至掌中雪一样的温度融化回暖,他说,“没关系的,都给你。” 第102章 將軍令(一) 裘安城。 冬雪磅礴,诸事也如炉边溅起的炭火星子,愈演愈烈。 最令人震惊的,莫不过是掌兵都督闵阿获罪,全府落狱。竟是趁靳州定栾王夜猎之时布兵刺杀,意欲折斩一州之主。兵士搜山一天一夜,定栾王至今生死不明。 刺杀诸侯,牵连满门,只等禀明圣听,秋后问斩。 一夜间,裘安城里官僚天柱塌了一半,惶惶者众,风声鹤唳。 连州侯罗仁典虽与闵阿不合,左不过一心想削他权,避免后头爵位之争。未料一朝这牵连之祸,看闵阿被镣铐冷铁锁于堂下,官服滚满尘土,往日规整梳于鬓后的灰白发散乱额前。莫名的,心中悚然,竟感唇亡齿寒。 之后,罗仁典求见凤应歌,还要再请再查。翻来覆去,说闵阿不敢有此贼心,定有隐情。 那高高在上的天横贵胄听得腻,合了书,讥嘲盯他一眼,“这桩罪,闵阿本是要安在你的头上。” 当下罗仁典骇然跌坐。 这厢罗仁典为洗清牵连而奔忙,前夜那桩不肖子惹出的后院之祸,便一并搁下了。 前夜问责后,付书玉称病闭门,谢绝所有人的探望。罗孜也屡次被拒之门外。这日罗孜在外敲门,从晨起等到午后,不肯走。对于一个流连花丛的人来说,当真是痴心可表。还是笙儿支了个招,罗孜这才如获至宝离去。 当夜院里支起戏台,点灯挂彩,据说是罗孜亲点了游春苑里最好的伶人,过来献戏。笙儿支的招里,浮尘演人世的咿呀戏曲最能讨付书玉欢心。 果不其然,二胡起调,戏腔一开,病骨卧榻的姑娘被引着露了面。佳人抬窗抚鬓,望望铺红扬彩的戏台,向立在院里的罗孜一笑。 罗孜跟着笑,转身跟一应来敲锣拉弦的说赏。 懂逢迎的凑到跟前,说有新上的戏本,要呈给贵女品评。罗孜打眼明光下一瞧,瞧清是今夜台上唱角儿的那个伶人,在城里有几分头脸,名叫顾羌。 攀附权贵是人之常情,何况这些飘零戏子。罗孜眼风一扫献媚者,点头允了,“莫要扰了贵女休息。” “亲自改本、再排戏场,是裘安贵女们喜好的新潮,定能让贵女开颜。”顾羌笑着退下。 笙儿在堂中引见了这位要呈戏本的伶人。 墙上剪影成墨,付书玉倦翻案上叠着的本子,“看名头都是些旧的,并无什么新奇,谈什么排新戏?” 顾羌告罪,“原是小的手下一个徒弟新做了场戏,尚未写成,斗胆请贵女指点一二。” 座上支颐扶钗的姑娘撩一撩眼皮,慢声应了,“既是有才能的,便见一见。” 顾羌谢恩,扫一眼门里门外守着的人,踟蹰道:“排戏杂物很是琐碎,若都请来,恐污了贵女屋子。” “无妨。”爱戏惜才的贵女扶起裙摆,“就去你们外头摆戏妆的地方看看罢。” 如此,一行人摇灯去往院里支了戏台的地方。前头是抬帘对观席的唱戏台,后头大布一盖,做了伶人上妆着衣的后场。 此时戏曲已毕,抬帘进去,迎面各色脸谱,皆是对镜洗妆的伶人。镜里见着贵人突兀进来,众人忙忙起身见礼,在顾羌手势下继续先前忙碌。 灯烛黯淡,一路拥挤堆叠的戏服道具箱笼,隔开条仅容一人走过的小道,底下铺着深色粗毯,走几步挡了张屏风。 屏风后的昏影里,立着个人。鬓描腮影,挽一对雪白水袖,与平日里的姿态大相径庭。 细细一瞧,不是那燕故一,又是谁。 顾羌与笙儿守去了屏风外头。 左右看看,深色箱笼靠边摞着,将空间切割成眼前窄长的一条,一盏小灯打亮两人间数尺距离。付书玉环视一圈,看向几步远的那人,等他把戏开场。 燕故一受了她的打量,面色沉静,“罗孜对你尚算有一二分真心。” 话里显而易见的讥讽,付书玉听出来了。平日里清高做派的姑娘,还不是得靠皮相巧言去攀夺目的。 听是听出来了。付书玉懒得理睬他。 那厢还在说:“你做出私闯侯府书房的愚蠢行径,他竟然也能保下你……” 真是呱噪,浪费时间。付书玉不忍了,“大人是妒忌了?” 燕故一一窒:“你——” 又见付书玉上下扫他衣着,手上拿帕子掩了个笑:“大人今日这身好生别致。” 一分怒霎时全成了恼,燕故一一甩袖子,那半截水袖荡了个来回,真有几分凭栏掐嗓的腔调,可惜生了副清冷嗓子:“若不是你自作主张,在六皇子入城后做下这等事情,何至于此。” 她应了:“都是书玉的不对。” 双方话里杀了几个来回,有人毫无胜算。 燕故一倏然敛了脸色,侧过身,手指在箱笼上敲了几下:“这一趟你看到了什么。” 外头人声窸窣,离得不远,来来往往,张成乱影投在屏风上。付书玉走近几步,信手拨弄箱笼上置着的琵琶,“书房里有处密室。” 燕故一的目光落在她抚琵琶的手,纤细无害,“你进去了?” 她笑一笑,“书玉无能。” “既如此,你便寻个借口脱身。”燕故一对此已有预想,并未放在心上,“论罗孜今日待你的情状,于你并不难办。余下的我自会安排。” 通室杂物逼仄视角,烛光昏昏,琵琶音断断续续。所见一点光亮,只她鬓边珠钗镶的翡翠,扎着燕故一的眼。 她摇头,那点翡翠晃成流光,“连州侯优柔难断,思虑千重,难留把柄。但谁若拿了他的把柄,他不拿一些,怎能睡得安稳?” 燕故一身形一顿,正色看她,“你待如何。” “大人怎会不知。”付书玉回视他,神色笃定,“弹劾燕氏叛乱的奏章既是他递出,无论王都城里是谁与他里应外合,难保将来有一日不会东窗事发。氏族根深,斩草除根是万万不能,他总得留下些什么东西,令知情人忌惮,以绝后患。” 所听句句皆是大不敬,但凡有谁往外透出对话里的半个字,他们二人今夜休想踏出侯府这道门。燕故一不接她的话,“这事与你何干?” 话头被截断,付书玉顿了片刻,凝眸去观他神色,恍然他话里的弯弯绕绕:“大人以为我是在帮你?” 燕故一不语,可付书玉心思何等敏锐,知他这与默认无异。 换作是一般人,就要顺着这张梯子下去,以作之后挟恩图报的筹码了。可付书玉早已向燕故一袒露她的野心,不稀罕这点子虚假的粉饰。 于是她笑笑,“不是的,我是为我自己。” “大人给我的三月期限实在短暂,前途渺茫,书玉不得不为自己另谋出路。大人,你的所求即是我谋的出路。我既来到,深入虎穴,便不能空手而归。” 闻言,燕故一垂目,静了静,“局势已变。闵阿落狱,连州侯尚不能斩清牵连,又有六殿下清查,连坐之名一旦坐实,这里早晚生乱。而你——” 他没有说完,摊开局势说得这样清楚,留她自去想后果,无非是要让她明白其中厉害,知难而退。 “说起这个,书玉还要恭喜大人算无遗策,除去一桩心头大患。”付书玉说着,不由上前一步,近乎质问,“所以大人以身涉险百般筹谋,已经走到现在这一步,竟是为的今夜来此,劝说我前功尽弃的吗?” 从前她总低着莲枝似的颈,最擅伪装。而后一日一日剥脱这层诓人的柔弱,直至此时鬓边翡翠并着她的眸光,赫然逼近,扎得燕故一不得不退一步,别头闭目。心头转过千番谋算,松了袖口,看去屏风上摇晃的烛影。 心绪动荡,付书玉强自按捺退回原地,“大人说舍便能舍得,我却不甘心。非是书玉托大,但大人,连州侯此时祸事缠身,无余力他顾,机不可失。”她定定看他,“而你,实在无人可用。” 这几日城内城外风波四起,熬得燕故一头昏脑涨。那诸多事情加在一块,也没有今夜这场对话令他觉得棘手。 他本可以如往常,用轻慢的语气刺她一句不自量力,管她结局是死是活。何必劝讨死的鬼,他也打算这样做,话到舌上,止住了。 夜深了,屏风那头的嘈杂且停且消。叩叩叩,敲在屏风框木的三声,提醒时辰将到。 屏风里头的烛火几要在缄默中熄灭,无声的拉锯战里,有人兵败如山倒。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83节 “几日前你救的那女子已平安归家,顾羌是她家中兄弟。”燕故一的语声低下去,在说些他自己也觉荒谬的话,“紧要关头,他可替你舍命。” 这就是决断了。 半惊半疑间,不容再多说。付书玉披了笙儿递来的披风,拂裙匆匆往外走,忽而停步,抚屏回望身后人,问道:“大人这场戏要唱多久?” “罗孜为你点了三夜。” —— 第三夜,虞兰时高烧不退。是创口过大发出的炎症,身体为求自保、驱逐病灶,几乎要玉石俱焚。 有人替他敷凉帕子,滴滴答答的冰水弄湿了他眉眼,浸得眼睑难睁,昏昏沉沉睡过去。偶尔捡起一二缕神思,他一动,怀里的人搂紧了他。 脑中巨石压着眼皮,他清醒不得,呢喃着问:“今安?” “嗯。”她应了。 他轻声哼:“我冷。” 第103章 將軍令(二) 冷这个字,虞兰时在昏睡中喃喃了无数次。 用作被子的毛皮将他裹得密不透风,几缕溜出来的头发都被今安抓住塞了回去。他还是发抖。无法,今安只得将自己也塞进他怀里当暖炉子,也把他当暖炉子使。 他身上哪哪都烫手,敷额头的水帕一会就热,这大雪天里,今安被他的体温闷得要出汗,都疑心他被烧熟了。幸好没熟,能说得出话,声音闷在喉咙里,贴着耳朵才能听清。 今安拿沾水的手指去揉他的脸,“起来喝点水。” 他不太愿意,往她脖颈旁埋脸。敷额头的帕子往下滑,沾得今安脸颊脖子都挂水。 他生病的时候有些粘人,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 反正今安是知道了。 没有退烧的药,只得以土法子降温,前两晚都奏效了,今夜却怎么也降不下去。高热烧得他脸颊耳脖俱是一片红,像是发了狠,要将这几日的新伤沉疴一并烧净。 今安抚着他背后长发顺下来,顺得他清醒了些,这才喂了两遍水进去。 身上冷,脑袋里斧钉在凿,凉凉的手掌贴上脸颈,引他叹息出声。今安盯着他颤动的睫毛,像湿漉漉的蝶翅垂尾,看了好一会儿,手指摸上去。软而刺,戳得指腹痒。 下一刻,这片眼睫在她指间掀起,今安一怔,低下了声音:“虞兰时?” 昏昏的光照不进他有些涣散的瞳孔,虞兰时闭了闭眼,须臾唤,“今安?” 她应:“嗯。” 这句回应扯着他的神思,虞兰时呼吸沉了沉,叹息一般,“我总是梦见你。” 今安折到他眉心的指尖顿了一下,“梦见我什么?” “梦见你……”他声音轻轻,闭眼想了许久,随时要昏睡过去,“梦见你抱我,亲我……答应我。” “所以我很怕,这几天都是我梦见的。”虞兰时说话句子断了好几回,越是教人听得模糊,“前夜是梦,昨夜是梦,今夜也是梦。” 他总是在意识不清的时候说许多胡话,之前醉酒也是。今安习惯了,慢慢抚着他的背,躺在静夜雪声中,听他伏在肩头的呼吸。 “只是做梦也没关系。”他说话声已经接近梦呓,断断续续唤她,“没关系的。王爷,今安。虞兰时惟愿你,今夜平安,岁岁平安。” 他话落,一把无形箭贯穿今安心口,惊痛她。 痛而致命。挡也挡不及。 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反应,直等到伏在肩头的人呼吸沉下去,火堆里溅出火星,噼啪一声,终于扯出她浸入潺潺春水的一副肝肠。 这是她在和平之地过的第一个冬天,远离北境厮杀遍野的风声,远离王城权势交锋的诡谲。数尽过往二十载寒暑,数不见这样一个夜。 将她溯生追寻放在一旁,安静地,在大雪夜里与一个人依偎在一起。 听着,将情一字掰开揉碎给她看清的人,说他惟愿她平安。 久久,四下谧静。 “虞兰时,”今安轻轻同身旁的人说话,知道他不会醒,“我也愿你,今夜平安,岁岁平安。” —— 眼见着雾明山夜猎后一日过一日,燕故一揣度着上位者的耐心,日日头悬刀尖,直至这日晨起来客。 旋回夺权伺嫡中心的皇六子早收尽少时张狂,受了他的礼,面上带笑:“燕军师好耐性。” 燕故一说谬赞,“殿下此行所为?” “此行所为?”凤应歌说,“你如此不紧不慢,是当真打算替做了这座王府的主人不成?” 燕故一躬身垂袖道不敢。 凤应歌敛了笑:“罗闵两氏尚且被你耍得团团转,罗仁典独善其身不得,闵阿更是落下满门之祸,你有何不敢?” “殿下。”燕故一不卑不亢,“闵阿刺杀我主的罪行,乃是殿下亲自所审所判。” “雾明山的刺客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你一清二楚。” “雾明山的刺客,是从闵府来,是前掌兵都督闵阿所派。人证物证俱在,下可聊慰民声,上可禀明天听!” 上位者踱步下来,目光如箭,“诓骗世人耳目的所谓人证物证,当真替你周旋得天衣无缝了吗?” “这便足够了,殿下。” 话语掷地,堂中一静。 “呵。”凤应歌突兀笑了一声,“说起来,其实这许多人趋之若鹜的连州侯位置上,坐的是罗仁典,是闵阿,还是些其他什么人,本宫都不在意。棋子嘛,听话懂事即可。不听话了,趁早连根拔去。” 动摇一州根本的秘辛,他浑不在意,站定在最下面一级石阶,居高临下道:“换作你燕故一有本事,你也可以坐上去。” 攀金盘蟒的大袖阴翳落在头顶,燕故一弓着头颅,看那片阴翳飘来荡去,什么话也不能接,“殿下抬举了。” 这话应得无趣,凤应歌也不会当真,“本宫从不怀疑人心贪婪。若有例外,即是权柄不足也。燕卿,你胆子若能再大些,闵氏数代所累,你一朝便能得了。” 燕故一脊背僵硬,听上头砸下一句:“如此,当年燕氏满门凋敝之哀,也尽可消解了。” 大门未阖,穿堂风过,刮得燕故一宽袖鼓起,寒气窜背。 当年燕氏之祸不是秘闻,举凡王都当地官宦家中,多多少少口耳相传过一些,何况生来即可拿人生死的天潢贵胄。知道得再多些,源头奏章来自于哪里,他也可以轻而易举探查。 北境五年之交,令凤应歌对他复仇的心思知道得透彻,加之其人城府深不可测,串联一下前因后果,知道他目的所在,也无可厚非。 而如今他凤应歌刺破了这层糊弄的窗户纸,摊开明面,就绝不可能允许燕故一再装糊涂下去。 果然,迎着燕故一抬头看来的目光,凤应歌面上笑意加深,眼底毫无笑意:“若闵氏一族也不能消解,接下去便是已陷漩涡里的罗仁典。若还是不能,王都牵扯的那些世家也无法幸免。燕卿,你说本宫说的对吗?” 那片阴翳落在头顶一线,压迫眉目。 燕故一挺直了身背,垂目望地上漆黑洒金的凉砖,“殿下此行所为?” 这句话他说了第二次,这次风应歌却高兴得很,抚掌而叹:“本宫一直赞你多智近妖,尽管行事做作了些,但窥知人心一着,不可不谓之算无遗策。那燕卿便再算一算,本宫此行所为?” 燕故一面色不变,“殿下是为王爷而来。” 凤应歌不说是,只敛了面上笑意,静下的眉目戾气横生。他大袖一斩,指去堂前:“本宫亲手审查了闵阿,落定他的罪过再无赦免可能。不是为你,是因为将军要如此做。本宫静看这几日风波迭起,让外头关于定栾王的生死议论甚嚣尘上,祸及罗氏,是因为将军要如此做。” “但本宫实在耐心有限,这几日也尽够你们的筹谋了。那么,轮到你来回答本宫。” “将军何时归?” —— 这一日很是寻常。 雪飘风过,冬寒仍盛。在燃着柴火的茅草屋内,今安帮虞兰时束了发,换了伤药。昨日狩来的猎物足够今天吃食,她将弓箭挂起,还有闲情回身问他挂得正不正。 昨夜虞兰时烧了一宿,面色愈发白得无人气。今安再不肯让他出去吹风,连捡柴都不许。 “捡了柴火回来后,今天就没有事情了,还可以教教你怎样拿弓。”今安抬帘回身对他这样说,屋外阳光逆着她的身形洒进。 虞兰时听了,乖乖裹着毛皮窝在角落里等。等了又等,看着火堆烧矮、底下木块焦黑,她仍没回来。又等了等,火堆烧得更矮了,寒意在屋内肆虐起来。再不动弹手脚要被冻僵,虞兰时终于找到了理由走出这道门。 他扶帘而出,眼睛适应了一会屋外灿烂的阳光,下一刻就看到了要找的人。正要唤人,视线一低,心头重重一撞。 今安就站在昨日和前日洗剥猎物的那处雪地上。虞兰时记得,他昨日怕来年春至,血水化了脏地,还将染红的雪挖深埋了。 此时,日光正好,日光太好,好得让他能将跪在她面前的数个黑衣人面孔看得清晰。再清晰不过。 今安回头看见了他。 冰河划出的这片无人寂静之地,偷来的几日时光,到此时此刻,就是尽头。 第104章 越人歌(一) 几束日光半斜在无名河岸,一叶乌篷飘然穿过,往远山去。 水面上漂浮的冰时不时撞上船身,或被船桨搅碎。这艘乌篷有两处船篷,船头那处挂帘,船尾这处漏风,当头掼来的冷风杀得人一个激灵。 冷透了。 阿沅看着自家王爷身上不算厚实的衣裳,暗骂自己蠢。 船上大氅暖炉都准备了,样样只有一份,全被今安塞给了虞兰时。阿沅没那么细心,更没想到跟今安一同消失了几天的人,竟是这位柔弱贵公子。段家的人找这位主儿可是找得全城沸沸扬扬,地皮都要掀起翻遍。说是回洛临的官道上下了马车就再没回来,怕不是遇见山野匪徒,凶多吉少。 看他那身虚弱模样,确实也算死里逃生。定是多亏了她家王爷搭救,才幸免于难。也是,谁让她家王爷一向心软。 阿沅一面心里杂七杂八地想着,一面向今安快速禀报近日情况,瞄了瞄那头垂下竹帘的船篷,“王爷,里头那人如何处理?” 今安没说话。她目之所及,一大块浮冰被船头推开,落去山头的夕阳与水波搅成一团。 天快黑了。 身后突然响起点声音,有人在唤。唤的什么被风刮得稀碎,阿沅听不清晰,正要再听,身边人已经站起弓身几步跨过去。 今安掀帘入了船篷里,帘子上下晃荡,漏了几回缝隙,挡住了。 额……嗯? 阿沅犯了难。她是跟着一道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 从那间茅草屋出来到坐船的这一路上,她隐隐约约地觉得,王爷与那位公子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同以往。这些东西在他们站在一处时,在他们对视时,丝丝缕缕若隐若现。具体是些什么东西,她也不知晓。怕是只有燕故一那种心思绕得能勒死人的家伙过来看,才能看清。 想不透,便不想了。阿沅迎风坐着,抬头瞧了瞧天色,远方苍蓝的云雾笼在雾明山头,以目前的风速水流,约莫要半夜才能到。后头进去人的帘子里没有半点声响出来,四周寂寂,一时间只剩下划桨搅水的动静。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84节 片刻间,悬在头顶的苍蓝的雾沉沉笼罩下来,将乌篷船包围。刺啦一声,船尾处被人用长杆吊起点燃的灯,虚虚一团光晕包着船身在纵长河面逆流而上。阿沅手上提着盏灯和翻出的旧披风,回头看了看安静的船篷。 那个人自有王爷让出的大氅保暖,她家王爷可还冻着呢。 这么想着,她再不耽搁。几步跨过掀起帘子,里头的暖气先扑出来。阿沅正待出声,目光一扫,愣在原地。 油灯从帘外照进昏暗的里头,照出铺地的大氅一角,眼熟得很。当然眼熟,上船前才经过她的手交给今安,被今安拿去披在虞兰时身上,将受了重伤的矜贵公子裹得严严实实。 当时的虞兰时要说些什么,被今安摸了摸脸,闭嘴了。见着这一幕的阿沅心里头就存了点疑惑,说不清道不明。直到现在,这点子不解迎面放大,将她扇了个措手不及。 竹丝围起的半圆船篷低矮,窄窄长长,挤着勉强能坐上三四人。就在这一人躺卧也嫌拥挤的地头,今安倚在虞兰时身前,头颈枕着他的肩臂,被人圈抱在怀里,正闭目睡着。船只摇摇晃晃,二人陷在一处的影子挤作一个。灯芯在油里舔舐出的火光亮得出奇,将她的发蜿蜒在他颈间手上的轨迹,照得明明白白。 而一直被阿沅惦记着的乌色大氅,正盖在二人身上。脖子以下全被遮住,交叠的肢体在大氅下起伏,看不分明。只是成年男子身量的大氅,两个人盖得这般合适,底下能是个什么情状? 大约是个亲密至极的姿态。阿沅想到这,吓了一大跳,手上提的灯忙忙往身后藏。 晚了,油灯的光往今安眼皮上抹,惊扰了她。不及睁开眼,有人轻轻抚上她的脸。 大气不敢喘的阿沅蹲在门口,眼睁睁见着虞兰时伸出几根修长的手指,合拢在今安眼皮上。昏暗里,那几根手指泛着玉一样的光泽,为她挡住了恼人的灯火。而后虞兰时抬头,撩目往帘子这边看。 赶人的意思。 阿沅庆幸自己的脑筋头一回转得这么快,脚跟急忙向后撤,压在背上的帘子顺势往前收,一荡,在她眼前合紧。 退出来,梗在胸前的一口气踉踉跄跄呼出。阿沅低头看看手上无用的披风,再转头看看身后仍荡个不停的帘子,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被她的身形和帘子挡着,船尾撑桨的第其什么也没看见,见她出来,调笑了句:“你怎么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阿沅大吃一惊:“你怎么知……怎么会这么想,瞎说!” “我邻居大哥前几天撞鬼的时候,就跟你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撞鬼?可不就是见了鬼吗。阿沅心里头嘀咕,不敢再停在帘子前。小小一条乌篷能避到哪里去,只得挤去了第其撑桨的船尾,支膝坐下吃冷风。 看好了,可不能再让没眼色的家伙进去打扰。 水流声在耳畔缓缓流淌,今安神思倦怠,侧头往暖和的地方埋。对方温柔地接纳了她,抚她鬓发:“再睡一会。” 昨夜虞兰时高烧不退,今安几乎一夜未眠。早上起来又遇着阿沅他们来找,忙活大半日,半刻歇不得。方才虞兰时唤她进来,迎面把她接入了怀里,被体温熏热的大氅一并裹上,让今安好歹闭目养神了这么一时半刻。 外头的灯光透过竹帘缝隙打进,一条条地切割上她的乌发。她的眼睫在他掌心下扫动,“什么时辰了?” 虞兰时挪开手,“天色刚黑下不久。” 船篷里的昏暗合着帘缝外的苍雾与灯火一同流入她的眼中。虞兰时低头去吻她眼尾。 船身轻荡,他的身体垫在她身下,严丝合缝地拥抱着她。抬一抬头,脸颊贴到他下颌,熟悉的触感和温度。今安恍觉,原来已经是熟悉。 几天几夜下来,他身上的温度和味道将她浸透了。他也被浸透了。 “诸佛苦谒破虚罔,”虞兰时吻至她耳根,低低笑,“我堕红尘九千丈。” 有一个瞬间,今安忽然理解了那些个被钉在史书上警示后人的昏聩君王。他们怀里宠着爱着的、被冠以祸国殃民之名的妖妃,约莫就是长成虞兰时这个模样。 —— 乌篷船到雾明山下已是半夜,众人改换车马,一路风驰电掣去往前方矗立的裘安城门。 城墙小门旁,今安在虞兰时的马车上呆了许久。阿沅等在车旁不敢去催。 直等到城里三更声敲到墙这头,灯花乍落,人才下来。粗粗一看……阿沅不敢细看。 很快,数道身影在夜幕中无声匿去,马车在原地停了一会儿,进城往三庙街的方向行去。 —— 虞兰时回了段府,自是引起好一阵地动山摇,段晟更是感动得泪流满面。 待到冷静下来,一看自家表哥状态,不对。虽说伤得重些,可神色一反要回洛临之前的心如死灰,甚至可以说是喜不自禁。什么样的喜事,连虞兰时这样的性子都藏不住高兴,暴露给观者都看到知道。 一问,嚯,定栾王的车马送回来的。得,这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态一下紧急万分,段风乾对此也表示很是担忧,隔日立马派了段晟去打探情况。 段晟进去屋里,虞兰时正坐在窗前摇椅上看书。那垂下绛紫衣摆的摇椅摇摇晃晃,段晟的一颗心也提得摇摇晃晃。 他如坐针毡,看看花看看草,试探着问:“表哥还回去洛临吗?” “先不回。” “为什么?” “等人。” 段晟:…… 他恨透了自己这个为什么,不敢再问等的是谁。 茶盏在炉烟旁腾起热雾,熏着虞兰时柔软多情的一双眼,论谁看,都不会觉得他正捧读的其实是本极严肃极考究的史论。 段昇在旁看,都寻思他表哥是不是随时准备捡块红布一盖头,出门去嫁了。 “表哥,额……嗯……”段昇有些难以启齿,不知如何组织措辞,最后猛一拍手,说起一起旧闻,“我听说,隔壁尘柳巷住的原有一位张姓绣娘,手艺极好,绣工极佳,求着她一幅绣图的人家踏破了门槛。” 他说一句,虞兰时嗯一声,头也不抬,专注看手上书卷。 “后来一位富户公子对其一见倾心。那位公子一表人才,自称情深,抬了十担聘礼上门求亲,要纳她为贵妾。成亲当日甚至从正门抬进,大摆流水席。虽说有违先祖礼制,但在城里不得不说是一则佳话,流传许久。”段昇讲得绘声绘色,绕了半天终于绕到重点,一拍大腿啧啧出声,“可不到半年,就听说张绣娘不仅肚中的胎儿落了,还遭相公厌弃,被遣去了别庄,说是此生不复相见。当时是,见者伤心闻着落泪,张姓绣娘以后境地之凄凉,令人不忍细想。” 见虞兰时果真抬起头,正中段昇下怀,立即双眼发亮看来,“表哥,你听了之后是什么想法?” 虞兰时问:“你想说什么?” 段晟着急啊,抓耳挠腮,“表哥,你难道不觉得世上薄幸之人太多,尤其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实在难以交付终身,千千万万要谨而慎之啊。” 虞兰时摇头:“识人不清,吃个教训就是。在你说这个故事前,张绣娘知道这个结局吗?不走一遭,她甘心吗?至于旁的,又与我们何干?” “这这……”段晟急得结巴,“可一走进去就是终身啊表哥,吃了教训又如何?哪里能有机会让人再来一回?” 虞兰时看着他,神色很是怜悯:“你也遇到了这样的薄幸之人吗?” “我——”段晟双眼一闭,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厥过去。 不是我,怎么会是我?是你!是你啊是你啊! 第105章 越人歌(二) 夜色成雾,浮荡在眼前抹也抹不开。 立在红梅花枝掩映的墙头,看墙下那道乌色身影站在夜色雪地间。他侧过身看过来,唤道:“将军。” 头一次回自己的宅邸跟贼一样翻墙,还被人在墙底下逮住了。 今安:…… 今安实在累了,就地坐下,坐在墙沿俯看他,“燕故一胆子挺肥的。” 听出她话里意思,凤应歌摇头失笑,“不是他放我进来的。” “将军可还记得,从前严绍出城练兵时,将军总和卫莽他们趁机溜出去吃酒玩乐。我便在府中寻个位置守着接应你们回来,恰恰后角门这边的守卫最是松懈。”说着,凤应歌伸手过去,想要接她下来。 还如从前一般。 长于异国囚笼的少年心思敏感而深沉,高低起伏的眉眼在夜里艳丽、妖诡,被卫莽嘻嘻哈哈搂着肩笑闹时也是沉静的。偶尔抿唇一笑,抬头向今安看来。总是如此,今安在喧闹的人群里回头,每一回都能抓到他注视着她的目光。 当然,这些细节今安记不得。可像今夜这般的景象,今安记住了许多回。严绍带兵历来严苛,手底下立了许多军法军纪,不得无令夜出就是其中一条。卫莽最是耐不住性子,常要撺掇了今安领头出去,眼前这个人却一反少年人活泼,每每说自己要留下来守着。 可能是与旁人亲近不来,也可能是担心被上级发现惩罚,少年有些什么更深的原因,今安从未深究过。 夜归时,少年修长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墙角一隅,迎着他们回去乍起的喧哗。今安翻过墙头,墙底下的少年便伸过来一只手,和着仰头看来沉静而期待的目光。哪怕明知她一个人能打死两个他,这样说了,下一次照样伸手不误。 回想起来,无论眼前这个人长成如何心机叵测的模样,从前共处的五年,的的确确有难得欢悦的时候。 大袖攀金纹,在风中摇摇曳曳。脖颈交领垂至靴上的一袭袍服,袖裾修金,处处写满金贵。 没有去握底下这只手。今安支起一条腿,手拄膝头,语声轻轻:“裘安初雪隔夜的暗巷,和雾明山上,都是你的人。” 那扇黑金大袖收了回去。 对这指认不辩驳也不否认,凤应歌笑了笑,“所以将军不信我。” 这就是承认了。他应得干脆,今安毫不意外,“信谁?是从前与我并肩作战的小凤,还是如今站在我面前威仪赫赫的六皇子殿下?” 梅枝被雪压弯,终于扑簌一声,雪花纷纷扬扬在两人之间落下。 凤应歌低下眼睫,“有何区别。将军,应歌从来不会与你为敌。” 这话他说过,今安当时觉得讽刺得很,但是现在,“罗仁典听命于你,勾连牵扯连州官僚至王都城内。你来说,我该如何信你?” 连州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明线暗线如棋盘密布。罗仁典明面上立场中庸,暗中却与王都城中某些党派往来密切,背靠大树。而论起如今皇孙子弟里谁的手能伸得这么长,眼前人便是嫌疑最深之其一。 更令今安生疑至一锤定音的,是一个个关卡计策中,那些似曾相识的细节。使得她开始向后回望,究竟是谁。凤应歌在她身边从步兵营走到将军之位,一步步看她排兵演阵,一步步学她排兵演阵。北境一统他虽未见证,可在此之前,是他与她一起同征沙场。 或许从她踏入连州裘安城边界,她意图所指是什么,他便猜到了。 或许是更早之前。 凤应歌对今安太熟悉了,今安亦然。知他之所以对权力汲汲营营,不亚于她。 凤应歌生平的前十二载,几乎就是见证大朔衰落的历年。他的生母胡姬是夷狄称臣献上的舞姬,一度宠冠后宫。可在凤应歌出生之前,北境第一座州城已在夷狄铁骑下沦陷。母凭子贵,反之更催人性命。所以他的名字取了歌字,意为歌舞升平,也烙印他的卑贱,终身不去。而后他在冷宫里长到五岁,直至北境十二州中九座州城易主,他被送往夷狄为质。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将军了解我,就如我了解你一样。”旧日的阴翳在凤应歌身上遍寻不见,他仰望着墙头上的人,红梅摇曳间眉目沉静,“所以将军不信我,认定我居心叵测。更不信皇权与诸侯间的立场能跨越鸿沟,必得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今安静静看着他。 “正如将军所说,应歌无法否认自己的野心,也追寻这给予我求生意志的野心。可我也能证明给你看,将军,鸿沟并非无可跨越。你该知我到现在的谋算,何尝真正殃及到你?闵阿下马,祸及罗仁典,我在连州数年筹谋摊开在将军手上,不吝于递上取我性命的刀。” 凤应歌再次伸出手,大袖飞荡,目光烨烨。 “可是将军,你想要连州,应歌便为你奉上连州。” —— 在乱事频生的裘安城里,虞兰时的平安归来没有掀起什么水花,没有人会将这个他州的商客与定栾王的失踪扯上什么干系。近几日的目光焦点,全聚集在连州侯府里。 定栾王遇险,前掌兵都督闵阿下狱,连州府里却是戏台不断,夜夜笙歌。等罗仁典抽身出来料理时,府里的戏台已经搭了两夜,城里关于他的骂名甚嚣尘上。罗孜强抢民女、凌虐致死的前事也被翻了出来。 罗孜被关了紧闭,戏台拆了,付书玉被囚。 多事之秋,凤应歌府中设宴,给罗仁典下了帖子。 夜色中,罗仁典乘轿前来。府前迎接的人看帖无误,又看向罗仁典身后荷刀御剑的侍卫们,“殿下设宴,一应做客者都要卸下武器,请侯爷见谅。” 平常事,罗仁典点头允了。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85节 他在整个连州中掌权已久,从来都是别人来他地头上做客,听他规矩行事。这半月间,先是一个定栾王教他费心经营的名声狼藉,又来一个六皇子让他低头称臣。他这几日说是焦头烂额都不为过,幸好,不枉费他多年在连州与王都中的苦心周旋。罗仁典现在只想着尽快请走了这两尊大佛,还他过往的清净。虽则闵阿之事牵连累及他,但闵阿一势去除,日后爵位一应上不再多生波折,倒是焉知非福。虽说对他的亡妻岳丈灵前难以交代,但这总归都是活人的事情了。 罗仁典心里漫不经心筹谋着,一路经过花园前庭,遍观雕栏画柱,金饰粉砌,即是一处临时的落脚地,天横贵胄们也是极尽所能地追求奢华。跟在他身后的侍卫们一个个被带去了下堂饮酒,只剩下两个心腹随侧。 前头大幕一起,进了宴堂。 金玉雕砌,所在遍设数十席位,都是空空,没有他人。 从前门进来便一反寻常的冷清终于进了罗仁典的眼。举凡设宴,莫不是车水马龙,一应佳肴鱼贯,进则杯盏人声满堂向他献媚,何尝如此冷清。 实在奇怪,罗仁典生了疑窦,转头问侍者:“为何如此冷清?” “殿下此番设宴,只请了侯爷一人。”侍者将罗仁典引至左上席,说罢便退下。 罗仁典举观堂中,心里疑窦丛生,又想起门外候着的两个心腹,再是一众护卫。今日过来的车轿在闹市行过,人人都知道他连州侯今日是来六皇子府中做客。他心下一定。 少顷,歌乐随风起,灌满了整座空荡荡的宴堂。有人踏进,罗仁典抬眼一望,起身行礼的动作顿在当场。 迎着他瞠目震惊的面色,一步步拾阶而上的女子面上挂笑,“怎么,几日不见,连州侯便不认得本王了吗?” 一身艳不可匹的红袍冠带,最是夺目的颜色,裹在这个本该失踪不明的人身上。夜行遇鬼,毛骨悚然。 “你——”罗仁典一下将这暗藏居心的所谓饮宴看透,霍然起身便要唤人:“来人——” “嘘。”今安抬手示意他噤声,“若是侯爷贸贸然要将其他人也牵扯进来。本王就不得不——” “杀人灭口了。” -------------------- 除夕新春,祝我们新的一年,所愿皆所得,所行皆坦途。 第106章 定風波(一) “人人都知你定栾王到我连州做客,若本侯无故身死,你又岂能脱得了干系?再者,即便你阴谋得逞,朝廷必不可能坐看你一家独大,占去两座州城。” 罗仁典收手握拳在后,警惕地看着那人走去上座,摆袍坐下。 暗红大袖铺上案台,今安给自己斟了杯酒,抬盏看他。 “连州侯给本王安的什么罪名,本王上月才请了菅州侯到洛临做客,客客气气请来,毫发无伤送走,哪里动了什么干戈?这一番来连州,也是同样来做客的。至于一家独大,更是无稽之谈。昨天,今天,明天,连州都只会是连州侯的,不会是定栾王的。” 连州,只会是连州侯的。 罗仁典听着这句话,心里一线危机悬着,“王爷何故冒六皇子之名,设宴引我到此?” 今安:“有几个问题本王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请了侯爷过来。倘若以定栾王的名义邀请,侯爷会来吗?”说罢,不等他答,抬手向罗任典一举,“侯爷不必如此客气,请先坐下。” 两人对视几息,罗仁典甩袖坐下。 案台上盛着菜佳肴酒酿的银器一如方才,堂中烛火凌乱点在上头,刺眼异常。 这处宴堂所处在宅邸最深,门墙守卫重重。罗仁典带来的兵士被带去了前面饮酒,且入府前都被除去了兵器。敌强我弱,罗仁典再有通天本事也不欲以身涉险。 她说得对,若是以定栾王的名义邀请他饮宴,他只会如临大敌,不肯赴约。未料被人披了皮引入虎穴。 今日,怕是要以断臂削骨的代价,才能善了。 满堂明光,罗仁典思筹道:“王爷请讲。” 今安问:“其一,你与六皇子殿下仅仅只是布局靳州、菅州、连州三座州城吗?” 话音落,罗仁典瞳孔一震,倏忽掩下神色,“王爷今夜既是借了六皇子殿下的府邸,其中多少弯弯绕绕还需要我来说吗。即便我曾听附于他,今日他将我献作瓮中之鳖,便已是站在王爷你这一边了!” “是吗?”杯盏摇晃,今安看着荡着涟漪的清亮酒液,“你二人密谋数年,得到了多少只有你二人知晓。你说得对,他今夜既然是把你推出来做了瓮中之鳖,便是将在你这里的全番谋算推翻,难道你还不清楚其中关窍?” 罗仁典:“请王爷明言。” 今安将杯盏敲上案台,“你的生杀之权,今夜全在我手。” 这一句满含杀意,将罗仁典震了震,不等他发作,上座人已徐徐说了下去:“可本王不想要一个诛杀诸侯的罪名,更不想落得闵阿如今的下场。而连州侯今夜从这里离开,也将从连累你的一切罪名脱身,自可去享你的荣华富贵,无上高位。连州侯,你说对吗?” 阶下囚何来说不对的权力,他当下又与阶下囚有何区别? 罗仁典默然。 今安重举起杯盏,饮一口,“经由这座宅邸主人,本王知道了很多事情,事无巨细。然而本王不信你,也不信他。你二人所说,我自会衡量其中几分真几分假。现在,本王要听你说。” “其一,你与六皇子殿下仅仅只是布局靳州、菅州、连州三座州城吗?” 前头的问题今安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罗仁典没有再糊弄,表情紧绷,如咽滚刀,答:“是。” “好。”今安挑了个笑,“洛临城外挖山养兵,是你递信给虞之侃令他选址?” “是。” 这件是小事,今安毫不意外他的痛快,“洛临城无主之地,虞之侃钱势过重,受州府尹威压,反而借机扯上了你这面旗。可突来船祸,你们将在靳州的根基尽数撤走,又是为何?” “因为你,王爷。”罗仁典说,“你来了靳州。” 今安没有再问下去,语气一转,“说到这,本王不得不佩服侯爷的慧眼独具。不仅短短两年就能与功成回朝的六皇子关系匪浅至此,就连失踪数年的前菅州侯第三子,现菅州侯,竟也是蒙受你的搭救,才能从泥泞之地重回封地,一举夺权。” 这话出,堂中针落可闻。 数番回圜之语在罗仁典心头滚过,他捏紧手中杯盏止住颤意。 堂上人眸光扫来,问他:“干涉他州嫡嗣争权,又与之勾连图谋。图谋的什么,本王不得而知。可若是侯爷这一壮举被呈上陛下案前,连州侯,你该当如何?” 将酒一气饮下,呛得喉根刀割生疼。罗仁典重重放下杯盏,眼带狠意,“本侯在两年前已将菅州侯引见给六殿下,若他果真不仁不义至此,休怪我将他的所作所为一并掀翻在陛下面前!” 噢。今安有些意料之外地,眨了眨眼,“原来如此。” “侯爷错怪六殿下了,菅州之事他从未向本王提起。”今安举杯遥敬左下首,“还要多谢侯爷今夜为本王解开这一困惑。在此之前,本王尚不敢贸贸然对此猜测下定论。” 在此之后,今安知道了凤应歌的野心之大。从他班师回朝之时,或是之前,他已将权势脉络广撒,远胜她预期。今夜堂下之人,不过其中一个傀儡。 罗仁典脸色扭曲:“你诈我?!” 今安:“兵不厌诈,连州侯。” 他怎会忘了,眼前这人从北境万军枯骨踏上来,兵法谋略对她而言如家常便饭,夷狄兵戈尚且沦为她手下败将。遑论如今声威权重的六皇子殿下,是从她手底下走出来的。 罗仁典突然想起,两年前凤应歌召见他之时。 叶落时节,自北境回朝的皇六子披一身蟒袍,行坐如剑,对他说:“北境一统在即,外乱一旦平定,君令必将挥师向诸侯。连州侯,你该如何自处?” 即便禀行中庸如罗仁典,也要为手中已有权势向更有权势者求援。何况,当今皇子中,第六子以战功平去污名,横空出世。说他虚与委蛇也好,与虎谋皮也罢,或能为以后挣得一份从龙之功。 古语说得好,伴君如伴虎。未称王称霸的虎崽子爪牙已张,自懂权柄取舍之道。今夜,他罗仁典便成了他人向天上走的一块踏脚石。 怅然想着,不由抬眼往上座之人望去。眼前这人,她与凤应歌何尝不是同路人。惯是高高在上,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是更冷血,更不容置喙,更擅一击致命,不留余地。 罗仁典咬牙:“王爷方才所说一切全无凭据,空口诬赖于我。真要投到圣听之前,本侯亦不怕拼个鱼死网破!” 堂中静下片刻,一直未停的弦乐声低低迂回。乐声从金玉四壁撞进盘蟒立鹤的大柱,携穿堂风刮在今安身遭,冠带飘飞。 她一叹,“本王是没有凭据,怪就怪在连州侯多年来思虑周全,轻易不犯错处。这么多年数下来能让你忧患于心的,无非就是那么一桩陈年旧事。” 一沓信件被扔在案上散开,几张溅去地下。存放数年的数封信件,昨夜还被人好好保管在密室之中,是他高枕无忧坦途之下的一粒隐刺。罗仁典将这把柄存起,为的是做一把日后捅向敌人的剑。 骤然,这柄剑刺向了他。 撒下的纸张溅到他脚下,上头笔墨犹新,字字撑裂罗仁典的眼睛,将他今夜砸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燕氏之祸已是老生常谈,本王要问其他。”今安双手合握抵着下唇,定定看他,吐字轻慢:“王都城中,谁与你仍在往来?” —— 连州侯府中私狱。 石块凹凸的墙壁肮脏淌水,火光乱摇。 “那个狗娘养的臭女人,敢扎老子——”一个狱卒从囚牢处拐出来,走到几人坐着饮酒的桌旁。走近了,灯火一照,才看清他捂着的肩上被扎了个窟窿,指缝里的血往手背手腕直淌。 木桌上酒盏乱倒,酒气汗臭熏人。一个人眯着醉醺醺的眼嘶了一声,“娘呀,这女的性子真烈。” 另一人起哄:“白白挨一下就这么走了,可不像马哥你平日的威风啊哈哈哈——” 被叫马哥的啐了一口,“要不是她指着自己脖子要捅下去,老子能饶过她?要不是怕真把人弄死了——” 色欲意味在场上坐着的四五人眼色中传来转去。女人,尤其是有姿色的女人落到这里,好比明珠落了泥土,等着糟蹋。那副白裙裹着的身骨在肮脏地头一站,喘气都是勾引。 “你们悠着点,”喝得少的忍不住劝,“咱们那位世子爷可把人看得跟宝贝似的,出了什么好歹,没有咱们什么好果子吃。” 一众狱卒连声嘘他,“你是傻,这里什么地方?何况侯爷还下了明日刑审的命令,就算真怎么了,那也是侯爷兜着!趁现在她还有个好模样,咱们哥几个还不能快活快活?” “下了这个地方,什么王都贵女做什么贞洁烈女……”另一个起身,去了囚牢深处,余下的开始排号。 石壁上插着的火把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几把,那里离门口近,风从栅栏进来吹灭火把,常有的事。有人嫌暗,指使刚来的去点灯。 耳边风声一重,走出几步的人连声都没吭就倒了下去。砰一声,离得近的被唬一大跳,抬头要骂人。什么东西迎面溅上他的脸,以为是水,可腥味太重,手一揩一看,红色的。 血从地上抽搐不停的人的脖子上涌出,旁边立着一道黑影,手上刀往下滴血。 那柄利刃一刻不停,下一瞬即劈上另一人抬起来看的头颅。 一时间,惨嚎声四起,血水浸饱鞋底,宛若炼狱。 在阿沅解决外头那群脏货的时候,燕故一已快步往囚牢里去。手上提的灯摇摇晃晃,一路照清幽黑,直照进最里头洞开的一处。 第107章 定風波(二) 搭在连州侯府里的戏台安排了三夜,第一夜燕故一劝她不回,昨夜付书玉使计进了书房密室,今夜本该是她脱身之时。可是今早,随顾羌拿回的东西一起来报的,是罗仁典下令囚人的消息。 王侯对于独子的容忍终于耐心告罄,更不会对明知是细作的女子心慈手软。 明天便是刑审,那副薄玉修成的身骨大约都承受不住一记仗刑。刻不容缓,燕故一趁王侯赴约饮宴之时,漏夜前来。 常年不见天日的囚室内被忽来的灯火侵扰,灯外三尺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腥味拂上鼻端。 牢门挂的锁链已经打开,里头几乎毫无声息。 燕故一心头一震,顾不得多想,踏了进去。 鞋头踢到重物,灯火一照。一个男人倒在地上,狱卒服制,喉咙被什么利物撕开往外淌血,面上表情沟纹狰狞尚有余温,几息前才咽了最后一口气。 燕故一将油灯抬高,跨过尸首往里头走,一边寻,一边喊人:“付书玉!” 好几声后,终于有人应。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86节 她躲在牢房最里的稻草堆后,从来蓬松如新开花蕾的鬓发乱了,原本簪上头的银簪握被在她手里,簪尖见血。白裙在昏暗里雪一样,裙摆污了,外衣前襟被扯破几处—— 燕故一别开眼,搁下灯,脱下外袍往她身上披。 一蹲下,离得近了,看见她掩在胸前的手正在流血。 “这根线太锋利了。”她说,低头要将缠在手上割进肉里的绞索解开。 银簪里抽出的绞索何其锋利,轻易割开男人脖颈的同时,也一并将她的手划开。别人的血、自己的血把白色裙摆污红。 这双手细细小小,深夜审犯时向燕故一递过热茶和暖炉,在他余光中走过几遭。和平常高门贵女的并无区别,惯是捧书侍花,比玉色润,比纸皮薄。 现下,在燕故一的眼底下,这双手被绞索两端绞了大半圈,纸一样薄的皮肉里头陷着利弦,在不断渗出鲜红的血。 燕故一伸手去帮她解,鲜血把她的手和绞索涂得血肉模糊,看不清哪块是好肉。他的大袖子在忙乱中也掉下去,染红一块。 今夜连遭几番惊魂事,付书玉实在没有力气了,任他帮忙解。她轻声抽息:“大人,你太用力了。” 燕故一动作顿住,几息后,移开手去撕自己下袍袍裾。用撕开的布条将她的双手包起,包了好几层,裹得跟个粽子一样。 正此时,外头由远及近传来声响。 “燕故一,找到人了吗?”阿沅提灯找过来,看见地上尸首,狠狠拧眉,“这里脏死了,赶紧找到人赶紧走!” 找见二人在角落里挤作一堆,上前去看,被付书玉半身血迹骇住。 燕故一将付书玉身上外袍掖紧,视线一定。付书玉颈上一个被簪子刺出的破口,血线细细流下锁骨,他伸指虚虚拂过,“现在立刻回去。” 说完,他伸手将付书玉背腿一拢,横抱起来,大踏步往外走。 阿沅看见他紧抿的嘴角,又看他臂弯间挂下的半幅裙摆,想要说什么,停住了。转头将现场环视一圈,跟了上去。 —— 饮宴堂中。 罗仁典已失去挣扎气力,“王爷,本侯已将所有事情说与你听。我有一事不明,但求解惑。” 今安:“你说。” “闵阿刺杀王爷一事,究竟是何内情。”罗仁典不死心。 唇亡齿寒。他看见闵阿下场,就要联想到自己。明知闵阿被害,若不弄清事情原由,有朝一日他人也会把此招用到自己身上。防不胜防,日夜难安。 罗仁典问过凤应歌,没有答案。到今日,不妨也拿来问一问这位罪魁祸首。 “闵阿的的确确派了人刺杀本王,的的确确要构陷于你。”今安没有隐瞒,口吻风轻云淡,“闵阿早有祸心,本王不过是推波助澜,教他祸水东引。再命人将刻了罗字的箭,换成了闵。” 她坦白至斯,反令罗仁典癫狂,他浑身战栗不可遏制,“你入裘安城来,处心积虑先败我儿名声,再设计将罗闵两氏卷入对立,害闵阿下马,连坐于我……从一开始,就算到了今夜?” 今安不置可否:“本王替你除去夺权之敌,使你不至落入滔天大祸之中。连州侯,你合该感谢本王。” 听她说完这番无耻之言,罗仁典简直要疯了,挥袖一掀桌案,银器酒菜砸了一地。乒铃乓啷一地狼藉,淹没在自始至终未曾停歇的弦乐里。 他横目指来:“定栾王,你把我逼上绝路,当真不怕我豁出命去,豁出我罗氏上下九族,也要将你定栾王拉下马,来个鱼死网破吗?” 上位人听闻,不怒反笑:“怕啊,当然怕。” 她说着怕,脸上笑意全未收敛,杯盏拿在手上把玩,“可是连州侯,你今夜要如何豁出命去呢?” 银器纹路清晰硌着她的指腹,今安垂目看。看见罗仁典脸上几经变幻,终于逼出一个狠厉表情,额头脖颈青筋都鼓起,“你今夜设计引我进来,威吓我说出的诸多事情,六皇子怕是还不知道你的用意罢?他可知道你是在借此利用他,拿他的把柄,好一逞你无法无天的野心!我即便拼出命去递不到圣听面前,也必不让你称心如意!” 听他说话,今安自顾斟了杯酒,垂目一饮而尽,“如此,你也不算做个枉死鬼了。” 凤应歌披着风雪踏进门来,堂中倒了具尸首,面朝大门。应是在逃跑时被一剑穿心,含恨而终。华贵袍服跌在一地狼藉之上,死人大瞠着眼,注视雕木穹顶,不肯闭上。 今安坐在阶上拿袖拭剑。 “将军。”凤应歌视若无睹,迈过一滩污血。 门外跟着走进一名男子,初时昏暗隐蔽面容,等他走进辉煌灯火中,竟是和地上死去的罗仁典长得一模一样。只见他站定,身躯肢体各处诡异扭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片刻后,重塑出的身形便与罗仁典分毫无异。 三尺内看以假乱真,可做代了太子的那只狸猫。 男子躬身向今安行礼。 今安抬头看向凤应歌,道:“连州侯赴约饮宴,不胜酒力,还请殿下送客。” —— 裘安城中风起云涌,人不见处改换日月。 连州侯府中私狱发生的惨祸被悄无声息掩盖过去。近日传遍大街小巷的更有一桩大事,连州侯大义灭亲,为平众怒将独子罗孜下狱,罪行累累状不堪数,择日问斩。 连州侯择此大义,因此大病,自赴六皇子饮宴后,闭门谢客,再未踏出府门一步。 这些听闻对今安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了。 回洛临的车架已摆上日程,在裘安城剩下的事务被今安挤满了余下的两日。定栾王议事堂中,灯火人声从天光未起吵至宵响三更,连日如此。 这日晨起不过天光破晓,府前来人叩门送信。 从段府来的信,随信一同送来的是一大瓶梅花。 水养在琉璃瓶里的梅花鹤枝雪蕊,枝干张开的姿态极招展,花苞颜色素白却大,开在枝头上挤挤挨挨。阿沅把花瓶搬进来的时候险些没过得了两扇门全开的宽度。 花瓶重重搁下,摇下的花瓣与香气在今安的案台下了一场小雪。 阿沅甩着酸疼的肩臂,连连咋舌:“这枝条也太大了,哪找来这么大的瓶子,连瓶带水得有几十斤,还不能磕着碰着,要不是——” 余下话在今安看来的目光中咽回肚子里。 拆开信笺,上头事无巨细地写满了信中人这两日做了些什么,看了什么书,书上又写了什么。最后一句写院里的梅花开得极好,剪了几枝给你看。 几枝。今安忍不住笑。 虞兰时的字长得不太像他,笔锋凛冽,很是有几分风骨。今安抬头看看几乎占去大半案台、投下阴翳将她笼罩进去的梅枝,将信笺压去案台下的封箱里。 这日来到定栾王府议事堂中的近臣,无不被案台上那瓶形态夸张的梅花所震慑,低头侧目,眉来眼去,窃窃私语。 其中就数燕故一笑得最大声,“搞这阵仗,他怎么不把整棵梅树都栽过来,岂不是能让更多人都知道是他送的。” 今安也笑:“付书玉如何了?” 燕故一指尖抚上眉尾,无奈道:“她涉险进罗仁典密室取出的东西,已够她反客为主,朝我拿任何她想要的东西了。” “要拿什么?” 那片染血的白裙历历在目,想起犹有心悸。燕故一摇头,“她在养伤,还不知道。” 今安没什么兴趣问下去,从山堆里抽了一封递给他,“你与闵阿私相往来的风声已经递到御前。风声不以为惧,唯恐当真,本王要它当真。本王会上疏写满对你的忌惮,请命把你清出靳州。” 燕故一翻纸读着,向今安指了上面几处,说是能将他的用心再写得狠毒一些。 今安懒动笔墨,径自在封上盖章,“连州官僚已是根深脉广,上头必不可能再调个有庇荫的世家子弟过来拿权。世家与诸侯皆为忌惮,收权只在朝夕。届时,论势单力薄,论经纶才干,数尽大朔遍野,连州掌兵都督之位,舍你其谁?” 燕故一长身立起,摆袖一揖。 裘安城里的这场大雪已经下了太久,只等尘埃落定,各归其位。与此同时,一封快信迅如穿云箭递至各州掌权人手上。 信上寥寥数字,掀起惊涛骇浪。 夷狄刺祸,帝伤重。东宫位悬,皇五女摄政。 召诸侯。 第108章 驚鴻影(一) 梦中又是那座宫殿。 深红的门高高闭合,他仰头看,伸长手摸不到上面镂空的刻花。柱子也是高高的,从他能记事起,撑起四面墙一个穹顶,巨大的盒子倒扣着他,将他压成一点灰尘。 阳光从门上的镂花洞里射进来,光束照到女人的衣裙上,那片裙摆伶仃地荡着。极偶尔的时候,他会被女人抱进怀里,女人的怀抱也是冷的,一日一日消瘦下去。 时易世变,那个女人什么模样,他早已忘了。于是梦见的她的面容永远模糊,只有那点着红胭脂的唇角,冷得像地砖的空裙摆,还有脚上一对合欢花图样的白绣鞋。 常常,女人席地对着破裂的铜镜,梳她怎么也梳不齐整的头发,往鬓旁插那些丢了珍珠没了翡翠的老簪子。她的目光,就在裂纹斑驳的昏黄镜面里,空洞洞地看向他。 反反复复说的那些话,他的父皇最是宠爱她,赞她舞姿绝世天人难比,兴土木为她建了嫦娥月宫上的广寒楼。说不日就会接他们母子俩出去,还说他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六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窗前徘徊的一个个影子,提着馊饭的桶摔在地上,推攘让他去死,喝骂他是投错胎的夷狄鬼。 在梦里,他旁观女人沉溺于死去的君恩富贵,不肯醒来面对残羹冷眼。女人在空荡荡的宫殿里飘来荡去,起舞哼歌。她小小的孩子,缩在角落里瘦成一片影子。光阴肉眼可见地腐烂在这座宫殿里,阳光一天暗过一天,铜镜裂到照不清她开始起皱的眼角,红胭脂在锈盒里干涸失色。 没有人来。一直都没有人来。 终于终于她等不了了,在他五岁时用一根白绫挂上横梁,自去了她的极乐地。 空旷的宫殿里风太大,穿着白绣鞋的那对脚晃晃荡荡,在他的头顶晃了一天一夜。鞋上的合欢花,是她伏在案前一针一针绣的,抱着他教他念花名。 直到随推门吱呀声涌进的光冲破黑暗,惊叫成片,混乱中他被抱出这座漆黑的宫殿。捆着他胳膊的力道捏痛骨头,他回头极力扭着脖子去看身后。 看什么。大约是雏鸟对于草窝的最后一点留恋。 白绣鞋和女人的脸淹没在冲上去的人影里,他的眼睛被阳光吸引着往上看。 黑又冷的宫殿上头,屋顶金光灿烂。 —— 凤应歌从假寐中醒来,轿子正落地。 扶帘而出,大片的阳光泼洒在他的玄色袍服上,大袖金线熠熠。 涉南向西,再见不到如北境之上,广撒辽阔大地、涤荡一切阴霾的阳光。 这许多年,凤应歌最恨别人说他像他的母亲,那个为情爱而活为情爱而死的女人。他警惕着,提防着,那抹飘荡在空旷宫殿追逐情爱虚幻的影子,会不会忽然就降临到他头上。 却不得不像一抹影子,从大朔的冷宫流浪到夷狄的牢笼。 那座宫殿之上看到又触不可及的金色,就如本属于他又被剥夺的权力。令所有人惧怕,不敢欺侮他,只能敬他尊他的权力。他发誓,他汲汲以求,利用一切可以利用,攀附一切可以攀附。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带着这样的决绝,回到大朔后,他自请到北境做一个最低下、最生如蝼蚁的步卒。戍边防线之外带给他灾祸的起源,要么在鲜血死亡中终结,要么在绝地淬火后重生。 可北境之上,汹涌向他的,是阳光。 —— 回洛临城的车架因突如其来的召令,辄道改向王都城,又被今安搁置下来。 案台上招展的白梅阴翳蓬大,在她的衣上、发间下雪。今安烦不胜烦,却没有让人搬走花瓶。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87节 “令召诸侯,将军为何耽搁在此。” 来人走进议事堂中,玄袍曳地,且行且近。 今安头也不抬,“王都城内摄政之权已被他人拿走,殿下竟有闲心到本王此处说话。” 凤应歌:“我那位皇姐向来不显山不露水,一经她得手哪能再吐出来,何必做无用功。倒是将军有烦忧事,可要应歌为将军解忧,除去耽搁你车架的祸根。” 闻言,今安掷了茶盏,“你敢。” “我敢,我当然敢。”凤应歌不惧反笑,“所有阻挡将军前路的,无论是什么,应歌都要为将军除去。不计得失,不计代价。” 不计得失,不计代价。 今安闭眼一瞬,目光刺向他,“可本王南下之后,却是你阻拦最多。” 大踏步进来的人被这句话拦在三步之外,立在推开的窗口旁。 “靳州是你,菅州亦是你。”今安说,“你处心积虑,野心之大,令本王不寒而栗。眼下又何必惺惺作态?” 凤应歌站在窗边,阳光照处逆着他身形,阴影投下大片,辨不出他神色:“应歌以为前夜后,你我即使不比以往,也该是朋友了。” 今安拨弄垂下的梅枝,不看他:“罗仁典不过是你所设傀儡之一,区区一个傀儡,做不了当朋友的诚意。” 这话实在太过无情,翻脸不认人,凤应歌都要被气笑了。 “是,洛临船祸主谋是我。若是他人来,我必叫他有来无回,可来的竟是你。竟是你,将军。我在靳州城谋划已久,蓄兵在山,腐养官僚。只等它成了第二个鲁番,我自可顺其自然奉旨平乱,将它归入麾下。但是你来,我便自废半臂兵力,为你入主靳州打稳根基。” “菅州,本也是我的囊中之物。”凤应歌笑出声,很是愉快,“到底是我于人心揣测上棋差一招,不敌将军。应歌认输,心甘情愿。” 今安听着这些,面色毫无波动,冷眼旁观,“本王南下不过尔尔数月,你的图谋却是盘桓数年之久,休要扣在本王头上!” “将军这么聪明,应歌图谋什么你不知道吗?”凤应歌丝毫不觉羞惭,“将军所说我无可否认,只有一句我不能认。应歌不是将军的对手,之前不是,之后也不会是。这句话我说过很多遍,将军可还记得?” 他说着上前一步弯下腰,手撑在她面前的桌案上,靠近看她:“况且,没有狼子野心,怎能配得上将军?” 这话露骨,几乎是将他苦瞒许久的心思摊开在她面前,任人处置。 咫尺之间,他的眉眼颜色极黑极浓,嶙峋眉骨压着密睫长眸。瞳色太亮,看人时殊丽异常,极具压迫感。 今安推开他的脸,“太近了。” 凤应歌的脸被推得一侧,停了一会儿,伸手抚上她碰到的地方。他退了一步,低目笑,“前几年,应歌离将军实在太远。” “可你对本王的所有行踪却是了然于心。” 没有反驳,凤应歌目光一抬,盯上桌子上那一大瓶碍眼的梅花,“北境一统,应歌与有荣焉。王都封王,应歌只恨自己不能缩地成尺,亲去赴会。自将军南下后种种,包括那个废物硬要赖在你身边,应歌也知。反正只要寥寥数日,他便会像从前的那些人一样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何以为惧?” “可是,”他的声音低下去,“千不该,万不该……” 他喉咙里混沌的尾音说的是什么,今安没有听清。但她心知,事情的走向开始偏移,全然脱离掌控,她要阻止,“不要说了。” 堂中静了一瞬。 “将军在怕什么?”凤应歌反问道,“有什么值得怕的,是怕别人看出异常,还是说中你的心思。怕人动杀心,怕人以此胁迫你。可是太明显,太晚了。你不带累赘,但此番你带了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人在河那边过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他恨极了厌透了,咬牙重复这几个字,“你明知召令不去之罪,仍在这里停下车架,你在犹豫什么?应歌若是连这都看不出你的心思,便枉与你同生共死五年。” 五年,足够阴沉孤僻的男孩长成果敢英俊的少年,策马乘风,所向披靡。今安亲证他成长变化的一朝一夕,在墙下伸手接她的温柔羞怯,战场上杀敌的悍不畏死。倏忽,他醉倒在黄沙地上,任酒意熏红这张面容,仰起双目映着繁星。 从未如此,他披一身昭示权位身份的华丽袍服,站在面前声声问她,几近指责。 他说:“我不敢忘,将军。你从来看着前方不肯回头,不曾看到我。没关系,即使不是我,也不会是别人。只要我能往上走,一直一直走,走到你身边,那么我就是离你最近的人。” “可如今,你告诉我你终于看见了一个人,纵使他一无是处,纵使他于你毫无裨益。你仍……”说到这,凤应歌笑了一声,尾音哽咽在喉里。 久久,他说一句:“将军,我不能相信。” 他信与不信,不与今安相干。听他说到这里,这场对话便再无继续的必要。今安起身,甩袖要离开这议事堂中斩不断的乱麻。 堂下身影脊背如剑,分毫不肯松懈,转身叫住她:“将军!” 他尽收了前一刻的慌张和惧怕,重拿回一个皇子该有的矜贵自持,口吻清晰:“可是将军,你我才是同路人,权力和利益才是最牢固最不可分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现在,将军划入的舆图里尚少了西部兵防。” 今安停下脚步。 “应歌愿为将军献上鲁番五州。” “以此为聘。” 第109章 驚鴻影(二) 天光尽,游春苑笙箫空悠,戏腔如丝,乘夜风传出很远。 今安提了酒坛,坐在墙头上仰看天幕。天穹辽远,弦月孤高,冷冷俯瞰人间。 今安曾在同样的深冬看过同样的月色。 三年前听难城陷入恶战,严绍围兵城外,意欲令敌军弹尽粮绝,举兵投降。听难城夷狄守将无煮人取食、死守之志,几欲溃败。大朔戍卫军得胜在望之时,却有夷狄大将平耶山迁兵援往听难城。 今安接到的命令,是在寒山取大将平耶山首级,截断夷狄援兵之路。 大雪封山,厚雪高膝,今安一人守在去往听难城的必经之路上。她全身都埋在雪下,仅露出一只眼睛观察敌情,随身带的只一柄剑和一壶酒。 军令状一定,须以死鉴功。 平耶山何其警惕,先遣斥候探路,后是骑兵。钉进蹄铁的马蹄无数次从今安眼前头上踩过,掩盖着她的雪被踏成冰石,柔软冰凉的绒雪渐渐如剑如针,寒意从她躯体四肢刺进、直达骨髓。 指骨腕骨折了,腰侧被长□□穿,血液未流出便被冻住。雪下容纳喘息的空间被挤压得所剩无几,胸肺干灼到着火。一城存亡,此战胜败,全系于头上三尺雪地。今安把自己当成死人,无声无息无痛无觉,和周遭的风雪融为一体。 这场试探持续了两天两夜,直到平耶山的战马在雪径尽头出现。 那一夜的寒山山顶,今安提着平耶山滴血的首级,在千军万马中拼死突围。从半山悬崖滚下乱石底,侥幸摔进厚雪堆里。 绝处逢生,她摊开手脚仰面喘息,头顶两面悬崖割成的长方天幕,挂着的就是这样一弯弦月。 一点声响打断了今安的思绪。 月洞门下转出一个提灯的身影。 长发半束,在他身后风卷成墨瀑。衣袍是浓艳的绿沈色,徐徐拖行在黑夜白雪间。 执灯的手比之雕花红漆的灯壁,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哪个更精雕细琢些。 今安坐在墙上仔细看他。 灯火沿着他的鼻梁下颌爬过,双目点漆含星,形若一瓣桃花。花容琼姿,不见娇媚,反见孤高。一瞧就是养在富贵窝里的,也该养在富贵窝里。 他举灯围着庭院里栽的一棵白梅树转了半圈,似是在找个位置好下手再剪一点。白梅树处处风姿招展,唯独左边树枝明显地秃了一大截,这么可怜,他还不放过。 今安忍不住笑出声。 这点声音在寂夜中尤其突兀,惊到树下的人。虞兰时抬头找,一下子看到了墙头上拄膝坐着的人。 算一算,距离从无名河飘至雾明山下的那叶乌篷后,他们已有三天没见。若是放在从前,不过是今安钻研杂务军事时,窗前不被瞩目的日升日落。而比起无名河对岸那间茅草屋里的三夜,这几日分别又实在有些,无所适从。 怎会如此? 没等今安琢磨明白,虞兰时已经奔过来,愣看着高高的墙手足无措,忙不迭在墙边四处找梯子要爬上来。 这里不是逢月庭里的那堵南墙,自是没有梯子可以给他爬,今安只好自己跳下墙。刚落地,迎面被人抱进了怀里,带苦味的檀香随体温将她淹透。 冰天雪地里,今安的衣着总是过于单薄,苦寒之地冷习惯了。身后温暖的手掌环上她的肩,抚到背,“身上都湿了,你在墙上待了多久,怎么不喊我?”说着,虞兰时的双臂合得更紧,想要借此将她身上的凉意尽数拂去。 今安将口鼻全埋入虞兰时的肩颈处,闻他身上的味道。 “外头太冷,我们去屋里。” 虞兰时带着今安走进来时的月洞门,沿着两旁堆雪的鹅卵石小径,穿过几重漏窗疏花,走到他的屋前。寒风雪夜,屋里四面点灯烘着炭火,门头垂帘,关不住屋里蓬发的暖洋洋的光。溢出的光,从门帘下窗纸内洒到廊道台阶上。 跟在他身后,迎面而来的温暖明亮冲进她的眼瞳,还有两步,就能踏进光里。 今安停在台阶下,“不了,我还有事,找你说几句话就走。” 虞兰时看看不远处的屋子,回头看看今安,去攥她冰凉的手,“好。” 近看,他的脸色比几天前好了许多,该是得到了妥当的医治照料,远比冰天雪地露宿在外好得多。探他肩上包扎恢复良好的伤口时,今安忽然发觉了点不同。 “你是不是长高了?”今安比划了下,初见他时,他只比她高了小半头。现在粗粗一量,抬眼只能见着他的下颌线。筋骨也开阔了些,臂膀一张,足够将她严严实实地抱在怀里。 虞兰时也察觉到了,弯眼笑着,说起另一事,“明年春过,是我的及冠礼。” 今安丈量他衣肩的手顿住。 “回去我便去向父亲告知一切。”他话声轻轻,没有丝毫犹豫,说到这里,低下眼睛去看她,“明年及冠礼上,我想你能在场。” 他说这些时难以掩饰雀跃的表情,眼中光芒灼灼,今安避也避不开。 今安突然有些后悔,或许今夜不该来的。就不会在一大堆无法允诺的事情上再加上一桩。 及冠礼。 大朔男子在十八岁这年簪发戴冠,喻示着冠礼成,蒙受家族庇荫长成的稚子从此担起一族之兴的重担。 今安没有这份幸运。她真正意识到再无人会在前方带领征伐时,是在两年前大将军严绍战败身死。没有一场仪式带来的意义上的分割,而是随至亲死亡一并降临的巨变。 摧枯拉朽,不可阻挡。 以严绍为首驻守北境数十年、推进收复地数百里的布防线,一夕之间面临分崩离析的境地。举目四顾,满目疮痍。没有时间收拾悲痛,也没有时间犹豫权衡,北境疆土并百万军民的安危便全压到了她的身上。 今安今安,这名字意在祈愿她此生顺遂,后来更成为了她所拥护的天下皆平,终生所向。 一往无前,百死不悔。 没有回应,沉默到虞兰时觉出蹊跷。今安在出神,目光虚虚地看着围拢暖光的屋子,看去漆黑飘雪的天穹。 不知何时,雪粒无声无息的飘下来。 今安推开他的肩,“我不会回洛临。” 虞兰时追上去,“你在裘安还有事忙,我知道的,不用急着……”停了一下,“是现在不回,还是?” “我要去王都。” “我可以随你一起去王都。”虞兰时很快接话,伸手去牵她。他用掌心厮磨她的指尖,想抚平她的心绪,也抚平自己的,轻声问她,“都可以。可是你怎么了?” 他的神情认真,是当真想为她分忧,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时堪称予取予求。今安在他脸上看了几眼,有些感叹:“虞兰时,你真的很讨人喜欢。” 这一句意味不止的话,令听者心脏陡地鼓噪,耳根涨红,血液奔流到急痛。又听她说,“可是又能如何呢?” 她说出喜欢的唇鲜红柔软,话语尖利:“这一次,在你和其他事之间,我不会选择你。下一次,下下次,都是如此。”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88节 “就算一直如此,你也肯吗?” 她的目光逐渐冷过雪,像是听他答错一句,便要把他打入死刑。 虞兰时慌忙便要剖开他早已剖开多遍的心迹,被今安拦住了,继续问他:“即便你肯,然后呢?你的父母,你的宗亲,你的氏族,他们都肯吗?你又将他们置于何地?” 白雪粒缓慢地飘着,叠压肩背,冷到心头。虞兰时喉咙艰涩,张合几次才说出声:“你今夜来就是来问我这些?你明知道我没有答案。” 即便他在当下许下以堕修罗地狱为代价的誓言承诺,在未回到洛临城践行之前,就都是大话,今安不信大话。眼前的他给不了答案,承担不了,今安也知道。 今安立在三步之外,说得越多,神色越是漠然,“利轻权重,巨富之身更会为重权添来灾祸,我本就为人所忌惮。一棋之失,满盘皆输。何况我所得,难以抵消我所失。到洛临之前,我从未想过与商贾建立金钱以外的往来。现在,我仍然如此想。” 最后一句,她说:“即使我真的喜欢你,又能如何呢?” 句句都是真话,虞兰时明白。不是为了断他妄想特意说出的狠话,她不屑于此,她是真的这么认为。 雪粒掉在他的眼尾,融化流下,像一滴泪。他近乎自嘲:“所以就算我能给你答案,你也不会选择我,对吗?” 前头屋舍明亮温暖犹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倏忽相隔天涯。今安看见他眼中的请求挣扎,也看见他身后的高枕富贵,安泰余生,老死温床。 没有意外,他本该如此走下去,走完命运赐予的这一切。她汲汲为天下众生求的这一切,眼前人唾手可得,何苦自毁? 而她,车架即将辄道向北,重返那座有无数人想将她吃血咽肉、挫骨扬灰的王都城。 太平之道上,她以己为剑,不可退,不可钝。 “是的,不会是你。” —— 当今皇六子求娶定栾王的消息飞遍裘安城。 连闲在家无所事事的段晟都听闻,不敢置信间打碎了茶盏。他就说,他就说,世上薄幸之人实在太多。 虽则段昇从不看好这段孽缘,他家表哥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天人亦可匹配。无奈王侯薄情寡义,门第更令人望而生畏。可一旦他揣测过的最坏境地突然来临,他……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骂出个所以然,定栾王的车架已起,向王都城而去。 重兵旌旗护送的长列车架蜿蜒在繁华主街,如来时浩浩荡荡去往裘安城门外,行进无边荒野中,不到半日便消失在雾明山后。 高楼雅间上,虞兰时望着车架远去的方向,从天光大好到日落山头,枯坐了一天。 段昇几乎不忍去看他的神色,只能苦劝:“求聘一事,王爷并未答应啊。你何苦如此?回去罢,回去罢。” 苦劝无果。 重伤心死,虞兰时在裘安城大病一场。 —— 一月之后,南归的渡船抵达洛临城。从王都呼啸而来的风声吹进了南门,尤其在寒门书院里大受追捧,呼声震地。 废荐进,兴科举。 皇五女摄政之后的第一项新政,就令朝野百官山呼奸佞擅权。诘骂指摘的奏疏几要淹了昭清殿,誓要将这动摇大朔根基的谗言谬论掐死在萌芽之中。 群臣激愤,掷冠抢柱,新政寸步难行。 定栾王力排众议,以君命摄政、抗旨不尊之名,将领头长跪殿前不起的数名官僚尽皆枭首,铁血手腕力捍新政。 那一日,昭清殿前的血水泼下数十级白玉阶,修罗执剑,百官伏地不敢看。 之后,靳州、菅州、连州、鲁番五州、北境十三州陆续接下谕旨,昭告封地。经此,余下州地避无可避,新政推行势不可挡。 平民与士族千年来迭代无改的阶级,一夕间踏梯可过。 鱼跃龙门,凡人摘星。 这场盛事将撼动大朔国土万里,滚起的尘埃覆盖天地,永世铭记。篆刻于青史上、流传后世最辉煌的一笔。 举众欢庆的大街上,虞兰时与人潮擦肩。他驻足,回首望,望见巍峨城墙金汤固封,城墙外,千里山高水远。 虞兰时被押进了虞氏祠堂,长跪在列祖列宗的累累牌位前。 从洛临到裘安的一径大逆不道之举,虞兰时供认不讳,一字不辩。虞之侃怒不可遏,行了家法。 夜里,逢月庭中捧出的雪白单衣背后被抽破数条口子,血迹斑斑。请来的数位大夫站在廊下不住摇头。陆氏哭湿了帕子,一度厥死过去,醒后连连哭问虞之侃,“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究竟是多狠的心,对独子下此毒手,要将他生生打死过去……” 被质问的人坐在灯火下,疲惫之极,这场盛怒仿佛也将他熬老了好几岁。虞之侃掩面叹息:“我不过是要逼他收回前言,哪里想到他宁死不退!他竟说,他竟说——” 他说:“父亲,我想入仕。” 旧岁不见惊鸿影,一朝望断余生事。 不如不遇。 卷三 春謝華台 第110章 驚蟄天(一) 二月一,大地上雪消殆尽。雨水刚过,惊蛰将至。 王都城中,比之轰隆不歇的春雷,声势更盛的是从各州地远道而来的车架来客。南溯乌折陵,北从均望城,络绎不绝,踏满行街,皆在这几日到来,共赴一场盛事。 前年冬,科举新政广布天下。士农工商中,非戴罪之身且身世清白者,皆有资格报名参加科举。供凡人一展抱负,一步登天的龙门一开,举众莫不前赴后继。 去岁秋,各州地所属郡县,以一州为制举行乡试。第一次科举,不少地方官毫无经验,误判人数,导致报名参加乡试的人群挤倒了考试的棚屋,现场混乱出错不可数。参加人数超乎预期,导致阅卷之多,主考官们昼夜不休,多地出现主考官因此累倒病倒的现象。 因着种种,朝中多方交涉后,将科举一制的诸多条例一一订正。之后,科举大考三年一选。众多符合资格的生员先进院试,通过院试的称秀才。秀才可参加每三年一次的乡试,乡试中举后便是举人。自此,凡是各州地中举的举人须在来年春天赴王都,参加会试。会试中名列前茅者,可受点召,进华台宫登昭清殿,俯首面圣。 寥寥几行,便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在注定载入史册的洪流中,先驱者们涉入险滩,摸着礁石趟着水,且试且行。大朔自开朝元年后的又一个鼎盛之期,由此揭开序章。 这年春天,春闱在即。 烟雨下行人如梭,卢洗疾行几步,躲进屋檐下。收起油伞,拍去灰布衣袖和书箱上淋的雨水,他转头看了看头顶上方,挂的牌匾金漆勾画揽云楼三个大字。 相比一路找过来的客栈,这家虽说也是热闹,却不比别处那样水泄不通。看门头装潢,想必亦是价格不菲。卢洗硬着头皮进去一问,果真,价钱是前一家的好几倍,只剩两间空房。 住一个晚上就要花去他吃用半月的盘缠,卢洗着急道,“怎么这么贵,比前头一家贵出两倍不止?” 掌柜的看他一眼,笑笑低头去拨手底下的算盘。 这一眼没什么看轻的意味,卢洗也不当回事。一路过来的客栈座座满客,连个柴房都被人抢先住着了。错过这间找下一间,若是再落空,不知道能不能避过今晚露宿街头的命运。露宿事小,外头下着雨,不得把他的书都淋坏了。 但这般耗费银钱的客栈万万住不得。他只好厚着脸皮问:“有无银钱便宜些的柴房可用?” 闻言,掌柜颇有些惊异地上下打量他一回,皱眉捋胡子:“这、这时节的客人车马太多,马厩不够,已经把柴房挪用去喂马了,实在……” 拿去喂马了?要与马同住?也不是不可以。卢洗家里院子就养着群鸡鸭,什么味没闻过,听到这里大喜过望,忙要应下。 身旁传来声响,一片绛紫色衣角掠入余光。 卢洗下意识转头去看。来人极年轻,墨发半束,披一袭雪裘压着绛紫袍尾,腰间坠着抹红玉。那张脸生的,让人眼花缭乱。 咋舌之余,就听这人在与掌柜的说话:“我记得二楼朝北有间空房,价格比别的便宜些,可给这位客人先住着。”年轻公子声音清而慢,边说边转头看向卢洗,“就是靠街有些吵。” 吵?卢洗半点不嫌,连连点头:“无妨无妨,能住就行!多谢兄台告知。” 掌柜的表情先是茫然,又摄于什么忙不迭应下:“是有,是有!小的这便让店小二领这位客人上去看看。” 动作很快,掌柜招手喊了个小二过来,附耳交代几句。被店小二带着沿木梯往二楼走,卢洗回头去看,柜台前哪还有刚刚那位仗义伸手的兄台影子。 沿廊走进房里一瞧,处处敞亮干净,桌椅步床一应都有雕花,看着比起文书家的屋子还要雅致一些。这情形,便宜些能便宜到哪儿去?卢洗心里不由得打起退堂鼓,想回头去和马儿挤柴房。同店小二问起价钱,却比前头那些客栈更便宜。卢洗惊异不止。 揽云楼的菜肴住房价格不菲,单单门前的金匾飞檐便已劝退了许多囊中羞涩之人。楼里人来人往,大都衣着殷实,身后跟着三两小厮书童伺候着都是常事。其中尚有迈入花甲之年的老者,颤颤拄着竹拐歇在椅上,缓解一路奔波疲乏。也不乏风华正茂的青年公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高谈阔论,一抒心中的意气风发。 春闱定在二月中,脚程远的为不耽误,好些人过完年关不久即要打点行囊过来,更有甚者年关前就已出发。一路上舟车劳顿,激昂忐忑,在进入这座恢弘的都城后,尽都转为惊叹。 看去窗外,满城烟柳,宝马雕车穿行。 “所见皆富贵,掷砖砸王公。来到这座王都城,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一青衣的年轻公子感慨道。 众人点炉烹茶,香雾在桌案上袅袅升起。交谈之余,茶雾后的各色目光不约而同朝一处落去。 无他,全因这一处在看惯富贵的人群里也太过显眼。 堂上西北角,靠窗。 一位年轻公子,穿着一袭男子中极少见的绛紫衣袍,花一样夺目,面容气度又皆是上上品。挺直的背脊、饮茶时抬起的大袖,无一不是浑然天成的清贵。天寒,他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 狐裘在富贵人家里并不少见,少见的是白狐裘。毋论来源稀缺有市无价,论起平日的打理维护便是一件极为繁琐费人工的事情。这件狐裘如雪,若有一撮毛泛黄沾灰在上头都清晰可见,一有便漏了怯,但没有。 一叶知秋,足见家底,令场中的不少人暗地咋舌。 贵公子端坐饮茶,桌旁两个随侍的书童煮茶捧茶,竟还有个不过七八岁的胖娃娃跟前跟后,一边偷往胖腮里塞点心。 瞧,被抓住了。 名仟将手上夹炭的钳子一放,揪了胖娃娃的脸去角落里教训,“说了不可在公子面前无礼无状,怎的还偷吃?” 辛木双手捂着嘴不让里头塞满的点心漏出来,满眼慌张:“呜呜呜呜呜——” 怕他噎死自己,名仟无奈叹口气,跟名柏要了一张帕子去接。小馋鬼不肯吐,硬是憋着气嚼吧嚼吧咽下去,把名仟气了个倒仰。 木梯上咚咚咚连响,有人从二楼上急忙下来,环顾一周,往西北角直奔而来。几个原本站起要上前搭讪的年轻公子面面相觑,坐了回去。 奔到桌前的正是卢洗,他很是郑重地做了个揖,“还未来得及感谢兄台的援手,在下是来自乌折陵的卢洗,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饮茶的公子正抬起茶盏,看他一眼,道:“虞兰时。” 眼前这位公子看着是个性情冷清的,卢洗又作一揖:“原来是兰时兄,幸会幸会。” 自家公子喜静,此番被人打扰也没赶客。名仟看面前这人虽一副自来熟模样,言行举止算是大方,便递了盏茶。 卢洗坐下接过道谢,饮一口,连赞好茶,“说来惹人笑话,我喝过最好的茶,还是乡试中举被县里文书请去家里喝的。他藏得严严实实,说是宫里贵人也难得有,现在和这盏茶比起来,原是他诳我的。” 这人说着被诳,脸上爽朗笑着当趣闻说起。一身灰衣长袍浆洗得发白,举止不若平常读书人斯文,亦不算粗俗,只他一人自说自话,西北角这桌也没冷场, 虞兰时缓缓用茶盖拂去拂沫,看盏中碧色茶汤清清,说起:“中举的举人在家乡,便有乡绅富商捧着银匣上门结交,赴考途中也多有慕名交友之辈。怎么你却落此境地?” 这话卢洗耳熟,问他怎么这么穷。 他当下摸着后脑勺哂笑:“县里文书说起几次,路上也遇到过几回,但在下实在受之有愧。且不说平白无故接人恩惠,后日不定还得起,又多牵扯。我平时在书塾教书攒了些积蓄,盘缠算够,还是用自己的安心些。” 没有被接济过的虞兰时恍然:“哦。” 看他神情略缓,卢洗不由得问起:“兰时兄,先前你怎知客栈里还有如此便宜的空房,大大地解了我的窘境,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 虞兰时放下抬起的袖口,道:“揽云楼是家父置在王都的一处产业。” 突然就攀上高枝的卢洗:“……”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89节 猛地反应过来,他连连摆手:“不可不可,这既是你家的产业,哪里有做亏本买卖的道理。真正是多少银钱,你还是照收……” 这人好生啰嗦,连番话砸得辛木捂耳朵躲去名仟身后,被名仟轻斥了声无礼。 虞兰时搁下茶盏,“你先欠着。” 卢洗还是不肯。 这厢段昇提着酒和点心回到揽云楼,发现有个面生的小哥正追着虞兰时打欠条。 单看那人义愤填膺的架势,这是趁他不在欺负到表哥头上了。段昇急忙搁下手中东西,撸起袖子上前。 待到把来龙去脉解释个清楚,西斜的金乌坠亡山头。段昇就着新点的油灯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我就说,以我家表哥的心性哪里会做得罪人的事。” 卢洗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难得有人和他一起夸表哥,段昇表示很是欣赏卢洗。两个心眼直的一拍即合,当即称兄道弟话起家常。 虞兰时看向窗外。 夜幕下,华灯沿街挂起,沿着密如蛛网的大街小巷,攀向王城中央庞大的宫殿群。 -------------------- 关于科举、朝政上很多都是借鉴胡诌,水平有限,考究起来很多bug,不能考究。谢谢阅读。 第111章 驚蟄天(二) 揽云楼里灯火星子与人声齐迸,沸反盈天。人人意气高昂、推杯交盏,称得西北角这桌两勾肩搭背的二傻子,也不那么突兀了。 “……一门双举人,竟出两位英才,佩服佩服。”卢洗起身作揖,低头弯腰一揖到底,被酒意冲顶打了个趔趄。 “谬赞谬赞。实话说我段昇不过是一纨绔子,靠着家门庇荫吊在车尾勉强算一举人。我家表哥才是实打实的靳州解元……”段昇也多饮了几杯,有些上头,边说边打酒嗝,“我去年闻讯赶去洛临城,看他背上扎着伤布在伏案看书准备科举,整宿整宿地点灯啊,我——” 余下话被虞兰时一个眼神吓住。 卢洗被名柏搀了一手才没丢脸摔倒,捂着额头坐下,闻言不由得往对面看。 坐窗边的人正垂目把玩手上酒盏,盏中清液还如刚斟酒时那么满。他不管身边二人喝得如何胡闹,也不管周遭环境如何嘈杂,面色清冷身姿笔挺,自成一片天地。 卢洗该知,这二人此时虽与他同坐一桌,平起平坐,来历身份却是天壤之别。若无前年冬一响天崩地裂的惊雷轰下,他如今仍在千里外的乌折陵乡间,春来捧卷,秋去割稻。 谁能料到有朝一日,坦途也能向他这等躬身庸碌之人敞开,来到今日。 卢洗深知,自己出身不比藏书在室的富户贵族,有老学究授课和经年沉淀的学问教养。好在这一条新开辟的科举之路尚算公正,人人得以真才实学,去探探自己能走得多远。他倾尽所有,慨然踏上这一条路,到千军万马中去,从千军万马中来。一路历经波折艰辛,至眺见王城城墙上飘扬的旗帜,卢洗终于不愧于自己挑灯夜读、悬梁刺股的往昔。 此时,听闻面前这位一瞧便是巨贾之家养出的贵公子,竟和他有这般相似的历程。卢洗一时感慨心头起,又起身绕到桌前,深深一揖,“卢洗从前只听富家子弟嚣张跋扈,纵有锋芒展露之辈,也是千金供出,俗不可耐。今日得见兰时兄与段兄,身在锦绣仍能心志坚定,心怀抱负。实是我见识短浅,心胸狭隘了。” 这边他弯腰作揖,那边段昇踉跄上前去扶。 让倒进肚子的酒水养大了狗胆,段昇慷慨激昂,“卢洗兄不必如此。来到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心怀抱负。说好听点是抱负,其实大多人为的皆是钱名权位,衣锦还乡,方不辜负自己寒窗苦读十载。卢洗兄言行坦荡,何来心胸狭隘之说?但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我段昇就是那个千金供出的俗不可耐之辈!我到这里、我到这里来,就是不放心我家表哥——” 说到这里段昇悲从中来,伏在卢洗肩头嚎啕大哭,“我表哥苦啊,前些年被一薄幸之人诓骗至此,为她上刀山下火海——” 楼中一静,全场侧目。 名仟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捂住段昇的大嘴巴,向愣神的卢洗赔笑:“表公子喝多了,表公子平日里喜欢听戏,一喝多就自己编戏本子胡说乱造,还请卢公子见谅。” 被捂得窒息的段昇拼命挣扎:“唔唔唔——” 挣扎无果,段昇被名仟名柏捆着手脚嘴巴,在堂中所有人的侧目和窃窃私语中,押送上二楼。 楼中静了好一会儿,慢慢回复之前的喧嚣声,时不时有人向西北角看。 静下的西北角,只剩虞兰时,卢洗,旁边摆了小桌、脸颊塞得像只松鼠的辛木。 方才段昇嚎的那一段话还震耳欲聋、余音绕梁呢。卢洗的酒一下醒了大半,看天看地,不敢看对面坐的人。他生怕,不小心误听了眼前这位公子的私隐。听形容,似乎还是极为惨烈的那种。 场上弥漫着无处不在的尴尬,卢洗试图热场,哈哈干笑两声:“段兄的戏本子真是精彩,戏楼里不招他去真是亏大了。” 哎哟他这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看看对面人那两抹皱也未皱的长眉,面色一如既往,好似不与他相干。如此,卢洗琢磨着便放下一半心来,屁股沾上长凳,“以兰时兄这等相貌家世,又是一州解元之身,天下多的是女子对你芳心暗许,哪里会有女子舍得诓骗于你呢?” 虞兰时轻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笑便是赞同了,卢洗彻底放下心来,脑子一搁,该吃吃该喝喝,“说起一州解元,我进陈州州城赴乡试那时,也结识了一位有才之士。他不像我贫农出身,他祖父曾官拜前大司空门下,后来举家迁往陈州任职,亦是清流世家一派。可后来因为他父亲太过刚正得罪了上头的权贵,硬是被套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抄家,去年幸得贵人相助才算翻案洗清。” 卢洗说着说着,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那位助他的贵人,听说就是连州近年新任的掌兵都督燕大人。” 虞兰时漫不经心的目光一顿,“原来如此。” “燕都督去年夏天来到陈州,借着视察之名揪起好大一串贪官污吏,我那位朋友一天一夜长跪府门外血书冤情,终是老天有眼。他将身上一切污名洗净,逢上科举,连斩院试、乡试夺得魁首,当得我陈州一州解元。他日,定也能登上华台昭清殿!”他说得激情澎湃,不甚唏嘘,兴起处拍案扼腕,“前头那间客栈的柴房,我就是没抢过他。不想柳暗花明,结识了兰时兄。” 虞兰时:“确实是柳暗花明。这位燕都督可有做了其他大事?” 卢洗:“诶,大人物的事情哪能给我们轻易知晓,这件事还是我凑巧才知道的……” 看他自顾饮上三杯,美滋滋的样子。虞兰时把蹲在旁边吃东西的辛木托付给他,借酒力不胜先行回房了。 留卢洗和辛木大眼瞪小眼。 这一夜后,窗前日月轮转,时间如水过,一流就流到了春闱前夕。 段昇自那夜饮多了之后,知道自己酒后失言犯下大错,经过虞兰时面前都是捂着脸过的。 幸而遇见的时候不多,会试在即,楼中学子皆是闭门苦读,虞兰时亦然。空荡荡的廊道上除了段昇这个招摇来去的,基本见不到什么人影。从乡试脱颖而出来到这王城,富有才华者比比皆是,笔耕不辍者随处可见。一时间,揽云楼里的灯火一日亮过一日,熄灭的时间一天晚过一天。 众学子几乎要以生命熬作案台灯火的灯油,其中,尤指卢洗熬得最是舍生忘死。 将卢洗从待了数天的房里揪出来时,他面色憔悴眼底青黑,身上一股子馊味。段昇都疑心他要熬死了,捂着鼻子连声啧啧:“不行啊你,就你这副鬼样子进礼部贡院,九天考下来,不得直着进去,横着出来。” 卢洗与他怀里的书墨难舍难分,被段昇一把拍醒:“别傻,你读过的书一时半会忘不了,真要忘了你临时抱佛脚也没用。但你再不消停消停,命可只有一条,赶紧去收拾收拾出门!” 卢洗:“去哪?” 段昇:“去王城最好的醉仙楼,爷开了席面,不去的话三十两白银定金全砸了。” 三十两白银!卢洗一个激灵,忙不迭回去换衣服了。 段昇连砸门带绑架,把这几日混了脸熟的全都喊了出来,凑了四五人浩浩荡荡往醉仙楼走。中途卢洗拐了个弯,带回一个扎着儒巾长相不俗的年轻男子。 卢洗介绍:“这便是我之前说过的,我们陈州的解元,蔺知方。” 蔺知方面容十分清俊,长袍下身形瘦削,衣着简朴,气质略显沉郁,行止就如画卷古人拓下来般合礼。他向段昇作揖致谢:“多谢段公子相邀盛情。” 段昇避过,说不必客气,“卢洗兄的朋友便是我段昇的朋友。” 被簇拥在人群中的虞兰时,与蔺知方抬起的目光碰了一下,若无其事移开。 大多人都是第一回 来王城,发觉路程不远,异口同声说要走过去,而后都去看虞兰时,等他点头。说来也怪,虞兰时话少,别人站面前说半天都不定能回一句,偏偏就是能招惹人往他身边凑。 蔺知方与卢洗坠在最尾,不紧不慢地走着。看前头众星捧月的情形,蔺知方说:“是知礼的。” 卢洗看着满大街的锦绣繁华乐呵呵,“那是,和咱们乌折陵那些仗势欺人的狗玩意不一样,兰时兄与段兄极仗义。且兰时兄是靳州解元,才华与知方可堪一比。” 蔺知方长目远眺,“他们不过漏点指缝里的东西,足叫我们感恩戴德。卢洗,我劝你不可与他们太过交心。” 卢洗十分诧异,明白后连连摇头,“知方你啊,就是总把人想得太坏。” 话题没有继续,前头的段昇在摊边发现个稀罕玩意,转头向卢洗呼唤招手。蔺知方看着卢洗这个没心眼的立马笑迎上去,下一句话滞在舌上,默然。 —— 一路停停逛逛,到得醉仙楼所在的街口。天色擦黑,老远就看见车马拥堵,人声喧哗。几根长杆颤巍巍点起油灯挂起,勉强照清了这一方偌大地头上的喧闹。 路被堵,情形蹊跷,段昇使了个小厮上前去问。 不一会儿,小厮回来了:“说是有位贵人将醉仙楼包下,今夜提前定座的客人都可拿回两倍的定金,前头正排队拿钱呢。” “岂有此理,天子脚下目无王法了吗,竟还不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让我会会是哪位贵人!”段昇不信还有人能比他财大气粗,当场领着人气势汹汹上前要个说法。 过了好一会儿,一行人灰头土脸回来,段昇更是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 “公子要上前说理,谁知街口守着的两人将刀一横,差点没把公子的鼻子削掉。”跟去的小厮心有余悸。 段昇嫌他多嘴,将拿回的银匣子丢给了他。 几个惯与段昇插科打诨的借时取笑起他,一番玩闹之后,有人疑道:“这位包下整座楼的贵人好生嚣张。这王城里两步一个官三步一王侯的,每日来往醉仙楼的不知几何,真不怕今夜此举得罪人,被扣一顶仗势欺人的大帽?天子脚下谁人敢如此大胆?” 天色愈暗,华灯渐起,照见不远处醉仙楼飞起的檐角,楼中辉如白昼,丝竹渺渺。 众人凝望那处,不知哪个迟疑着说了句:“不会是那定栾……” 说话的人发觉自己竟把猜测无意说了出来,忙忙打住,未料话一出,在场接连好几声惊呼。 “定栾王?” “难道是那定栾王?” “什么?竟是定栾王?” 数人接连脱口而出,越说越大声,引人侧目。 吓得先头那人连声喊停:“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们怎的要把整条街的人都喊来不成!” 段昇听到这里已经觉得十分不妙,刚要阻止,没来得及。 “领兵败夷狄,复我大朔土。殿前斩百官,一力平天堑。今夜若是这位定栾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人说起,众人心头激昂难以抑制。 “我等能站在此处得仰华台,盖因这位王侯心系天下的慈悲。” “是极是极。若能登金榜入华台,此生更是无憾了。” 声名与功勋并驾齐驱的这位王侯,从前在军队中已是备受推崇,经科举新政推行的各版本传说传遍大江南北,在读书人中的地位亦是早已不可企及。 一时间,关于王侯的赞美之声不断。 卢洗双拳紧握,眼中熠熠生辉:“我参加科举的夙愿之一,便是入定栾王麾下,成一幕僚足矣。” 话一出,被其他人笑骂想得美,可看他们面上兴奋溢于言表,明显不止一二人如此想。 只有段昇咬牙切齿地瞪卢洗,“你不早说!”恨不得将这背信弃义的东西千刀万剐,不敢转头看虞兰时的面色。 卢洗被瞪得莫名其妙,又在众人的起哄里兴致勃勃地谈笑起来。段昇气不过,杀将进去,与卢洗越辩越凶,眼看就要吵起来。 这厢,沉默的虞兰时和蔺知方,格格不入。 虞兰时举目眺向与他相距半里的那座高高的楼台,灯火辉辉,人影绰绰,看不清晰。 平地与高楼的仰望,就是天上人间。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0节 蔺知方在旁说:“虞公子明明也很想知道楼里头是不是那位定栾王,怎的又要装成不在意的模样。” 虞兰时甩袖便走,头也不回,“与你何干。” 第112章 驚蟄天(三) 距科举新政推行之时,随昭清殿白玉阶淌下血河、一并引起的朝野惊变,已经过去了一载有余。 昭清殿前淌下的血早洗净了。 仰望山巅上的金顶宫殿,依稀还能见到那十几颗头颅从台阶滚落下来,瞪着双目乱发污血缠绕,撞去石柱或者人脚下。 一颗又一颗破碎的头颅,是这场新政下新旧势力博弈的代价,血腥而惨烈地昭示着某一方的低头,牢牢刻在那日所有旋入权力场的见证者心中。 在司礼太监长呼“退朝——”声中,薛陵川随百官涌出昭清殿,忽听身后有人唤他:“薛大人,礼部郎中薛大人——” 转头,见一鬓角花白着青袍官服的男子向他走来,是通议大夫李章。薛陵川止步回礼:“李大人。” 李章:“薛大人这几日叫我好找。” 涌出殿门的人潮中,二人避让着沿阶而下,薛陵川告罪,“这几日适逢各州举人入贡院参加会试,琐事繁多,今日才得空闲进华台宫禀报事宜。李大人找下官何事?” “无甚大事。倒是薛大人前途不可估量,这科举一事,为天下人此时最是瞩目。礼部上下四位郎中,殿下独独点了你做侍郎副手,专营科举。薛大人,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啊。” 薛陵川连说不敢,“在其位谋其事。殿下厚爱,下官只得全力而为。” 听到这里,李章捋须眺向礼部贡院的方向,“还有三天罢?” “是,会试还有三天。” “三天后会试毕,金榜登,华台开。外头那些贩夫走卒之流的最末等,便要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与我等站在一处了。” 薛陵川一怔:“李大人——” “尊卑之分自古有之,从未更改不可更改。这一回他们可罔顾尊卑,与我等同站庙堂之中议天下事。有朝一日,他们便可图谋昭清殿中玉玺权位,牝鸡司晨……” “李大人慎言!” “慎言?”李章眯起眼睛,眼风上下狠刮他,“今日之言你知我知,何来慎言?陛下久病,阿谀当道。薛氏与大司空当为我大朔朝根基的巨擘,而动摇我国本的奸佞予你几分甜头,薛大人便要举剑向内了吗?!” 薛陵川默然,他的目光越过李章肩头,望去日照下、金碧辉煌的昭清殿。 李章转头一看,正见一道朱红镶金的身影在群臣拥护中踏出殿门。那双非我族类的琥珀瞳眸,遥遥地向二人所在看来。 “逆臣贼子!”李章低骂一声,回头再向薛陵川道,“这本是大司空教子之事,本官无可过问。但今日本官就要越矩一回,问问你薛陵川薛大人,大朔天下安定可还是你为官之志?” 薛陵川作揖回道:“下官所为从来都是为大朔天下安定。” “记住你今日所说。” 李章远去,薛陵川目送他走完长长的白玉殿阶,走至辽阔的殿庭。 天光下,鱼贯而行的宫人颈背佝偻,行在恢弘的宫殿群中,矮成蝼蚁几行。 —— 会试考场设在礼部贡院,三天一场,连考三场。二月十七,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的鸣锣声,贡院门开,考生蜂拥而出,会试毕。 回到揽云楼,卢洗倒头就睡,直挺挺地躺了一天一夜,才勉强爬起来解决腹中空鸣的大事。 胡吃海喝的现场,段昇还记着醉仙楼前的那笔账,在一旁夹枪带棒地说他吃相难看。 卢洗边扯鸡腿往嘴里塞,边讨饶:“段公子,段大爷,您老可放过我罢。都快饿死的人了那能顾忌颜面问题。” “谁说的,我表哥就不是。” 卢洗几口剔光鸡腿一抬头,见着虞兰时坐在对面从从容容地喝汤,一勺一口,还有工夫吹上面浮的热汽。 “那不算,兰时兄不比我们凡夫俗子,天塌下来了他都是面不改色。”卢洗拒绝被对比,“我看,这世上就没什么事情能让兰时兄着急失色的。” “那可未必。”见过世面的段昇笑他天真,转头叫来小二又点了几道菜。 新菜端上来,色香味俱全,卢洗笑嘻嘻地伸筷子过来夹,被段昇挡住了,“别,别糟蹋本公子这几盘新菜,吃你自己前面的去。” 卢洗缩回座位,“小气吧啦的。” “哼,本公子小气?”段昇冷笑一声,掏出袖口里的一沓纸,“这半个多月你在揽云楼里住宿多少,本公子可都记在账上了,卢公子看看什么时候能还清?” “还,我肯定还!”卢洗正记着这事,“等我……等我过了科举,当了官拿了第一月的俸禄就还你!” “哟,你真有信心能考中做官啊。” 卢洗正被饭菜塞满肚,脑子不过血,应得豪气万丈十分干脆:“能!” 后来,酒肉穿肠过,苦恼心中留。卢洗捏着干瘪的荷包,天天蹲在柜台问掌柜的要柴房住,直到段昇看不过眼,把袖口那沓子账单扔了卢洗一身。 纸张们纷纷扬扬地上天又落地,卢洗看着满地的白纸发愣。 “骗你的,给你吃住的那点子钱还不够爷一日花用,别费那劳什子心了。” 蔺知方踏进门来,刚好见着段昇扔纸一幕,听到这一段话。 他几步走到卢洗前面,扯着他领口站起来:“能不能有点骨气?跟我走!” 段昇拦上去:“你带他去哪儿?” 蔺知方面色极冷:“就算是流落街头,也好过被你这种恃着祖上庇荫的纨绔,一味地羞辱来得好!” 段昇不乐意了:“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谁纨绔,谁羞辱他了?!” 卢洗站在中间被两人争抢,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段兄先别急,知方你冷静,段兄他没有羞辱我。是我欠债,我确实该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呀!” 闻言,蔺知方转头冷冷瞪他,“他们施舍几个钱,你便整日跟在后头阿谀奉承,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从乌折陵一路上来,拒绝所有结交之人的接济,我还当你心性至坚。现在你迎合他们,跟从他们,是终于见识到了钱的好处,想要成为那些联合欺侮过你的势利小人了?” 这话一出,卢洗傻眼,段昇也毛了,撸起袖口就要揍人。 卢洗忙忙抓住两人袖口,力气压不过,左右去劝。临近相熟的几个也过来拦,你扯我我抓你,场面一时乱糟糟。 “都住手!” 一声重喝,众人一顿,向后去看,看到正顺着木梯走下来的虞兰时。 “科举金榜未登之前,举凡考生闹事惊动府衙,一经扣押,皆为德行有亏。学识再高,德不配位者,取消登榜资格。” 虞兰时目光冷冷环视一周,定在蔺知方三人纠扯处,“是你们哪位有如此胆量,想要试试这项新开的罪名究竟是否当真呢?” 霎时间,闹事的劝架的通通松开了手上力气,围观的更是退去好远,生怕惹祸上身。 段昇一指人,开始告状:“都是这个姓蔺的,无缘无故跑来骂我。若非如此,谁稀罕和他吵!” 蔺知方正拍着被揪乱的衣领,闻言冷哼:“一丘之貉。” “你说谁?”段昇一点就炸,又要冲上去,被虞兰时伸手拦住了。 虞兰时:“蔺公子似乎极为看不惯有钱有权的人?” 蔺知方:“有钱有权不足惧,可恨的是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干的却全是侍弄权势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怎么办?”虞兰时笑,“你很快就要踏进天底下最是有钱有权的地方,去向那些最是表里不一的人弯腰行礼,俯首帖耳,再献上决定你官途的生杀大权。到时你可怎么办?” 围观的尽皆哗然。 拂袖动作止住,蔺知方抬头,第一次正眼看向不远处这个虚有其表的贵公子。蔺知方也笑:“这话,我也送给你。” 虞兰时从容作揖:“到时,我便先贺蔺公子如愿登榜、入华台之喜,再祝你能固守今日是非分明、嫉恶如仇之心。” 话音落,场面寂静。 蔺知方静了良久,回以一揖,再问卢洗:“走吗?” 卢洗左右为难。 蔺知方看出来了,再不勉强,拂袖而去。 人群恢复躁动,段昇在后嘀咕,“无端端骂我一顿,就这么放他走了,便宜这小子了!”转向虞兰时笑,“表哥好生厉害,说得他哑口无言。就是……” 他兴致一起要插科打诨,又变了神色忙忙住口,再没继续说下去。虞兰时看来,他只摇头。 就是神情口吻有些像一个人。 —— 会试后人人心悬一线,只等一声尘埃落定。 翘首以待,度日如年。 直等到这一日鸣锣不绝,响彻通街,一行官兵佩刀开路,往贡院前通告板上张贴金榜。等候许久的人群一拥而上,贡院门前瞬间水泄不通。 薄薄一张黄纸上墨水写就排列的一个个名字,便决定了一个个考生花费十数年努力挣得的命运。 金榜题名。名落孙山。 人群中,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惊喜有人木然。 在里头挤着的名仟名柏,拼了命地踮脚昂头看,终于看到—— 揽云楼。 名仟一路飞奔进来,耳膜与心脏因跑得太快剧震到生疼,什么都顾不上,向坐在窗边的虞兰时喊:“一、一甲第二……公子!一甲第二!” 握在手中从滚烫到冰冷的茶杯被轻轻搁到桌上,虞兰时蜷了蜷手指,恍觉麻木到不能张握。 窗外,庞大恢弘的宫殿群遥立在王城最中央。金瓦红墙,住人上人。 华台宫。 他于遥不可及处虔诚走了许久、看了许久的地方,这一刻,终于向他回望。 第113章 華台開 三月一,春分。自此,日照北迁,昼长夜短。 卯正时分,东方出现第一缕晨辉。 虞兰时抬眼,看那缕晨辉径直打上宫殿金顶。适逢昼夜交替,苍灰的夜翳弥漫不去,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黯淡,只有打在屋脊上的这束光芒,亮得惊心动魄。 身在广袤的宫殿群,往前望是执灯摆旗的一众內监,后头是长长的、沉默行走的贡士队伍。宫道上红灯蜿蜒成线,途径无数朱门玉台,一路往晨辉打上金顶的那座宫殿。 这次春闱考中者共有六十四人,都是头一回踏进华台宫,谨言慎行,诚惶诚恐。众贡士在昭清殿中间排成六竖八横,齐声向空无一人的皇座山呼行礼,再向坐在侧位的摄政王行礼。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1节 昭清殿回声空旷,无数龙身龙爪盘踞梁柱,金漆龙目威严,俯瞰殿中依照官服品阶泾渭站立的紫绯青灰色。 百官夹围而立的众贡士没有品级,皆着白袍黑带的襕衫,不论出身不论来历,只论今日出口吐成的章论。冠帽一束,一众低颈垂眉、面目模糊。随着內侍监的一声声唱和,一位位出列应答。 虽则不论出身来历,但誉着他们底细的名册早已呈上主考官们的案头。 “当前那二位就是本次春闱的前二名,左边是陈州的蔺氏,旧官宦清流出身,去岁夏侥幸得洗冤屈。另一位是靳州的……” 大殿上唱和应答的嘈杂声中,近臣站在后侧向今安一一禀报名册上的各人,说到这里,他口中的“另一位”正好应声出列。 今安站在通往高台皇座的玉阶最近处,身后群臣伺立,同看那人着一袭黑白襕衫越众而出,去到玉阶丈前触额跪拜下去。 墨发尽绾,束封修腰,即便俯身跪拜也折不下挺直的脊背。那一片展开铺地的大袖,将将泼到她靴前三尺。 嵌地金砖光可鉴人,今安低目,看见他俯下的眉眼。 一年又数月,洛临江水回溯,裘安白雪凋敝。 再见故人。 曾拖曳在少年脊背广袖的单薄绮丽,似乎全消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这身标榜着功名利禄的襕衫官服,撑起的端方。 今安先移开了目光。 沙漏颠转来回,她听着耳边近臣的禀报,一个个看过站在殿中的贡士,听过他们的策论应答。没有对谁多看一眼,也没有少看一眼。 直至夕阳推着殿前立柱的影子斜到殿中,內侍监一声长喝,群臣告退。这场从日起到日落的殿试,随远山余晖一并谢幕。 —— 三更天。 禀禄走进御书房中,拂尘柄点醒两个內侍,掀起熏笼的盖子看过炭火,又搁下。他环视一周,拂开珠帘往里走。 珠帘摇晃,满室辉火,大书案后坐着一人。 前年冬,皇帝遇刺重伤牵起旧疾,自此缠绵病榻,手中权柄却避过了在朝所有名正言顺的皇子,独独递给了这个人。 也不是继承,是摄政。 仅仅是摄政,已经荒谬至极,足以令天下人揭竿。 莫说她摄政一月,便将大朔朝野推去了意欲天翻地覆的悬崖边。 今日殿试上,禀禄注视着那些从各州地一一过关斩将而来的、数张模糊不清的面孔。那些人,将成为眼前人手中权柄的新助力,来与庞然大物般的旧规则抗衡。 山堆奏折和笔架垂置的缝隙间,灯火太盛,伏案人的秀美轮廓笼着层光晕。 她是当今陛下的皇五女,也是如今被架于薪火上的奸佞人。 摄政王凤丹堇。 有别于世人所说的工于心计,她向禀禄看来的目光甚至称得上温和,抬睫别目间,一捧春露乍现。 凤丹堇身上还穿着今日殿试的金绣蟒袍,袖尾比起清早着衣时多了几折皱褶,与呈上的贡士答卷一起堆在案台。 禀禄上前挽袖磨墨。 丝丝缕缕的朱砂色在雪砚水中磨化开,直至血液一样黏稠。 凤丹堇执豪沾朱砂,点在宣纸上,“今日殿试众人,其中一人论才华当评第一,所述于策论、政史上亦言之有物。只一点,不解百姓疾苦。” 上位者说话时通常不需要附和,禀禄也习惯于把自己当成一个口哑耳聋的死物。 新的代掌权者却不同,她抬目看向身旁人,“你觉得呢?” 插满耳鬓的金钗翡翠摇晃流苏,她的瞳色比窗外夜幕更浓,极黑极亮。 在他人口中,凤丹堇眉眼与她早逝的兄长、朔帝与皇后最疼爱的长子颇为相似,又是正宫所出,顺理成章地,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朔帝于朝下听政的御书房,也是皇五女幼时课后读书练字的场所。 出身正统,性情仁和,御下有度,经纶军政涉猎尤精,未摄政之前常为人称道,求娶者众。名声最巅峰之时,是前年北境防线又遭夷狄铁骑压迫,她卸簪素服跪于昭清殿中,自请和亲,以一己荣辱为大朔朝求得百年安稳太平。 除开令人啧啧叹息的女子之身,凤丹堇本该也是继承大统之路上的一大夺嫡者。 今时今日,凤丹堇却也证明了,她确实有一争之力。 此刻垂落她腰间的长发,原应在前年、随和亲车架一道绾作妇人发式,可夷狄刺客发起的宫变,阻止了这一定局。 禀禄收敛余光,答:“出身使然。” “是啊,谁能要求一个巨贾大家供出的学富五车之人,同时又能体会到世道艰难呢?”凤丹堇说着,毫尖朱砂在名册上圈出一个名字,“本宫尚且不能,何必强人所难。” “殿下已经做得很好。” “比父皇做得好吗?” 禀禄沉默。 凤丹堇知道他不敢答,没有等答案,提笔在名册一端圈出另一个名字,“盛世之时本宫不介意锦上添花。然则天下人目光如火烹油煎,看我究竟是依循旧例吹捧士族,还是真如新政所传,纳贤为上。” 禀禄捧着砚台,看她几要与笔杆一样纤细的手指握着毛笔,朱色圈出第三个名字。 “幸好,艰难的世道里尚有人不甘于庸碌,满怀意气走到这里,让本宫看见。本宫便借他一借通天之门,让世人看见。” 三更漏过半,凤丹堇倦了,坐上摇摇晃晃的轿辇回了寝宫。 春意犹寒,地龙熏暖的金碧宫殿中,宫女环伺。卸珠钗、脱蟒袍,万人之上的当权者褪去华丽沉重的衣冠,濯洗尘土、披发着素衣、众星拱月般被拥上床榻。 灯烛剪灭,床帐抖落,无关的一应人等如潮水退下。 寝殿空旷,四面寂暗,只余床头两架半人多高的烛台。舔舐灯罩的火光朦朦胧胧地透了出来,与洒落的床帐一道笼罩床榻上伏卧的人影。 两片顶上垂落、中间合拢的帐缦,被人拨开缝隙。是她的手,纤细玉白的几根伸出来,向屏风旁沉默站立的人影招了一招。 “禀禄。” 不轻不重的一声,全无命令。 禀禄走过去,双膝跪上踏脚,袍角沾尘,举起双手接捧她的指尖。 涂着蔻丹、嫩生生的指尖搁到他不算柔软的掌心上,沿着粗糙指腹随意点了几下。没有什么特别,一如她幼时百无聊赖、叫人一道玩耍的随性。 禀禄手上有许多老茧,是小时候在宫里做最下等的劳役磨出来的,这些年拔上高位后的养尊处优也没养好。 碰着总有些硌人。 床帐分出一道缝隙,跪在踏脚上的人低眉顺眼,黯淡的烛火顺着他的长目高鼻爬下,薄唇抿成一线。 长得不算出挑,且年纪有些大了,性子也闷。 不知怎么爬得这么高,许多年前,在凤丹堇要人抱着才能坐上御书房的高椅时,这道瘦高的身影便已跟在父皇身旁。到如今,他身居掌事太监一职,虽是只堪朝廷官员正七品,但在华台宫中也是有头有脸的宦官一把手。 论着此时她躺他跪的姿势,他该可以俯视她,可是他眼睛都不敢抬一下。对着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典,他巧言也没有一句,只会沉默。 或者他已经习惯了她突如其来的折腾。 凤丹堇有些困倦,也不想放过他,手指沿着他腕骨一线慢慢爬,“禀禄,你到御书房几年了?” “启禀殿下,十二年了。” “哦。”凤丹堇掐着指头算,自己一只手不够用,顺势也拿了他的手数,“本宫当时是——” “殿下当时九岁。” 禀禄应得很快,凤丹堇目光一扫,他又变回原先的闷葫芦样,两片嘴唇合得锯也锯不开。 凤丹堇接着问:“你当时几岁?” “十七。” 十七啊。 “这么小。”算一算,比凤丹堇现在的年岁还要小了整整四岁。 禀禄的眉头皱了皱,像是极不认同,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宫外男子年至十七,已是到了娶妻的时候,成亲早些的,生出的子嗣也有一二岁了。” 言下之意是在反驳她说的年岁小,反驳也不敢大声,说得九曲十八弯。 对着这么一副常年不变的棺材脸,凤丹堇时常觉得无趣,放开了他的手。又念起他方才说的娶妻生子,有些惊讶,“本宫原以为你会忌惮说起这些。” 禀禄似乎笑了笑,低下的面容看不见唇角是否弯起,缝隙中看见的长眉毫无波动,“奴才早知命运如此,没有资格去忌惮什么。” 这话说得,凤丹堇又伸出手去,碰碰他仍捧握在半空中的双手指尖,算是安慰,“命运总有缺憾。但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早已胜过世间大多数男子。” 柔荑坠蔻红,轻轻落上他的指尖。禀禄不敢回握,不舍放下。 “殿下说的是。” “本宫明早便将此次科举的定论呈给父皇。”凤丹堇握住他的手指,“禀禄,你跟了父皇这么多年,你说,父皇会如何说呢?” 禀禄:“奴才不敢妄言。” 凤丹堇没有为难他,“父皇将你放在本宫身边,为的是时时警醒本宫,不可贪图不可得之物。这一次,你还如以往,须得将本宫近日所做所为,事无巨细一一告知父皇。切要他安心养病,莫要操劳国事,以免延误病情。” 禀禄以额触地,“是。” “退下罢。” 第114章 廣寒樓(一) 揽云楼外,高马来贺,锣鼓喧天。 段昇命人搬来早已采买好的鞭炮,绑在杆子上挂去揽云楼的二楼窗台,长长一挂红鞭炮直铺去半条长街外。 嘭。 爆炸声掀起硝烟红雾,噼里啪啦响彻长街。 硝烟呛鼻遮眼,炸开的艳红碎屑扬了漫天,扬进敞开的大堂中,洒上围观人的肩背衣袖。虞兰时手中捧着刚接到的黄绢,周遭人一拥而上连贺恭喜。 贺他:“探花郎。” 贺他前程锦绣,青云直上。 鞭炮声引来了楼里楼外乃至整条长街的路人,揽云楼里门庭若市,一处围堵虞兰时,一处围堵卢洗。 虞兰时会试名次就是第二,如今摘得殿试探花顺理成章。而卢洗—— 卢洗被周遭一叠声的“榜眼老爷”喊得脑子搅成浆糊,抱紧黄绢在原地愣成木鸡,手脚无处安放,只会点头只会摆笑。 直等到来恭贺的人过了好几轮,日头从东边升上头顶,赶热闹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段昇用力一拍他背,把卢洗的魂叫了回来。 “我、我……”卢洗摆笑摆得脸都僵了,半天凑不出一句话,忽然,脸一抽搐,嚎啕大哭起来。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2节 段昇被吓炸了毛,跳去半丈远,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 “会试我才考了二甲二等,怎么就成榜眼了呢?”卢洗哭完,拿着黄绢翻来覆去看,生怕这份报喜人第一时间快马送来的喜报作假,全是有人拿来诓他好玩的。 段昇看不下去,“行了行了,不是有印章吗,哪能做得了假。” 绢布左下角的朱砂印印痕新鲜,摸上去有些粗糙,卢洗半信半疑,“我、我当真能过了殿试,成了第二,皇榜上没有弄错?” “对对。”段昇应,“你现在位子可比我表哥还高了。” “不不不,”卢洗连连摆手,“兰时兄在殿试上的表现极好,反倒是我有些怯场,说岔了几个字,怎么……” 完全想不出所以然,诸事皆如榜上朱印落定。卢洗犹在梦中,说着说着又有抽噎,“我娘为了凑齐我赴考的盘缠,将家里房屋一应抵了出去。家中倾尽一切,我很是惶恐,若是名落孙山怎么对得起他们。只得拼尽全力,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如今、如今——” 结局太好,好到他感觉在做梦。这才想起来段昇会试未过,倒过来还要来听他牢骚,卢洗站起一揖。 段昇笑:“这有什么,就算你当官也是个清贫身的,那点子俸禄我还看不上眼。” 卢洗:“……” 这该死的铜臭味。 卢洗:“方才那报喜人还说了一事,我一时浑忘了,是——” “此次殿试中榜的进士,三日后赴鹿园饮宴。” —— 鹿园在华台宫以北二十里,浓阴繁花,清湖石景。旧年里,是宫里妃嫔的避暑地。其中一座广寒楼,玉石所砌,拔地而起十数丈,可将华台宫殿群俯瞰,细数金顶朱门几何。 这时节,杏花艳簇,春雨骤急。赴宴的一行人躲入湖心亭中避雨。 翘首望一望,便望得雨线涂抹人间,广寒楼遥立,孤高玉山,对影临池。 众人心向往之。 “听闻广寒楼前日夜有重兵把守,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可是里头藏了什么宝贝?” “你看看这鹿园中,珊瑚盆景、琉璃瓦顶,金玉随处装放。再看方才我们饮宴所用的银器美酒,哪一样不是宝贝?以价钱定论广寒楼,实在肤浅。” “那是何缘故?” 被数人殷切望着,见识多的那人颇为自得,压下声音,“这广寒楼,原是二十年前陛下为一妃嫔所建,损耗近一半国库,饱受朝臣非议。后来发生了一些乱事,妃子失宠死在冷宫,广寒楼也冷落下来,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处禁地。” “原来如此。” “劳民伤财只为建一高楼,女色果真是祸国殃民。” 在场多是饱读诗书的年轻人,尚有一腔赤诚,听到这种秘辛,无不愤慨,一旁一言不发的蔺知方显得很是另类。 几人面面相觑,再去看他脸色。 读书人结交朋友也好捧高踩低,家世学识谈吐一条条列下来,出身陈州没落世家的蔺知方虽已洗冤,但有前科,并不善于人缘。 可今时不同往日,谁让他不仅摘得会试头等,又连下殿试榜首。陋室里的秃毛山鸡一朝扬翅,飞上枝头当了凤凰。 众人私底下再是扼腕不忿,明面上也只得以他马首是瞻。今日鹿园赴宴,他们热脸贴了半天冷屁股,竟贴不出个好歹来。 蔺知方当知他们在心头暗骂,只看他们如跳梁小丑一样,自顾抬袖斟茶。 气氛凝滞着,前头一阵人声渐近,又一群人过来避雨。 有眼尖的认出人群里的虞兰时和卢洗。 卢洗家里往上数五代都是贫农,虞兰时更是满身铜臭的末等商贾。而科举新政一划,便将这出身诟病累累的三人捧至山巅,仰望不及。 鹿园赴宴,殿试前三甲自然是人群中的焦点。好巧不巧,小小一座湖心亭,登时凑了个全,原先围着蔺知方的人立马迎了上去。 烟雨朦胧,湖亭罩雾。虞兰时一身探花红袍艳得出奇,自坐一角,与谁都有距离。卢洗心眼直,好赖过耳不过心,随便都能侃上几句。 广寒楼白墙疏窗,在一片矮檐黛瓦的亭阁中太打眼,众人说来说去,还是说到这上头。 “……那妃子便是现今六皇子殿下的生母,随着六皇子军功起势,这寓意非凡的广寒楼更是戒备森严。闻说广寒楼实际上的主人已是换成了——” “今日宴席设在鹿园,又说有大官主持。我们等了这半日,难不成这大官就是——” 一声鸣锣,倏然破开雨雾,传遍鹿园。 湖心亭中的议论声一滞,许多人循着鸣锣声的来处望去鹿园大门方向。鹿园据地太广,楼阁重重遮挡,只望见了疏密有致延伸而去的浓阴回廊。 远远地、骤起传来的喧哗与鸣锣声一并震颤在众人心头。 有人呐呐念着,王侯出行,鸣锣开道。 不一会儿,去往园中各处通传的消息验证了某些猜想。 定栾王于广寒楼宴见殿试三甲,其余人退而止步。 —— 广寒,是凡女奔月后夜夜所居的宫殿。人间望之,触不可及。无数观者为其编造了长河一样流传的壮美诗篇,妄图读见一角阴翳。 这样由白玉金石堆砌而成的一座楼台,哪怕被从天上拉下人间,也如它的名字一样,美丽到望之屏息,冷漠到不近人情。 远观如此,近看更是如此。 一如这一刻,高台上回头向他看来的这个人。 虞兰时敛睫低目,连身旁一路来呱噪不已的卢洗都静下声息。卢洗很是忐忑,不懂虞兰时为什么突然缓下脚步,转头看他。 三人之中,蔺知方最是神色自在,上前见礼。 “见过王爷。” 春寒料峭,楼内生了地龙,稍减了触目所见、华丽玉石的冰冷。两旁侍人立扇端立,王侯未着昭清殿中那身端肃衣冠,只裹红色简衣,据案而坐,示意免礼。 “三位卿家皆是此次科举的佼佼者,无需多礼,请落座。” 今安的声嗓清,尾音却沉而哑,存着一把钩子。不知说话人有意无意,但听的人总要被这把钩子引去看说话人的脸。而后被容色所震,急忙别眼不敢多看,生怕被美色的锋芒杀伤。 近乎咄咄逼人、不顾别人死活的美色,卢洗遇上虞兰时是第一回 见,现在是第二回。 依次落座,卢洗手脚局促险些不知如何摆放,发现坐在他左边的虞兰时也是这般。倒不是像他局促外露,虞兰时是接近于发呆的木然,盯着桌边的一盏酒半天不挪动一下目光。直等到人连唤两声,回神看来。 在场所有人都在看他,连事不关己的蔺知方都不禁侧目。 卢洗暗捏一把手汗,示意虞兰时去看座上点人的王侯。 方才他们说了什么,虞兰时一概不知。失礼至此,他站起作揖告罪。 探花郎戴似锦平冠,冠帽束起了本该垂落背脊的长发,也一并束起了所有少年恣意、情不由己。便真要如从前所说,去踏他的余生安稳。 他站起作揖的一俯身,目光平平划过,里头的神色尚且不及今安指间握着的盏中酒液,生有涟漪。 出乎卢洗意料,王侯神色不辨喜怒,连句重话也无,轻轻揭过了这出,只让罚酒。 未等旁边伺立的侍人动作,今安已经伸手向前递出一盏酒,等人去接。 等的是谁,卢洗余光看到王侯目光至处,在他左侧。 这是罚酒,还是赏赐? 堂中一时间针落可闻。 虞兰时走出围案,走上几步玉阶连起的高台,走到主案前。随低颈俯下的视线里,石案精雕墨深,金线暗绣的红色束袖裹着一截手腕,其上长成的手掌筋骨分明、蜜釉肤质,修长手指握着酒盏递到他眼下。 清凌凌的酒液如同一团迷雾,在他看进去时困住了他的眼睛。 虞兰时滞住片刻。 不过一臂距离间的人笑了一声,“虞卿,你在怕什么?” 虞兰时抽离视线,接过酒盏。难以避免指尖与指尖短暂的相接,又于冰凉的盏壁交错。虞兰时仰头饮下酒液,谢恩,退下。 途中,蔺知方锐利的目光迎面撞来。 但虞兰时无暇他顾,那点子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像烙铁烫在他指腹,久久不去。幸好,这场饮宴因为王侯事务繁忙,结束得很快。 踏出广寒楼,缥缈的雨丝骤来又骤去,雨后一新,小径泊水。 三人同行,蔺知方神色讳莫如深,视线几次从虞兰时面上掠过,要窥探出什么。虞兰时与他从说不到一起,遇到个岔口,各自作揖分两路。 穿花拂柳走出好一段,卢洗犹自紧张兴奋,回味着方才宴上的一幕幕,“方才王爷夸我秉性坚韧,我怎的傻不愣登只会点头,好听话也说不了几句。不像知方口灿莲花,等下次,我必得——” 突地,身旁人停下脚步。 “我,”虞兰时低头抚向空荡荡的腰间,“我的玉佩丢了。” 虞兰时平日里衣着是常人可见的不俗,束封上喜好坠着块玉压袍,常常更换。有时是块玛瑙,有时是凝着点红的白玉或翡翠,色泽各不相同,无一例外的是令人咋舌的价值。 听到玉丢了,卢洗比他还紧张,低头在地上转着找,“哎哟,看着绑那么紧也能丢?丢哪儿了?快找找……” “可能是丢在了刚才的路上。” 卢洗转头看他,“是吗?” “是的。” 见他很是笃定,卢洗掉头就要往回走,“我和你回去找找,这么贵重的东西,多一个人找快些——” “不用。”虞兰时拦住他,“我自己一人去去就来,鹿园宴机会难得,你可以趁此多结识些人,日后做事多些便利。” 说罢不等回应,虞兰时掸袖而去,重走回来时路的招展浓阴中。那片阴翳与日光相争,逐渐淹没了他的发冠脊背。 卢洗站在原地,看他走得那样快,完全失了惯有的从容。心想,那块玉佩大抵是他极珍爱的。 檐下滴滴答答地溅起残雨。 广寒楼前的廊道上,红漆围栏半丈高,有人支膝而坐,凭栏垂下一片鲜红的衣裾。 美丽而冷漠的王侯就坐在那里,手上拿一块通体血红的玉佩放在眼前看。 雨后清透的光在她面上流淌,那双琥珀眼眸打量着玉佩,听到足音,向后看去。 虞兰时停在一丈外。 探花郎长身玉立,红袍艳绝。 廊边杏花枝摇落水珠,落去他的大袖。 第115章 廣寒樓(二) 满园春寒,将所见周遭景致剥去一层朦胧白雾,斩露极冷清的质感,愈称出廊道下那人的发乌唇红。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3节 今日赴鹿园饮宴的殿试三甲,人人都穿着这身红袍,只在冠帽上有着禽羽区别。同样一身装扮,而虞兰时,无论是融入人群之中,还是站在这处花红柳绿的庭院,都异常夺目。 此刻,艳蕊怒张的枝条影影绰绰挡着、从他左耳斜到鼻尖。 约莫是得益于他这两年线条愈发明晰的五官,配上一副高挑笔直的身骨、举止绝妙的仪态。含苞欲放的花开到极致,单单站在这里,已然漂亮得不行。 人总沉溺于感官,今安不能免俗。 目光掠过他的腰身,束封一丝不苟地扣紧,收进几丝衣料褶皱,没有挂饰的下裾空落落。 今安掂了掂手上拿的东西,给他看,“是你的?” 剔透的血玉色与那双琥珀色眼眸交相辉映,一时教人分不清,是哪处更称得上价值连城。 虞兰时停在花枝后抵袖作揖,“是下臣不慎遗失。” “不慎遗失。”今安念着这几个字,把手中玉佩拎起摇晃在两人对视之间,“本王以为是谁不要了,扔在这里。” 血玉花纹繁复,顶上一个小孔穿过条编织细密的红绳。不知何故,本是接口完好的红绳断开个丑陋的裂口,两端毛线参差地支棱出来,甩在半空,与名贵饰物格格不入。 真像是被谁暴力地扯断。 故意丢在这里。 虞兰时也看到了,他答:“是被利物勾断的。” 利物勾断? 王侯行架处,连根针都会被盘查收去,什么利物能勾断这么编织结实的红绳? 若真有,广寒楼中伺候的人就不用留了。 言语与事实的不符合摆在面上,没令他显出半点无措,仍一身风轻云淡地站在花枝丛后,与她对峙。 可见长进的不单单只是这张乱迷人眼的皮相。 今安没有为难他。 “既是你不慎遗失,便还给虞卿罢。” 今安这样说着,自诩慷慨地向他伸出手。 一如方才赐酒时的从容姿态,血玉替换了银盏,卧进她的手掌中。居高临下,等待虞兰时靠近。 廊道比庭院平地高了几寸,今安坐在半丈高的围栏上,几可俯视虞兰时的冠顶。浓睫在他眼尾垂下密密的阴影,身影停在杏花枝旁,那一枝突兀斜刺出来的枝条替他遮掩,也拦住了他。 从颈项往上紧绷的骨线,昭示他的忍耐。 此间沉默了好几息,檐下滴水的滴答声缓慢下来,今安耐心告罄的前一刻,虞兰时忽的扬袖扫开那一丛挡眼的花枝。哗一声,无辜遭殃的花枝乱颤,摇落的雨泼上肩袖。 他走过来,今安看他一步步地走近,走到臂伸可及的距离。 离得近了,衣裳束缚着的这副身躯细节一一放大在她眼中。 少年的纤弱感在他身上褪去大半,布料包裹合宜的胸膛腰腿,红袍领口探出的雪白衣领盖至他喉间,无一处不矜贵。俯视的角度,墨线勾勒的眉弓山根仿似造物主亲手捏造,眼睑十分冷淡地半敛,没有看她。 虞兰时的目光正平放在她掌心。 视线里仍是红色束袖裹着腕骨,系着血玉的红绳缠绕她几根手指的指节,胡乱缠了好几圈。 缠得太乱,解开都不知从哪里找到源头。 所以拿起玉佩,牵扯着红绳绷直,细细的绳索便要陷进她的指腹皮肉。今安分毫未动,手掌随意屈伸,任他拿。 明明是她的手指被勒出红痕,虞兰时却感觉到了疼痛,动作一顿。 在他下不去决心的这一瞬,今安合起手掌,将要脱离她掌心的血玉和他人的指尖,一并握住。 那点子烫了虞兰时指腹许久的温度,一下捆住了他。 手上没有用力,指尖合起只轻轻触碰他的手背,今安垂目看眼前人做困兽之争。 “许久以前本王也向别人借了这样一块玉佩。说起来,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件事情?” 宴上赐的那杯酒是陷阱,现在捆她又捆他的这块玉也是陷阱。 虞兰时每一回都知道,每一回也都走过来。 是迫于王侯高高在上的权势,是众目睽睽不容他拒绝的局面,他这么安慰自己。可现在,四下无人,覆在他手上的力道轻得任他随意挣脱,他却挣脱不得。 又是因为什么? “一件东西,有人珍之重之,有人弃若敝屣。”他说,“时间若是太久,无人来讨,王爷也无须挂怀。” 无须挂怀。 今安笑:“本王何须挂怀?” 松开了手。 如同月老红线缠着她指节的红绳扯也扯不开,倏忽就松松散散地随着玉佩掉进虞兰时掌心,断裂的线头大咧咧地暴露出来。 耻笑他半点不知长进。 玉佩被紧攥着缩进垂落的广袖之下,浇湿肩臂衣裳的水浸入皮肤,他觉出寒凉。 更凉的是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滑过他身上,看去泊在靴旁的积水落花。 “广寒楼对外人戒备,虞卿已经待了许久。” 言下之意,让他走。 凉薄至斯。 而他就真如拿捏在她手里的一件东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前言后语戏耍一般,脾气再好的泥人也要起性。虞兰时不敢置信,蓦地扬起眼看她。 盯着酒杯不肯抬、隔着花枝远远望、执着看她手中玉的这双眼,桃花瓣拓出的眼廓含一对星辰,被怒气激起炽亮的光,看向今安。 玉塑的假人终于裂出条缝、透出人气。今安低首回看他。 俯仰间这一眼,近在咫尺的冷香艳影避无可避、通通全朝虞兰时倾覆下来。逼得他质问还未出声,眼睑猝然闭上,愤恨而无力地捏紧拳头。 太近了。 虞兰时立即想到要退,仓皇而退,今安伸手抚上他发红的耳尖,止住了他低头的动作。 探花郎服制的冠沿卡在耳上,鬓角如刀裁,她手指带着凉意拂过,颤栗如蚁爬上他背脊尾椎。 羞恼一起就要染上耳尖的这点红,让今安在他身上找回了一二分熟悉感。盖因触手可及,她完全是下意识去碰,手指摸到他滚烫的耳尖,回过神,才发觉唐突。 既然唐突,已经唐突,今安顺势摸去虞兰时的下颌,沿着鬓角往下的那条骨线轻点试探,瞧瞧是不是真有一张假皮面具贴在他脸上。 不然的话,他是怎么把从前的虞兰时藏个彻底,半点不给人看。 “虞兰时,你在怕什么?” 耳边声息轻而又轻地,她又问了这一句。 虞兰时睁开眼,面前这生着凤目红唇的人俯视着他,艳鬼现于明灯下,美绝人寰却可怖可恨,剥夺他所有视线。 他怕什么? 他怕心里那头贪馋的獠兽再次挣脱镣铐,现下锁链已在哗啦啦剧烈扯动,震得他胸腔疼痛。他怕任何一点温情都是她取乐的钩子,总有一天,真相残忍毕现。他怕陷入当初万劫不复的境地,悬崖失蹄,眼前人还要伸手推他。 因此种种,虞兰时只得自己勒住马缰,一再铭记不去重蹈覆辙。 虞兰时退开一步。拿着他下颌的手指被拉长的距离落下。 “尊卑有别,下臣出身卑贱,生恐礼数不佳言行失当,冲撞到王爷。” 她的手顿了一会儿,收回去,搁在膝头上。脚下一对云纹红靴,一只支起踏在栏杆上,一只跟着长腿随意垂下,不沾尘埃。与他踩在泥水洼中的双鞋泾渭分明。 他一下退回先前的位置,收尽所有外露的情绪,滴水不漏到今安觉得惊讶:“你比从前长进了不少。” 从前,她说起这个词,虞兰时有些啼笑皆非,“若是还如从前一般蠢笨,便是下臣虚长了年岁。” 听他这么形容自己,今安皱起眉心,“从前的你虽有些天真,但还算不上蠢笨。” 是吗? 虞兰时快无法掩饰满心的愤恨,“下臣则认为他太过天真,天真到愚不可及。既然有这样愚蠢的例子摆在面前,他所做过的所有事情,桩桩件件,下臣一一规避,用了许多时间,便有了今日王爷看到的长进。” 没有一句话带了讽刺二字,句句都是讽刺。 誊录着他和许多个名字的名薄从秋闱到春闱、再到殿试,从厚厚一沓到薄薄几张阅尽,每个时节折点都会呈上今安的案头。更声悠长的深夜里,暗烛灯花打落,今安描摹过这个名字的笔划,借此去猜想这个名字的具象——这个人,会长成什么模样。 时至今日,她见到了。 “这样子。”今安没什么表情,“本王倒是有些怀念以前的你。” 用力到掌心里、棱角圆润的玉佩要刺破皮肉,剧痛止住了颤抖。虞兰时抵袖作揖,“谢王爷。” 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捡到地上掉的玉佩,遇上回来找的人,本就是今安的意料之外,遑论接下来这次见面,与之而来一堆乱七八糟的谈话。 见到他,她本也没想做些什么。 “罢了。” 今安转身跃下围栏,离开廊道走回楼中,将恼人的春寒和杏花,连同静默不语的人,一并关在了门外。 第116章 雲幡動(一) 云匿月起,揽云楼中鸡飞狗跳。 刘大夫从轿子里下来就被人擎着两只臂膀、几乎一路脚不沾地上到二楼一间上房,给某位贵人看诊。 不知是哪位贵人,出手阔绰,从扔在他看诊台的金块到小轿接送,再到这间上房。 这间上房装横处处显贵,不像客栈,像府苑。正中地上铺着一大张彩锦地毯,蓝黄二色经纬线织成的富贵纹图,织料之精细,他在王都城内许多富户家中见都没见过。毯子上头此时躺着一只摔得四分五裂的陶瓷瓶,没来得及收拾,锋利的瓷片边缘还沾着红色的水。 仔细一看,哪是什么红色的水,粘稠带腥,是血。 血迹滴滴答答地从地毯上滴到里间屏风后,溅成深深浅浅的血斑,刘大夫揣着急促的心跳一路往里看。 看清情况后松了一口气。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4节 原是个年轻公子受了伤,手上被瓷片豁开个好大的伤口,应急包扎了一块布险险止住了血。 刘大夫上前放下药箱,查看病人的伤势,准备上药重新包扎。按着止血的布料一揭开,看清伤势,刘大夫心里啧一声,不由得暗自打量这位眼生的公子。 年轻公子穿着身红锦袍,乌发全绾无冠,长着一张极俊的脸。手上一道看着就很疼的伤,却是神色漠然,清理上药的时候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好似受伤挨疼的人不是他一般。 看着细皮嫩肉,心思却是很凶。 倒是另一旁的公子看着着急些。 段晟能不急吗? 今日鹿园饮宴,虞兰时与卢洗一道去赴宴,回来脸色便不对劲,回房没多久,楼上哐啷一声巨响。段晟与卢洗忙去敲门,推门便见着虞兰时手里扔下一块锋利瓷片,手上流血不止。 虞兰时说是不小心划到了。 卢洗信了,段晟半信半疑。 刘大夫听了直摆手,“怎么会是不小心划到的,哪里会划成这个样子?看这伤势,边缘浅中间深,分明是用了力道割的。老夫我行医数十年,可不能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听了这些话,卢洗犹自茫茫然,段晟一怵。 虞兰时点头应:“大夫说的是。” 看虞兰时神情半点无波动,刘大夫不禁劝道:“幸好没伤到筋骨,也幸好伤的是左手,不然以后拿笔都难。公子也是最近赴考的举人罢?名落孙山不打紧,三年后再来便是,何苦拿自己的身体出气……” 卢洗在后说;“大夫你误会了。兰时兄他已过殿试,现今已是金榜有名的探花郎,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傻事,欢喜还来不及呢。” 探花郎?刘大夫一楞,忙打袖作揖,“是老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探花老爷,幸会幸会。” 卢洗嘴快,段晟拦也拦不住,只得上前与刘大夫一番奉承来回。 “……我家表兄功名在身,须有清誉。今日受伤一事若是传开,还得刘大夫作证是不小心所为,不是什么惹事生非,免得害了名声。” “自然自然,段公子放心,老小子不是多嘴的人。”刘大夫说起,“虽则老小子年岁太大,赶不上这鲤鱼跃龙门的当口。可见着探花老爷、榜眼老爷二位,年少有为,老小子回去便让我家那不着地的小孙孙去好好背书!” 段晟:“那是,端看数年后,就是刘家子孙金榜题名的时候了。” 刘大夫捋着花白胡须笑得见牙不见眼。 上药包扎后,刘大夫勉强信了虞兰时说的不小心,连说自己上了岁数眼力不行,“虞公子放心,伤口虽深,只要这几日好生将养,待结痂后便无什么事了,定不影响你日后写字看书。就是碎瓷器这些,千万小心别再去拿了。” 大夫走后,段晟问虞兰时:“表哥当真是不小心?” 虞兰时说是。 段晟心知他在说谎,又想不出他故意这么做的缘由。人总不能无缘无故往自己身上捅刀子,又不是傻子。 便找卢洗旁敲侧击鹿园饮宴上的情形。 今日鹿园诸事,无论富贵还是人,卢洗毕生仅见,回忆起来心潮澎湃,侃侃而谈。 一说起来,就不得不说到一个人。 段晟一惊:“定栾王?” “不是说鹿园饮宴只去官员,为何她……我是说,纡尊降贵之举,王侯竟也去了?” 卢洗:“我们也十分好奇。后来有个见识渊博的兄台打听出来,原是六皇子殿下照例去广寒楼,临时有事,定栾王代为巡查,顺道接见了我等。如此,便让我们这些人得了便宜,得以一见王爷风姿。段兄,你可有见过——” 见过,他当然见过。曾几何时,他也瞎了眼地、被短暂地迷过心窍。 看着卢洗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段晟咬牙切齿,“表哥可知这件事情?” “当然,我们一道听见的。” 入华台登庙堂,必定得见着什么不该见的人。 段昇来王都之后最怕的事情之一,莫过于此。 更可怕的是,日日见着。 可随着科举尘埃落定,一切尽都板上钉钉。表哥与那个薄幸人再见,已经是迟早的事情,可今日饮宴,那人竟替了别人出席,是以什么身份去替?他都不敢细想,何况虞兰时。 段晟旁观尽知虞兰时前些年都做了什么,也心知给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端看如今风平浪静的表象,仿佛曾经的执拗果决都淡去了。 但是—— 段晟心有不安,又逢多事之秋,住宅户契一应皆要挑选落定,便没有多少心力去旁顾。 很快,入朝听封的日子便到了眼前。 按科举定例,一甲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二、三甲进士授庶吉士、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博士、推官、知州、知县等官有差。 众人须在封职上进修不辍,等修期满时也有足够的实绩,再分往六部或地方晋升。如此平稳顺遂,自然就是世人称颂的青云之上之路了。 昭清殿中,百官垂袖,听司礼监将封任条例一道道高声喊出,直到万众瞩目的三甲听封。探花、榜眼二人无例外地都去了翰林院内任编修,最后是状元。 “……一甲状元,陈州乌折陵蔺氏蔺知方,封刑部主事,从六品……” 听封一出,殿中骤起窸窣声,回荡在偌大空间中,愈演愈烈。 凤丹堇举手压下,垂帘隐隐绰绰地挡着褐金蟒袍、满鬓珠钗,“经去岁一事,刑部官员连坐者众,职位空缺,无人可用。若是你等自认比新科状元更胜一筹,能居此位,也能向本宫自荐主事一职。就怕有才能者不甘于此,无才能者碌碌无为。本宫深思熟虑久,又有定栾王为此担名,有何不可?” 大司徒付襄越众而出,执朝笏见礼,“主事虽为下级,可刑部所审皆为重案,于朝野安稳关系重大,贸贸然使一初出茅庐的稚子出任,实在太过冒进。还请殿下三思。” “大司徒此话不无道理。”重重珠线后雍容华贵的人影颔首,“大司徒的意思是,该知稚子的才能便不如你们这些叱咤朝野已久的老臣,是也不是?” 付襄微微弓下脊背:“下臣并无此意。” 凤丹堇语气轻慢:“卿家无此意,本宫却听出了。本宫从不信陈规陋习,也奉行于此。如今科举新政已见成效,为我大朔招揽出大批能人,都在这里给众卿家看见。可想一想前年冬,众卿家以死为谏,反对科举新任,不就如大司徒今日此景吗?” 付襄脊背弓得更弯,“殿下言重了,下臣并无此意。” 帘后人影一挥袖:“卿家若无此意,便退下罢。” “……是。” 下朝后,百官循流而出,踏下玉阶。 卢洗捧着新领得官牌如获至宝,生怕摔着碰着,如何也藏不安心。转头去看虞兰时,人家已不甚在意地揣进袖里。 想起方才朝上的波折,卢洗不由问:“兰时兄,你觉着是往翰林院好,还是往刑部好呢?” 虞兰时的目光望向玉阶下,空旷中庭至处的朱红宫门,没有回答。 走在前头的几名官员正在说这个问题:“翰林院修撰往上便是太子侍读侍讲,再往上可也能成太师一路,可终究是温吞文路。哪里及得上刑部主事,虽说都是从六品,然而六部各司其职,掌管百官升迁民生兴衰,最是好出实绩,才得以平步青云——” “按理说,这新科状元是万众瞩目,主事一职却不应轮到他。” “那你没怎么知道详细罢。去岁在陈州拔出的贪污一案,大理寺顺藤摸瓜摸到王都城中,几处线索却都断了。近些日子大理寺卿又称寻到线索,不知是真是假,咱们也没看到。却诈出了做贼心虚的人,比部郎中竟去投案,供出刑部许多人,现下都在刑狱中问审——” “兵部,刑部,加上大理寺,自来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如今抽筋扒皮的,定是一团乱麻。大司马近些年很少管事,都是交给了那位代办,想来刑部主事任职,也是那位授命的。” 另一人问:“那位?哪位?” “定栾王。”最开始的官员以气声说,不离得近几乎听不清,“方才听吏部的人讲,主事一职原是定了殿试三甲其一,并不是非要点在状元头上。殿下给了特权,让那位钦点的,那位第一个划去名字的,就是探花。” 虞兰时停下脚步。 卢洗听得津津有味跟着往前下了几阶,察觉没人跟上来,回头望,又被什么引开视线。 虞兰时心有所感,追着他的视线往后望去。 烈日涤荡,站在高处所见,一切空明辽远。 更高处,灿烂金顶下。昭清殿中站在重重人影前的王侯凭阑俯视玉阶,目光正与虞兰时撞上。 王侯的身边,有人与她并肩而立。 第117章 雲幡動(二) “那是——” 身量高挺的男子站在庄严宫殿前,玄袍玉带,乌发金冠,这般远远地看一眼也要被那身凌人的气势所摄。 描蟒画金的服饰寓意着男子的身份之尊贵,他却站在了半步后,是种谦恭的姿态。他低头与旁边的女子说话,迁就着倾身,身躯背光投下的阴翳游在女子鲜艳的衣袂上。 离得远,看不清二人究竟是个什么神情。这种比常人关系要近些的距离,让见者不由得想要去揣测一二。 恍神间,站得高高的天横贵胄向驻足的这里扫了一眼。 卢洗一惊,低下头,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看。但他贼心不死,向一旁的虞兰时使眼色,“是不是王爷和六皇子殿下?” 虞兰时面上表情莫辨:“是。” 卢洗:“那你还看这么久,小心惹了人注意。” 阳光下,宫殿金顶灿烂而刺眼,照得那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再清晰不过,深刻成梦魇。 在卢洗连声劝告中,虞兰时别过头,从刺眼的阳光处挪开视线,循着玉阶长道继续往下走,旁边的声音却没有放过他。 “两人似乎很是关系匪浅的模样。”卢洗生怕被别人听见,声音压得很低。 虞兰时:“是吗?” “是啊,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卢洗按捺着回头的冲动,“只不过能是什么关系呢,皆是你我可望不可及的门第,又有那样的气度容貌,天天同在朝中一道出入……” “住口!” 突如其来地、虞兰时拔高声量的一句吓住了卢洗。卢洗转头,瑟瑟而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一向神色从容的青年皱起了长眉,似是无法忍耐、已经在要爆发的边缘,又惊觉什么般松开紧抿的嘴角,力持镇定道:“隔墙有耳,尤其宫阙之内,轻易说了什么就要被人拿去胡乱生事。” 卢洗这才发觉自己的多嘴,忙忙打住,“是了是了。” 漫长的玉阶道走到底,又听卢洗说一句,“何况天家事情,又哪是我们能掺和的。” 虞兰时默然,再没回头看过身后的景象一眼。 长玉阶道,紫绯青灰官服汇流而去,往朱门外。 今安收回目光,看向凤应歌,“你刚才说什么?” 凤应歌看去她方才目光停留的方向,挪回来,“快马来报,均望城外多地驻兵发现夷狄斥候踪迹。” 今安不以为意:“这两年间夷狄挑衅无数,多番试探。” “虽是小打小闹,到底烦人得很。”凤应歌向她低头细语,“孔延行事一向温吞,若有必要,应歌可替将军出征。” 闻言,今安侧目看他一眼,“你之前说过这句。” 凤应歌凝眸深深:“将军无一次应允。”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5节 “这次又有什么区别呢?”今安不以为意,“北境军令已收,出征奏疏需递与大司马,再递往摄政王,经百官三次早朝商论,才能定下圣命。且孔延在北境多年,形势如何,他自有决断。” 凤应歌应是。 立在昭清殿前阑干处俯瞰,雕栏画柱修饰着目之所及、无边富贵。 最后一个朝官的衣角也转去了朱门后,熙攘如潮水退去,华台宫渐渐冷清下来。弓腰俯首的宫人十年如一日步行在无数纵横宫道上,隔了重重宫墙纳入眼帘中,缩成蝼蚁大小的影子。 凤应歌漠然扫过阳光金瓦下渺小的、爬行的一个个影子,说起,“从前大将军也论过我与孔延,谁更有资格成为一个将军,条条框框比较下来,是我险胜了。如今,倒叫孔延捡了个便宜。” 今安十分不赞同:“什么叫便宜?你在王城立势的多年,他守在边疆捍卫着戍防线,寸土必争,你死我活,其中付出的血汗又岂是你轻描淡写就能囊括的?” 凤应歌看着她焚起烈火的眼眸,他墨瞳含光,轻轻笑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的,将军。”他说,“我与你,都是从那样的日子走出来的,走到这里。论起那条戍防线如何建起、如何推进,推到如今横亘夷狄国土的边界,其中种种,我与你一样清楚。” 他的声音几近耳语,说着不为人道的秘密,企图用声音、用距离,建立起一个只许困围二人的牢笼。 偶尔,凤应歌总靠得过近,今安并不能时时注意到。从戎生涯注定了她对男女边界模糊,也不甚在意他人,更不会以此约束自己。 很多时候,今安与他人的目光对峙,是为谈判,是为压倒,是为胜利。那怕此时距离过近,这样旁人看来几乎称得上亲密的行为,就都是别人的自认为。 凤应歌十分了解今安,也几乎要恨起今安这种不自知的纵容和默许。 像现在,凤应歌的袖口几乎压上她的,今安避也不避,“你既清楚,就不该用言语来蔑视他人,尤其是对战场上搏杀的兵将来说,这算得上是一种侮辱。” “是,应歌知错。”他说着知错,眼里笑意更深,软化了因眼瞳墨色过浓而生出的戾气。 “将军说孔延有如今全因他多年的积累,哪怕我曾经胜过他,现在也不一定能胜过。那是不是你也认同,只要时间足够,总能胜过那些回不去的从前?” 他话中有话,今安懒得猜度,“或许罢。” 正逢内监从殿后过来通传等候的二人,今安当即抬腿就走,身后人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尾。 鲜红金绣的一角攥在修长指间,凤应歌垂目深看她,“将军,你从来说到做到,你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这些话。” 今安不置可否,抽袖而去。 —— 朔帝遭刺后一直久病,常常一月里难有几日得以临朝。朝中百官诸事,多由摄政王代为禀告。 今日,朔帝召摄政王、六皇子与定栾王一道入殿商议。 禀禄领人退出紫宸殿,合门守在门外,离着能听到主子呼唤又不至听见秘辛的距离。 宫殿太空旷,门墙离殿中太远,听不到里头的声音,听到了也当没听到。禀禄眼观鼻鼻观心,一如从前只做眼聋口哑的影子。直到沙漏过半之时,殿中一声乍起的碎瓷声爆开,打破了他波澜不惊的面具。 天子震怒,自久病卧榻之后,时常有之。 但今日绝非以往。 果然,半刻钟后,紫宸殿里退出三个人,皆是面上泰然。太过泰然。 一身褐金蟒袍的定栾王走在最前,丝毫不顾及跟在她后头的两人才是冠着国姓、是这大朔江山真正的主人家。她走出来,站在殿门外,目光凌厉扫过一圈,是确认周遭环境是否藏匿危险的下意识动作。 禀禄深知这个人冷血无情、表里如一,握着如今朝上各州大半势力,他也不希冀方才皇帝那一杯子是砸在她的身上。 跟在她身后走的是凤应歌,亦是一身清爽,毫发未乱。最后出来的才是凤丹堇。 凤丹堇不比前二人气势凌然,而是姿态雍容,面容宽和,与行事如出一辙,当知有一颗仁慈之心。只是这仁慈不用在禀禄身上,也不经常用在她自己身上。 禀禄不动声色地观察凤丹堇周身,看见她肩背有一大片衣料比其他地方深了许多,他上前将手上披风披在她背后。 凤应歌瞥他一眼,“不愧是父皇身边出来的人,经皇姐调教之后更是机灵。” 凤丹堇神色自然地遣人送客。 凤应歌颇有深意,“春寒无常,天色多变,皇姐最该保重自己。” “多谢皇弟关心。” 今安旁观这二人一反殿中剑拔弩张的架势,演起和睦戏码,没什么空陪他们演,“府中庶务繁忙,先行告退。” 今安干脆利落一走了之,凤应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跟着走了。 凤丹堇伸手在掌事太监的搀扶下上去回寝宫的轿。 只是,平日里总顺着她步伐的掌事太监今日不知为何,步伐匆匆,连带着抬轿子人也急匆匆的,一路颠簸。 凤丹堇无心计较,回到钩戈殿,紧贴着肩背的衣裳已从滚烫到冰凉,只余灼热的疼痛刺进皮肉里。 久病的人起了盛怒,将她手捧的药碗掀翻,刚离了炉火的汤药砸在她背上、摔落地上摔得粉碎。自然而然,凤丹堇从疼痛里知道自己背上大概成了什么模样。 禀禄以商讨要事为由命人合紧门窗,再遣散了钩戈殿的所有宫人。 软缦起伏的步榻上,禀禄提着药箱跪在踏脚,替钩戈宫高高在上的主人解衣。 繁复华贵的蟒袍一层一层地被剥开,剥出衣裳底下白莲花瓣一般的身体。女体的曼妙线条一笔笔逐渐裎露,只剩一件轻飘飘的赤红肚兜。两根细带绕着赤.裸的后背,细细的带子浅浅勒进雪白的肉脂,打了个一拉就开的结。 她伏在层层叠叠的被褥衣裳上,侧头问禀禄:“本宫与你一个阉人,有什么要事可商讨的。” 无暇的雪白脊背被烫出了大片斑驳红痕,疼痛而碍眼至极。禀禄指腹沾着药膏抹上去,也要被上面渗进的热度烫到。 几可想象,滚水刚泼上去的热度,隔了好几层衣裳仍烫成如此,痛得禀禄手指颤抖。 他低声下气地,“殿下一向厌恶旁人知道你受伤,奴才反应不及,只能想了这么个理由。” 凤丹堇当然知道,明知故问。不如说今日局面是她一手促成。 从小到大管教她的老学究都是声色俱厉,加之她凡事不服输的犟劲,小时手上腿上被抽藤条的次数不少。而她从来认为强者的一切弱项、包括伤口,都不可展露人前,一切弱项都是来日敌人的可乘之机。 于是点了御书房里最沉默寡言的那块木头替她擦药,再威逼利诱他不可泄露出一丝半点。一项你知我知的秘密,就这样经年留存到了现在。 幸好,他一直都很听话。 进了净事房去了势的东西,六根清净。哪怕现在四下无人,她几近赤.裸。 说白了,凤丹堇没把禀禄当成男人看。 第118章 雲幡動(三) 凤丹堇没把禀禄当成男人看。 禀禄知道。 他还知道凤丹堇怕痛,即使没人敢对龙子皇孙动私刑,太傅们的教鞭轻轻落下只作样子,也能叫她私下哀哀呼痛好些天。 初时看她摆出这副模样,禀禄觉得极为造作,造作到可笑。 皮都没破,哪里会痛,甚至不如他受过最轻的伤之百一。 禀禄以前不叫禀禄,这个名是从净事房名册上按顺序捡的。 从前他有个尚算能听的名字,可惜家贫,贫穷到要以卖子乞些银钱活命。这世道,越是残酷的路子越是能卖出高价钱,绳断细处,禀禄偏偏被选了这条路子。 面目模糊的父母又哭又笑地数齐连成贯的铜钱,把懵懂无知的他捆着绳双手递上,那穿着靛蓝内监服的人影轻哼一声,扯着他跨进高高遮去阳光的围墙里。 骤然离了家离了父母之后,关进净身房不吃不喝几天、挨刀子之后,在越是嚎啕惨痛越是得到更多惨痛之后,他耻于将惨痛声张。 躬身行走在天底下最是权力集中、捧高踩低的地界,禀禄看惯冷眼,流血淤青数日带伤都是常事,严重些半月瘫在床上下不来,险些饿死。 生如蝼蚁,行差踏错一步,都会招惹杀身之祸。 后来他学聪明了,使手段现于人前,拜了掌事做义父,踩着些垫脚石走进御书房,看见了她。 小小的人儿不比他腰高多少,要人抱着才能坐上高椅,已修得她父皇几分威严。玉雪捏成的眉眼,横目间便叫伏跪脚下的宫人瑟瑟发抖。 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主子命令的桩桩件件,禀禄不得违抗,因为一些离奇的青眼有加,他成了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既是狗 ,除了摇头摆尾言听计从,哪里还有其他选择。 残酷严苛的幼时教会他做人,也早已习惯在各色眼色下求生,做什么都行,总比被人随便打杀来得好。 “那些个老家伙,面上说不敢,手上可阴得很。” 十来岁的凤丹堇坐在铺满阳光的窗边榻,稚嫩的脸庞瞭望庭院春色,转头看他,“你说是吗,禀禄。” 禀禄心底冷笑,面上恭顺,“是。” 忘记了当时具体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是头次被她点去擦药,生着老茧的指腹刚刚沾上她手臂皮肤,就被喊停。 “你的手怎么这么粗糙?” 高高在上的皇女命他展开手掌翻看,看清上头交错丑陋的伤痕和茧子,嫌弃摆在脸上。纠结许久最后还是让他手包上锦帕,将就着给她涂了药。 比起她身上细嫩的肤质,他的手比作镰刀也是对的,遑论用这样的手触碰了皇女的千金之躯。哪怕是命令,禀禄不得不做,而她反口用荒谬的理由将他关起斩首,也无可厚非。 禀禄静静等着他的死期。 皇女如他所想地递来一个精巧的玉盒,描画点朱,隐有暗香,该是藏了何等珍贵的毒药。 用来发落他这样卑贱的人,可惜了。禀禄想。 她说:“西域进贡的百花霜,说是养颜美容,有去疤生肌之效,用来涂你的手也足够了。” 说罢,她恶狠狠地盯了他手掌一眼,“快拿去把你这双手养好了,下一次,切切不可再用你这么粗糙的手来碰本宫。” 禀禄捡回一条命,应是。 事与愿违,陋疾难去。 下一次,下下次,禀禄回回都只能包着帕子。 凤丹堇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将禀禄罚跪在踏脚一整日。 天大的冤枉。 二十出头的青年沉默坚忍,头一回提出了类似反驳的话,但是声太轻,毫无底气,“还是让秋翎姑姑来替殿下涂药罢,免得奴才服侍不周,总害殿下生气。” “不行,若是秋翎知道,母后便知道了,宫里上上下下其余人也就都知道了。”凤丹堇立即反驳,“若是让他们都知道,本宫因一点小伤便要涂药喊痛,何以立本宫的威严,本宫又何必吃你这双手的苦头吃了这么些天?” 涂药这事,本也不是非他不可,只是看他嘴严才给了恩赏。可一日日的苦头吃下来,养手一事久无进展,真将凤丹堇折腾出了非他不可的架势。 这些年,各地搜罗来的养颜霜膏,流水一样地流进了禀禄住处。 久而久之,关于大掌事恐年老失宠、苦心驻颜的风声,早已传遍了宫闱遍地。 至于是承谁的宠,众说纷纭,两年下来,已有定论。 而禀禄的手,还是没养好。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6节 从前挨上她手脚的鞭子轻得都没发出响,可到人后挽起她的衣袖裤腿一看,雪白肤上绽开的鞭痕红得触目惊心。 何况是如今刚从炉火提起的汤药迎头浇下。 烫起的红肿铺在她的脊背,像施予他的一场酷刑。禀禄一再放轻了力道,仍是怕手上没养消的茧子磨疼了她。 是从什么时候,他的心境变成了这样? 药香弥漫,禀禄低声劝:“殿下,烫伤可大可小,万一……还是召太医罢。” 凤丹堇说不必。 帐幔滤过几重日光,比幼时的凤丹堇更为深长的一对眼眸,漫不经心扫视他的动作。 “本宫为父皇饮过毒药,区区一碗汤药,又算得了什么。” 踏脚上跪着的人破天荒地不服从,“殿下,伤重者皮肤溃烂也有,保重身体为上,还是召太医……” “隔了几层衣裳,且汤药在本宫手上已经晾过一阵,不过就是蜕一层皮的事。”凤丹堇语声慢慢,“本宫不会死在那一碗毒药下,也不会死在父皇这一次的质疑中。” 禀禄默然。 “父皇虽对我本宫把持朝政一事多有不满,可是不给我,难道给了那些能名正言顺谋权篡位的吗?父皇明知,今日却是动了真火,想来是有些多嘴的在父皇面前说了些什么。你去查查,这几日往父皇面前走动的都有谁。” “是。” 禀禄应下,手下动作不停,将清凉凉的药膏涂遍凤丹堇背后伤处,再无他话。 闷葫芦一样难撬开口说出好听的话,也是凤丹堇最放得下心的一点,更难得的是行事够快心够狠,是把再趁手不过的好刀。 就是性情冷淡,整日一张不笑模样,让人怀疑那一刀是不是真把他的七情六欲也断了个干净。 凤丹堇手背垫着下颌,眸光扫视过他的长眉冷目,问起一事,“禀禄,你有对食吗?” 擦药的手指一颤。 力道失控,不慎划过她光裸的蝴蝶骨,禀禄退开,俯首告罪。 “无妨。”凤丹堇对另外的事很是好奇,不计较这些,“妃嫔宫中揪出了几对贪吃的,可想而知在华台宫中已算常事。你身为掌事太监,多的是人向你谄媚献殷勤,若你有,也无甚稀奇。” “没有。”脱口而出,语调急促,禀禄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异常,低头缓声解释,“奴才一心为殿下效忠,无心他事。” “听听,这种话你听了自己信吗?”凤丹堇一针见血,“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不想。” 他回答太快,凤丹堇一怔。 对食一说是宫中的隐晦之事,上不得台面,轻易就有秽乱宫闱之祸。尤其是前朝宦官之祸为鉴,宫里时不时要闹上抓上几回,可风声过后,春风吹又生。 天理人欲,人之常情。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这么些斩不断理还乱的七情六欲。凤丹堇没想着反纲常行之,尤其是对自己的得力之人。 可看他低头不语的情状,仿佛她再强行说些什么就要污蔑了他的清白一般。 “你若有看上的女子,想要也无妨,本宫不拘着你。”凤丹堇难得大发慈悲,问问当事人的意见,“你可有喜欢的女子?” 禀禄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 凤丹堇何等了解他,“你迟疑了。” 禀禄矢口否认,“没有。” 这人今日跟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犟嘴,凤丹堇上下打量他一番,召他靠近。 禀禄膝行向前。 本就离得不远,从床尾挪到床头的距离,凤丹堇披衣坐起,拿住跟前这人的下巴,左右看他的脸,“你手握权势,长得也不算是丑,竟没有人看得上你吗?” 褐金蟒袍原本是极庄重威严的服饰,一丝不苟地昭示着皇权与礼教,现下被榻上人漫不经心地拿起,半遮半掩着里头艳色。 乌发全数绾起,钗环摇了满鬓,纤长的肩颈全数露了出来。系在颈后的细线鲜艳如血,流入衣料遮掩的阴影里。 帐内游荡着暧昧不明的日光,落在她鬓间、肩头,不可侵犯的重衣裹着销魂蚀骨的美色。 她一手掖着衣领按在胸前,一手拿着他的下巴,微微俯身审视他。 禀禄眼睑低垂,“奴才陋颜残身,不敢有此妄念。” “原来是不敢。”凤丹堇轻笑,“你说说是谁,本宫赏了你又何妨?” 又何妨? 华台富贵滔天,动辄前呼后拥,禀禄日日看着,唏嘘也欠奉。 轮到他触手可及的这一日,禀禄仍是低首:“不敢。” 索然无趣,凤丹堇松开手,抚鬓道:“讨人喜欢的,无非就是那么两样,权势和容色。权势,本宫已有了。容色,上溯褒姒妲己,摆到如今嘛,大约就是定栾王,或者新科探花那等。” 凤丹堇少有夸赞他人的时候,哪怕只是肤浅的美色两字。禀禄狠狠闭了下眼,问:“殿下想要吗?” 凤丹堇侧眸:“要什么?” “殿下方才提到的人。” 凤丹堇反应过来,当即皱眉头:“本宫要那人做什么,一看就是娇贵不经养的,下手重些都得弄死。” 说着,伸手去描他鬓角。 “两者有其一,再多些经营,已算上上人。禀禄,你既已走到这位置,想要谁,尽管去要。” 第119章 寒食祭(一) 翰林院里的数不尽的书架同日光一样悠长。 蓝封装订的书册从书架上被抽走,虞兰时抬眼望去空出的缝隙间,日光从窗棂镂花里射进来,被一座座高大书架切割、照进窄长的夹道里,尘埃浮荡其间。 逐麓江流域长阔,汇流旁的洛临城中终年水色萦绕,连日光都总是浸在湿漉漉的雾气里。不似这王都,朝晖初上,坦荡耀眼。 到来已有月余,虞兰时仍然适应不了。 侍书在身后亦步亦趋,“整理书籍这种琐碎事情,本不应当麻烦编修的,” 虞兰时说无妨,“我刚进翰林,正好趁此机会熟悉一下书籍各类。” “大人勤谨。” 侍书还要说些什么,却见这位新上任的编修已是神情专注地沉浸入书卷里,无半点给人攀谈机会的意思。 两日同僚相处下来,相比榜眼出身却十分平易近人的另一位编修,这位探花郎给人的观感近乎于只可远观,不近人情得很。 侍书识趣地退去另一条夹道上。 漏窗照进的日光渐渐东上,偌大的书室里只余哗哗的翻书声和轻悄走动声。 晌午过后,书室门外走进一人。 翰林除主官掌院大学士外,另有侍读、侍讲学士四位,皆是陪侍帝王读书论学或为皇子等授书讲学的人,事务繁忙,并不时时待在此处。侍讲其中一位许学士,是这次教导虞兰时他们的教习。 许教习正值不惑之年,蓄有长髯,他踏进门来,见到虞兰时伏案忙碌。 虞兰时起身见礼,许教习说免礼,闲话几句,各自坐下。 案头堆卷挂笔,庭院葱茏正盛,书童适时奉上新茶。 许教习捧茶一气饮下,平下心头一口郁气,转头见虞兰时搁在案上的手掌,上头包着半截纱布,“你的手——” 虞兰时放下袖口遮住,“不小心摔碎了杯子。” “这么不小心,幸好伤的不在右手,不然你今天这写字该如何——”许教习说着,视线自然而然地移到旁边,看见誊录满字迹的宣纸,拿过来瞧了一会,不由赞道:“颜筋柳骨,笔尾有锋,好字,你是有下了苦功的。” 虞兰时:“大人谬赞。只是臣下整日闲来无事,只在笔墨上花的时间多些。” 许教习点头道,“你是靳州人?” “是,靳州虞氏。” “靳州虞氏……”许教习有些诧异,这氏族之富,远在王都的人都有所耳闻。就连他,近日也进出过虞家开设的钱柜。 他与虞兰时打起趣来,“你有这等身家,跋扈嚣张也算是有理由的,怎的竟只在笔墨上费功夫,还来与工农子弟们争夺这寥寥无几的功名?” 闻言,虞兰时微微低下眼睑,“臣下以为家族庇荫终有尽时,也不愿只做坐吃山空之辈。正逢科举盛事,不才便来试一试。” 好一个试一试,试出个一州解元,新科探花。 轻描淡写,分毫未有沾沾自喜之色。 面前初入庙堂的稚子不卑不亢,许教习心里暗暗多了几分赞赏,“若是人人都有你这等自立自强的恒心,不说福及万民,单数这朝上,也可以少许多明争暗斗的龌龊事情了。” 不说还好,说起便想到先前那一团乱七八糟事,许教习恨饮几口热茶,又嫌太烫,遣随侍书童快快去换成冷茶。 炉上还烧着旺火,哪里有快快的冷茶,书童一时愣在原地。 许教习正要发作,书案后新任的编修大人开口解围,声音清润,“你弄一个严实些的干净罐子,倒入热茶吊进井里,不用半刻便能凉透了。” 如蒙大赦,书童忙不迭道谢,退下去了。 许教习多看对坐的年轻人一眼,见他已重新执笔,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他便也在案上寻了卷书沉淀心绪,连翻几页,看不下去。 “今早教习是前往礼部议事,此番回来,似是有烦心事?” 虞兰时不是会多打听的性子,但是相隔不远的翻书声又躁又乱,吵人。他不得不停下继续誊录的动作,抬头询问。 翻书声停下,自踏进门便烦忧上额的许教习抬头,与对坐的年轻人对上视线,欲张口,碍于什么,又停下。再张口,再停下。 如此几番,虞兰时目光沉静,只等他说。 吊在井里半刻凉透的茶也在这时奉上,许教习终于放下手中的书,眉头一松,说一句,“想来这官场之事,编修新任,或多或少也该知道一些了。” 虞兰时应是。 许教习抬盏,“你可知三月一春分已过,不久后又是什么时节?又是什么大事?” “清明。”虞兰时脱口而出,凝思一瞬,又说,“寒食。” “不错,寒食。”许教习咽下一口冷茶,“每年寒食前夕帝王将依例前往皇陵,举行祭祀大典,一颂历代帝王功绩,再则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听到帝王二字,虞兰时心有所感,果不其然,听对面人说道,“可是如今,陛下久病,摄政王当道。这祭祀大典是由谁主掌出席?谁能安排?谁有定论?” 这些话虞兰时不能应,只是沉默。 许教习了然道:“这些你也不必应我,你我都不可置喙。朝中近来因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尚且没有分出个胜负。即使胜负难分,祭祀大典举行一事也不能有片刻耽搁,于是三公六部循例安排,今日本官去礼部,为的就是祭文一事。” 祭文?虞兰时初来乍到,也不由得问,“这不是礼部的职责吗?”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7节 “是。”许教习直言,“薄薄几张纸帛,这份祭文,要以谁的名义去颂读?又以谁的名义去祈求?” 这便是问题的关键了,虞兰时说,“没有定论。” 许教习不置可否,“朝上以大司徒为首的老臣一脉,自是以陛下为尊,让摄政王出席,只一项不可改,摄政王必须要以陛下名义代为宣读祭文。可有些人就不肯了,代为宣读的人又是何名义,祭文上是否要记名传册,好与天下人知道。于是这亘古未有的一桩提议便掀翻了百官诸口。” 来龙去脉说完,提议的有些人却没有说明。说的是谁,虞兰时没有问,沉吟道,“这事本是礼部的职责,为何又烧到了翰林院中?” 这话直击重点,许教习看他一眼,颇为赞赏,又是苦恼,“这就不得不说到科举新任推行的去岁,在朝中颇多阻力,临近各州乡试定期,朝中仍有反对声音。当时也是寒食祭祀大典,礼部却将祭文写了几处错漏,既是错漏,及时改过就好。偏偏,这些错漏是在呈到定栾王案前之后,才被人发现的。” 虞兰时眼睫一颤,低目,毫尖上蘸饱的浓墨一滴,滴在誊录至尾端的宣纸中央,晕开。 前功尽弃。 这厢许教习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搁,“攥写祭文的人当然要喊冤,说查阅数十回不敢出错。可是那篇错漏百出的祭文就丢在台前,人证物证俱在,谁是谁非也不如何要紧了。礼部里相关检阅的十来人一并获罪去职,礼部本为大司徒所管,经此一事,老臣一脉闭口,科举新政再无阻力。” 毁了的宣纸被弃到一旁,虞兰时重新拿过一张新的铺在案台,拿镇尺一处处捋平压上,“前因后果算下来,今年这一篇祭文就成了烫手山芋。” 许教习又唤来书童要一盏冷茶,书童早有准备,麻溜拿来。 虞兰时也要了一盏。 热腾腾的茶香冷却成涩苦,冰凉凉咽在舌尖,稍稍解了无处纾解的燥郁。 “翰林院虽是侍在天子侧,为皇家子嗣开蒙解惑,擅自称一句天子之师也无不可。”看对坐的年轻人这几日言行如一、举止守礼,许教习顺口便点他一二句,“圣命在此,朋党之事,翰林中人从来不去沾边,但凡有不甘于此之辈想要去贪图,总是惹得一身腥。” “是。”虞兰时应下,缓缓问道,“礼部将祭文一事推给立场中立的翰林院,教习与大学士可是在为写祭文的人选烦忧?” 许教习蓦地抬头,定定看向虞兰时。 —— 誊录事毕,书籍理罢,虞兰时踏着落日余晖出了宫门。 斜拓着宫门檐墙的影子压上他的肩背,走出护城河上的长玉桥,那些厚重阴翳从衣袂处彻底退去。 人来人往的繁华长街在望,与空旷宫门泾渭分明的分界处,名仟使人抬着轿子等着。 回到新置的府苑,从大门走进曲折回廊,流水参峦,再进到里屋,新上的烛火微微摇晃,打落灯花。 眼见陌生之极。 濯洗后换了常服绕过屏风出来,门口正对的廊道人影穿梭,名柏正指挥着下面人呈菜去往厅堂,身后跟着个蹦蹦跳跳的小尾巴。 辛木千辛万苦追着名柏讨到一块点心,一转头就看见公子站在屋门前,忙忙捂嘴。 定睛一瞧虞兰时的穿着打扮,辛木含糊不清地问,“公子还要出去吗?” 小孩子压不住声,一时间,张罗布置的名仟名柏,厅堂里坐正等饭的段晟卢洗,全望了过来。 虞兰时面色如常,匆忙间弄湿的手上伤布被他攥进袖口,“我有些要紧的公事要出去一趟。” 刚落地不久的小轿转眼又抬出府苑,段晟纳闷看着,眺向小轿去处、苍色天翳下重重叠叠的楼阁轮廓,“怎的这般保密,去的那处是哪里?” 这几日见多达官显贵的卢洗辨认了好一会儿,有些犹豫。 “好像是,多是王公府邸的地头。” 第120章 寒食祭(二) “教习与大学士可是在为写祭文的人选烦忧?” 西斜日光亮得出奇,从窗外泼进。年轻俊美的编修端坐在光芒昭昭处,举杯敬来,下垂的大袖口坠满浮金。 浸淫官场久的老狐狸何等敏锐,眼皮掠起,目光如剑上下挖面前人居心,“编修此话是何意?” 虞兰时恍若未觉,“臣下不才,向教习自荐。” 许教习拿杯盖拂去茶沫,从蓝纹竹叶的杯盖上沿看他,“哦?” 面前人谈吐自若,“礼部中人不敢再碰这烫手山芋,求上翰林院。祭祀大典在即,祭文却久久没有定论,掌院大学士必不会袖手旁观。哪怕翰林院不掺和朋党结营,可祭文一事一接,朝中议论四起,便由不得我们置身事外了。” “管他们那些谄媚之徒去说,我等身正不怕影子斜。”许教习轻哼,正色看虞兰时,“你的意思是?” “掌院大学士刚正不阿,一心为国为民,礼部又以国事为重相求,祭文之事怕是无可推辞。若一定要写,恐累及诸位名声,为以后埋下祸患。”虞兰时逐字逐句分清厉害,手中镇尺一定,“若是有人代为执笔呢?” 这话说出,许教习的目光一定,虞兰时继续说下去,“如此,既要执笔的人品级足够,又不致深谙朝中漩涡,最好是新官,出身清白,无甚靠山。那么旁人便无处寻错,说无可说。” “妙啊。”许教习抚掌而叹,“执笔人出身背景一览无余,祭文层层递呈上去,掌院大学士只做督察,若有任何错漏,翰林最多得一个督察不力之过,与朋党结营谈不上任何瓜葛。兰时,你竟有这等巧思!” 虞兰时说谬赞,“臣下初出茅庐不谙朝政,不知这执笔代写祭文,是否符合规矩?” “虽说未有前例,但不失为眼下处境的下下策了。且如今摄政当道,单论科举一政,就当是对祖宗传统的大不敬,何况一篇祭文。你无需担心,等本官将此事与掌院学士商议。” 剩下的便都顺理成章,虞兰时在许教习殷切的视线下说出,“臣下不才,愿做这执笔人。” “好。汝子真知灼见,可堪大任。”解决一桩心头大事,许教习急着去找人商讨。 忽而想起什么,他停下脚步转身,“去岁祭文一案牵连甚广,为避免重蹈覆辙,或许你可先递拜帖与定栾王府,请定栾王定夺后再落笔。他日那些人再要张口下罪,也要衡量一二。” 说到这里,许教习有些感慨,“既是涉及祭文祭祀,拜帖求见便算不上攀结朋党。定栾王此人是狡诈独断,还算惜才,不会连累无辜人。你且放心去罢。” 虞兰时抵袖作揖,“是。” 抬头所见,倏忽就从翰林院中的数丈阳光消弭成深重夜雾,风声掀起帘缝,隐隐见着前头挑飞的檐角。 从递帖到进门的一路顺利得不可思议。 比起洛临城中的定栾王府,这座府邸占地更广,长廊点灯,迎接第一回 来的生客。 因为祭文,因为以防万一,因为许教习的一番话,他来到这里。 至于为什么是今日,漏夜赶来不肯耽搁一刻,虞兰时没有去深思。 满庭夜色被廊下灯火拨乱,虞兰时被侍人一路引到庭院。穿过蜿蜒数丈明明灭灭的灯柱,一步步拾阶而上,他望进敞开门的堂中。 堂中人未着王侯服饰,也不着赤色衣,穿了一身似是家中休憩时的常服,浅灰纱袖柔软地盖着搁在案台的手掌。 一贯利落扎起显出锋利轮廓的长发也放了下来,玉簪半绾,余下披散的乌丝顺着她肩颈滑落。 杀人不眨眼的王侯,在这悄然无人知的夜翳下,敛尽锋芒。 走得越近,看得越清,越不敢看。 她说不必多礼,又说坐下罢。 比起一般厅堂更为宽阔的静室里,伺候的人都退出门外,摆设寥寥无几,中间设了一张小案,显得尤为空旷。小案两旁各放了蒲团,静室的主人占了其中一个,剩下一个摆在她的对坐处。 让新来的客人坐在哪儿不言而喻。 虞兰时走上前。 离得更近了。 香台上燃着一支线香,轻烟浮游在她发上眉间,顶端猩红的一点粲然,烙进面前这双琥珀色的眼眸中。 那方小案上点起的灿烂灯火,与照着的扶案而坐的美艳人影,尽被收进低下的余光中,越来越近,直至被案脚拦住步伐。 虞兰时撩起下袍,抚裾正坐。 他直言来意:“盖因寒食祭祀大典在即,祭文一事我等不敢擅自定论,为不延误,臣下今夜只得贸然前来打扰王爷清净。” 案台置着灯架,灯架上高高低低地立着几只柱状白烛,烧化的烛烟一团团散开。 对坐人从容坐在烛火烟云后,抬了炉上的小壶,亲手替他斟满眼前的茶杯,“本王知道,下晌时候翰林大学士已经来禀明过。” 虞兰时看着杯中碧清茶汤浇起的一圈圈涟漪,“还请王爷指点。” “指点?”她笑了一声。 “翰林院进退两难,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要被推出来做挡箭牌的。”今安语声慢慢,“可本王没想到,竟然是你主动提出。” 虞兰时抵袖作半揖,“是臣下不自量力。” “你是不自量力。” 他越是这般装模作样的谦谨做派,越是将以前少年心性藏了个彻底。顶着这样一张脸做了这样的蠢事,今安压不住气。 “你以为代写祭文一事,那些个老狐狸会想不到吗?人家正愁找不到人选,你便撞上去。看得出来你的确长进不少,急功近利一项上尤其有长进,又何须来找本王指点?是要本王指点你如何揽下更大的罪名,好与你的氏族一同以死谢罪吗?” 炉火舔舐着小壶底部,火星溅出落成台面上的灰烬。有那么一时片刻,偌大室内只剩下灰烬溅落的声响。 这些话说得很重,十分重,几乎掷地将坚硬砖石敲出裂缝。 可按今安的性子,她不会对非亲非故的人说这些话,也不屑对真正愚蠢的人说这些话。 她才懒得管旁人死活。 虞兰时哪里不知,怔怔然抬头,隔烟而望,她的眼睛浸满怒意,极亮。 很快,那双凤目上密如蝶翅的长睫一低,盖住了摄人的亮光。今安移目看灯架上蓬发的烛光,问:“祭文一事本王已经知晓了。今夜来,你还有其他事吗?” 上一回她也问过类似的话,这就是赶客了。 虞兰时睫毛颤了几颤,蜷尽受伤的掌心,以疼痛提醒自己。 沉默。 今安上下打量他,忽然说一句:“有没有人和你说过,拜见王侯时,衣冠不整便足以在你身上再扣下一条罪名?” 虞兰时来时刚沐浴更衣过,身上新衣是王城里新兴的竹月绸料,袖尾到下袍哪哪都精细,褶子都未来得及生出。上朝时必须束发齐冠,方才出门前他往镜子里照了照,发冠一丝未乱。 这一句问话比方才的祭文责难更令他无措。 这宽敞的静室里并无什么可当镜子用,只眼前的盏茶水朦朦胧胧地映出他的小片下颌。 下颌无意识地绷紧,身上新衣瞬间长了荆棘一样地刺,常年奉守的礼仪压着虞兰时没有去失礼地检查自己衣着。 不仅仅是失礼,是—— 他低目,极为艰涩地说:“臣下失礼,还请王爷恕罪。” 却听她说,“手伸出来。” 虞兰时不解,静默片刻,伸出一只手。 今安摇头:“另一只。” 更久的僵持后,包着伤布、被他近乎自虐攥进袖内的左手摊平在案面。 从他腕间裹到指根的雪白伤布隐隐透出殷红血迹。 今安面无表情看着,“解开。”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8节 他没有动。 “轻则是衣冠不整,重则是私藏凶器。虞卿向来奉公守法,想要如何选?” 今安掐准了他的七寸,“虞卿,本王命你解开。” 伤布一圈圈地松开,逐渐露出底下与布料几近无异的苍白肤色,不知是因为太久没晒太阳,还是失血过多。太过苍白,显得掌心翻起血肉的伤口过于狰狞。 虞兰时快要自暴自弃,“王爷找到凶器了吗?” 今安没有回答,自顾伸手摸上伤口旁破裂的痂痕。 被她碰到的手掌一缩,又强自按捺住。 他不反抗,触碰的人便得寸进尺,沿着他掌心爬上指腹,像是抚摸,又像丈量。力道轻轻,怕再弄痛他,如扑上花瓣流连不去的蝶翼,痒得虞兰时要蜷握。 不容驳斥地,今安招手命人拿来伤药。 瓶瓶罐罐堆上了一半案台,晃动的烛火倒进十几瓶釉面上,星星点点,虞兰时低头凝视。 药瓶堆旁是他的手,被人拿着指尖,往丑陋的伤痕细致地洒下药粉。 今安对待受了伤的人很是严谨,从前是,现在也是。自逐麓江船祸后,虞兰时作为亲身受益者,在不那么熟悉的时候,足以用着这一借口一步步与她接近。 那些浮光掠影的片段,诓骗着人要沉溺下去。 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绪,在今安问痛不痛的时候,虞兰时说:“臣下如何,与王爷无关。” “这是你与本王说话该有的态度吗?”今安头也不抬,“你都能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本王碰一下又怎么了。” 上完药后是包扎,不可避免地要去大面积拿握他的手腕手掌。纱布层层包裹上伤口,属于她的温度从无距离的感受到隔着越来越厚的布。 剩余的伤布越来越短,虞兰时别开目光。 打上结,今安松手去收拾药具,无意间低头,看见他的手还伸放在原地,他垂着眼睛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于是今安下意识去推他指尖,想要提醒他结束了。 刚一碰上,他松松散散呆着的手指一动,立即分开缝隙,像自有意识的活物般沿着她指尖寻上来,更深地缠进她的指缝里。 密不可分地紧贴,对方的骨节轮廓烙进她指根,凉玉一样,厮磨出烫人的热度。 今安一愣,目光撞进他抬起满是惊慌的眼。 温柔多情的桃花眼,冰封融化后荡漾动人的涟漪。 虞兰时的眼尾耳根早已红透了。 今安捉住了他要松开的手。 “虞兰时,你还有梦见过我吗?” 第121章 寒食祭(三) 梦到过吗? 她如此问。 她怎么敢问。 一句话将虞兰时扯进了那些午夜梦回的床帐中,颈发汗湿,心脏鼓噪着惊醒。黑暗蒙骗他的眼睛,身体与感官还沉浸在旖旎的抚触里。 可帐中只有空荡荡的风,身体与汗一寸寸凉透。 是梦啊。 梦醒后再不见远山秋水上的浮舟,篝火余烬烧尽,连同大雪下的茅屋也消失了。 然而他依稀还能闻见梦中人鬓间唇上的香气,女人散下的乌丝流往他的臂弯,琥珀凤目浅睐。 他俯首去亲吻这副铭刻于心的眉眼。 然后便醒了。 窗前凉月高悬,银辉森森,洞察世间悲欢。他披衣而起,独坐桌前,彻夜不眠。 小山高的书籍堆满了书台,积重的学业足够令他无心旁顾,不得有一点空闲,一旦有,白日规束着他的教诲就要成了黑夜里贪兽挣脱开的枷锁。 如同这夜情状,他不知梦过多少回。逼迫自己不能回想,不能承认。 洛临与裘安城发生的隐秘事,虞兰时没和任何人说过,近旁不知内情的只当他胡闹几遭,反思悔改。祠堂里受的鞭伤痊愈后,他又变回了从前的虞公子,进退有度,恭谨守礼。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成为富庶书屋里的贵公子模样,尤其是在他连摘院试魁首与解元之后,人人称颂,满城美誉。 万事拨回常态,虞兰时走回铺陈好的康庄大道,再没有逾越过逢月庭中的那道南墙,墙角的梯子也令人撤了。 只偶然一个深夜,鸟雀踩落了南墙上的碎瓦,他听到响动奔出来,久久驻足。 他不知道在期盼什么,终究没有见到什么。 折磨。 一应求而不得都是折磨。 现在,她又在折磨他了。 梦中若即若离的香气,和这张唇面上惑人的红色,近在咫尺。 今安拉住虞兰时的手。 顾念他手有伤,她没有用力,只轻轻牵着,一经他抗拒便会松开的力道。竟真将虞兰时拉近了些,笼罩着她的烛光烟云一并笼罩了他。 虞兰时垂眼,不答反问:“王爷想要知道什么?” 牵住的这只手苍□□美如玉雕,便也如玉雕一般一动不动地僵在今安手里。不抗拒,不迎合。 今安想了想,“我本也没想知道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就这么问了。” 总是如此,用着轻描淡写的口吻随意玩弄他人,还总有人上钩。 她又问:“你还没回答呢,梦到过吗?” 虞兰时抿紧了唇角,抿到红得要渗出血,没有说出话来。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了。 不会说谎的人,对局棋差一着,倏忽面临一败涂地的境地。 今安笑起来,“虞卿,若你面对谁都只有这等本事,在这趟人人野心勃勃的浑水里,你迟早只有被人抽筋扒骨的份。” 虞兰时脊骨尾椎一下战栗,是她靠近来,上半身越过窄窄的长案向虞兰时靠近,近到面上各处艳色在烛火下分毫毕现,她伸出指背抚下他的侧脸。 鬓角到下颌,被她摸过的小半边脸突地全麻了,却又极鲜明地感觉到她手指移动的轨迹。 琥珀凤目微微俯视着虞兰时,温热的呼吸在寸地间与他交换。 “虞卿,虽然你言语举止全无差错,但你可知,你的眼睛总会暴露你的野心?” 属于少年的最后一丝稚圆在这对桃花眼上彻底褪去,纤长上挑的美丽轮廓本该善睐多情,平日里冰封着,稍稍掀起眼睑看她时,却含着不自知的亮光。 这点不自知让这对眼眸,光彩夺目。 今安指腹点上他泛红的眼尾。 虞兰时骤然闭眼,当即要退开。 下一刻,听她说:“所以你不敢看我。” 对坐的挺拔身影滞住,缓缓退去半明半暗的案后,披了一背脊阴影,眉眼低下藏起表情。 炉上温着的小壶咕噜咕噜响了许久,今安坐回蒲团上,拿起小壶给桌上的两个杯子倒满。对面的那杯还是满的,倒了几滴上去,险些溢出来,晃晃荡荡地在杯沿上形成个饱满的水弧。 炉里炭火烧得通红无烟,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今安重提前言:“祭文关系重大,好在本王这几日有些闲暇,可为虞卿指点一二。” 那道身影僵持着,沉默许久,狼狈又不甘心地,问:“王爷只是说这些吗?” “不然呢?”今安十分不解,“虞卿今夜难道不是为朝事而来的吗?” 虞兰时反唇相讥:“朝事而已,王爷何必纡尊为臣下换药。” “本王是个良善人。”今安笑笑,“关护下臣乃是举手之劳,虞卿不必挂怀。” 这话便是回赠了他上次那句无须挂怀。 虞兰时张口闭口,欲言又止,终是无法如她一样轻描淡写回一句,何须挂怀。 初入名利场的生人哪里比得过高位者的手段与心性。 从前他就不是对手。 沉默在渐低渐暗的烛台周围蔓延开来,无话可说,百般纰漏,虞兰时匆匆告退。 隔日昭清殿中早朝毕,今安看着那道孤高身影随百官涌出,全程眼风也未向她扫来一下,心道是真将他戏耍得狠了。 回府不到片刻,管家来通传昨夜的客人又来了。 仍是昨夜的静室前,余晖铺满屋脊庭地,昏黄的光跳跃在他的肩上大袖,随他一同徐徐走进碧树朱栏的长廊道。 绿袍朝服,玉带乌冠,郎艳独绝。 虞兰时臂弯卷着起稿的宣纸,他将宣纸铺开在长案上,转头向今安借笔墨。 今安当然不会拒绝这点小小请求,让人送上文房四宝。 铜色烛台上换了新的白烛,今安拿着火折子依次点燃高高低低的蜡烛,拔高的烛火倾泻一案。 远天的金乌坠落山头,黑暗吞噬大地。临街喧起,丝竹游巷。 虞兰时跪坐在一案的明光中,挽袖执笔,心无旁骛。 心无旁骛到旁边人靠近,呼吸喷洒上耳廓,才使他分出一丝心神,惊觉转头。 今安正在看他写下的半幅字,眼睁睁见着那支挥洒自如的毛笔重重一沉,撇出好大一笔墨痕。 整张漂亮的字迹瞬时毁了。 今安迟疑地回看他,“本王打扰到你了。” “无事。”虞兰时转回目光,低头看宣纸上突兀丑陋的差错,“本来也只是起稿而已。” 可错就错了,乱也乱了,他捏紧手中纤细的笔杆,划掉写坏的字,往下悬停在另一处干净地方,落不下去。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9节 庭下风起,枝叶乱摇,隔了几条街巷的丝竹游了好远,游到墙中。 静室内烛火嘶嘶,偶一声灯花溅落。 今安及地的袍尾划过虞兰时铺开的外袍下摆,掀起一阵轻风,转去对面的蒲团坐下,自拿起折子继续看了。 长长的案台上一半累了她读不完的折子,一半铺了他未写完的白宣,横隔在两人之间。 迎灯对坐,抬头低目,余光里总会掺进对面人影动作。 虞兰时听风听灯,写下两个字,毫尖转去蘸墨,砚台里墨水略干。他搁下笔,抬袖磨起墨,借此收拢浮躁的心绪。 今安从平直的折子边缘上看他一眼,语声慢慢,“本王不喜欢这里有闲杂人等,只好劳烦虞卿自给自足了。” 是啊,无人侍候笔墨,怪不得他写了许久也写不出多少。 若是他前两年也是这样的读书写字效率,怕是熬到花甲之年也登不进华台宫,遑论能坐在这里。可是,刚刚她说了什么?闲杂人等…… 手下研磨出的墨水一圈圈缠绕虞兰时的心绪,越来越乱,噔一声,墨条撞上砚台壁,撞起好些墨水飞出来。 今安应声望去,铺在他面前的白宣被泼了几处墨痕,已然毁了大半。 虞兰时退后作揖,“臣下愚钝。” 今安说稀奇,“虞卿本不是愚钝之人,可是被什么事分了心?” 虞兰时:“是臣下定力不足。” “原来如此。”今安看回手上折子,“不过是一篇祭文,到底写了什么锦绣文章,竟让虞卿失了定力。” 今安随口一说,料对面人也给不出答案。这时,管家来叩门通传用膳。 “已经这个时辰了。”今安看看天色,看看虞兰时,总不好立即赶人,客客气气问一句,“虞卿可要一同用膳?” 意料之外地,虞兰时说好。 今安一怔,还以为这人避她唯恐不及,只谈公事,并不想在私事上和她有所关联。 谁知道呢。 残月挂上树梢,凉风漫卷袍角。虞兰时用完膳,又回了静室提笔写字,笔挺的一抹剪影斜斜投至门槛边。 没有旁事打扰,他写得很快,今安踏进门时,一张白宣已经写到了尾,比起原先被毁的那张,遣词更佳,字迹清隽。 今安点了其中几行读下去,她的手指带着沐浴后的凉潮,常服袖尾柔软,与泼下的乌发一并压在虞兰时肩头。 点了几处错漏和需要规避的忌讳,今安看了看桌上,找了她批折子用的朱砂盒,指腹就着沾上一点在白宣文章上作记号。 红色染料干涸在她的指尖,印出浅浅的指纹烙上他写的字迹。 像某种隐秘而迷人的亲昵。 虞兰时不得不看,目光追着追着,渐渐失了神。 更漏声滴答滴答,游进墙中的丝竹声断了。 今安无意间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她停住话声。 手指按上他的唇角,抹开薄薄一条朱砂痕。蓦然,今安抽身退后,连退几步。 “虞卿,你该回去了。” 第122章 寒食祭(四) 晌午后,天色转暗,低云闷雷。 翰林院诸人忙忙收拾铺晒的书籍,摊书的架子刚搁进仓里,宫道上便飘起了雨丝。 水色淋漓挂在墙头,朱墙上的红漆一抹深似一抹,虞兰时望着窗外雨水乱打芭蕉叶,一转头,瞧见薛陵川从大门口踏进来。 迎面撞上,他见礼道:“薛大人。” 不日前,薛陵川刚从科举的繁重事务中卸任,又马不停蹄地操持起了祭祀琐务,今日正是为礼部焦灼多日的要事而来。 薛陵川收起伞,黄褐色的伞面汇下水珠,跟着他走上廊道滴滴答答地浇过一路。他对虞兰时说,“正好找你,是你接了祭文一事?” 会试当时,薛陵川是虞兰时的监考官,交谈过几回,算得上相识。同是在朝为官,对方又是礼部郎中,问起来这桩也是寻常。 虞兰时伸手示意,“大人里面请。” 烛火点起,油纸布包起的白宣一层层展开在桌上,薛陵川逐字逐句读下去,半惊半疑地看向虞兰时,“这是你起稿的?” 虞兰时:“与许教习商议过,又请了王爷指点。” “王爷?”薛陵川听说过这事,今儿个一经证实更是纳罕,“定栾王竟真的理会这等鸡毛蒜皮……” 虞兰时听出画外音,似不经意间问:“大人与定栾王是熟识?” “算不上熟识。”薛陵川下意识反驳道,“只是……” 故事太长,薛陵川欲言又止,虞兰时看出他的为难,转开话题,“大人看看这起稿的祭文,可有需要修正的地方。” “既是许学士和王爷指点过的,薛某不好班门弄斧。”薛陵川斟酌看宣纸上的文章进度,“编修才华过人,当用不了一二日就能写全。” “臣下愚钝,怕是一二日写不全。”虞兰时客客气气地做了个揖,“还请大人在礼部侍郎和掌院学士面前,多为臣下争取几日才行。” “可离祭祀大典不过将将五六日。” “五六日太多,三日左右便可。” 薛陵川打量他的神情,有些恍然:“你想藏拙?” 虞兰时就着这个台阶下去,“是。” “朝中人人都想爬上去,你却反其道而行之。”薛陵川打趣道,“难道这便是定栾王对你青眼有加的缘故吗?” 窗外芭蕉叶摇得人心烦意乱,虞兰时顿住:“青眼有加?” “难道不是吗?祭文虽关系重大,可在朝中这么久,薛某还从未看过定栾王肯为这等琐事花时间。去岁刑部出乱子,大司马忙得焦头烂额,亲自登门三趟才请人出山。” 薛陵川随口一说,说得太多,及时止住,笑笑看虞兰时,“还是编修你有面子。” 这些话就如云层中轰隆不绝的闷雷,震耳发聩,待得虞兰时第三回 走进王府大门,雨水骤多,急打伞面。 天穹被雷公敲破一个大洞,满目瓢泼,淹没远山近檐,蛰伏了一冬的蓬勃生机掀翻在世间,他的心乘舟跌宕在浩瀚中。 虞兰时撑伞,从伞沿滴下的水帘看去漏窗朱门,静室的一豆灯火摇曳窗前。 雨声太大,将引路的侍人说话声盖过去,侍人如常将虞兰时引进门内。 门扇一合,关住了外头的惊天动地。 屋内静下来,虞兰时突然听清了方才侍人说的那句话。 “里头已经有客人在。” 先来的那位客人坐在前两夜虞兰时坐的蒲团上,玄袍滚金,笔挺宽阔的背影挡在烛架前,往光洁的乌木地板投下一片阴翳。 他正与今安说话,闻声,二人转头向门口看来。 烛火爬不过高挺鼻梁,暗处的眼瞳漆黑森然,像遇敌的狼,盯住虞兰时。 凤应歌回头向今安笑,问,“这位是?” 今安也在看虞兰时,他换下了官服,一身天水碧色,袖口湿了半片,油纸卷起的纸筒夹在臂弯间。 雨太大,今安以为他不会来。 凤应歌提壶往她杯中添水,轻声唤她,“将军?” 今安移开目光,“新进的翰林院编修,他来写祭文。” 虞兰时的心跳在这句话里死寂,他上前行礼,“见过王爷,见过殿下。” 那道森然目光又挪过来,“新科探花郎来写祭文,大材小用了。” 虞兰时:“原是大学士的事务,交给臣下历练,臣下愚钝,不敢大意。” 凤应歌慢慢饮一口茶,“怎么还要跑到定栾王府里来写呢?” “本王让他来的。” 今安说话,场上两人都看向她,她谁也不看,拿起折子翻开。 长案上堆了一沓又一沓的折子,旧的没看完新的又送上来,今安在军务间隙挤时间,一本本地看,怎么也看不完。 前两夜,今安在这头看折子,虞兰时在那头写文章。今夜却怎么也不能够了。 凤应歌想了一想,敛了笑,“看来本宫的位置,前几天被人给占了。”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不等人细想,又听他提了声量。 “写字一事,怎能让编修屈尊在小案前,恐伤眼睛。来人,去抬张书桌。” 下人们听吩咐将书桌放去了窗边,方方正正的一张厚檀木,笔墨纸砚在上头摇摇晃晃,离着原先的小案隔了大半个厅堂。 凤应歌作手势:“编修,请罢。” 霎时,虞兰时便成了这间屋子墙角的灰影,梁上的蛛网,袖上湿凉提醒他的衣着不宜、格格不入。他走在路上兀自出神,没顾及到天上往下砸的雨珠砸到哪儿,顾及到了,已经是进门前。 有片刻想着,门内人大约也不会介意。他把青眼有加几字嚼得要嚼烂了,进门后,如鲠在喉。 这间不进闲杂人等的屋子里,他成了那个闲杂人等。 方正檀桌前摆着的一把椅子,如何也坐不下去。 凤应歌拖着袍角在窗前桌边来回走了一遭,看风水一样,“不错,有风有景,是个写字的好地方。就怕有人借着冠冕堂皇之名心怀不轨,将军事务繁忙,可经不起旁的人拿些子虚乌有的事情过来搅和。” 意有所指。 虞兰时绷紧唇线,“旁人的事,又与殿下何干?” 窗上砌着宽檐,挡了外头的雨,偶有些溅进来,合风吹摇烛火。 一瞬寂静,凤应歌侧身,眼风扫过,“你再说一次?” 虞兰时便又说一次,说明白:“王爷的事,与殿下何干。” 他的神情冷漠,目光平直,半点位居人下该有的恭敬也无。 不恭敬甚至足称粗暴的对待,凤应歌年幼时受得多了,只是如此无法令他动怒。但这个人近乎有恃无恐,依仗的是谁,这点子细思出来的东西,令凤应歌忍无可忍。 忍无可忍这样卑贱又无能的人,竟然能够站在这里,触碰他拥有不了的。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00节 “好大的胆子。”凤应歌唇角咧开尖利白齿,“如此与本宫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华台宫里贵不可言的主子由不得低贱人轻慢,等闲一个不如意就要打杀了。 虞兰时当然知道,进宫是要卑躬屈膝的,他学过规矩,由不得他还当着养尊处优的富户公子哥。他明知如此,但今夜,如果要闷头死在这间屋里,倒不如一刀捅了他来得痛快。 雷雨声噼里啪啦敲着四面墙。 今安扔了折子,啪一声砸得烛火熄灭一盏,“要吵去外面吵。” 场上剑拔弩张的二人一滞。 今安站起往门口走,看虞兰时一眼,“你跟我来。” 伞也没打,雨丝斜泼,门口廊道一拐进了间厢房。房里掌着烛火,有架屏风,屏风挡着张床,是今安闲暇时小憩用的。 极具私人意味的地方。 今安指去屏风前的一张桌子,“你今晚就在那写。” 虞兰时问:“你呢?” 今安还想着那堆折子,“看折子。” “和那人一起?”虞兰时喃喃,“为什么是我出来?” “因为他一根手指头就可以弄死你。” 今安目光在他脸上流转,方才几步路的雨水格外眷顾他,湿了的乌发愈显漆黑,眉目点墨,她伸手揩去他鬓角滑下的水珠。 虞兰时目光一颤,回看向她。 除开初一十五的大朝会,非五品官员没有资格登上昭清殿点卯,虞兰时能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很少。借着祭文,他从日起等到日落,但今夜,或许他不该来。 有人说她运筹帷幄,有人说她狡诈独断,她在诸多事上样样凌于众人之上,什么都知道,本领大得很。那怎么唯独在这些事情上,别人看她的目光,那些目光含着怎样的贪婪意图,她怎么就看不清呢? 竟然还放任这样的人呆在她身边。 如同放任他一样。 物伤其类,虞兰时敛睫,“你不要戏弄我。” 今安很是无辜,“我没有戏弄你。” 她这么说,他就想这么信了。可从前他的下场是什么? 今安不再停留,转身去拉门扇,身后人蓦然靠近,蕴着水气的胸膛烫上她的背,温度与呼吸浸过来。 他的手臂缠上来,袖子也是缠人的,从脖子淹到腰间,鼻尖压上她的后颈,像一个吻。 单方面的一个拥抱,密密实实地将她困住。久经蛊惑的猎物急需一点慰藉,填补空荡荡的腹中,急促而慌张。 而后他的手握上她的,拉开门。不停歇的风雨凉潮涌进,虞兰时越过今安出门,往来时的廊道上走远。 他发间坠落的凉意还留在她颈上,今安目送虞兰时走进浓夜。 送走一个,今安回到静室内处理另一个。 “你刚刚怎么说话的?” 凤应歌垂目饮茶,“将军嫌我说话难听?” 今安懒得废话,“夜已深,殿下趁早回去,本王便不送了。” 凤应歌闻言抬头,看清她微乱的发,肩上衣裳的湿迹。 “刑部主事一职本是在三甲里选,虽然按名次来说也是状元优先,轮也轮不到区区一个探花。可是将军一下就把他的名字划去,免他受流言刀剑。现在我只说了几句,句句都是实话,将军又不高兴了。” “将军,你这样护着他。”凤应歌仰目看她,“那我呢?” 第123章 寒食祭(五) 雨水打上屋脊瓦片,如同僧人一下下伴随偈语敲出的木鱼声。 烛烧起烟。 凤应歌坐在迷雾中,百思不得其解。 “将军,他到底能给你什么?” 今夜他们来,个个都要向她讨些什么东西,不肯罢休的架势。 今安坐回蒲团上,一手拿了银钳压低过亮的烛芯,反问道:“你又能给本王什么?” 昏黄烛火,今安眉眼被拂上一层温柔的釉色,像是允诺交换便会成真的夙愿,凤应歌低下声音,“将军想要什么?” “鲁番五州,本王确实借了你的便利,新政得以顺利实施。”今安说,“科举成风,世家去柄,乱局起势。殿下,这一切成行的前提不是我想要,是你也想要,本王说得对吗?” 凤应歌没搭腔,目光幽深,随她手中银钳看去压下的一粒粒烛芯。 “你早已厌恶透了世家盘桓,明里暗里攀附于你也威吓于你,他们倚仗的是什么,无非是权位二字。权位在手,天潢贵胄也能踩下脚底,任由践踏。殿下,你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久走出来,哪里能再走进去?所以你也要拿要抢,朝野之上可分拿的权力拢共就这么些,世家十几数十年甚至百年经营,不请一个巨雷劈开这座顽石,让他们天崩地裂,怎么去抢他们嘴里的肉?” 今安眼里停云落雾,教人看不清晰,她倏忽笑了一笑,云雾乍破,流成眼尾的艳光。 自知自己姿容惹祸的人,不屑将其用成手段,也不屑遮掩矫作。便总在不自知的许许多多时刻,惊艳到观者瞠目结舌。 “殿下,新政一项你得到多少,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在本王面前做出一副情深模样。” 窗门未合拢,风刀搅乱半室明光。 今安坐在最明亮处,哪怕她忒是无情,灯下低语也如同情话。凤应歌看她手指,看她眼唇,无一处不浸在流动的、惑人的釉光里。 每夜仰望月亮的痴人,什么也得不到。 凤应歌做腻了痴人。 他伸出手、试探着去碰今安搁在案上的指尖,今安避开。旁边拔高的烛火灼到手背,凤应歌攥紧拳头,“你不信我,尽管我从未阻碍到你,你仍不信我?” “我太了解你,殿下。”今安垂目看手中银钳,火烧下越试越亮,“正因为你我是同路人,如果有一日本王与殿下目的相悖,本王毫不怀疑,殿下会将我一并除去,做你往上走的垫脚石。我知道我们所走的每一步都在权衡什么,取舍什么。情也好,意也罢,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名头罢了。” 凤应歌摇头,“将军说的都是猜测,就此给我定下死刑,应歌不认。” “那么,”今安抬眸看他,“殿下前几日与大司空密谈的许多事情,可否与本王也讲讲?” 沉默蔓延。 凤应歌收手拢袖,火灼的疼痛渗入肌理,他面无表情,“将军为何肯帮摄政王,却不肯来到本宫身边?” 以已矛攻彼盾,提给对方的问题都是无解。今安了然点头,“你看,我们的确是一样的。” 从浮萍之身爬上来的人,将自私奉行到底,不露一丝痕迹。独断专行,谁也不信。偶然得到的三两真心,也要拿到秤上称一称真假。 “不认死刑的人自然要喊冤,可判官是谁,谁又判得清罪名?”今安搁下银钳,提壶往凤应歌杯中倒入最后一杯清茶,“殿下方才问本王想要什么,殿下有的本王已有了,殿下争的本王也在争。但本王绝不要第二等,任何人任何事,退而求其次的第二等。” “将军总是如此。”凤应歌拿杯抵唇,从烛烟后深看她,“将军当知我可为你赴汤蹈火,只要你一句话,然而你何曾给过我半点仁慈?” “是啊,不能确保完全属于自己之前,不会交付真心。要怀疑要试探,算计得到多少,你我皆是如此。”今安抬袖敬他一杯,笑叹一句,“寡情人,做什么多情.事。” 这杯茶凤应歌没有回敬,今安也没有喝。她站起来,袍尾拖曳,径自走出这片烛架撑起的明亮处,拉开关住雷雨的门,唤人送客。 出门前,今安抬头望望,千万条垂直切割浓夜的雨线,孤注一掷降临人间,在她脚下摔得粉身碎骨。 —— 雨纷纷,拨过几轮日月也未停。 虞兰时本是向薛陵川讨了三日写祭文,落下的话声还在昨日,他便将起稿又誊录完毕的祭文送往掌院大学士面前。 大学士赞许几句,随口问起原因。 虞兰时抵袖默了默,“王爷事务繁忙,臣下不敢再扰。” 宫墙几重,花叶残骸遍地。过往的宫女内监个个弓腰低头,冒雨急行,唯恐一个差错断送性命。 华台宫最近发生乱子,掌事太监雷厉风行,处理了好些不懂事的奴才。前日当庭杖毙几人,尸体堆在推车上扔去了乱葬岗。推车行处,血拖辄道,见者胆寒。这两日雨下起来冲净所有血污,残留腥锈味堆在墙角,警示嗅到风声的人。 连翰林院中人都有所耳闻。茶余饭后,消息灵敏的传起话来。 “……听闻是与宫外里应外合,偷递消息。” “宫外是谁?递了什么消息?” “这样的秘辛我哪里能打听出来,你不是不知道,那些人嘴可严着……” “咳!” 许教习重咳一声,吓直了交头接耳的几人背脊,诸人看天看地,四散去忙活。 虞兰时眼观鼻鼻观心,坐在案后理书录。 许教习坐下在对面饮茶,当是繁杂事务里的短暂歇脚,不忘点一点新学生,“做学问,首要心专,旁的有的没的少去搭理。” 新科三甲都是头一届,亘古未有,自幼所学又不同于皇嗣教习,可以说是差得十万八千里。而久贫乍富,既是大机遇,也是大陷阱。 许教习远则为年幼皇子皇女开蒙授学,近则侍在帝王侧解读经史疑义。如今头次来教这些初涉朝野的莽撞学生,许教习是方方面面都要警惕一些,唯恐他们乱花迷人眼,走了岔径。 虞兰时应是。 许教习看他乖巧,暗自点头,说起,“祭祀随行一事,翰林院名额下来,大学士有意让你一同前去,多学些东西。” 虞兰时悬笔一定,“何时出发?” “后日卯时。”许教习说,“宫里乱事频发,几年来没个安生时候,凡事都需提防。定栾王领重兵已先去祭台盘查,那边查无遗漏,便到这边动身。” 虞兰时问,“王爷何时去的?” “约莫是今早辰时罢。”许教习抬眼看去窗外,乱雨葱茏,“定栾王还未离宫时,朝上朝下已是躁起来,刚好给了有心人把柄收拾。方才本官从前头来又见着几人被拖下去,势单力薄的奴才能捣什么鬼,还不是背后的人物在遮天。这一桩一桩的,把满华台搅得乌烟瘴气。” 转头看虞兰时,半是提醒半是告诫,“欲盖弥彰,反起祸端。本官说这些给你知道,你可辨别利害,知晓利害,只一点,别去惹祸上身。” “是。” 禀禄连过几道宫墙,远离身后雨声盖不住的哀嚎惨叫,回到司礼监中。 拜入膝下的小太监掐着点备好了热水浴桶,将洗漱用具一应备在桌盘上,无声退下合门守门。 混合血水雨水的蓝灰花衣脱下,禀禄浸在桶里洗干净自己身上,尤其是血太多渗到皮肤的地方,搓得通红,把令人作呕的腥锈味统统洗去。 禀禄穿起新衣,将外袍领扣扣紧在喉口,唤人进来收拾。底下人快速而轻声地收拾干净,禀禄手指一瓶瓶划过摆了满桌的瓶瓶罐罐,仔细挑选。 这些都是摄政王近年来搜罗给掌事养手的,价值百金不止,前年有个不长眼的失手打碎一瓶,当下被敲断脊骨扔去乱葬岗。掌事的在吃穿上随意,唯独这事极其讲究。都是底下人心知的忌讳,一两次下来,再没有谁敢去触霉头。 这几日犯事的人下场惨烈,狱房塞满连夜不绝的惨叫声,全拜面前人所赐。众人大气不敢出,收拾好了便乖乖立在旁边听吩咐,等掌事的一层层往手上抹好霜膏。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01节 桌上立着面昏黄的铜镜,禀禄往里头看一眼,看见镜中男子不讨喜的一对冷目。 他提了提唇角,只在脸上皱起滑稽丑陋的沟壑。 铜镜被挥袖扫下跌碎,众人迎声而跪,听掌事冷声下令不可再拿镜子进来。镜子里的丑陋面容碎得看不见,却刻画在禀禄脸上,随他一步步穿门过廊,来到钩戈殿。 凤丹堇方从议事殿下来,文官谏臣的争吵言犹在耳,宫娥立在榻旁替她揉额穴。 禀禄拨帘走进,凤丹堇伏在榻上看见,召他过去。 宫娥退下,禀禄替了位置,外头无休止的风潮浸在他衣裳袖里,手指也不如女子柔软可人,刚贴上去,凉得凤丹堇一颤。 禀禄察觉,连忙告罪,伸手去炭炉热烟上煨热。 凤丹堇看着,抬手揉过他粗硬指腹,轻声埋怨,“怎么还是没养好。” “奴才有罪。” 拔下凤丹堇鬓边招摇璀璨的钗环,听她舒服喟叹,禀禄手上熟练揉按穴道,在无人处低眸注视她眼上浓黑轻扇的长睫。 忽听她问:“你身上什么味道?” 禀禄呼吸一紧。 是审犯喷上他前襟的血,还是走过栏杆蹭到的泥污,是哪里没有洗干净,禀禄心慌意乱。 来不及阻止,凤丹堇捉起他的手腕,柔软的唇鼻埋进去。 “好像是桂花香。” 第124章 寒食祭(六) 是她赐下的霜膏,抹在他手上的香气。 凤丹堇秀挺的鼻尖,缓缓蹭过他手腕皮肤,猫儿一样嗅闻上面残余的香气。 禀禄往回抽手,“殿下,脏。” 凤丹堇眼尾扫他,“你嫌弃本宫?” “是奴才脏。”明知她是故意曲解,禀禄忙不迭解释,“奴才刚刚审讯完犯人,不敢唐突殿下。” 凤丹堇放下他的手,问:“审讯出什么?” “对方藏得深。”禀禄一一禀道,“都是些中间过了好几手的传话,线索暂且断在一名侍御史上。” “区区六品官,就敢派人往父皇面前递话,哪里来的本事,又是一个冤死鬼。”凤丹堇冷下声,“究竟是谁在只手遮天,我们都清楚,但死无对证,便没有他的把柄。” “奴才定会为殿下寻到证据。” 凤丹堇慢声应了,额头被人轻按着缓解疲乏,她阖目。 “另外,”禀禄斟酌着低声,“刑部新任主事的陈州蔺知方,似乎颇为尽职尽责,揽去不少陈年旧案翻看。” 他话里有话,凤丹堇侧头问询,“哦?” “大司徒遣人寻上了他。” “怎么,这么一只不驯的马儿,还要他人来做伯乐不成。” 凤丹堇抬一抬指,禀禄收回手,将摘下的钗环重新簪回她鬓间。 凤翎珠翠、金镶玉饰,沉甸甸地一只一只抓上繁复的发髻,将镜中人点缀得雍容华贵,高不可攀。 凤丹堇揽镜左右自照,不允许有一分一毫差错,“刑部兵部皆奉大司马为上,近来更对定栾王言听计从,铁打的笼子将将安进一个蔺知方,就被人盯上。大司徒想要如何?冤死在他手下的岂止百十,他又想为他手下的哪条冤魂翻案?” 禀禄替她扶正鬓钗,手指停在流苏尾,与镜中人对视,“两年前夏猎,中拓侯带兵逼宫一案。” 祭坛在华台宫以南,王侯出架车马冗长,卯时出发,浩浩荡荡地行上一个时辰才到达。祭祀为期三天,摄政王此番代帝王出行,到达后便往斋戒宫进行斋戒。 祭坛虽为一年几期的祭祀所用,但亭台楼阁一应重工,与供百官休憩落脚的院舍如出一辙。如翰林编修等品级官员,连祭坛台阶都跨不上去,只远远地停在祭台涉地边缘,等第三日的祭祀大典开始。 虞兰时与卢洗被许教习带着往四处见人,忙忙碌碌地转到天快黑,掌院大学士遣人来叫,一行人又赶往祭坛。 许教习与大学士商讨要事,转而看旁边立着的二人,“你们两个头次来到祭坛,现下无甚大事,也无需拘着,自去外头走走瞧瞧。只一项,不要往祭台处去。” 虞兰时与卢洗告退,走出门外,灰霭霭的天,远处高台上黄旗招摇,逐渐被夜翳覆盖颜色。 忙碌一天,此处又多禁忌,巡逻的兵士踢着膝甲声远远近近,二人都没什么闲心观景,循着点起华灯的长廊往回走。 卢洗望望庭下,“这时节雨太多了。” 淅淅沥沥的雨水糊得门瓦潮湿,粘着衣领发丝,透不过气。间或死气沉沉的高墙下破开处月洞,泼下一匹雨帘。 虞兰时停下脚步,隔几重花树看那匹嘈杂的雨帘。 卢洗低头拂去肩头水珠的当口,虞兰时掉头往回走,一言不发。 卢洗满头雾水,转身叫住他,“你的玉佩又掉了?” 鹿园里丢的那枚玉佩换了根绳子挂在虞兰时束封上,随他步伐上下甩动,身后卢洗还在问,“兰时兄,你最近颇多神思不属的时候,可是遇着了什么事情?” 人已走远。 如愿登榜做官,从容进出华台宫,在俗世目光中,洛临城满身铜臭的虞家公子已然一步登天,光耀门楣。 唯独虞兰时觉得茫然。 四处巡逻人影憧憧,飞雨谢花。方才大学士无意间提起,说定栾王遣退了侍从下属,在一处亭中观雨饮茶。 虞兰时辨不太清方向,只闷头往开阔地走,檐角的雨洒了几泼往他身上浇,行过好几处门廊,一抬头,瞥见湖边小亭,亭中人独坐。 临湖而设的小亭,四面垂席,亭檐伸得广,把外头的风雨尽挡了。 亭中人一袭王侯重衣干燥清爽,拉住亭外人时沾湿了衣袖。 将人扯入亭中,今安虚空抚一抚沾上他面颈的湿发。 “虞卿为何如此狼狈?” 虞兰时淋了一身,雨水顺着散下的发缕、袍裾滴落,在脚边堆出一圈湿痕。相似的雨夜,将他困在前夜的雷声,困在前夜那间有第三者入侵的静室。 亭中灯火零落几盏,面前人置身事外,看他挣扎。 “虞卿。”虞兰时轻声问,“这名称到底与王爷座下来来往往的许多人有何区别?” “没有什么区别。” 今安踱回案前,提起热炉上的小壶,向新杯里倒水,“你想有什么区别?” “你说不会戏耍我。” “虞卿是站在什么位置上向本王诘问?” 亭外雨声围城,亭内清火腾雾,虞兰时站在两重天里,寸步不让地要争些什么,不知道要争些什么。 今安回身递来一杯热茶,“寒气重,暖一暖身。” 这句话漏出的温柔、连同杯中茶雾扑上虞兰时的脸,他眼睫一颤。 递茶的人手指往下,轻轻拨过他肩头散下的发,“前夜六殿下问本王想要什么,他说他可为本王赴汤蹈火。虞兰时,你能给本王什么?” 雨水淋湿了他的大半发衣,衣冠不整来形容都是客气,潮气使他的发越乌、唇越红,红过那夜抹上他唇角的朱砂。 虞兰时的视线跟随她的手指,往下,定在她前襟攀蟒熠熠的金线上,“臣下没有什么可以给王爷。” 今安撩睫凝视他,“为什么?” 虞兰时任由她望,眼睑低垂,不看她,“金钱、权势、地位,王爷拥有的世人皆不可企及,臣下有的只是微不足道,不配入眼。” “你倒是学会了恭维。”今安语声冷淡,手指弓起叩上他胸膛,合着里头的心跳声轻敲,像是辨玉石一般辨一辨真假,问他,“从前的虞兰时给本王的东西呢,都去哪里了?” 今安发顶在虞兰时垂目可望间,绸红的带子半束着柔软的发,鲜亮地遮遮掩掩着无情的灵魂。心口被一下一下轻叩,隔着衣衫,触感温度接近于无,却把虞兰时胸腔敲痛。 虞兰时喉头艰涩,“被王爷丢了,不是吗?” 今安面色不变,理所当然地说:“是丢了,然后呢,去了哪里?” “王爷还要吗?” 这一声宛若叹息,今安动作一定,打量他片刻,说:“虞卿,本王问你的东西,你得先有,才有资格来与本王讨价还价。” 虞兰时听到什么要紧的字眼,猝然抬眸,眸光乍亮。 “那些东西,竟配得上与王爷讨价还价吗?” 今安没有应他,自顾转身重新落座蒲团,大袖搁在案前。几个杯盏里新倒的茶水在谈话中冷掉了,她提起袖子,慢条斯理地一杯杯拿起泼去亭栏外。 蒙蔽耳目的艳色一退,虞兰时敛住心神,哪怕衣冠绝算不上端庄,也变回了那个孤高冷漠的新科探花、翰林编修。 今安没什么话和他说,看他那张脸觉得碍眼,看也不看。 她开口赶人,“更深夜重,虞卿早日回去,莫要惹了风寒怪到本王头上。” 虞兰时在原地站了片刻,走到今安桌前,坐下来,烛火抹下的阴影躺在他脚边。 他说:“一个不合你心意就要赶人,一直如此,我辩解也不能。何况,臣下的确没有能与王爷讨价还价的东西。” 今安泼掉最后一杯冷茶,澄澈的水液泼去外头淌不尽的雨水里,满目瓢泼乌漆。 覆水难收。 她重重放下茶杯,耐心耗尽,转头看他,“本王知道,虞卿不必再说。” “你不知道。” 案头烛火虚虚拢着虞兰时面容,他的眼瞳亮得出奇。 “他没有收回。” 虞兰时顿了顿,生怕眼前人听不明白,又说一次,“你丢的东西,我没有收回。” 他像是受不住这场对视,垂眸又抬起,笑了一下,眼尾红红,“收不回。” 今安愣住。 水迹未干淌过虞兰时额际下颌,烛火一并细细碎碎地漫过,将他的脸点缀得璀璨。 他的神情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并非昙花一现,是从许久以前便向她注视,等待,追寻。 今安在今夜此刻看见,风雨飘摇惊扰天地,她在极寂静处失声。 仓促低头,空空如也的杯底映着她无措的眼。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02节 敌军压境尚且不能令她胆颤,这两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情啊爱啊,算得了什么。 今安站起在阑干旁徘徊两圈,扪心自问数遍,问不出所以然。 炉上的炭都要烧冷了,今安想起来,转回去捂他额头,冰冰凉一片。她有些生气,“非要感染风寒才罢休吗?” 虞兰时看她,“不敢。” 他的声音轻,雨声太响,离近才能听清。虞兰时拿下她捂在额头的手,握紧将她拉近。 “本王奉旨斋戒。”今安在近而又近的距离停下,从他的唇看向他的眼,“色戒算吗?” 虞兰时来前翻遍书籍,熟读祭祀禁忌,“算。” 呼吸游丝般在彼此鼻端拉锯,极其慢又极其快的一瞬间。 灯花溅落,虞兰时低头靠过去。 雨滴在她眉心。 潮湿的香气淹没了他。 第125章 寒食祭(七) 虞兰时梦到过相似的情形。 在逢月庭屋脊,在游龙后巷,在大雪夜。梦寐复刻从前,企图诱惑他入深渊,在他即将触碰时化为泡影。 就如同数日来她对待他一般,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杀人不过头点地,她却要判他一个凌迟之刑。 从前到如今,洛临城到华台宫,从未有一刻,他不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与其挣扎,不如一起坠落深渊。 同归于尽。 呼吸,连同贪兽的镣铐,被咬断在唇间。 虞兰时脸上的雨滴弄湿了今安,湿漉漉的水汽碾磨在唇面,被他搅进唇舌间,又凉又热。 手掌循着王侯重衣抚摸而下,虞兰时将今安拦腰勒入怀中。 苦于忍耐的一些东西亟待宣泄,一味侵占,呼吸也不给间隙。以前的少年模样无害,实则莽撞。到现在,暌违许久,更加莽撞。 今安深知,虞兰时不是什么斯文人,充其量就是顶着张斯文的皮。骗人骗自己,进退得宜,佯装无害。站在三尺外,看向她的眼睛全写满贪欲。 靠近了,摸到清清冷冷的皮相之下,弩张的筋骨,喷薄的喘息。 柔软的唇肉中藏着洁白尖利的牙,她嘴里哪一处都成了他的猎物,勾缠亲吮,一点一点地吃掉。 虞兰时怀里潮湿炽热,今安勾住虞兰时脖颈,任他吻到侧颈,看去他身后的大雨。 漆黑雨线遮蔽远处高台,遮蔽过往巡逻人的视线,容许这所窄亭里一晌贪欢。 脸侧被人捧住,轻抚,今安双目焦距一定,面前人已然不容拒绝地靠近过来,占据她的视线。 鼻息可闻的距离,他的目光流连在她的眼唇之间,轻声问:“看什么?” 今安说:“看雨。” 虞兰时皱起眉头,“好看吗?” 今安手指沾着他鬓角水滴,揉他湿红唇下那粒小痣,“没有你好看。” 虞兰时一愣,眉头松开,耳根的红潮一下蔓延到脖颈脸侧,他扑簌着睫毛垂眼,唇角勾起,遮遮掩掩地低头。 论起脸皮这块,虞兰时的确是虚长年岁。 今安觉得虞兰时反应太可爱,去勾他下巴,亲他唇下小痣。软红的唇一触即离,没等抽离,惯会得寸进尺的人已然又亲上来。 夜雨围城,将今安与虞兰时困在狭小的亭阁中。 烛火暗摇,若是此时有人从挂下的帘席缝隙看进来,可以看见乌发玉面的青年坐着,肩臂将怀里女子紧紧圈抱,低头,沉湎不休地深吻着。 前襟被压出皱褶,怀里人严丝合缝地嵌合进他的胸膛。 啪一声,油伞炳砸下地面。 今安抬头,看去挂席后。 阿沅正手忙脚乱地捞伞,捞也不及,僵在原地,满脸以死谢罪的表情。 —— 阿沅午时观天象,就知道这雨肯定要下,揣了一把伞过去,接了两个人回来。 王侯驻地,自与普通官员不同。庭室宽敞,一眼望不尽,各处檐角都有仆人听令,屋里点了炭笼,驱开连日大雨的寒意。 门前站定,今安侧眼看虞兰时,伞太挤,他身上的衣服湿得没一处好地。 今安吩咐阿沅,“去拿件衣裳给客人换。” 阿沅头也不敢抬,下去了。 片刻后衣服拿过来,是套纯黑的男子衣衫,半旧不新的衣料。阿沅僵着手臂递给今安,在今安眼色下转头递给客人。 客人作揖道谢,拿着衣衫转去里间的屏风后换。 厅里就剩饮茶的今安和呆立的阿沅。 该说不说,但凡阿沅晚去那么一时半刻,也不会正正瞧见。她家王爷不计较这点小事,可阿沅窥见这样的秘密,又是这样的秘密。 虽然这个秘密从一年多前的雾明山下就被她撞破一角。 但是但是,阿沅坐立不安,无意间看到今安绯红浅浅的脖颈。 不知是热茶熏的,还是…… 阿沅:“……” 许久没有这样度日如年过。阿沅盯着门扇被风吹晃过几回,屏风后的客人还没出来。 今安搁下茶杯,看阿沅一眼,走去了屏风后。 阿沅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心说这二位可真不见外,一点不避人,她还看着呢。此处不宜久留,阿沅连忙走出这个是非之地,不忘关紧门,离远到院门处站岗。 适时第其换岗回来,见着她,“你怎么这副模样,撞鬼了?” 阿沅有苦说不出,拦住他要跨进去的脚步,“刚刚在你屋里借了一套衣服,和你说一声,你也别想着能拿回来了。” 第其问:“拿我的衣服去干嘛?” 阿沅说:“借给一位客人。” “客人?哪位客人?”第其丈二摸不着头脑,顶着浇到额面的密雨,看向门窗闭合、灯火摇摇的屋子。 屏风后摆着张拔步床,床前挂杏色帐幔。 里头没有点灯,外头的烛火隔着屏风扫进一些微光,轻柔笼上虞兰时眉眼,眼睑半合不合,洇着光。 身上人跨骑在他腰胯上,将他压坐在床边踏脚,低头亲吻他。 昏暗里感官尤其逼仄,所触所感全被身上人占据干净,顾不得门外风声雨声,是否有人窥伺。 犬类秉性,主动靠近人时生怕不受喜爱,要迫着追着,不给一丝拒绝的余地。而一旦确认自己被喜爱,便显得乖巧。 让坐下就坐下,让张嘴就张嘴。仰颈接她的唇,怀抱大敞,利齿也收起,任由她动作辗转。咽不下喘息声,动情得很。 凉凉的指腹点过虞兰时喉结,今安手指梳进他的发,按上他后颈,退开看他。 挡着灯火的屏风上绣的是鱼水图,波纹影子游曳在虞兰时脸上。 伸手去碰,鱼水游到她手上。 虞兰时与她对视,偏头亲她指尖。 今安在背光处,目光从他头顶扫到黑衣封起的锁骨处,肆无忌惮,如同在打量名下私有的财产。 简练黑衣代替了拖沓大袖长袍,束着青年的窄腰长腿,头发大半还是湿的,些微蜷曲地披散下肩背。今安撩一撩他的头发,往下抚他肩膀衣料。 “你穿这身回去,同行的官员见到若是问起,该怎么答?” “迷路了,夜遇大雨,幸好遇到好心人收留。” 胡诌得一本正经,今安笑,“祭坛里到处是守卫,到处是眼线,哪位是收留你的好心人?” 虞兰时也笑起来,握上她放在脸侧的手。 对视几息,不知怎么又吻到一起。 雨水落窗落屋瓴,敲打声循此往复,给人就此到天荒地老的错觉。 太多了。 今安想着,伏在虞兰时颈旁,嗅他身上掺了水汽的檀香,思绪四散。 黑色真是不称他,死气沉沉,没有那些艳丽颜色穿在他身上好看。找个日子,多弄些花里胡哨的来给他试。 尺外物什都是影影绰绰的灰暗轮廓,光投进这一小处,照见她殷红唇角,在他低头咫尺。 虞兰时碰上去,贴在今安唇面呢喃,“不想回去。” 今安安抚地揉他耳根,“要回去。若是他们问起旁的事,以虞卿的机敏,自有应对法子。” 虞兰时不言,闭眼闷进她发鬓间。 听她缓声说,“摄政王辇架需在祭坛停留三天。” “你也是吗?” “是。”今安说,“若是虞卿表现上佳,本王或许会考虑多收留你一些时间。” 不等虞兰时再问,今安已经推他肩从怀里离开,空落落的一片风卷过。 她扶着屏风回眸,“虞卿,走出这道门,你就只是虞卿。” —— 阿沅奉命送客。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03节 眼睁睁见着客人一步三回头。 今安让她阖门。 阿沅狠心做了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子,关门站在门后,“王爷,倒不如……” 今安从折子上看她,“倒不如什么?” 倒不如留下那个冒雨走的可怜人,偌大院里又不缺这一张床,举凡王都城里有头有脸的,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姬妾成群。何况她家王爷万人之上,留个暖床的怎么了,怎么就留不得? 阿沅咽着嗓子,什么心里话也没说,“天晚了,倒不如属下给王爷拿些夜宵来。” 饱暖淫.欲,总该有一项满足。 今安应好。 桌上的蜡烛烧化半截,待处理的折子山批阅过大半。今安看着洁白纸帛上抹下的朱砂痕,叫来阿沅,“这几日你瞧瞧,城里找些好的制衣坊。” “王爷要裁新衣?” “不要多问。” “……是。” 虞兰时到地方时雨已经停了,门前阶下几滩浅浅的水洼,倒着雨后稀疏的朗星。 东厢窗户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卢洗睡意朦胧的声音传出,“可是兰时兄回来了?” 虞兰时停在半敞的西厢门中,向那头应一声。走去窗边,出门忘记关窗,边榻小桌被淋透,上头几本书籍也遭了殃。 “可有把玉佩找回了?” 下袍束封空无一物,他把什么都落在了那扇昏暗的屏风后。虞兰时看见窗外辽远的天云,月影依稀,“找到了。” “那就行。兰时兄不可太过醉心学术,整日丢三落四,可真让人操心。早些安寝歇息……” 东厢窗合上,说话声渐小,四周恢复静谧,梦乡人自去梦乡。 虞兰时听了半宿檐下雨声。 第126章 扶桑花(一) 长风扫地,昨夜涉足过的流水落花了无痕迹。 第一天王侯辇架并百官一同到达祭坛,第二日,来的是各州番王。 禀禄在前门迎接,一一登记在册。 祭坛脚下建起长阶,仿造山型构造,四周密林丛丛,站在中腰阶上,可将方圆半里一览无余。日头刚过天中,远远见着又一队人马来到,禀禄斥人上去查看兵器,尽数缴收。 按照顺序,这个时辰来到的是连州藩王。 马车四个顶角挂穗,摇摇晃晃,帘一打,里头走下来一个年轻男子,雪白的一身大袖袍,袖尾滚着绿竹叶绣。走动时风掀袍袖,他举目打量四周,目光一转越过林立的禁卫军,漆黑的瞳望定禀禄。 连州侯殖地数十载,论年纪也该是不惑,来的这位太年轻了,无论如何也对不上。论藩王述职,禀禄侍在御前十来载,见也未见过这位。禀禄低头扫视名册,目光在连州掌兵都督几字后的名字上停了一停。 禀禄率人上前见礼,“见过燕都督。” 白衣乌发,长眉淡唇。来人斯文儒雅的一派风姿,见人三分笑,眼尾唇边俱是弯起合宜的弧度,令人如沐春风。不似把势弄权的高官,像书生。 他说:“公公不必多礼。侯爷近年来身体不佳,受不得长途跋涉,特遣燕某前来述职。” 这是实话,辩驳不得。连州侯罗仁典称病连连,内外一应事务都挂虚衔,已是各州皆知。知晓内情的道是受独子牵累,后继无人,已有退隐之意。更传沸于众人诸口的,是年富力强的豺狼登堂入室,撕咬连州腹地,欲取而代之。 豺狼指的是谁,禀禄今日有幸,得见真人。 不必多说,禀禄道都督辛苦,引人踏上长阶。 “稍等。”燕故一摆了摆袖,转往身后敲了敲马车壁板,说,“这里都是石梯,马车上不去,下来罢。” 语气与方才对禀禄说话时全然不同,这位远道而来的掌兵都督,从露面伊始,脸上扣紧微笑虚假的面具,此时稍稍露了一点真实的柔和。 众目睽睽之下,由里掀开的车帘踏出一角月色纱裙裾,女儿家穿的料子,裙摆如荷叶露尖角般提起一抹绣鞋尖。而后雪白的一只柔荑探出,皓腕坠下几圈掐金丝璎珞,削葱指尖搭上燕故一掌心。 见状,饶是禁军规矩森严,也起窸窣,低低的吸气声如同波纹在人群中荡了一荡。 真是好大的威风,祭祀之地,竟也敢私带姬妾。 禀禄心中冷笑,面不改色地看着马车上女子被搀扶落地,站到燕故一身侧,抬起一张如描入画的脸。 禀禄一下错愕。 无他,这张脸的主人也算得上是凤丹堇书房里的常客,在数年前。而自两年前掀翻王城舆论的出逃之后,大司徒付襄公文除名,将此人除出了付氏宗祠。 看她站稳便撤了手,燕故一回身向两边引见,“这位是燕某的随行师爷,处理些杂务,有劳公公安排个雅静些的院子。” 往年祭坛中明令禁止女眷踏入,今年禁忌破得太多。 自月前统计的名单上半点没有提及眼前女子,防得这般严实。各州诸侯落脚于此,住所都是费功夫思量的,哪能说安插一处就有,但贵客说起,再难安排也得安排。 禀禄收起名册,“请——” —— 清明多雨。晴了不到半日的天色朦朦胧胧,蓄着沉甸甸的云堆。 各州藩王来此,略显冷清的祭坛中顷刻喧沸起来。 虞兰时与卢洗驻足,看一看高处殿宇渐次挑亮的华灯,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行走通往殿宇的阶道上。 他二人好比这祭坛里的甲乙丙,诸事只能挨个边,走不进漩涡中心里。卢洗看着高处繁华,好奇道:“那些饮宴的人群里是否也有我陈州的侯爷,说起来,我在乌折陵时胆子顶破天也不敢想有这一天,能与这些人上人共处一地。” “祭祀前不饮宴。”虞兰时说。 “对对。”卢洗想起来书里登记的规矩,“祭祀前夜,诸侯礼见帝王。如今陛下卧病,来的藩王们按规矩该去拜见摄政王,这规矩,又好像不太妥……” 说得多了,虞兰时侧眸看来,卢洗自觉捂嘴。 隔墙有耳,今日的无心之言,就要变成他日头上的铡刀。自进翰林院起,来祭坛前,许教习耳提面命。卢洗没在这上面吃过苦头,心直口快,总要被狠狠教训。 卢洗不免有些自嘲,“许教□□说我莽直,怕不是迟早要闯祸。祸从口出,祸从口出,真要把这四个字抄成大字贴在床头,天天看着警醒才行。” 虞兰时点头,“是个法子。” 卢洗的性子与段晟有些像,可段晟心眼多,打小从大氏族里长大,见惯他父亲官场里的逢迎踩踏,反而游刃有余。而卢洗,实打实的农户出身,勤恳根植在骨子里,王都城的功名利禄平生乍见,就将他淹了个彻底。 金玉底下的腐朽龌龊,卢洗未曾见过,半信半疑。 “说实话,我资质平庸,科举中个传胪尚且是祖上八辈子烧了高香,平白无故成了榜眼……” 卢洗迷茫许久,道,“初得榜眼,我欣喜若狂,传信回去,家乡父老也是百般赞誉,等我一日衣锦还乡。我想过做官后为家乡人做些好事,甚至能为曾经见过的不平之事主持公道。可进了华台宫才发现力所能及之事微乎其微,日日点卯理书,似乎与我从前耕作也无不同。是了,我无才又贪心不足……当真能够匹配上这个位置吗?” 近日来教习时常表露出的恨铁不成钢,同僚明里暗里的挤兑白眼,卢洗不是不知道,刺扎在心里多了,就想剖出来讲讲。 可惜讲给了虞兰时。 虞兰时正看廊道旁灌木丛里的扶桑花,恍神问:“你说什么?” 卢洗心里那点矫情劲顿时烟消云散,“兰时兄,我知道你今天心情很好,一天到晚不知道在笑些什么,倒也不必忽略我至此吧。” 虞兰时没开腔,他像是在出神,就像今天的无数次一样,沉浸入只有他自己知道缘由的思绪里。卢洗只好作罢,过了一会儿,听他说话。 “当时殿试六十四个人,得偿所愿的有几个?再往前,会试、乡试,抱憾退出的何止百千?卢洗,幸运走到这里的人寥寥无几,你是其一。”虞兰时定定看他,“一将功成万骨枯,成为一名良臣约莫也是如此。” 这话头开得突兀,卢洗已经没想这事,陡然听见,去瞧虞兰时神情,“兰时兄是安慰我?” 虞兰时摇摇头,“你有远志,才会耻于眼下苟且,我何必安慰你?” 卢洗一震。 虞兰时从眼前落花望去天际云雾,慢慢说来,“科举中人夙愿不堪数,为财为利,为权为势,有几个能堂堂正正说一句为国为民?你既然有想到才不配位这层,切莫踟蹰犹疑,取长补短就是。然后如你方才所说,去为百姓计,去为天下计,奉守本心,不负其志。” 卢洗被才不配位戳得脸臊,又被远志敲起心鼓,郑重朝虞兰时一揖,“兰时兄,听君一席话,不才豁然开朗。” 雀跃走出一段,卢洗说:“兰时兄定是远志在心,才能说出这番话开导我。” “良臣须公义。”虞兰时一笑,十分坦然,“我堪不破私情,或许有一天成了助纣为虐的反贼,也未必。” 卢洗当他说笑,笑了好久。 —— 高台点灯,传话的人来催。 安排给连州藩王的院子够大,燕故一里外走了一遍,把接近主屋的东厢指给了付书玉。 付书玉出门,见燕故一在门廊处等着。 仍是那一身常服,宽大的绣竹袖尾扫在灌木丛上。栽的灌木丛是朱槿,又名扶桑,词义热烈,花开得也热烈,染遍祭坛回廊内外。 燕故一低头看丛间艳红的花蕊,“这里的人会打理,南边的花也能盛开在北边。” 明光斜照长廊,付书玉停在三尺外,看他一会,“门外在催,该是轮到大人上去请安了。” 燕故一转头,“故地重游,你倒是挺自在。” “大人此言差矣,祭坛从来不许女眷进出,哪里算得上书玉的故地?” 燕故一闻言便笑,“不必过谦。王都城遍地权贵,一不小心就要人头落地,还要借师爷之手,替本官指明方向,免去不该有的麻烦才好。” “没有比大人更擅长独善其身的人了。”付书玉说的不知是真是讽,走近看他衣袖,“时辰到了,大人不去更衣吗?” 璀璨的珍珠钗环别去乌鬓,在燕故一低目可见处,他低下声音,“祭坛百官都在,人员复杂,少去外头。若是见到什么惹不起的,记得先避开。” 祭坛处处皆是耳目,随行亲信被扣留在外头,入院伺候的都是宫里人。谁也不可信,话也不能大声说,掺着三分真七分假。 付书玉借着抚他肩上褶皱的间隙,贴去他耳际,“避开到哪里呢,大人?” 不等燕故一回答,付书玉退开,走下一级台阶,回眸催他跟上。 连日多雨,屋瓦残水堆积。 付书玉站在檐角下,燕故一抬袖,为她挡了一挡落下的水滴。 第127章 扶桑花(二) 寂黑的夜,高处晚风寒凉。 建在山顶最高的殿宇中,华灯憧憧,禀禄提着茶壶,绕过门前大屏风转往暖室内。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04节 凤丹堇正与臣子叙话。 “……燕卿家当年于北境收复的诸多功绩上,本宫颇有耳闻,慕名已久。昔日宴上匆忙,今日终于得见。” “殿下谬赞。” 几番虚与委蛇。 堂下端坐的青年一身昭示品阶的紫袍官服,举止文雅,喝茶时都不曾弯一弯腰脊。确如旁人所说,半点看不出是握着一州命脉的掌兵都督。 凤丹堇目光扫过堂中,垂眼看禀禄拿盏倒茶的手指,道:“去岁陈州贪污一案,是卿家一力主持定罪,为我大朔除去腐根。更有陈州解元蔺氏沉冤得雪,今已成为新科状元入得刑部效力,朝廷多添一名有才之士。说起来,件件都是燕卿家的功劳。” 燕故一当即立起,垂袖作揖,说:“惩奸除恶,匡扶正义,是微臣为官本分。陈州蔺氏德才兼备,恰是殿下新政推行,得以令天下寒士施展才能。殿下仁德,是蔺氏之福,也是天下之福,微臣不敢贪功。” 这番话将自身功劳推个干净,不着痕迹地捧起上位者,又不落俗套,不得不说实在说得漂亮。禀禄退回凤丹堇座位后侧,看见她嘴角愉悦的笑弧。 聪明人,无论在何处都讨人喜欢。禀禄膝下收了个别嘴甜的义子,逢年过节也会多给些赏赐。养只鹦鹉一样,大事上无甚用处,闲来逗趣很是合适。 何况这个聪明人,拿得起权柄,低得了头颅。从戴罪之身摇身一变,走到今天,他不坐在这里,谁坐在这里。 凤丹堇心情好,命人再次赐坐,“卿家实在过谦,本宫却不能不记你的功劳。寻常物什庸俗,想必卿家也看不上眼。本宫实在想不出什么别致玩意,便偷懒问一问你,想要什么?” 燕故一嘴角笑意不变,“谢殿下赏赐,微臣受之有愧,还请收回成命。” 凤丹堇没有听他的,沉吟片刻,问身后人,“禀禄可有何建议?” 燕故一目光稍滞,跟着挪向半明半暗角落里,那道着靛青内侍服的沉默身影。 禀禄说不敢。 凤丹堇说无妨。 禀禄便说,“古语道成家立业,燕都督既已立业,听闻尚未婚配——” 话未尽,听者已知其意。凤丹堇抚掌道妙哉,看向燕故一,“卿家可有意中人?” 燕故一坐在堂下,眼睁睁看堂上大戏唱好,请他入瓮。他说有与没有也不如何要紧了,这些人自有法子得到想要的答案。 燕故一说:“微末之事,不敢令殿下操劳。” 凤丹堇接话,“男婚女嫁,理所当然,不必藏着掖着。可是有遇到什么阻碍?” 禀禄适时上前,附在凤丹堇耳边说了几句话。 凤丹堇面色微变。 案上点起的香炉中,轻烟袅袅,做这一场大戏虚虚实实的幕布。 “书玉曾是本宫的闺中密友,既得卿家援手,再好不过。可寄人篱下,到底事关女儿家的名声,卿家是如何想的呢?” 燕故一笑意不减,道:“微臣洗耳恭听。” “大司徒于两年前痛失爱女,近年身子便大不如前。想来书玉流落许久也是想念家中,本宫便当一当和事佬,劝一劝大司徒,莫让书玉归家时吃许多苦头。卿家觉得如何?” “殿下英明。” 紫袍身影匿于门外黑夜,凤丹堇低头饮一口茶。 “不愧是燕文广的儿子,又在定栾王身边摸爬滚打数年,修行上佳,说话滴水不漏,的确能把罗仁典那蠢货玩弄在股掌之间。”凤丹堇拂散案前遮眼的轻烟,以手支颐,“这样的人,谈一谈软肋,他竟就迟疑了。” 禀禄上前将香炉挪开,递上消息,“洛临城两年,闻说这二人朝夕相处,同进同出。去岁往陈州巡查时,燕都督更是把人带在身边,今年祭祀亦是——” “说儿女情长嘛,定论过早。”凤丹堇转头,眼尾扫一下禀禄,“要么关系匪浅,要么关心则乱。” “是。” 访客已去,闲杂人等退下,渐渐闭合的殿门搅乱室内光影。 禀禄替凤丹堇摘鬓边钗,“殿下何须与他生过节?” “燕故一上位前,定栾王呈过一封奏疏到御前,上头列的皆是他与闵阿暗中勾结的证据,斥他不忠,清他出靳州。就是这封奏疏,让父皇定下连州掌兵都督的接任人选。”凤丹堇伏在榻枕上,闭目轻声细语地说,“递台阶给仇敌上位,定栾王可不是蠢货。” 禀禄不言,以指梳她散下的发,乌发柔滑地流过他指间,捉不住。 “以此反推,裘安城种种便不尽是罗仁典与闵阿二人所为。闵阿下马,罗仁典杀子闭门,至于其中有定栾王多少手笔,时至今日,本宫追究又能如何?”说到这里,凤丹堇叹了一口气,捉住禀禄手指,贴到脸颊边。 “满朝文武,看我同贼。”她将声音闷进他的掌心,“禀禄,我曾将今安视为知己。” “知己何辜,要被野心屠戮。” 凤丹堇的叹息漫进禀禄指缝,湿润如亲吻,舔舐他的皮肤,逼得他颤抖起来。 嫉妒都险些忘记。 嫉妒着被她念作知己的名字,嫉妒着方才能堂堂正正谈论婚嫁的男人。他不甘于成为她身后不起眼的影子,可只有影子,才能离她如此近。 “殿下做的都是对的。”最终,禀禄这样说。 凤丹堇在他的指缝间露出一只眼睛,两抹蝶翅关一粒星子,熠熠生辉,“所以定栾王与燕故一必不可能反目成仇。若是因今夜之事,燕故一按耐不住与付襄对上,定栾王又怎会袖手旁观。他们党羽生乱,本宫乐见其成。” 禀禄抚了抚她眼廓,“今夜他不见慌张,或许……” 凤丹堇笑一笑,“士之耽兮,犹可说也。箴言如是,诚不欺我。本宫替书玉再讨一个好前程就是。” —— 阿沅叩门说有客到,今安抬一抬头的功夫,那道身影已三两步连跨石阶门槛,奔到面前。 “王爷!” 明艳高挑的少年一身戎装,午夜的朗星全纳入眼眸,迎面一见,似曾相识,今安有些恍神。 来人已经快步冲上前,将今安抱了个满怀。 阿沅一口气呛住喉咙。 今安差点要伸手拧断人脖子,强自按捺,推开他,犹豫着上下打量:“小淮?” 一下止不住满腔激昂的人醒觉退后,跪下告罪,仰面笑出一口白牙,连声说,“是我是我——” 自裘安城乱事后,今安北上王都城,顺带将小淮扔去了北境历练。转眼间,扎着小辫眼眶通红不肯走的小小少年,突兀拔长了身条臂膀,站起来遮得堂内灯火暗了一暗。 阿沅环胸倚在门边啧啧出声,“你是在北境吃了多少猪饲料?” 严淮闻言就要拔刀,一摸空荡荡的腰间,想起进来时兵器全被收缴了,只好转头委委屈屈地看今安。 长大了,嗓子粗了,脸颊上的软肉也长没了,卖起乖来没什么观赏性。今安伸手掐他脸颊,只掐起一点薄薄的肉皮,好没手感。 像是换了个人,可皮里包着的芯子仍是团热烈的火,对待今安半点不见生分。 严淮笑嘻嘻讨饶:“疼疼,求求王爷手下留情。” 今安松开手,“孔延命你过来参加祭祀大典?” 说起正事,严淮肃起神情,顶着被掐红的脸一本正经道:“是,卑职奉大帅之命前来。”半点不提是他百般哀求撒泼打滚才求到的。 “刚去参见了摄政王?” “是!” 今安挑挑拣拣他身上卸去盔甲的戎装,“就穿这身?” 严淮不好意思地挠后脑勺,“盔甲太重,来得又晚,实在没时间换……” 满室言笑晏晏。 虞兰时站在对面隔处空旷花庭的回廊上,注视这一幕久别重逢。 看少年通身蓬勃朝气,看今安带着纵容的神情。 总是这样,有那么多的男人女人围绕在她的身边,今天是这个,明天是那个,争相抢夺她的注意力。哪怕昨夜的亲昵被他在午夜帐中数过一遍又一遍,虞兰时仍不敢在此时此地踏进。 毕竟她什么也没说。 她什么也没说,他已经自投罗网。 那厢的严淮还在依依不舍,从怀里掏出一小把皱皱巴巴的花枝。 细小红粉的花蕊被挤压地干涸失色,经过北境到王都的千里之遥,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到今安面前。 严淮眼睛亮晶晶的,说:“王爷,是格桑。” 每年夏末秋接,漫山遍野的、与阳光一起开遍荒北之地的花朵。 今安低头摸了摸枯成纸的花瓣,没有说话。 虞兰时看清她的留恋。 是阿沅先发现有其他人,无意间转头看见一道雪青身影藏在庭下的柳风花影间,她连忙重重咳了两声。 严淮纳闷地问:“你怎么了,咳这么厉害?” “这个,那个——”阿沅踮脚来回挡他视线,暗骂这死孩子怎么长这么高,“小淮你饿了吗,厨房灶灰里埋了洋芋和叫花鸡……” “好啊好啊!” 恣意的少年兴冲冲来,兴冲冲走,就只是为送一捧故乡的风光。少年的眼里容纳天容纳地,倏忽就随振翅的飞鸟看去很远,暂时不会停驻,不会留意庭下的流水落花,不会发现某些与鼠类无异的窥探目光。 曾几何时,虞兰时也是如此,但这种心境已经与他脱离开太久。 目光从绕到墙后的雀跃少年背影,挪去堂前牵系心神的所在。 花瓣脱落枯枝,慢悠悠地掉在案面。 虞兰时走进这片前一刻还热热闹闹的暖光里,探手去摸案上的花,碰到今安指尖,说:“很好看。” “好看吗?”今安轻折眉心,不是恼,是在回忆,“迎风就长,打许久的仗也烧不尽它,来年又是大片大片地开。不像这里的东西,精心饲养,用点力就会弄死。” 近些年今安颠簸往天下各州,唯独与生养她的故乡仍然离得很远,眼前一捧从故里带来的旧颜色,在这寂夜突然勾起她一点点惆怅。 今安转头,目光如流水从虞兰时半束的乌发流到指尖,“洛临城当时见你,好像就是小淮现在的年纪?” 虞兰时握起她的手,从指尖摩挲到指根,想要擦掉她碰过别人脸颊的痕迹,不甚在意地问:“是吗?” 他更在乎一些别的,“男女授受不亲,王爷该与别人保持些距离,就算他只是个孩子。” 虞兰时说话神色认真,不是开玩笑,发觉这一点,今安啼笑皆非。 今安食指挑起眼前人下巴,端详着,“你以前从不会这样和本王说话。” 以前以前,又是以前。 “王爷是在意我——” 虞兰时就着被俯视的角度,眸光从半遮的眼睑漏出,回看她,“还是在意以前的虞兰时?” --------------------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05节 来了来了,他扛着醋坛子走来了。 第128章 扶桑花(三) 十七岁的虞兰时孤傲且冷清,被乍识的情愫撞得晕头转向。青涩地、狼狈不堪地向心上人献上所有,也得偿所愿,一无所有。 十九岁的虞兰时已经被情和欲浸透了,欲望掌控着他,有时也变作他手里握住的兵器。 虞兰时坐在席子上,脸颈上扬,殊丽的颜色从他无暇的脸、眼眸、指尖各处,狠狠地刺向今安眼底。 “说我长进,又说我还不如以前。为什么要怀念以前的我呢?” “王爷难道不知道吗?他已经被你丢在了裘安,你不要他了,不是吗?” “为什么?” 积压在心底的恶意膨胀到没顶,逼着虞兰时要问个清楚。 其实虞兰时不想将这些话问出来,这些话都是些什么东西,求着对方给一个答案。他大可像以前一样只要呆在她身边,其余装聋作哑,什么也扮作不知。可是他不想再让对方可怜他了,软弱又可欺,换回来的莫过于是再一次被丢下,随意舍弃。怪得了谁,连他自己都要唾弃。 虞兰时是真的不甘心,很久很久之前就想问清楚,问清楚眼前这个人,为什么总能这么云淡风轻,随意来去,留他一个人深陷泥沼。 他再不肯将过往的糊涂账胡乱翻过去,那些事已经成为心中暗刺,每逢静夜便要钻出来扎出血。 不知何时,庭中又下起雨来,嘈嘈杂杂,围困局中人。澎湃的雨水将寂冬与暖春割席,情债也要求个分明。 鲜少有脾气的人,头一次,今安从他的眼里看到锋芒,险些将她割伤。 今安问:“你想说什么?” 虞兰时目光执拗,“以前的我不是你的,现在也不是,为什么?” 他问的话真是可笑,偏生还问得一本正经。 今安像一个被质问的负心人般,哑口无言。她霍然起身,牙齿咬着曲起的食指指节来回踱了数步后,正色道:“虞兰时,你知道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别人,任人拿捏能是什么好滋味?以前你尚且有氏族安危要担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走到这里,但你既挣得了前程,就不能短视到停在情爱二字上,你懂吗?” 水红色堆在虞兰时眼尾,他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不懂。” “既然人人来这华台宫为名为利为家门荣耀,我单单为一个情字,不行吗?他们所求,难道就比我高尚到哪里去吗?”虞兰时近乎咄咄逼人,声音微哑,“我自知卑劣,不求高尚。我也在纸上读过也写满对太平世道的祈求,我在其位也将以社稷民生为重。但是所有的开始,我到这里,是因为你在这里。” “所以现在我仍然不是你的,为什么?” 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 她又凭什么要一一回答这些无聊无解的问题? 在外横行霸道受尽唾骂的定栾王,突然觉得自己真是阿沅常挂嘴边说的,善心人。她竟然在这关头苦苦劝一个自甘堕落的人,要他回头,要他不要轻信自己。她岂止是个善心人,她已经与自己前半生奉行的所有准则,反其道而行之。 作恶多端,头一回行善,就栽跟头。在同一个人身上屡栽跟头。 今安站在三步开外,垂目看他,神色冷下来,说:“太平世道,社稷民生,这么多书你都读进狗肚子里了吗?本王不要,你就动摇怀疑自己,一个连自己根骨都立不住的人,谈什么家国?你想给,本王却不一定要。” 虞兰时笑了一下,眼里的光险险坠落,“为什么?” 对牛弹琴,不可理喻。 无名火烧起。 今安真是受够了,她上前扯住虞兰时衣襟,拽起,吻上他的唇。 “不——” 虞兰时怔了一下,侧头避开,今安另一手挪正他的侧脸,又亲上去。 带着薄茧的手指抚上他发烫的耳根,勾着脖颈迫得他伏低。她撩开他故作凶恶、咬都不敢咬下的齿关,直接探进里面。 虞兰时猝不及防被侵入了个彻底,眼睫飞快颤动,熟悉的气息紧贴着他,湿热地含吮、扫过他。 他神情剧烈挣扎,手伸去她腰上,握上、推开—— 虞兰时要推开的,他应该推开的,推开蜜糖浸满表皮的毒药。甜蜜在他口中泛滥,只等他被蛊惑心智、放松警惕,就要将猎物一举饮血封喉。 明知如此—— 情潮的红从虞兰时耳根蔓延到脖颈,手掌陷入手底下裹着她腰肢的衣料里,五指掐出皱褶。不是推开,是怕对方走开一般抓紧。 被扯住的衣襟乱极了,罪魁祸首放过了可怜的衣裳,转去环上他的背——他不自知的、迎合对方而弓下的背脊。 “这又算什么?” 虞兰时停在她的唇上喃喃问,可怜他,施舍他,还是……他停了一会儿,没有等她的答案,侧过脸去含她的下唇,深吻下去。 爱恨交织,难以分清,抑或是,恨只是更深切的爱。纷乱的情绪在拥抱交缠中,全变成了沉重的欲望。 欲望如同捆在身上的巨石,谁都罔顾清醒,谁都没有放手去解开,任由巨石绑着他、扯着她往灭顶的深池里溺亡。 虞兰时被推靠在屏风旁。 屏风上珠绣密密织成的鱼水栩栩如生,面前人沉溺于欲望之中的神色几乎占据了所有视线。 两道人影挤作一个、交缠趔趄地往后退,退到屏风后。一路撞翻了好几处花架摆件,噼里啪啦砸了一地。大幅明亮光线被挡在外面,进不到隐蔽的里间。这里太小,只容得下两个人。 窗外,廊下的扶桑花被骤来急雨打乱花瓣,一地残红。 窗内,鱼水波影游弋在空荡荡的床榻帐幔中。 今安将人推去床沿,又被他抱紧翻身跌进床榻,跌进了鱼水中。脊背陷入软褥,虞兰时眼里的碎光与扯落下的床帐,在这逼仄天地里,劈头盖脸钻进她眼睛。 炽热的亲吻只离开短短一息间隙,又缠上来。 今安闭上眼。 祭祀大典前的清规戒律,色戒一关,竟是要她破个彻底。 白日里帘钩勾起的杏色床幔洒下,覆上穿雪青衣裳的男子脊背。 缚紧他肩背的衣裳与束发的带子俱是松散,发丝汗湿在脸颈,黑与白的对比显眼到放荡。今安剥开他颈间敞缝的领子,手指摸上去,吻上去。 虞兰时抻颈喘息,对视中与她吻到一起。 无人能在欲望洗礼下维持体面,一步步皆是背离理性与礼教,圣人之书上不吝于用最鄙俗的词藻痛斥它。 斥它如剧毒,斥它如病疫,沾上了,生死不由。 雨越下越大,敲打窗棂,惊雷乍起,时远时近,白光劈进这扇紧闭的窗。 这里也湿透了。 潮气伴随着喘息蔓延充斥。 风吹开了窗缝,床顶吊起帘钩的一线红绳晃荡得厉害。 第129章 扶桑花(四) 把贪吃的家伙撵走后,阿沅端着夜宵与撑伞的第其一道奔入庭中,刚要敲门,就听见屋子里头噼里啪啦一顿杂物乱砸。 第其不解:“王爷在和客人打架?” 阿沅:“……”这没眼力见的家伙。 阿沅也算是跟着今安出入过风月场所多回,逢场作戏、真真假假地听过墙角。听到声的那一刻,阿沅立即扯着第其往后退,退到院门前,直至屋内传出的一切声响彻底被瓢泼的雨掩盖过去。 把手中托盘扔给第其,阿沅压低了声:“不要多问,不要外传。” 第其闭紧嘴,抬头看门头灯笼,“寅正是祭祀大典……” “还要你说?”阿沅是今安身边亲信女官,各项规矩都是先从她手上筛过一遍,祭祀破忌是大不敬,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其中利害。幸好阿沅从见虞兰时进到王府开始,便留了心眼,举凡王爷与他单独相处时,院里都不留人,也不必去费心周旋被听去动静的耳目。千防万防,就是防的这么一天,幸好幸好。 阿沅朝第其低声道:“王爷这几日操劳,今日需要多睡片刻。你去吩咐厨房烧柴备水,以做祭祀前的沐浴。” “是。” —— 夜很深了。 风雨乱摇,屋庭寂静。 玉白修长的手掌探出,拨开杏色帐幔。 虞兰时从凌乱的一地衣裳中捡了件外袍披着,敞开的前襟里胸腹肌理轮廓若隐若现,他走出屏风,拿起桌边的油灯盏。灯罩笼着灯火撑起一小片光影,跟随他的脚步转进屏风后,搁在踏脚。 些微的光亮顺着灰暗的帐幔缝隙爬进去,虞兰时拨帐看去床上。 凌乱的被褥草草裹着一具美艳的身躯,她伏在枕上,乌发泼成墨缎,大片的肩背皮肤和长腿裸.露出来,星星点点遍布着暧昧的红痕。 虞兰时一寸一寸地、以目光细细描摹这副躯体,从脚踝看到绕着发丝的颈,再看下来,看着光线勾勒长腿线条往下紧紧收进踝骨。 额前散下的发遮掩虞兰时的神情,虞兰时伸手握上那最纤细的脚踝处,上面留有他意乱情迷时握下的指痕,他摩挲着,低声道,“看看是不是伤着了?” 今安不答。 遭受到那样的侵占和攻伐,留下的痕迹,不可名状的复杂体感,仍然噬咬着她。 今安头次经历这些。 尤其对方也是。 滋味固然有,但过程中的生涩、难以抑制……不可为外人道也。 他还想看? 想得美。 今安踢开虞兰时的手。 虞兰时坐在床沿静了一会,俯身靠过去。 手掌探进被褥摩挲上腰,接着是他的发坠入她颈间,凉凉滑滑,热的是他的唇,流连在今安肩胛。 今安被困在虞兰时与床榻之间。 虞兰时拨拨她的发,“是有不舒服吗?” “你说呢?” “唔……”虞兰时不知道怎么回,揽她腰,“我实在是……怕你不喜欢。” 今安看他俯下的脸,桃花眼沾水带露,残留欲望的色泽,“你呢?”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06节 虞兰时靠近与她争夺呼吸。 “很美妙。” 他表情温吞羞涩,吐露的言语极其大胆坦诚,将脸埋进今安发间,喟叹道:“非常美妙。” 方才,他也是这样将低喘声埋入她的颈旁,在自己溃乱的同时也蛮横地要逼着她溃乱。 那些声响交织着回荡在床帐中,依稀还有余音。 今安觉着有些热,流下的汗湿淋淋,黏着两人的发黏在身上,她仰颈避开他无止休的亲吻。 虞兰时不是个知进退的,今夜不是。 他吻上今安唇角,轻轻叹息。 “现在,我是你的了。” —— 寅时刚过一刻,屋里头起了响。阿沅叩门后等上半盏茶时间,听到里头一声“进”,蹑手蹑脚推门进去。 门缝开得不大,进来人后即刻掩了。阿沅转身,瞧见她家王爷坐在窗边榻上,身边再无旁人。 屋里只点了窗边一个烛台,像是外头的雨也浇进来,眼见事物都蒙上潮湿的雾气,朦朦胧胧。榻上人宽袍着身,长发未束垂至臂肘,握本折子就着新点的蜡烛在看,与平时并无什么区别。 至于从外间到屏风后一地乱糟糟的物什,一片漆黑的屏风后是什么景象,阿沅不敢多瞧,低头道:“王爷,寅正出发去往祭台,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今安搁下折子望去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还未停,雨线藏在夜幕中,看不清。 没有吩咐,阿沅静静等着,余光不由自主地,从地上抬起掠去榻上案几的明亮处。 似乎,也不是没有区别的。 自家王爷生得太好,常年招蜂引蝶,可即便眉目唇色皆是浓艳,此时在烛火照下,这嘴巴也太红了些。阿沅心里直犯嘀咕,面上不显,道:“时辰尚早,前头已经备好了水,王爷可要先沐浴更衣?” “传。” 阿沅听吩咐去了,合门的时候听见屏风后有动静,忙不迭把门关紧退下。 阿沅觉着这屋里头实在关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那些东西藏在王爷的袖里眉间,附在墙壁地面,在丢了一地的东西上,黏黏糊糊,不清不楚,看得她胆战心惊。 这里已经被框成旁人不可随意踏进的地界,阿沅很识相,溜得很快。 今安神思不属地听着四周的细碎声,但凡知道这道闸口这么要紧,她不会在今夜松口。将将阖眼休息不到一个时辰,而今日往下的祭祀流程繁琐非常。 委实有些过了。 今安低头揉了揉胀痛的眉心,案几烛火一晃,有人从屏风后转出靠近,将她揽入怀里。 他的衣上惯有檀香,今夜又沾了其它,不知混了几重味道,复杂得很,熏得今安直把他往外推。 被嫌弃的人靠近不得,委委屈屈地蹲在踏脚,下巴往今安腿上放,仰脸说:“这里没有我的衣裳,换不了。” 灯下看他,一对桃花眼困倦地轻合,白皮肤和直鼻利颌带来的清冷感,全抵消在耳根颈上不曾消褪的红潮中。衣领半敞,眉目含情,瞧着与往日里孑然行于宫道的翰林编修仿佛是两个人。 更别提殿试当时惊鸿一瞥的陌生模样。 今安抚他眉尾,想起昨夜他换下湿淋淋的那一身,入夜前似乎已经洗晾干净,被阿沅叠进了衣柜里。私密物什一应都是阿沅打理,这间屋子也进不来旁人。 打开柜门,果不其然在满是玄红灰色的衣裳堆里找见了,绛紫袍服掺在里头格外显眼。 拿着衣裳往虞兰时怀里放,今安说:“物归原主。” 衣裳上头沾满她的味道,虞兰时抱着笑开了花。他一路跟在今安后头转,转去窗边榻挤着她坐下。 刚刚坐下,怀里衣裳袖口里掉出块硬物,哐啷掉在脚边。是枚红玉,新换了断绳,今安捡起,认出是广寒楼里捡到的那枚。 广寒楼前令人失望生厌的一幕谈话,无意间想起,就成了某人口是心非的见证。 今安拎起玉佩丢去虞兰时胸口,问:“好玩吗?” 她问得没头没尾,虞兰时却听明白了,回道:“不好玩。” 今安重新拿了案几上的折子翻开,愿闻其详:“哦?” “玉佩是我故意掉的,绳子是我故意扯断的,我太想见你。见到了,却口不择言。”虞兰时盯着她在灯火下的侧脸,随手捏玩手中玉佩,说着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我说的是实话,若不是他愚蠢到无可救药,信什么人定胜天……” “你现在就不愚蠢吗?”今安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从眼前纷杂的墨迹转向他,“若你当真有长进,虞兰时,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虞兰时怔怔看她眼睛,无可奈何地笑起来,说:“是啊。” “那么,你还问什么是以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这样的蠢话——”未竟的言语消失在眼前人倾身过来的亲吻里。 二人在窗边榻上交颈接吻。 叠得齐整的干净衣衫被贴近的身躯挤去一边。 夜雨不歇,枯燥地敲打着窗户檐铃,叮叮铃铃,风丝推着缝隙涌进来。 虞兰时抵着今安额头,叹息一般说:“我太想你了,也知道你不会回来找我,永远不会。你太狠心,有什么办法……” 从一年多前在裘安城冰封至今的寒冬,在今夜这场轰轰烈烈的春雨下,终于迎来复苏。侵略庭院的藤蔓见风疯长,划界据地。 今安嗅见虞兰时身上的味道,与其说是难闻,不如说是使人堕落。很难说清,是梅花夭在枝头快要腐烂的香气,还是什么。 有点太频繁了,这些亲密接触在今夜,挤占了今安本就无多的时间,现在更时不时打断她看折子的心神。今安在虞兰时的纠缠中脱开身,外面的叩门声已经响过两遍,是阿沅在催。案上的折子只翻开了第一面,前头几行写了什么,今安一时想不起。 目光从案几倒下的烛影挪去虞兰时满是无辜的脸上。 “寅正到时本王就要出门,虞兰时,你从现在开始离我远一点。” 第130章 開局棋(一) 寒食祭时。 这一天的晨曦来得缓慢,临近卯正仍是一片漆黑。 沉甸甸云霭堆积的黑天底下,钟鼓敲破沉寂长夜。 祭台地形首尖尾钝,如同卧下的山丘,黑黄两色的旗帜沿着回型而上的阶梯、将整座祭台重重包围了起来。旗帜里的最外圈是文武百官,再上一层平台,是各州诸侯,上东州、鲁番四洲、连州……诸侯们华衣重冠威势赫赫,站立的位置泾渭分明。 祭台最顶端,人群仰望的最中心,是摄政王,红妆金冠,耀眼夺目。 摄政王出行,向来不吝于女装示人。祭祀官劝过几回,说皇家礼仪未见先例,女子踏入已是破禁忌,更不应脂粉服饰过盛,带入重地。 听闻那位祭祀官被赏了十杖大板,现今位置上已是换了人,余下所有事宜都是在摄政王首肯下进行。这样的举措难免在百官中多起嘈杂异议,至今仍有谏言不断,在祭祀的此刻中,周围左右时不时就有难掩不满鄙夷的声音出现,压得低,传不到上头去。 以大司徒付襄为首的一众紫色官袍中,抑或扼腕,“古礼从来不允女子涉足朝堂,即是真章。一朝得势,浑然忘本。” “这两年新政为她立下多少威势,天底下就要被蒙蔽——” 付襄轻咳一声,道:“慎言。” 犹有人愤愤:“我等亦不想在这关头递话,可大司徒如何不知,臣下的府邸内早不知教贼子设下耳目几回,除也除不尽。数到头,竟没有个说话的地方。” 一众附和声,高台上击鼓隆隆,一切都在肃穆的氛围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站在最后的卢洗今日也不敢插科打诨,低声说,“最近的天真是邪门了,天天倒雨,这会也不见亮光。” 虞兰时应得散漫:“夏未立,是要亮得晚一些。” 这句话没什么出奇,却引得卢洗侧目。前头点起的灯火照在虞兰时脸上,这人本就长得姿色出众,平日里也常惹得路人驻足,闻说三甲高马游街当天,三人中独独虞兰时被砸了格外多的花果帕子,卢洗也是见识过的。 可是今天,今天的虞兰时穿着一身平常的绿袍官服自东厢推门而出,衬着背后黑夜,宛若横劈浓云出世的月光,差点把卢洗眼睛晃瞎。人还是长这副模样,眉眼也还是这副眉眼,可就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像此时,虞兰时侧目看来,那些聚在他瞳孔的光也顺着勾起的眼尾游了出来,多情得很,可惜唇锋漠然:“看什么?” 神态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饶是多么顾盼生辉,也掩盖不了这是个实在冷漠的主。 卢洗想起他一贯对人不假辞色,叹息:“兰时兄,你实话与我讲,你到底摔碎过多少女子的芳心。” 旁边人这回应都不想应了,转头看去高处。 破晓迟迟,整座祭坛被夜翳穹顶笼罩,宫人点了灯,无数灯笼照亮偌大地界,顺着阶梯、延绵不绝地铺往眼见所及的来路。漫长的光明道弯曲如巨龙盘桓,黑暗与光明在祭台上空划界争锋,周围人的面貌笼罩在一片辉火中。 正逢高台上一声擂鼓,始祭天地。通往祭台的坡道上,一道靛青身影捧着托盘徐徐走上,托盘盛着的正那是饱经争议的一卷祭文。 这卷祭文的终点,是祭坛最高处、青铜所铸的巨大祭鼎,鼎身环刻龙凤异兽,立起的三柱香烧红顶端,烟雾正腾起。 离着祭鼎几丈远的距离,凤应歌站在今安身侧,自那场夜雨长谈之后,二人这几日都未再碰过面,远远见着也是分路岔开。 凤应歌注视着繁乱交织的烟雾,道:“今天这卷祭文一经广而告之,储君之位怕是再无悬念。也不然,早在父皇遇刺之时,本宫出访鲁番与连州,朝中党羽群龙无首,她担下代理朝政的职务开始,就已经将野心揭开在世人面前了。” 凤应歌的一番话说得轻,其余皇子公侯离得远,只有与他一道站在前头的今安听清了。 今安全当没听到,没应话。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凤应歌抬目望去祭台边缘,走上坡道顶端的内侍露出头脸,“本宫在北境与各州经营这么些年,恰恰在最紧要关头,被人夺了先机,欲将本宫杀落马下,驱出战局。” 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居心叵测。 今安问:“殿下说这些话是何意?” 凤应歌答:“应歌学到的东西,都是将军教与我的,将军如何不知?” 又一声擂鼓,乍响如惊雷,一下一顿,绑在鼓兵手中鼓槌的红缎挥洒成流虹,鼓点渐渐落得密集,回响天地,激荡人心。凤丹堇站在整座祭台的最高处,脚下百官俯首,天际浮云遮月,一线金刀撕开穹顶,即将拨除乱象,为她呈出浩瀚无边的千里江山。 鼓停时,内侍走至祭鼎前,祭文递到凤丹堇余光。 凤应歌在刹那的寂静中,对今安道:“三子脱爵,四子性莽,五子平庸,七子懦弱,九子年幼。若无夷狄刺杀一出,父皇本是春秋正盛,而她,该是坐在那一顶和亲轿子上,去往夷狄境内。” 鼓声一停,全场突兀而空旷地静下来,今安听得再清晰不过。视线投往千百人瞩目处,摄政王正从内侍手上接过祭文纸卷,大风猎猎刮起她的大袖,袖口的金线暗纹在翻卷中显光。 拿起的祭文纸卷遮挡住凤丹堇视线。 风止袖落,杀机突现—— 一炳锋芒刺破夜色,刺破挡在中间的这片袖子,刺啦一下裂帛声,雪亮的刀锋扎出破口,直逼凤丹堇紧缩的瞳孔。 刺杀来势汹汹,天时地利,谁也阻挡不及。 这一场祭祀意义重大,禀禄在内外各项排查、尤其是查缴出入兵器一项下了苦功,又遣禁军驻守在祭台边缘,将场地围得固若金汤。谁成想,千防万防仍有缝隙,贼子顶替了递呈祭文的内侍,抑或早有细作,在众目睽睽之下,拼死刺杀! 祭天之际,祭鼎旁以凤丹堇为中心的数丈地界皆是无人,离得最近的王公显贵与禁军,只看见内侍骤然靠近摄政王,姿态不恭之极。而刺破摄政王袖口的那抹锋芒在被众人看清之时,便如惊雷,雷声落,定局成。救驾二字尚未冲出喉咙,训练有素的禁军欲持抢上前—— 但已晚了。 值此良机,在被赶来的禁军长枪毙命当场之前,已足够刺客将利器捅入面前人脖子,先拉下一个万人之上的摄政王赴地府陪葬。 利器先是刺破布料,受阻一顿,继而以破竹之势直刺向凤丹堇脖间! 王侯制衣精工繁复的布料尚且如此不堪一击,何况人皮。凤丹堇双手受制于捧着的祭文,羸弱身躯退也不及,眼睁睁见着索命的白光带起耳边轰鸣,瞬息贴上脖子,冰冷刺骨!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07节 千钧一发之际,祭台上狂风浩荡行过。 所有人扑涌而来的祭鼎前,那寸冰冷已经顶上凤丹堇脖子,将柔韧的皮肤顶入一个微陷的小坑,只要再进一厘,就能刺破屏障,让里头鲜红滚烫的血液淌下来。 但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厘如何用力也推不进去,有人迅疾已至,扣住刺客的肘部,止停了凶器的去势。 凤丹堇惊魂未定,视线跌撞地顺着近在咫尺的刀锋看去,看清身着靛青内侍服的刺客身后,神情冰冷的定栾王。 片刻前祭鼎焚香,站在远处旁观的这人,转瞬来到眼前,拦住了收割她性命的死亡镰刀。今安看也未看她,扣紧刺客力量蓬张的筋骨,轻声一句:“好大的胆子。” 下一瞬,只见今安五指成爪,咯一声令人牙酸的异响,竟是硬生生捏碎了刺客的肘骨。 明是阎王刀,反成刀下魂。 快如鬼魅般,死亡的威压陡然罩至刺客头顶,他知晓任务难成,自身难保。 一个呼吸之间的僵持,凶器当啷落地,刺客逞出破釜沉舟的狠绝,另一手怒张袭去凤丹堇面门。今安一手推开凤丹堇,同时一手擒住刺客后颈死穴急急后撤,猛地弓步下压,劲风振起层层叠叠的蟒袍下摆、在她脚边掀动波澜,今安将七尺高的刺客整个脸朝下狠狠掼去地面! 骨头与地砖硬碰硬,轰然一声。 身后,救驾的禁军呼拥而至,一半上前押住刺客,一半将凤丹堇重重护卫起来,甲胄凛凛顷刻将祭鼎周遭围了个水泄不通。 观棋者不可擅入,当局者不可逃出。 今安松开手,缓缓站起来。 张扬翻飞的袍裾随她起身收敛,一并收敛起惊鸿一现的杀机。 从刺客出手到被抓,从头到尾,不过是禁军极速奔来的数丈距离,用片刻来形容都是太长。 阶道底下,文武百官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往上望,呼声此起彼伏。而后离得近的,是面色各异的诸侯,或置身事外的冷漠,或伪装慌乱,或隐藏不住窃喜。人群中,卫莽与严淮皆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关切,燕故一目光镇定,向今安颔一颔首。 金光撕破穹顶洒下,巍巍山影崭露狰狞。 祭台喧哗人声纷沓的最前首,凤应歌长身直立,目光不偏不倚与今安撞上,中间隔着重重禁军与林立的长枪荆棘。 -------------------- 写得慢,建议完结再看。 第131章 開局棋(二) 山穹辽阔,春寒料峭。冷风往在场所有人的袖口心口直灌。 一场刺杀未果,摄政王伤势未明,刺客被五花大绑押下择日审问。以祭台上禁军圈围起的阵仗为中心,枪尖折起的冷光震慑诸侯群臣。 可是刺客突破严密查检直上祭台,中间层层审查的环节便已出现纰漏,或有同谋,或有主使,藏在祭台上下千百张神色各异的面孔里,谁也不可信,谁也脱不了干系,连同刀向外背朝里将凤丹堇护在风暴中心的禁军。 唯有眼前,着赤红蟒袍的高挑身影挡在凤丹堇面前,如同不可逾越的高山,拦住方才刺向她的刀锋,拦在她与禁军中间,未持刀剑,以身做盾,将所有不可预知的危险摈除在外。 凤丹堇亲历刀锋之险,心绪杂乱,手脚受控不住地生颤。她不得不停在今安身后,偷得一会半刻喘息时间,平复死亡爬上她喉颈的惊痛。可惜破开大口的袖子如何整理也恢复不了体面,一如撕破宁静的这场大典。 千百人声俱寂,凤应歌上前,作揖朗声道:“摄政王受惊,还请保重贵体,回殿中召太医才是要紧。” 这一声掀起万重浪,底下百官仰头齐声,“恭请摄政王回殿。” 多事之秋,这一场预示重大的祭祀尚且未开幕,便已要潦草收场。 所有人都如此认为。 却见台上禁军长枪一退,摄政王挥开左右兵戈,越众而出。生死之争后,那卷祭文仍好端端地被她拿在手中,在爬上山巅的晨曦中被举至对众人头顶,凤丹堇目光环顾,道:“本宫无碍,祭祀关乎国本,时辰不得有误,一切照常。” 凤应歌不依不挠,再作一揖:“摄政王衣冠有损,为表尊肃,还请回殿更衣。” 目光自台下的一应附和者转回,凤丹堇看一看几丈外这位她的手足,勾一勾唇角,“表象何须看,本宫于性命危难之际献上祭礼,想来天地先祖在上,也能怜我一腔赤诚。” 晨曦薄,山峦重。值清明雨来,细细密密地浇得众人衣领襟前半湿不湿,口鼻窒潮。顶着沉甸甸的水汽抬头望,称王的贼人站上高台,禀呈圣意,敬告天地。 雾霭风雨,凡人沐泽,避无可避。江山改主,也是定局。 祭台上的生死一线仿佛也勒着卢洗脖子,他半天语不成句,等到祭祀如常礼毕,群臣有序散场,他急匆匆跟在虞兰时身后,紧追几步,低声问:“兰时兄,你因祭文一事去过定栾王几遭,如何?” 听到要紧字眼,虞兰时捏紧袖口,反问:“什么如何?” “少装傻充愣,定栾王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说到这里,卢洗语声里隐隐压不住的兴奋,“不对,今日我已亲眼见到,定栾王好生神武,一己之力抓住刺客,适时其他人谁也没反应过来。我在入华台宫前已听说她的威名,可后来也有人说她恃权行事嚣张,今天亲见,才知不可谁的话都听……” 卢洗一说起便止不住,听得人烦躁。怎生忘了,这人也曾说过相似的话,口口声声说要成为定栾王麾下幕僚,说是毕生夙愿。 果不其然,卢洗再次问起:“如何才能去到定栾王麾下?” “痴心妄想。” 有人替虞兰时答了,循声看去,是蔺知方正从旁边走过来。 同为新科三甲,他二人进了翰林院做编修,蔺知方却是进了实打实干实事的六部之一,近来手头又连着接下几桩旧案。其他人视为烫手山芋的旧案,蔺知方接得干脆,为翻查线索四处奔走,不认死理,听说为此还开罪了几位朝中官员。 卢洗是和蔺知方一道从陈州来的,入朝后虽少些往来,仍颇有些微末之时的情谊。痴心妄想四字一砸下来,耿直如卢洗,也有些小小的不快,待走到人少处,便问蔺知方是什么意思。 蔺知方很是坦诚,直言:“莫说日前刑部结党营私一罪已在朝中激起不少波澜,时至今日仍有人被拉下水,脱不开干系。便问问你身边这个人,祭文一事令他大出风头,不少人称定栾王又收下一条走狗,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是何滋味?” 卢洗摇头:“祭文一事不过是翰林大学士布下的任务,兰时兄于结党一道并无心思,知方兄不要听信他人流言,胡乱编排。” 虞兰时找了片屋檐躲雨,掸一掸袖上水珠,心想也不全是流言。 蔺知方冷哼一声:“他如何自证?” 卢洗道:“莫须有之事,何必自证?” 两厢对峙。 蔺知方蓦地抬手一指置身事外的虞兰时,目光淬冰,道:“我问你,你当真无半点攀附之心吗?” 虞兰时点头:“有。” 这回答实在太过出人意料,不仅蔺知方,连卢洗都吃惊得愣住了。 蔺知方说果然如此,冷笑着:“厮人狼子野心,怎么到现在反而不藏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慕强亦是。我何必藏?” 卢洗缓过神来,连连点头:“有道理!定栾王何许人也,合该有许多人仰慕钦佩,就论翰林中,十人里也有七八个。只是兰时兄平日里十分清心寡欲,竟不知也藏了与我一样的心思,半个字也不露,真是见外!” 蔺知方真恨卢洗死撬不开的榆木脑袋,咬牙道:“他已然是借门路与定栾王结上关系,朋党干系重大,你还有心思谈笑这些。” 卢洗被唬了一大跳,连忙四处看看有无人在旁听到,压着嗓问:“不过是写篇祭文,如何与朋党二字扯上关系?” 敢情前头说的那些他是丁点也不过脑。 蔺知方闭眼缓了缓气,说:“现下不是他有没有,而是外头传他有。言官传他有,六部上下传他有,传来传去,传到摄政王面前,只你一人说他没有,谁信?” 卢洗倒吸一口冷气。 清冷雨飘的屋下一角,祭台上的鼓声早歇了,官员们陆续避雨去了前头,剩下三人站在此处。卢洗看看蔺知方,又看看神色全无触动的虞兰时。 “若说有攀附之心的便是朋党,那么不单我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举凡一个路过侯门官府前的担菜人,都要背上这大逆不道的罪名了。”虞兰时总算开了口,很是诧异的模样,“人人羡权贵,人人都有罪,岂不可笑?” “是可笑。”蔺知方接话道,“可笑你还装作不知。祭文一事牵连多少,翰林大学士交托你手时你不会不知,朝中保皇与革新两派早是水火之势,轮得到你来写这篇祭文?既是轮到你,两派的矛头便也指向你,怎么,定栾王指点你写文章之时,竟没指点你其中要害吗?” 剑拔弩张。 卢洗忙忙上前两边和稀泥,“且慢且慢,都是猜测。知方兄明明一番好意,不要说得这般不留情面……” 蔺知方不应这话,一把攘开挡在前头的人,只去看虞兰时,“上位者的把戏,要你当枚棋。本是与我不相干,但你曾说是非分明,嫉恶如仇,原也是你拿到功名就抛去脑后的把戏吗?” 不知他看出了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但他所说句句都有深意,打谜语打得人胆战心惊。 虞兰时有些费解:“什么是恶?” “结党是恶,攀附是恶,视而不见是恶。”蔺知方脱口而出,理所当然。很快,他反应过来这些训诫只为他个人自省,说不得旁人定要遵从。 蔺知方脸色滞住片刻,慢慢平下心气,“王侯势力部属众多,哪里看得上区区一个你?看你一无所知,涉足泥地尚且算早,此时抽身还来得及。” —— 一扇扇朱红大门在身后重重关闭,禀禄急行,停在殿前。 随行祭坛的太医正从殿中鱼贯而出,抬眼见着这位心狠手辣的掌事大太监,纷纷止步低头。 禀禄看了看紧闭的殿门,看不见里头情状,心头焦灼,问众人:“如何?” “……未伤及殿下千金之躯,殿下受了惊,今日冒雨又遇寒凉,臣下已拿了药让下头人去煎……” 殿中点着静心的香,珠帘摇晃,四处门窗透着外头已见颓阳的天色,凤丹堇坐在案前。 她换下蟒袍,穿着常服,脖颈上被刀剑戳出的红痕还在,差一点点见血,没有皮外伤便没上药,露在领口上头。 禀禄跪在案前丈外,叩地有声,“奴才罪该万死。” “不要说这种没用的东西。”一天事务折腾下来,凤丹堇有些乏,“你将幕后主使查出,本宫便当你将功折罪。” 禀禄应是。 一日狱房审问下来,他的声音磨得有些哑了,凤丹堇令他抬起头,看一看他,“怎么你看着,反倒像是遇刺的那个人?” 这句本是取笑话,想让她这位掌事官松一松脸色,原就长得一张生人勿近的冷脸,现下寸寸绷紧,愈发教人看着害怕。 禀禄没回话,站去墙角昏暗处。 事发时他在祭台下,眼睁睁见着那柄刀锋突现,已然抵刺去凤丹堇的脖子,只差一点,差一点就——巨大的惊恐与后怕笼罩着他,他不敢设想那把刀没有被及时拦下的后果,可臆想的画面直往脑子里涌,他握紧拳头止颤。 “刺客不是宫里的人,生面孔,钻的一门杀招毙命功夫。他藏在放置祭祀物什的内室,杀了来拿祭文的太监,借着身形相似之便,低头走完了通往祭台的长阶,途中无一人察觉。” 禀禄将大半日来搜查到的蛛丝马迹,一一联系起来,“必然是走了内应的道,禁军换守、祭祀礼程、地形到时辰,都有人提前接应。至于里头是谁在谋划听从,奴才已将前后负责审查的人员和禁军扣押,包括本次主事的礼部官员,一一落狱盘查审问。” “真是费尽周章,这么说来,整座祭台里大半人都要卷入其中,才能换来这万无一失的最后一击。这么多官员禁军面前,若不能一举将本宫置于死地,下一次行事,把守禁严便要再难上数倍。”凤丹堇沉吟着,“可就是失败了,虎头蛇尾,如此轻率?” “幸好,”禀禄心有余悸,“幸好定栾王及时赶到。” 凤丹堇便又想起那道挡在面前的身影,炽烈似火,不退不败。难怪北境戍防线在严绍倒下后,仍能以破军之势推进至夷狄疆土边界。 凤丹堇思绪漫漫,“宵小手段,挟恩以报,定栾王不屑去做。” 禀禄斟茶递至凤丹堇手边,低问:“殿下当真信她?” 思绪教这杯茶水打断,凤丹堇目光一落,顺着杯中回旋的涟漪,挪向握杯的手,修长骨节上陈伤陈茧密布,再看去他的脸。 今日的禀禄实在过于反常,他刚从狱房出来,身上沾了腥气,换作平时定要濯洗干净才敢走到凤丹堇面前。现下却浑忘了,眉尾眼里全充斥戾气,直直对上凤丹堇视线。 不遮不掩,情绪浓烈到近似侵犯。 下位者胆敢直视自己的主子,她养的狗逞着乱局下的莫名情绪,有恃无恐地向她伸出了不驯的爪牙。 今天敢呲牙,明天便敢爬膝窜怀,再然后,觊觎颈喉命脉,伺机咬断。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08节 凤丹堇不喜欢禀禄此时的目光。 她盯着他的眼,说:“退下。” 眼前人垂睫,身形不动。 凤丹堇猝然掀翻了手边茶盏,语声重掷:“退下!” 禀禄连退数步,伏地而跪,“奴才,该死。” 第132章 開局棋(三) 祭祀后本该有一场夜宴,因突来的刺杀,一切布置戛然而止。明月霜降,除开不停歇的甲胄巡逻声,整座祭坛静得发慌。 蓝灰花衣身影跪在案前,披了一脊背烛火暗影。 凤丹堇垂目看他。 看他伏地,衣袖下露出修长的青筋虬结的手背,看他常年佝偻着直不起的腰脊,高而瘦,背上嶙峋的骨节支起布料,清晰到可以数出有几段骨头。 这些长在他身上的细枝末节实在算不上漂亮,配上一张不善笑的冷脸,全无讨喜之处。 相比起二十岁出头时还算锋利的一点锐气,这些年禀禄愈发沉默寡言,闷头做事。耳闻他在人前也是顶顶威风,隐隐有些被谏臣引为前朝宦祸的做派。也是,为了炼出这柄宫闱一把手,凤丹堇在禀禄身上下了不少功夫。他年幼进宫,目不识丁,她夜里拿书一点点地教他认字,才能教他驭下之术,再逞着那么一些不甘于卑贱的野心和手段,足够他从御书房走到昭清殿。 有时候,凤丹堇看着他,如同在历数这些年来她设下的谋算,汲汲营营,步步险招,无论如何艰险,眼前人皆做了无怨无悔的那把刀。 无怨无悔?也不尽然。 手沥鲜血的悍刀收鞘,在凤丹堇身边乖得像条狗,以前是畏怯她的地位权力,轻易能使他人头落地。而许久过去,在如今二人利益交错到该互为忌惮的时候,凤丹堇时常为禀禄的服从感到荒谬,找不到理由。 他可以听话,可以顺从,但不该是这般全无底线。权位赋予他的锐气,禀禄在她面前收敛得一干二净。 凤丹堇心头又萌生起隐隐约约的念头。 他究竟是想得到什么,才能伪装到如此地步? 还是当真忠心? “起来罢。” 凤丹堇走去窗前,推开一条窗缝,看外头次第挂起的灯笼,沿着穿池过庭的回廊一路挑亮,“定栾王今日救了本宫一命,无论她有任何图谋,何须杀我又救我,这般矫揉造作。本宫不信她全然不知内因,也不信她掺和其中。” 禀禄站起来,低颈俯首,如常站成一道华丽殿宇下的灰影。 夜幕将至,人间华灯与夕阳争辉,这处宫殿建在山巅,凤丹堇看去很远,“世家的那些个老顽固不满本宫摄政已久,先前刀没砍到脖子不知道痛,苟贪安稳。如今科举考上来几十个他们口中所谓的乡野愚民,分去朝野官职的几杯羹,承了他们后辈子弟本有旧例沿承的锦绣路,那些只会饮酒作乐的酒囊饭袋无处可去,便全赖到了本宫头上。” “祖辈打下的江山功绩,后人消度得理所当然。国土版图遭外敌侵蚀,他们退让龟缩,只顾对所剩无几的东西内讧争抢不止。夷狄人在边防笑话我们大朔的声音,本宫站在这里都听得见。”凤丹堇笑了一声,低声叹:“强则强,弱择亡。” “而本宫的那位六皇弟,宫闱无根基,北境军功撑起他的腰骨,鲁番五州又做了他推崇新政的献礼。他自然是足够谨慎且识时务的,现在世家因为手上权柄流失而按捺不住了,他趁机收势,两边做鬼,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凤丹堇一一说起当前局势,梳清脉络,全不避讳禀禄。 禀禄低眉顺眼:“奴才定查清此事,抓出幕后主使。” 闻言,凤丹堇侧目看他。 凤丹堇自认不算善待他,虽赏给了他施为的权柄,却也令他背上了无穷的血债罪孽。若说那些假模假样的温言便能换来忠心,这人也实在蠢透了,于揣摩人心上一无是处,更值不上她当初的提拔。 禀禄不是不聪明的人,恰恰凤丹堇知他甚深,知他起初敬她、畏她、依仗她,知他假意供她驱使的权宜,她留用他又何尝不是势弱时的窘迫。两个互相利用的人走到如今,距离山巅只有一步之遥,凤丹堇却越发看不透这个人了。 锋芒隐忍,心有城府,这样的人放在身边,磨砺越久,刀锋越亮,反以逼至她眼前。 养虎为患啊。 凤丹堇暗叹。 用他,信他,却不得不疑他。 “人人都有居心,人人都有私心,正为此搏杀反目。”凤丹堇正色看他,意味深长,“禀禄,今夜祭坛之中,本宫只信你一人。” —— 王都城中风声鹤唳。 众目睽睽下刺杀王侯的一场风波,口口相传后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压也压不下。事关重大,刑部与大理寺奉旨清查,朝野上下又经一场筛洗。怕死的紧闭府门谢绝拜帖,谁也不敢在这当口露风头,生怕波及,眼见着华台宫的禁军两日来一日密过一日。 这样一来,众多王公府前城道萧索,唯有一处门客络绎不绝。 阿沅兼当了许久管家,一日比一日担忧王府门槛要被踩烂。上门的访客拒了一拨又一拨,递上的拜帖见礼转个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定栾王府前看着热闹,实则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燕故一踏着晨光进来,摘了遮头脸的斗笠披风,“做贼一样。” 今安拿着折子头也不抬,“有劳。” 赶了一路,燕故一低头捡桌上的杯子,“茶水也没有,什么待客的道理?” 阿沅环胸歪在门边,说:“燕都督多担待,最近确实有些穷。” 燕故一拿扇柄一敲桌子,“怎么回事,这才两年不到,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攒的家底就被你们败光了?” “是啊。”今安执笔批折子,“外头进献来的金银珠宝堆成了山,本王正寻思着从里头拿几件来补库房亏空。” “王爷,再苦再穷,知法犯法的事,咱们不能做。”燕故一苦口婆心的语气,“我寻思到了这么久,水没喝一口就算了,怎么也没能得王爷你一个正眼呢?” 今安抽空瞥他一眼,又低下头,“忙。” 燕故一笑了,数一数这案上从左边堆到右边的折子,十分怀念,“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风水轮流转,今儿个也轮到王爷头上了。” “你笑小声些,本王听得烦。” 从前地方上来的书文无一例外先在燕故一那里滤一遍,分出轻重缓急,才呈到今安面前。自从连州一别,堆成山的琐务无人能理,今安只能自个硬着头皮上。 结果凑合一理,就理到了现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今安也不是没想过夺了燕故一的权,再把他押回来看折子。 燕故一终于讨得一杯热茶,对阿沅道声谢,垂眸饮一口,“王爷军务繁忙,闲暇无多,麾下人才济济,何不再寻一个可心人?” 今安顺口接:“燕都督可有人选推介?” “这个嘛,”燕故一展开扇子扇了扇,口吻随意,“科举不是新进了批才子做官嘛,个个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我瞧着,入了翰林院做编修的那位新科探花,就很是不错。” 今安笔一顿。 燕故一迎着今安抬头看来的目光,扇风扇得愈发快活,“想必那位一听是来王爷身边做事,即使不给他俸禄,哦不,倒贴银两,他也是极愿意过来的,马不停蹄地过来。” 今安似笑非笑地,“瞧着还是燕都督身边的付师爷伶俐些,不若割爱与本王?” 燕故一手中扇子一停。 “本王是真不想揪你的狐狸尾巴,谁让你笑得这么猖狂。”今安也不批折子了,仰头抻一抻脖颈麻涨的筋骨,“你到王都城的第二日,付襄便往上递折子,一说付书玉虽被逐出家门,到底姓付,家中不忍其流落在外。二说人在连州被欺瞒扣押,至今未归,再说男女授受之事。反正说来说去话里话外,都在骂你燕故一,骂得多难听,也是他付襄占理。” 燕故一扇子也不摇了,将凉滑的乌木扇柄把玩在指间,闷不吭声。 今安做好燕故一反唇相讥的准备,一下落空,少见他这模样,觉着稀奇,“怎么,你不想放人。” 燕故一侧头,看了片刻半敞窗口探进的艳艳花枝,“也不是。” “那是如何?” “后宅困守消磨,不是她的去处。”燕故一捋着扇骨,一条条沿着扇面摸,花纹硌着指腹,“去岁陈州一案,她学理判、开堂、结案,又乔装往通花楼的巷后搜证,多亏她,让我拿了定案的便宜。今年科举大兴,民籍平步青云,她提起回连州之后要开女学——” 燕故一举扇放在眼前,扇面镂刻的竹叶楼阁挡着他的眼,他说:“可惜了。” 今安面上毫无波动:“你是在为她着想,心地真好,是本王以前眼拙了。” 阿沅在旁边冷哼:“他哪是为别人着想,他是舍不得书玉姑娘夜里的点心,冬天的手炉。还说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不嫌臊得慌。” 燕故一点点头:“阿沅的嘴皮子如今可厉害,磨刀的功夫全使嘴巴上了罢,怪不得刀这般钝了。” “你——”阿沅当下真想拔刀捅死这个刻薄的男人。 今安抬手止住这乱糟糟的一出,看向燕故一,“摄政王已向吏部递宫中女官空缺一职,话未定,本王也是猜测。但看如今付襄乱泼脏水,与其两边翻腾,留给别人把柄,不如快刀斩乱麻。若是吏部话定,她也有去处,你既为她着想,尽可放心。” 噔一声,昂贵的乌木扇掉在地上。燕故一滞住片刻,想起低手捡起来,一个俯仰的功夫,面色如常地点头道,“当然。” 阿沅对他这模样啧啧出声,“煮熟的鸭子,嘴巴最硬咯。” 刻薄的那厮对她笑吟吟:“你真想见识我骂人吗?” 第133章 開局棋(四) 也不是没见识过。 礼顺谦让,和颜悦色,在燕故一这里是分时候场合的,哪个惹了他,只有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份。 阿沅识相地下去张罗吃食。 燕故一缓平心气,说到正事:“比起心眼泰半用在情爱上头的探花郎,他同期的状元郎风头正盛。听说他揽去已被罢黜的二皇子与中拓侯当年谋反一案,若我记得没错的话,王爷南下,正是被此事牵连。” 陈年旧事。 皇嗣与诸侯勾结谋反,趁夏猎之时带兵逼宫。钉入中拓侯喉咙的那支箭,还是今安拔弓射出。 后续党羽之祸剥了大朔朝野半张皮,连皮带肉地揪出底下盘桓根系,大理寺的人在定栾王府中搜出了与中拓侯的来往书信。 当时是,定栾王一派无疑被架上薪火上烹,皇帝念其护驾之功,功过相抵,罢了今安手中的北境兵权,说是南下剿寇,分封州地,实则贬谪。 今安在上头吃过大亏,至今难忘。 浮皮潦草的几句提起来,今安稍稍冷了脸色,“摄政王拿权不放,刑部受命于两公,总得掰扯些陈芝麻烂谷子出来搅和一下,搅乱形势,朝政民心安不下,那么,就还能有些等变数翻转局面的时候。” “陛下病重,权柄为祸心人所掌。身为臣子,我等痛心疾首。”痛心疾首的燕故一含笑饮了杯茶。 今安问起这件事里的关键人物:“蔺知方是什么人?” “不好形容。”燕故一沉吟片刻,“蔺知方祖父官拜正四品礼部侍郎时,跟在我父亲门下,后告老还乡,其子蔺盛礼下陈州任父母官。” 燕故一回忆起旧年,“我燕氏满门遭祸,多的是人避之唯恐不及,情理之中。远在陈州的蔺盛礼受他父亲临终嘱托,上递为燕氏力证清名的折子。当然,这折子被皇帝斥为勾结之证,也为后面蔺氏抄家埋下祸根。蔺知方,是蔺盛礼第二子,当年菜市场砍掉的一地头颅里本该也有他的,是他母亲在狱中为他殚精竭虑,令他病得快死了,裹在破席里被狱头当死人扔去乱葬岗,侥幸被路过的樵夫救起。此后,蔺知方替了早夭的表兄户籍,辗转在蔺氏的远亲屋檐下长大。” 今安道:“竟然与你渊源颇深。” “我到陈州时,蔺知方找到我。”说到这里,燕故一迟疑一下,细细讲来,“南边陈州是多水常淹的地头,江边的堤坝年久失修,拨银子的折子年年往上递,年年落空。直到前年摄政王下令修葺,官银随监工一道去到陈州。” 这事闹得大,今安有所耳闻,“被他们贪了?” 燕故一点头,道:“陈州府尹私贪官银,只修缮堤坝表面,地基腐洞一概瞒混过去。去年陈州雨水格外多,江面上涨,残败在里的堤坝拦不住,洪水淹了陈州东部数个郡县。财物稻物是其次……我到陈州的时候,洪水退回,江面仍时不时有浮尸被捞起。” 洪水退去露出的地面,是皲裂淌血的伤口,处处塌着屋瓦,处处摊着尸体。尸体太多,来不及收殓,鸟雀野狗在腐烂的一地尸体上啄噬。 燕故一在北境战场呆了许多年,见血见到麻木,头回见到天灾一面倒的屠戮。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09节 查下去,才知不是天灾,是人祸。 今安:“这种事藏不住,他就不怕东窗事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不是不怕,是留了后手。”燕故一目露狠厉,“金银蒙眼!陈州府尹没料到伤亡后果会这般惨重,一个县令被推出来做替死鬼已不足够,他求到了王都。有人保他,贪污自有人背,他最多落个督建不力的罪名,削去品级,好歹留得富贵和全家性命。蔺知方就是在这时找到我。” “贪污已是重罪,祸及百姓更是罪不可赦。蔺知方手上有蔺氏蒙冤的证据,迫害忠良捏造假证,正好为陈州府尹再下一桩铁打的罪名,王都这边也难保他。蔺知方以证据作交换,要我出面为蔺氏满门洗清冤屈。” “然后他复了藉,以清白身赴科举赶考,连中三元。”今安接话,“韬光养晦,心性坚韧,是块料子。” 燕故一展开乌木扇,扇骨阴影徐徐流过他的左半张脸,“王爷也这样觉得?” “他在殿试上针砭时弊,有老臣与他对论说他激进,他毫不退让,一句一句驳回去。摄政王抬举他,应也是看中这一点不为权贵折腰的意气。”今安说起当日情形,有些恍然,“现在朝野上赫然分做几派,张口闭口只想保住自家主子的位置,所论所争早已不是为民生社稷,而是为了他们能霸占拿到的地位势力。” 燕故一看热闹似的笑起来:“是啊,这样一个不安分的人安插进去,不得搅得那些个老迂腐没有宁日?” “你能想到,其他人也能。单看重翻两年前逼宫一案,便知有人想拿这柄双刃剑,反向摄政王开战。”笔杆在指间转了几圈,今安抬眼问燕故一,“前日祭坛刺杀铩羽而归,毫无利处,你猜凤应歌意欲何为?” 推门而出,天边坠薄云,阿沅正引着虞兰时走过院前的池上桥。 燕故一上下打量迎面来的青年一番,从他别发的乌簪看到云水蓝的袍角,“许久不见,虞贤弟风采不减。” 虞兰时有些意外,看看燕故一身后半敞的门,里头还未点灯,昏昏一片,转头端端正正向他作揖,“见过燕都督。” “行了行了,假模假式。”燕故一踏上桥头,“外边风声这么紧,你也敢来,胆子真大呀。” “比起都督的身份,臣下无足轻重。” “说的是。”桥中擦肩,燕故一停步,看池面上燕子轻盈掠过的涟漪,“你无足轻重,王爷却不是。这里到底不比洛临裘安,由不得人无法无天,别让王爷被捏了把柄。” 他话里有话,轻飘飘过了,待在虞兰时心底落个响,人已径直往庭院的门外去。 —— 燕故一在天黑前回到落脚处。 宅子占据王都城一角,亲兵把守。几日后便是述职朝会,算一算,燕故一要在王都城停上个把月时间。这几日尚算空闲的时间,他便都花在活络人脉的事情上,城东跑到城西,游湖泛舟,听曲看戏,给明里暗里的视线看。 管事是置宅后新聘的,行事规矩,见燕故一回来,忙忙使人端菜。主子每日回来的时候不定,灶上的火便常旺着,让主子随时能吃上热食。菜色常新,王都城里的地道菜,色香味俱全,有人每天督看食谱。 “书玉姑娘点的菜色,说大人在外不定要饮酒,须做些颜色亮的,大人看了喜欢才有胃口。”管事殷勤,如常点到为止地说些话。 用完膳,燕故一洗漱后去了书房处理杂务。点灯一个时辰,正搁下书卷的当口,门外有人敲门。 看门的小厮端上来碗桂花酒酿,去年秋择的桂花粒,金黄细碎地点缀在甜酒上,勺起一勺,未尝先闻香。 燕故一心不在焉地勺着碗里头的甜水,想了想,问:“她是怎么吩咐你的?” “书玉姑娘吩咐小的每隔一个时辰敲一次门,端夜宵或者换茶水都行,怕大人夜里看书太久伤眼睛。” 明明人不在面前,却是哪哪都有她。 这些日复一日累积成习以为常的小事,乍然追究起开头,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军营里摸爬滚打起来的燕故一,公子病一堆,却懒得惯着自己,天冷常常忘记加衣,一顿饭挑挑拣拣地吃,忙起来废寝忘食也常有,如此北境苦寒扎下的病根便时不时冒头折腾。 这一年多来,他已少有病疴缠绵的疼痛。 燕故一想起阿沅早前的玩笑话。 什么时候,他习惯了每一餐饭都是顺心意的卖相味道,习惯了冬天的手炉夜里的点心。 什么时候,燕故一被圈养进了名为付书玉的温柔窝里。 娇生惯养到自己骤然醒觉,一身冷汗。 燕故一扔了书,往后院去。 后院住女眷,说白了只住她一个,燕故一不常涉足,中间走错条道,转过月洞门前的柳影花簇,窥见扇半开的窗。 付书玉在窗后点香,纤细的影子别上窗布。 高门养出的贵女,画画练字的步骤都要繁琐些,香道上尤其精心,该挽的袖子规规整整地堆成云,细伶伶的一截手腕坠着几圈金丝镯。 铺平的香粉上压出古老篆字,付书玉在笔画尽头点燃香,甩灭火柴,抬头看见窗外的燕故一。 柳条交错垂下的阴翳覆着他的肩腰与半张脸,瞧不真切神情。 燕故一被请进了屋,付书玉吩咐笙儿端茶。 微烫的碧螺春,澄亮的清汤,是他喜欢的茶温茶香,又听见付书玉说一句,“时辰有些晚了,大人少喝些,免得夜里睡不着。” 于是燕故一浅饮一口,搁下茶盏,来得唐突了,他并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踟蹰片刻,“到王都几日,大司徒可有遣人过来找你?” 这个话头开得不好,太死板,燕故一蜷起手指搁在膝上,在心里骂自己。 “没有。”付书玉转回方才的窗前桌,将香炉盖上纹格顶盖,捧过来放在燕故一手边,“大人觉着可好闻?” 燕故一看看这樽无处不精美的香炉,视线一侧,她的指尖顺势放去檀黑桌面上,白得像一捧新雪。 这间屋子里眼见都是女儿家的摆饰,一张屏风挡住里间的景象,床帐影子被漏窗进的月光照出来,飘进余光,让人不敢多看。不知名的香弥漫在屋里的各个角落,踏进门来便拥了他满怀满肩。 香气缥缈而不可忽视,何止眼前这一炉香。 燕故一垂眸应道:“尚可。” “沉香安眠,大人刚来王都城要适应水土,近来事务又多,睡前点上一些,可够夜里安寝。”轻而柔的嗓音这般说着,付书玉提裙站起,招手让笙儿去准备香料,“正好大人过来,带些回去今夜点上,静心安神。” 燕故一想说不用劳烦,没来得及说出口,那片路过的水莲色纱裙轻飘飘撞上他的鞋尖,撞没了他的声音。 把着门对侧屋忙碌的笙儿吩咐妥当,付书玉去而复返,看燕故一的脸色,“大人有事找我?” 眼前人察言观色的功夫向来是一等一,瞒不过她。 付书玉站着,燕故一坐着,中间隔三两步距离,他支颐看庭外泄下的月影,似随口问出:“你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真是突然,付书玉有些意外:“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闻言,燕故一掀睫看她,“明知故问。” “书玉的确不知。” “摄政王向礼部递女官空缺,若没有事前问清楚你的打算,怎会到上告朝廷公文的地步?” 燕故一声音放得轻柔,可遣词分明是诘难,付书玉实在不懂他突来的质问,“大人为何生气?” 他转开脸,“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罢,付书玉顿了一顿,捋清他口中的事情原由:“摄政王是让人传信给我,念及幼时情谊,想在华台宫中为我置一个女官官职,我尚未给她最后答复。” 燕故一倏然抬眼灼灼看她:“你不想去?” 付书玉摇头,鬓钗流苏摇得燕故一心乱,她说出心中所想:“赴考科举的书生皆是凭着真才实干搏得官职前程,我怎可以借攀炎附势之便,败坏如今形势。” “你于陈州一案有功,没有实打实的恩赏下来,区区一个无品级的女官位置,是她对你有亏,何来你攀炎附势?”燕故一恨铁不成钢,“是你应得的,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付书玉探究地看着他,说:“既是我应得,大人又为何来诘问我?” 燕故一挖了坑自己跳,哑口无言。 天家恩赐突如其来,付书玉有些茫然,正好问他:“大人,摄政王信上问我,陈州洪水之祸,难道是因为冲毁一道堤坝造成的吗?” 未等燕故一回答,她先下了定论:“不是的,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陈州之祸,确确是因陈州府尹贪婪。可那批官银在到达陈州之前,过了多少人的手?层层剥削,剩下多少,究其源头,是包庇贪污猖狂的靠山,是朝廷之上视而不见的所有人。” 付书玉说话时面向灯火,脸上眼中熠熠发着光,灼得燕故一不敢直视,她说:“下棋先入局。这个位置很好,我不再需要任何人庇护,自可一步步去挣得功名。只是,非议众多,我尚未想到应对之策。” “所以你在犹豫?” “是。” 燕故一追问:“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其他不想去的缘由了?” 付书玉很是认真地想了片刻:“没有。” 话落,燕故一脑子里绷紧的一根弦断了。 “没有?”他低低重复这句。 燕故一站起,走近付书玉一步,他比付书玉高了一头,距离又近,逆光的阴影将付书玉双肩困得严严实实,仰头间,他低下的目光与言语皆是咄咄逼人:“也是,本官一不能凭空捏造个官职给你,二来只能让你做些审文清算的杂务,哪里比得上华台宫富贵无边,又有摄政王为你作保,聪明些的都要赶紧另投靠山,何况是你。” “何况是我?”付书玉,“大人何出此言?” “不是吗?”燕故一无暇辨析自己此时的怒气从何而来,只一味去质问眼前人答案,“洛临城之时,你为立足与我谈判,也是如同今日只谈论功利。当时我能给你依仗,被你糊弄得留你下来,如今,如今——” 燕故一伸手擒起付书玉的下颌,这么一副薄骨脆玉,胭脂红的唇、水墨染的眉眼全被擒在他掌中,燕故一咫尺间审视着她,低声问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么,真将我当成做善事的了?” 付书玉被他的气势骇得踉跄退一步,对峙的目光却不肯退:“大人,起初我的的确确有居心,贪图你与定栾王的庇护。可这一年多来,我也切切在你身边尽下官本分,何尝让大人你损失了什么?” 燕故一手掌足以盖住付书玉的脸还有空余,轻轻拿她下颌,她推不开。力道不小心捏得重了,她眼中生出薄薄的水光,惊得燕故一松了手,看着她颊边渐渐浮起红,心下怔忡。 钳制一去,付书玉连退几步,站去灯下低颈福礼,“大人,书玉本应离家颠沛,蒙你这一年多的照顾,十分感念恩情。我本以为我们该是朋友,既然大人觉得不是,书玉便守好规矩,在余下时间里尽好分内之事,不令大人烦忧就是。” 感念恩情。 分内之事。 燕故一瞳孔赫然紧缩:“你管我吃得好不好,管我睡得好不好,管我生不生病,也是你的分内之事?” 付书玉怔怔反问:“不应当吗?” 燕故一怒极反笑:“好,你好得很。” 句句都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更荒谬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 可燕故一在今夜瞧得一清二楚,她借他庇荫为用,给予他的关心与一勺又一勺溺死人的蜜糖,就只是利来利往的交换罢了。 风从半敞的门涌进,庭中柳叶婆娑。 燕故一在乱摇的烛火间看付书玉,轻声骂:“真是没心肝的东西。” 人走了,气冲冲推得门扇乱晃,备好的香料也没拿,失礼至此。 付书玉凉风中看香炉轻烟,飘渺得一如燕故一的心思,捉摸不透。 第134章 開局棋(五) 更漏声佐着翻折子的响动,风一过,支窗的短杆没支稳,摇晃起来。 今安听声抬头,看见虞兰时放下书卷过去支起窗。 他的手颀长,云水蓝的大袖穿风漏月,跌在地上的影子跟着摇动。 今安这才想起看时辰。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10节 按往常惯例,用过晚膳,今安会到静室处理公文。底下人知道忌讳,这处除了阿沅,其余人都不会冒然进来打扰。炉上温着茶水,今安平时独处,想起就去倒,没想起就任茶水凉。 今儿个目光从窗前转回,手边不远的案台上放着茶盏,触手微温,里头的茶水喝了几回仍是八分满,不见空。 她方才心神全副沉入繁琐的公文上,竟没察觉不同。 正拿起笔,窗边的人走过来,没坐回对面的蒲团上,而是走近今安这边,跪坐在一臂远的位置,替她翻出压在折子堆下的朱砂盒。 今安抬眼看他。 虞兰时将随意堆着的折子一本一本叠整齐,长指顺势贴了贴一旁的茶盏,似是觉得温度适宜,这才缓缓掀睫,对上今安的视线。 他下了值,回去换了官服过来,与今安一道用了晚膳,再到静室。隔桌对坐的蒲团是他呆的地,属于他的小半张桌上一本倒扣着的书,一杯温茶,与今安公文堆积的另外一边桌上形成鲜明对比。 更漏声在静室中枯燥地流过一个多时辰,虞兰时便一道陪了这么久。 察觉后,大意如今安也觉出耽误了他工夫,很是不妥,“时辰已晚,你不必呆在这里,可以早些回去休息。” 虞兰时没应,去接她手中的毛笔,蘸在朱砂盒里蘸饱颜色,以毫尖对着自己的朝向递还给她,神色沉静:“现在不晚,一年多来看书笔耕到深夜,现在入翰林院,夜里时常要抄录,我已经习惯了。” 今安接过笔在折子上批注,埋头进公文的心神却散了几分,“翰林院里的事务如何?” “每日点卯上值,教习会先与我们授课,午时后再派遣,要么点书抄录校检,要么观读侍讲学士们以往的文章……” 虞兰时说出每日安排,不紧不慢,说得多了,也不令人觉得聒噪。 应是占了声音好听的便宜。今安心想。 在他徐声讲述中,今安看完折子最后几行,听他问:“王爷呢?” “很忙。”今安言简意赅。 可以想见。一个多时辰共处一室,无论虞兰时倒茶还是放下书,凝视她多久,今安都吝于向他投注目光。桌上这些公文更得她的欢心,远胜于他。 活人尚且能争一争,死物怎么争,说出来都是笑话。 真是…… 虞兰时只能趁着今安偶然分神的缝隙里,争夺她的注意力,“是忙,公务要紧,休息也要紧。明早朝会,王爷可记着?” 一月两次的大朝会,又多了各地诸侯来朝,设在昭清殿外的玄武庭,乌泱泱一大片人头,能挤得眼眶裂疼。可再要定睛认上一认,定能在里头瞧清许多仇敌的面孔。 人多,恩怨就多。 今安记着,想起最近乱事,她问虞兰时,“最近找你的人不少?” “是。”虞兰时说,“他们觉得我能在祭文一事后脱身,定是搭上了王爷的线,来找我,话里话外都是让我去递关系。” “你怎么回?” “许教习在旁,已帮我拦下大半,剩下的,我都只说人微言轻。”虞兰时说着,去握今安拿笔杆的手指,像是心下不安,略显踟蹰,“怕给你惹麻烦,一概都是这样说,可有不妥?” “他们只会说你清高。” 手上折子批到头,今安任他牵着,目光懒洋洋的,灯下看他。 青年容色自不必说,当得一幅绝世名画。可不一样了,从前的虞兰时神态中还有些生涩纯然,现下烛火烟雾一笼,三分风流色画在他眉梢眼尾,跌来荡去。 就差把勾引二字直白写在眼中,可他垂睫敛笑,仍是一派端方。贪婪藏得够干净,今安对这种模样的虞兰时不设防。 虞兰时的头发长得好,乌簪别起一半,余下的披散到腰间,看着比今安的还长。今安另一手放下折子,拿他勾在前襟的一缕发,“十年寒窗的读书人,是该清高些。他们骂你清高,骂你不识时务,总好过骂你勾结党羽。” 不算夸赞,虞兰时照单全收,“这些年我的确只是读书,人情上一知半解,应了王爷的这句清高也无妨。” 今安睨他,半信半疑,“除了读书,没有做其他吗?” 虞兰时沉吟一会,“拜了个武打师傅,跟着学些拳脚功夫。” 倒是许久以前的玩笑话,今安又想起那个用拙劣借口接近她的虞兰时,“为什么还要学?” 因为伤重,又在连夜挑灯读书下熬得生病,他怕自己命短,来不到这里。于是碗碗苦药往肚里灌,扎扎实实地每日晨起扎马步练拳脚,年岁太大,童子功是练不成的,强身健体倒可。 以前的戏言未料一日成为真。 虞兰时轻碰今安指尖,逐个点过去,有一下没一下的,语气散漫:“都是些三脚猫功夫,没你当时教我使的匕首弓箭好用。” 今安点点头,手上在他胸腹肩膀过了一遍,虞兰时被她碰得瑟缩,她满脸正经,“筋骨是比以前厚实些,等往后些时候,我再教教你。” 一切心思用在今安身上的人,怎会看不出她此刻心神松懈,虞兰时笑,倾身靠近,低颈吻她鬓发,“初涉贵地,人情往来,也要王爷教我。” 一臂距离悄然间消弭,他臂膀一张,将今安整个人都搂了,握在十指间的笔毫未干,沾得两人手上都是朱砂,鲜红斑斑。 笔杆噔地掉在桌上,虞兰时扣紧今安的手,声跟着唇落在她耳根,“我们两日没见了。” 自祭坛一别后严令禁行,满城噤声,到今日虞兰时忍不了了,等到今安派人递信,立马一刻不停地过来。只能绕路进偏巷进角门,是没名没份的外室,此时说起,难免有些委屈。 声是轻软,手上动作却分毫不让,攀腰抚背,腰间衣裳被他勒得皱起,吻烙到她唇角。 这人在得寸进尺一道上修炼得炉火纯青。 最擅以身作饵。 今安回回都着了他的道。 不长记性。 今安有些气闷,反手钳住虞兰时的虎口,要挣开。 虞兰时不动了,手掌停住,指尖隔着衣裳扣紧她的腰。 都听见他渴极的喘息,偏生还要若即若离地停在一线之外,问她:“可以吗?” 摈除情.欲,谁都是圣人。 脱离开受他人辖制的躯体,自去理完她心心念念的公文,不必费时间在烦扰人心的耳鬓厮磨中。 更漏声声催乌夜。 今安揽下虞兰时的颈。 —— 烛架上的团团烛火在今安视线里晃个不停。 看久了,才知道不是烛火在晃。 桌案上的公文折子被推下大半,稀里哗啦掉在地上,开了盖的朱砂盒挤在桌沿,要掉不掉。摆正的两团蒲团也遭了秧,乱作一团,间或被拿来垫在今安身下,压成旖旎夜里的薄影,盛满风月。 这一趟风月里,今安有时是掌舵人,有时只能被风浪裹挟。 地砖间并着细缝,一条一条地硌着掌纹肩肘,留下清晰的印记,夜来春寒,十分凉。垫了层层衣袍,也是凉,又凉又硬。 在喘息的间隙,虞兰时吻上来,被今安咬疼舌尖,“怎么要在这种地方……” 虞兰时目眩神迷,仰头缠她,“你把我当垫子罢。” 他这么说,也这么做,揽着抱着她,一寸皮肉也不肯漏出怀里,恨不得两人的骨血能碎在一块,混作一堆,分也分不开。 投窗而进一地月影,数不清在静室的灰尘里滚了几遭。 等到云雨歇,垫在身下的衣袍皱得不能看。 唯一一件算齐整的虞兰时的里衣,被他用来裹到今安身上。里衣薄,遮不住多少,又挑挑拣拣了件外袍来遮。他的外袍垫在最底下,皱不成样,他浑不在意地穿上,去捡起桌下的折子。 静室里满地狼藉。 今安看着散落四处的折子一本本归位,如同她的一世英明在这间屋子里也碎成了这么多,不知道还能捡回多少。 遑论以后,踏进这间屋子,她又该怎么拿回往日心无旁骛的心境。 都怪,都怪—— 罪魁祸首折返回来,他的心上人站在窗边的一泼月光中,月光斜斜切割她的颈身,衣衫不整亦不可侵犯的架势,难以消退的狼狈酡红藏在暗处,浑身都是他的味道。 月光太亮,今安凤眸微敛,半是慵懒半是警告地看他。 虞兰时左脸几抹干涸的朱砂红,是今安手上沾过去的,恍惚间像一个巴掌印,又像花了的戏妆。底下腰带胡乱系着,衣襟大敞下筋骨肌理修长。袍衫像蛇蜕的皮,遮掩半围着他通身蓬发的欲望。 浪荡无边。 竟是浪荡。今安恍神觉得看岔。 “我错了。”虞兰时侵入那泼月光中,与今安站到一处,“都怪我,是我色.欲熏心,是我情难自禁。” 今安推开他靠近的脸,“少来。” 虞兰时顺势跌入今安颈窝,深嗅她身上味道,“王爷息怒。” 三更天,万籁俱寂,乌夜下红灯笼明明灭灭。 第135章 烏夜啼(一) 天未明,红灯笼摇摇晃晃熄了,窗前的树枝影卧到踏脚。 夜里没有下雨,潮气却氤氲满床帐,朦朦胧胧地掩在眼前。 虞兰时昨夜没有回去,挤占去半张床。 偌大的拔步床往日打滚都嫌宽敞,这一夜却挤得今安骨头疼。有人不知是认床睡不安生还是故意为之,让到哪里挤到哪里,今安嫌热推开几次,又被缠上来,险将人一脚踹开。以前的虞兰时虽莽撞却守礼,知道距离深浅,如今是全然不懂了,一寸一寸地近,近到耳鬓厮磨犹嫌不足。 今安在趟入这名为欲望的泥潭前,未误一张公文,未错一次朝会。昨夜头次破了例。 “王都的天倒晴得快。”闷在她后颈的声音透着倦怠,“洛临怕是还在下雨,门前可以做成水渠。” 江南多水之地,黛瓦白墙下的连绵雨水常闷得口鼻窒溺,今安在当时深有体会,现在也是。今安起身,扬手将床帐掀开条缝,任外头清新的空气霍地涌进,从满帐靡靡气味中解救出自己。 身后人跟着起身,拂帐勾去床前吊下的帘钩,“我去掌灯。” 他披衣绕去屏风前,引火点灯,很快折返回来。 光亮随人影移近,今安正穿里衣,虞兰时帮她将散下满背的头发捋去一侧肩膀,看着轻薄雪白的衣衫裹上她,低头,在她锁骨红痕处印下一吻。 他的唇热,发丝凉,浓稠的黑发压上今安的肩颈,搔弄得痒。 今安边推他脸,边听他笑:“我总想起那一晚,你带我爬墙出去的那条街。” 里衣皱得不成体统,今安草草掩了前襟,去拨他缠在身上烦人的头发,随口问:“什么街?” “你忘了。”虞兰时抬头双目熠熠看她,“最开始的时候,可是你诓骗我出去。” 诓骗。 今安乜他一眼,“我何时诓骗过你?”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11节 说完,今安蹬鞋下床,去衣柜翻新衣,虞兰时在旁提灯跟着,抬手照清柜里层层叠叠的衣衫。 灯火格外眷顾他,无比精细地勾勒出昳丽轮廓,着实赏心悦目,他不依不饶:“王爷千金一诺,怎的还要与我这般势单力薄的下官耍赖?” “是我诓骗的你吗?”今安将找出的衣衫扔给他拿着,很没好气,“勾一勾手你就来咬钩,何须我诓骗你。” 虞兰时提着灯抱着衣衫,跟在今安脚后跟转,深以为然地点头,“确实是我当时见识浅薄。” 每日晨起的时辰到了,门外隐隐约约的声响渐渐大起来,清扫庭院,烧水催膳,很快,阿沅会带着侍女来到门前。昨夜静室里已是一场荒唐事,回房的一路上不知多少暗卫背身当瞎子。事已至此,可王府的主人贪欢无度这桩,今安不想人尽皆知,暂时不想。 扯下半幅床帐,今安换去身上衣衫,虞兰时支膝坐在踏脚上替她着袜,长指隔着软布摩挲踝骨,“我不是非要说这些,王爷。” 今安真是怕了他一口一个王爷的时候,都是陷阱。 软帐扔去他脸上,“有话就说。” “你什么时候再骗我一回呢?” 阿沅领着侍女鱼贯而入,如常伺候主子洗漱穿衣,屏风后的地方让给了过夜的客人。侍女们只认主子,其他人一概视若无物。客人却不甚知晓礼数,自己整理好了仪容,还要出来抢活。 蟒袍五重衣,刚从熏笼捧下,如数穿戴繁琐异常,阿沅正要替今安佩戴外袍腰封,就被挤过来的人抢了先。 虞兰时说:“我来。” 被挤到一旁的阿沅:“……”看一看自家王爷毫无责怪的脸色,忍了。 推窗惊飞了檐铃下叽叽喳喳的三两只鸟雀,今安看一看天色,再看虞兰时,“你不回去换官服吗?” “要的。” 平常朝会只允五品以上官员进殿,大朝会则是在朝官员无论品级都须觐见,连他这等翰林院里理书的编修也要去。虞兰时说:“新置的宅子离得远,每每路上都要耽搁许多时间。平日还好,像今天若是误了点卯时辰,怕要被怪罪。” 这言下之意,听得阿沅心里狂翻白眼,直想骂他不要脸。 今安却像没听出来,“要借匹马给你?” 这话打得满肚子弯弯绕绕的人措手不及,没有台阶下,虞兰时不说话了,探手去勾今安王侯冠上系的长长绥带,边看是否戴得端正。 伺候的侍女无事可做,退到屋外厅堂摆膳。阿沅在一旁给今安递佩玉,又被抢了。 在阿沅眼里,真真与抢无异。这暖床的一瞧便是五指不沾阳春水,碍手碍脚毫无自觉,还霸着自家王爷不放。 但王爷纵着。 区区一夜便这般恃宠而骄,阿沅忍得心气不顺,退出去眼不见为净。 时辰紧,今安催促虞兰时,“回去。” 屋内无旁人,虞兰时应好,借着窗边花树遮挡向她倾身。 鼻尖厮磨,又轻又缓的亲吻,比起夜里的缠绵不休,更像是在彼此气息中寻求慰藉。心上人位高权重,半宿安逸都是他借机偷得,珍贵而难舍。顾忌着在今安衣袍留下皱褶,虞兰时不敢太靠近她身,蜷指轻拿她袖尾。 今安摸摸他的脸,“虞兰时,你乖一些。” —— 连日来刑狱灯明彻夜,禁军副统领与礼部侍郎相继下狱,而刺杀主使一日未明,那柄连坐铡刀便一日悬于百官头顶之上,等温火烧断吊高刀刃的绳索。 直至这日大朝会上,刑部主事蔺知方摘下六品官帽置于群臣之前,提出当年夷狄刺皇一案另有隐情,请命彻查。 这顶乌纱帽轻飘飘地放在地上,谁也不屑去看一眼,随之掷出的话语却几欲撼动大殿梁柱,昭清殿中无人应和,空有回声。 青年脱冠跪地,孑然一身,不驯二字刻满他的脊梁,“祭祀之时刺杀摄政王的刺客,虽说的极为地道的一口大朔语,可遣词中仍有北地口音。微臣追查下去,查出他来自北境边防线外,在三年前的通商路上乔装混入,冒充民籍在王都,蛰伏许久,后买通禁军入祭坛行刺!两年两场内外勾结之祸,深可知贼人在我大朔朝野安插细作之数之巨,恳请摄政王下令彻查!” 北境边防之外。夷狄,又是夷狄。这一桩暗合了前年冬皇帝遇刺,众目睽睽之下血溅三尺,也是夷狄细作所为,更是华台宫禁军失职松懈之过,当时不仅禁军,朝野上下也经历一场清洗。 人人自危,历历在目。如今再来一遭,百官尽皆哗然。 只不知是真哗然,还是假哗然。凤丹堇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面孔,慢声问:“卿家言之凿凿,可是已知主谋是谁?” 蔺知方压低头颅,“证据未定,微臣不敢指名道姓,唯恐污蔑。只一句,下可为六部内外勾结弑君,上至王侯叛国生乱!” 勾结弑君,王侯叛国。 未见前年乱事的新官尚且被这几句话撞得晕头撞向,何况混在浊水下成了精的老臣们,瞬时各种目光在半空相接,其中惶惶意味不尽。为官多年者何尝只论黑白两界,灰色边上不知涉足几趟,湿了衣袖,拧干便是。可真要究其本心行事痕迹,谁又能理直气壮辨明清白。 如今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当堂扯入王侯与六部,若追究下去—— 未听后言,已知来祸。 大司空薛怀明越众而出,喝道:“竖子妄言!区区一刑部主事,拿些真相不辨真假不知的虚证便要罪指王侯三公,胡言乱语,构陷良臣,其心可诛,摄政王明鉴!” 紧跟薛怀明之后,玄武庭中哗啦啦跪倒大片,山呼摄政王明鉴。 “好一句六部内外勾结弑君,王侯叛国生乱。”凤丹堇面上亦上厉色,一拍抚案,“蔺知方,你不敢指名道姓定罪一门,却要将满朝文武尽扯下水,是吗?” 自始至终,蔺知方都跪在原地,不肯退下,“腐虫留柱,大厦也倾,谁是谁非,一查便知。” “大狱之下,必生冤案。千夫所指,有口难辨。”通议大夫李章出列连声高呼,花白长髯抖索,“若当真彻查百官,必定被有心人加以利用,反贼趁隙而入。实证假证谁能说清,届时搅得朝野天翻地覆,反令清官离心蒙冤,民心何安?民生何安?” 蔺知方亦高起声量:“可若留细作继续为祸,一遭又一遭谋害忠良,今日刺杀摄政王不成,他日必定重现当年夏猎逼宫!” “你——”薛怀明一指满面愤慨的蔺知方,“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本官看你才是那个夷狄安排来的细作,毫无真凭实据,狗血喷人,要乱我大朔,好给你夷狄犯我边疆的机会!” “朝野动荡,边塞安能平定?夷狄来犯,可曾见大司空披戎上阵?为何边疆将士为固国土抛头颅洒热血,在朝为官者却连一诘难都不敢担负?”蔺知方俯首长跪,额头重重磕上凉砖,“微臣愿做第一人,自请刑部与大理寺清查!” 千百人处,针落可闻。 凤丹堇松背靠上椅栏,半幅垂帘遮去她的眉目,满堂缄默中,戴白玉扳指的女人的手在抚案上细细摩挲,掌玩着众观者的命运。 “父皇遇刺,伤病至此,本宫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先是朝野稳固,国本之重,才谈边疆来犯皆枭首。与其放任夷狄细作兴风作浪,不如斩草除根。可彻查百官牵连太广,大狱一开,难以收场。”上位者终于开口,隐带悲痛,“三公乃我大朔肱骨,本宫便借三公清誉以正朝纲,三公意下如何?” 还能如何。 大司马邓吕廉率先出列抱拳,“老臣身正不怕影子斜,请摄政王下令彻查!” 薛怀明与付襄也先后应下。 凤丹堇目光移下最靠近高台玉阶、仍跪着的绿袍人影,“三公宽宏之量,本宫却不能不为后来者定下规矩。否则人人单凭一张空口白牙,跪下便要查这查哪,岂非将昭清殿玄武庭治成他的一言堂?” 玄武庭又跪下大半,山呼不敢。 “薛卿家,今日你的这顶乌纱帽,本宫还是留在你头上。本宫再赐你清查之权,协刑部与大理寺彻查此案。”凤丹堇声威并厉,“若此案不得水落石出,你的乌纱帽与首级,本宫一并摘了。” 蔺知方磕头谢恩:“谢摄政王。” “三公皆要守正避权,如此,六部搜查无主。”上位者无视满堂惶惶然凝作实体,铁了心要翻搅乾坤,“定栾王,可能为本宫担此一责?” 群臣无声,齐齐看向最前首衣着金红蟒袍的那一人。 玄武庭正临昭清殿,金顶上云开破晓,阳光刺进今安的眼。与今安并肩而立的凤应歌,全程未发一语,在今安经过眼前时向她道了声恭喜。 目光向前,蔺知方正戴冠起身。 这粒小小变数,以一己之力,撬起了大朔朝摇摇欲坠的金玉壳。 第136章 烏夜啼(二) 以三公清誉正朝纲,冠冕堂皇,实则与失权软禁无异。三公管束六部,庇荫者众,枝干底下盘结脉络,脉络据地之广,连根拔起后便是一方鸟兽沃土同殃。 悬于头上的那柄铡刀,在群臣惶惑不安的目光中,烈火烧细绳索,须臾就要下落劈断颈骨,身首异处。 付襄刚接下彻查府邸职务的摄政王手谕,散朝时,以往拥簇他来去的一众下臣已然避他三丈外,不小心目光对视,每个人都不敢接下,慌忙转头。 树倒猴狲散。 付襄满腹郁怒,面上仍是平常,等到人走光了,才一路出玄武庭长阶,在出宫必经的宫道上,见着有人在等他。 近来风头颇盛的连州都督。 当年跪在府前满身褴褛血迹、拦他轿子哭求的小小孩童,长成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的青年。十来年岁月变换,故人的风姿迭现于幼子身上,付襄恍惚间好像认错了人,脚步停了一停。 停下的一时半刻,燕故一径直向他走来。 此子一看就是来意不善,付襄冷哼一声,道:“昔年燕氏满门下罪,人人落井下石。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怎么,燕都督今日也是来看老夫笑话的吗?” “大司徒言重了。”燕故一端端正正对着付襄行了个揖。 付襄避身让过,“燕都督今非昔比,老夫万万不敢受此礼。” 燕故一直身掸袖,“大司徒何必自贬。昔日我两位兄长战死边疆,父亲为证清名撞柱而亡,家中独留老弱幼子,受尽天下骂名,或含冤惨死,或流离千里。大司徒如今身在高位,手握重权,多的是部下前赴后继,为你鞠躬尽瘁——” 说到这,燕故一抬目看付襄,见他脸色寸寸白下,有些不解,“大司徒可是身体不适,瞧着面色不佳啊。” 青年生得高,又值气盛之年,不压眉不横目也是一派凛然,气势逼人。付襄往日自称老夫,载满声誉,不曾认老,突然在此时被眼前年轻人称托成老树,朽气丛生。 骤临大落,亦不肯在此等不善后生面前认输,付襄拔直了腰,道:“你燕氏来往诸侯封地,贪赃枉法在先,意欲勾结谋反在后,人证物证俱在,种种罪有应得,诛九族亦不为过!本官一生为国为民,不过一时为歹人构陷,汝等如何能与本官相提并论!” 这番话对燕故一来说无异于诛心之语,付襄深知。家世清誉是大丈夫的立世之本,比性命还重,哪怕如今他燕故一爬得再高爬得再快,也洗不掉他生为谋逆氏族之后的污名。而他付襄即便被夺权夺职又如何,清誉仍是他的根骨,清誉一日在,他付氏就倒不了。 根骨撑足付襄的底气,足够他方才在朝上接查令、经受百官目光拷问之时面不改色,也足够他走过明日注定黑暗的路程,这些都无需惧怕,他定能撑到水落石出、光明重现的一天。 “呵。”燕故一笑了一声,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付襄因他莫名的大笑微愣,而后气得面色涨青,太阳穴青筋鼓动,横指他问:“你笑什么?!” “我笑,当然是因为你的话太可笑。”燕故一止住笑声,目光倏忽冷下,“你们这群人,将声誉看得这般重,为此可供出满门性命,更不惜群口讨伐被污蔑谋逆的无辜人,只看名声,不重真相,迂腐至极,可笑至极!你为保清誉煞费苦心,还不是沦为上位者玩弄权力的附庸品,今日你是肱骨臣,他日改朝换代,你便是前朝余孽!是忠是反,全看后世史书如何改你。你生前如何算计,到头来不都是一场徒劳吗?” “我父亲也曾是你们当中的一员,一生为一虚名呕心沥血,二位兄长的性命也被他投进去,家国难两全,他什么也没得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翻手生,覆手死。大司徒,你今时今日又与我燕氏当初,有何区别?还不是束手无策?还不是引颈待戮?” 付襄面色铁青,手指与嘴皮都颤得厉害,“你满口猖狂大逆不道,不忠不义不孝,老夫定要、定要到御前参你——” “去,去参。”燕故一神色讥诮,说,“我早已看透声名之累,若我要洗冤,北境之功早可令我重振门楣。可门楣门第这些有什么用,官官相护,替罪羊好找得很,构害我氏族亲人的始作俑者仍在逍遥法外,你们这些一言定人生死的趋从者仍然事不关己。” 付襄被他言语中的利刃逼得连退两步。 燕故一站在原地,不笑时唇线平直,十分冷漠:“我父亲母亲受尽迫害含冤而死,我燕氏男子尽枭首女子从婢妓,也全都不得善终。我岂能让始作俑者痛快认罪,快刀砍头都太便宜你们!我要让你们这些人都尝尝他们当日所受的苦痛,千夫所指,众叛亲离,穷途末路,求死不能,一桩一桩,都要尝尝滋味才是。” 言语狠辣至此,反令付襄陡地清醒过来,“今日朝会蔺知方所言,就是你指使的?” “大司徒高看我了。”燕故一摇头,好心好意解释道,“蔺知方自入刑部便接下夏猎逼宫一连旧案,又上祭坛,你们将证据把柄递到蔺知方手上,想让他替你们搅乱朝堂,抓摄政王过失。可你们既舍不得声名,又豁不出身家性命,蔺知方这把你们炼出来的刀不受控制了,他来说,他来指,他来将满朝文武都拉下马。我不过是冷眼旁观你们自寻死路,罢了。” 燕故一语声轻而又轻,“大司徒,你还不明白吗?” 付襄趔趄一步,扶住宫墙,才没使自己狼狈倒下。宫道幽长,谈话的许久间无人踏足,连宫人内监都不见人影。 终究是经年运筹的嗅觉拼起了付襄的溃败心,他缓过神,闭了闭眼,长叹一息,“老夫听明白了。燕都督明明可在我求死不能之后,再来我牢前说这番话。燕都督,你今时今日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燕故一勾起唇角,笑得和熙,“大狱一开,难以收场。大司徒,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二人对视,付襄收回目光,“罢,老夫已是过时人,斗不过,斗不过。老夫只问你,你扣留我女儿付书玉在连州,是不是也想借此要挟于我?” 燕故一甚至不想回这话,沉默不言。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12节 青年神色莫辨,教人看不清他心下打算,付襄道:“我付氏早与将此女脱籍,即便燕都督以此要挟于我,私情难较公义,老夫也是万万不会妥协。你扣押她,毫无用处!” 闻言,燕故一目光一定,正色看付襄,打量他神情片刻,“大司徒似乎颇为看重这个女儿?” 付襄一下生怒,声音高扬,“室女出逃,野心难休,我付氏容不下她这尊大佛!” “大司徒是怨她出逃,还是难容她野心?” 这话无礼,付襄狠狠瞪他,“我付氏家中事,何须你一外人过问!” 燕故一识相得很,不再问。 目光从幽长宫道眺向尽头,天幕狭长,燕故一幽声道:“你付氏当然容不下她。你们屋檐太窄,眼界太低,枷锁太重,只会毁美玉。大司徒可知,在你问我是否拿付书玉要挟你之前,摄政王已在麾下为她定好去处?” “你问她是否安好,她却早已踩着燕某这块垫脚石,攀去另一树高枝。” 付襄怔怔,还要问个明白,燕故一甩袖而去。 “大司徒,你的女儿可比你聪明太多了。” —— 昨夜谈话不欢而散,燕故一记着,绝不认为是他的过错。 可心下揣揣。 回府的轿子路过坊市街巷,轿帘缝隙里掠进首饰招牌,燕故一敲窗示意轿子停下。 踏进府门迎面满是蹊跷,庭院格外冷清,管事下人支支吾吾,跟做贼一样。燕故一心头一跳,转身快步往后院去。 管事知晓瞒不住,跟在后头急急说:“……书玉姑娘在院外等了大人许久,后来府外又来人催,小的本想带人去找大人回来,可书玉姑娘说,她说——” 燕故一冷目盯去管事脸上,“她说什么?” “书玉姑娘说,大人约莫也是不想见到她的,怕打扰大人事务,让小的不用去找……” 去了哪儿,燕故一都不用问,他才从那处金碧辉煌的宫殿出来,宫锁一落,与外头便是两处世界。 廊前未点灯,月门后柳影依旧,人去楼空。 那些踏进门便要将他整个人淹了的无名香气,仿佛也随着屋子主人的离去消散尽。衣柜与妆台笼屉合着,打开都是空的,一支支轮换着招摇在她鬓发间、惹他眼花缭乱的珠钗玉饰,哪支也没留下。 燕故一抬头,在妆台上昏黄镜面里看到自己茫然的脸。 窗前桌上,昨夜焚香递与他闻的香炉里早烧完了,只剩灰烬,炉底压着封信。 燕故一一把抓起信件,瞧见上头熟悉的字迹,眉心便狠狠皱起,他将信件掐揉进掌心。 说什么犹豫不决,说什么非议众多! 竟连当面与他道声别都不肯! 他又想,是不是昨夜说话太凶? 信件硬角戳进皮肉,燕故一惊觉,低眉看掌心。 金乌半坠,屋中未起灯。他把揉皱的信件展开,压在桌上一遍遍抻平。 第137章 烏夜啼(三) 朝会后接见诸侯来使,北至北境,南至陈州,封地琐务集中在一天撞得人晕头转向,凤丹堇坐在御书房高椅上忙至日落时分。 禀禄持拂尘送走最后一位,返回殿中。 案台茶盏留有余温,禀禄举起茶壶添水,凤丹堇抬手拦了,“你可有听到方才丁昌所说?” 上东三州与北境为邻,强敌在外,战事无休,上东兵将是实打实从血海里战出,以骁勇著名。执掌上东三州的丁昌,自然不比久居中原的其他诸侯尚有几分文气,他实权在握脾性粗犷,虎目一横,御书房也成了他指指点点的地头。 杀鸡儆猴几个字,丁昌嚷了数遍,御书房门墙关不住。 禀禄放回茶壶,转去案头磨墨,“上东王多心了。” “他是多心。”凤丹堇说,“本宫为正朝纲,请刑部与大理寺彻查三公,他听着,觉得本宫是在敲打他。当然,不止他这么认为,今天在场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玄武庭上手谕一出,底下百官百相挤入眼中。凤丹堇阖目想起,“付襄与薛怀明受命,铁了心要借祭坛刺杀一事搅乱浑水,本宫自然要成全他们。相信他们一心为国,不谋私利,如今区区一己荣辱得失又有何妨?” 方才丁昌当面质问,凤丹堇也是这样回,气得人怒气冲冲离去。 今日诸侯依次进出,禀禄侍候在旁边,听得七七八八,“其余人当面说信服,只他一人敢如此。” “科举之后,现今朝野早不是世家横行的时候,他们当然不敢当面说,也就丁昌这莽性子,最好拿来当枪使。”凤丹堇说着,正好看到手中折子中后几行。 忽然,像是看到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凤丹堇笑了几声,扔了折子摊在桌上,指给禀禄看。 上头墨迹累牍,读得眼疼,读到最后八个字——后宅空虚,宜选良君。 禀禄仓促错眼,手下砚台墨水溅出,他退开告罪。 凤丹堇不以为意,目光仍定在折子上,“本宫还记得前几年,大长公主不过招了几个面首进府,这些朝臣在朝会上暴跳如雷,痛斥该事荒淫无度。今儿个风波还没过,就想让本宫充实后宅,真是让本宫开了眼了。” 是善变,也是阿谀。眼见局面往凤丹堇这边一寸寸加码,秤上附庸者愿与不愿,只能随势向她倾倒。 论年岁,凤丹堇的婚事早该有定夺,只是前年值婚配之际,她自请和亲夷狄,一连串异变之后,便耽搁下来。 这两年为防凤丹堇拉拢朝中势力,朝臣对她的婚事三缄其口。却没料到新政之于朝野竟是摧枯拉朽的变局,凤丹堇不靠外戚,也动摇了掌逾百年的世家势力。 大厦将倾,鸟兽巢穴潦倒,只能另择良木。 这本折子,就是向凤丹堇示好的一则。翻了翻,不止一本。其中不乏赘文荐上远亲近戚、声名容貌上佳的适龄公子。 一本一本挑出来,禀禄越看呼吸越静。他说:“联姻,可为殿下借力。” 声太轻,凤丹堇差点没听清,看他一眼,他如常佝背低颈,站在灯外的昏暗处,藏住表情。 “是吗?” “是。” 凤丹堇冷下声音:“从来朋党为祸,难谈根除,如今更是,不得不以三公为引震慑四方。本宫在此时应了联姻这些事,岂不是自找把柄。” 这话一出,禀禄跪下,道:“是奴才短视。” “你不是短视,是心急了。”凤丹堇轻叹,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禀禄,不要急。急生乱,乱便要露出马脚。已经走到这一步,不急于这一时。” 不是不知联姻能给她带来的利益,动辄如历代皇帝,后宫亦是朝野,御妃嫔如御群臣。即便只是亲王,后宅也是拉拢关系网最牢靠的联盟。 凤丹堇自小长在深宫,见惯枕边风的威力,也早已料想着握住所有能为己所用的武器。只是如今动乱将起,任何一方都是深渊,不见明路。联姻之事,她只能暂时按下不谈。 别有用意的折子一律被束之高阁,等批完折子,热茶也凉,外头萧瑟冷风起。 临出门,禀禄拿披风替凤丹堇系上,在她垂目间,他低声问:“殿下为何要给蔺知方脸面?” 披风系带绑好落在前襟,骨节分明的手指挪上来理她鬓间钗,指腹碰到她的耳廓,硬茧刺得痒。 凤丹堇无视且容许着这些习以为常的触碰,自然也容许了禀禄偶尔过于唐突的言行,道:“他嘛,人微言轻,易受摆布。” 相较袭上面门的凉风,禀禄的手指有些烫。她不经意一侧,这点子烫擦过唇面。 禀禄拿开手,看见指腹上一点红,是她唇上的胭脂。 凤丹堇毫无所觉,看禀禄面色如常收回手,接过小内监递上的灯,提灯出殿,照去御书房外的长阶。他问:“殿下是想利用他?” “是,也不是。” 长风盈袖,凤丹堇望去阶下停的轿辇,说:“他既不入朋党,朝堂上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总是要撞得头破血流。本宫想瞧瞧,他是铩羽而归,还是宁死不回。” —— 回到钩戈殿,殿外灯火灿如昼,宫人噤若寒蝉。秋翎守在外头,迎上凤丹堇,“殿下,皇后娘娘已在殿中等了许久。” 钩戈殿中上首,坐着一人,华冠累累缀满珠宝,发丝妆容一丝不乱。与凤丹堇极为相似的眉眼画在这张脸上,多了些岁月沉淀与久居高位的痕迹,像一尊奉于香火庙中的慈悲相,令人不敢擅自打量。 凤丹堇潦草解下披风扔给禀禄,入殿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起罢。” 皇后目光从凤丹堇身上滑过,看去她身后跟进跪下的人,定了一定,开口不辨喜怒,“听闻你罢免邓佥,撤了他禁军副统领的职务,又将他下狱?” 单刀直入的问话,凤丹堇坦言:“是,他底下人受指使,放夷狄细作进祭坛刺杀。邓佥身为禁军副统领,掌管本次祭祀守备,一则职务之失,二则上行下效,脱不开干系,若他真是无辜受累,刑狱一出结论,自会放他出来。” 皇后点头,又说,“邓吕廉是两朝重臣,邓佥是他的亲侄子,又是他亲自推举上来,不可做得太过,寒了老臣的心。” 凤丹堇知晓她的思虑,前头刚下令查三公重臣,后头便发落其亲信,哪怕师出有名,也免不得有连坐嫌疑。而相比文官里声望颇重的两公,大司马邓吕廉虽则近几年惫懒,疏于政事,可从戎时打下的威名犹存,单看如今的定栾王、上东王等,都与之颇有渊源。 为此再去得罪哪一些人,在这关头都不值当。 母为儿忧,母后担心她后面惹非议阻难,难免思虑多重。 凤丹堇于是道:“母后尽可放心。查出的一应罪证都先过刑部明面,必不会落下口舌。再者,儿臣如今执摄政之权,秉公论事,不议亲疏只说功过,量他们也不敢妄议。” “御下谏言,你从来精进,是母后多虑了。”皇后说着,目光挪到凤丹堇身后,“可为何皇儿这次却没有一视同仁,将祭坛守备失职的其他人一同论过?” 禀禄从头到尾躬身站在凤丹堇身后,他低着头,也能感觉到皇后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压到他身上。 凤丹堇觉出不对,刚要开口,已听皇后说:“几日前祭坛一回,已令我皇儿险遭不测,更有包藏祸心之人用此事大做文章。而你手下这个奴才,事事无能。” 贵人诘难之言,声音不重,甚至可说是轻柔,却骇得殿中亲信宫人接连跪下。 原不是什么大事,凤丹堇认为,且她用禀禄做事做惯了,祭坛过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忙得脚不沾地,更离不了禀禄。可她方才才说秉公论事,言犹在耳,这些实话确也不能现在就来说出,反打了自己的脸。 凤丹堇更不懂母后突如其来的责难,只好一同告罪:“母后,禀禄跟在我身边多年,尚算忠心。斗胆请母后看在他对儿臣忠心的份上,饶他这一回。” 皇后:“不会护主的奴才,要他何用?” 这就是不饶了。 凤丹堇心头转过千般推脱词,低头掩下眼中踟蹰。 忽听后头一下清脆声响,是禀禄伏身磕头,“奴才失职有罪,谢主子赏罚。” 皇后视他为无物,只看凤丹堇:“你说,该给他什么罚?” 凤丹堇沉默片刻,“拖出殿外,杖二十。” 话落,殿外宫人应声而进,将禀禄拖出去受罚。类似棍棒重砸在沙袋上的声音,隔着门墙沉闷地传进来,除此外,再无其他声音。 凤丹堇起身跪下,“是儿臣优柔,谢母后教诲。” 皇后走下来,亲手扶起她,“你既在这个位置,忠心向你的不止一二个。另外,禁军副统的位置空出来,关乎皇城戒备,不可一日无人。” “儿臣晓得。” 皇后扶正她鬓间钗,“皇儿,你从来最懂得权衡利弊。”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13节 第138章 烏夜啼(四) 杖罚后,禀禄被抬回司礼监。 靛青花衣下臀背位置被斑驳血痕湿了大片,掀起时衣黏伤肉,要烧烫的小刀才能割开。然后是清洗上药,伺候的小内监手再轻也弄得伤处血肉模糊一片,几番吓得瑟瑟跪下请罪,禀禄全程一声不吭。 得蒙恩宠多年的掌事大太监一朝不慎落马,司礼监中一片议论声,忧虑有之窃喜有之。朝野重臣尚且说倒就倒,这世道还有什么不可能。有人下来,位置一空,总得有人上去,风水轮流转,不定轮到谁头上。 调来守在禀禄屋前的几个最是心思浮动,按捺着过了这个夜,明日便寻机凑到主子面前,先占好地。万一机缘临头,他们也能像禀禄那样,流水的恩宠进屋,出入都挟威风。说不得万人之上,却也是残败身活到尽头,够手摸得到的最高位置。 踩着三更声踏进院来的客人,踩碎了他们的痴心妄想。 凤丹堇遮在斗篷帽沿的一对冷目,逐个看过屋檐下碎嘴的奴才。身旁的秋翎晓得她脸色,招了守卫来,几人讨饶的话都未出口,就被捂嘴拖下去。 拖去了哪儿,是什么下场,凤丹堇不在乎。 推门进去,桌上点着灯,照清室内装横桌椅,素白屏风格挡的里间,青帐一半勾起一半垂遮架子床。 禀禄伏趴在床上,被子盖了腰下,面朝里,看不出是睡是醒。 满室药味,呛人难闻。 屋子里一眼望到头的清简,实在与他叱咤在外的身份不符。凤丹堇头次来到这里,若不是这张床上躺着的身影的确熟悉,差点以为走错地方。 凤丹堇走近,撩起帐子,瞧清他乌发覆面,臀背上缠满伤布,渗着血。 宫廷刑罚,又是当着主子的面,哪个也不敢徇私,一杖一杖都要敲出打雷的声。当时若再添几杖,怕可叫这身脊骨尽被敲碎,明日晨起,掌事大太监的位置上当真要换了人坐。 现下骨头未碎,也差不离。 目光上移,他背上裸露出的、未裹伤布的其它处,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疤,有鞭伤,有些又像刀割,都因着旧年不甚妥帖的处理,在苍白皮肤留下狰狞合拢的裂痕。 隔空数过,一道一道,凤丹堇觉得仿佛在数他的生平。 西窗风进,吹动青帐,惊醒床上半昏半睡的人。 半身疼痛掣肘他的动作,概因长久投注在背上的目光,禀禄陡地察觉到立在床前的另一道气息。他头也不回,冷斥道:“滚下去!” 后头人没有动作。 全当是哪个违令擅入的手下人,禀禄一下怒起,便要支肘起身。 却听见那人笑了一声。 这一声,是熟悉到令他头皮发麻的嗓音,禀禄一下震住,怔怔听着她说话声更近,“掌事公公好大的威风。” 有一瞬,禀禄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宁可是做梦。 方才一身血再狼狈不过,任人看伤上药时,禀禄只当自己是个死人。可现下、现下—— 来不及多想,禀禄慌忙反手扯起被子压上背,挣动间伤口再次撕裂流血也不顾,痛死也好过坦露狼狈在最不愿被看到的人面前。 头也不敢回,他支吾着要撑起身,“奴、奴才,该死……” 一只手按上他的后脑勺,“欸,别动。” 力道不重,让人失去挣扎的力气,禀禄靠回枕上,缓缓喘出一口气,转过头,凤丹堇站在床前俯身看他。 按在后脑勺的手顺势拂开他额前发,湿淋淋一层薄汗,不知是闷的还是痛的,凤丹堇用袖子帮他擦了,“你身边人太不得用。” 边说着,凤丹堇边将他身上被子拿下,盖到没有伤的位置,而跟她对扯被子的另一个力道,微乎其微地挣扎,凤丹堇手上用一用力,对方力道便散了,心如死灰地随她摆弄。 架子床算宽,被子一挪,让出个给凤丹堇坐下的位置。伸一伸腿,踢到床头地上盛水的铜盆,水不多,没有翻出来,清凌凌摇晃。 禀禄看着床沿坐下的人,嘴唇张合几次,找回声音:“殿下怎么会找来这里?” 凤丹堇举目打量四周,“来你这里是难找一些。” 宫门落锁,禁卫巡逻,从华台宫中央来到这偏僻地,中途各宫耳目,种种都要费好些功夫打通。禀禄常年披夜行走各条宫道上,深谙规则。 只是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夜。 她来时应很匆忙,平日绾发簪鬓的华饰全不见,衣裳披风也是最质朴的颜色料子,袖口随她坐下铺在床沿,碰到被子。 外间灯火拓下她的影子披到禀禄身上,愈令他此刻的狼狈无所遁形,坐也不能坐,站也站不起,只能趴在枕褥间,姿态丑极地与她说话。 禀禄阖目咽下叹息,忍不住道:“殿下,你不该来。” “怎么,本宫去哪儿还要你准许不成?”凤丹堇闻言就要训斥他,又看见这人伤得实在可怜,一顿,“罢了罢了,这次不与你计较。后几日昭清殿当值你也不用去了,好好将养着,养妥了身体再说别的。” 禀禄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凤丹堇看到了。 看着他眼睫极快地扇一下,从眼睑缝隙里觑她一眼,又极快挪去别处。要不是凤丹堇百无聊赖,视线一直放在禀禄脸上,还抓不住这样细微的神态。 只听他若无其事地说:“是,奴才明日便挑了晓事伶俐的去替位置,殿下事务繁忙,底下少不了人。” “不必。”凤丹堇一口回绝,“本宫已经定了人选,不用你再另外安排。” 这回她话一落,禀禄神色立即变了,镇定不再,明显到凤丹堇不刻意去看都看到了。 他面上藏了又藏,藏不住惊慌,来扯凤丹堇袖口,全失分寸,“殿下,奴才知道祭坛一遭罪无可恕,可否给奴才戴罪立功的机会?奴才愿再受刑罚,只求、只求……” 他幼年去势,却长成一副冷硬轮廓,不见半分阴柔,束冠后锋芒全在脸,尤其不近人情。今夜数年如一日暗淡的内监服一扒,乌发散下一遮他面上棱角,倒显出眉鼻挺秀。 眼下这张脸上苍白又茫然,仰颈来求她。 莫说多漂亮,只是,像有裂痕的青瓷。 当然,再裂下去就要碎了!凤丹堇挥开他的手,“你还求刑罚,杖子再挨几下你的腿都要废了,说的什么胡话?!” 袖子跟着她起身的步子一退,禀禄手上一空,意识到自己越矩,彻底慌了。他做惯奴才,一生都在跪拜谢罪,犯了错什么也不会,下意识就爬起要跪。 可他忘了后背新伤险些折断腰骨,更经不住这般大动作的折腾。凤丹堇呵斥阻拦不及,眼睁睁看他一下爬起又骤然吃痛失力,肘弯一松,身躯狠狠朝床底下跌来—— 床底下是什么,是踏脚是砖地,无论木头石头,随便令他摔个头破血流都是轻而易举。 真是乱啊。 一片乱不成样,犹豫只在须臾。 凤丹堇脚步急急向前,终于踢翻了床前半满的铜盆,她顾不得,膝盖跪上床沿探身去接,与此同时,禀禄往下倒的上身狠狠摔进她张开的怀里。 床榻震荡,勾起的另外半面青帐散落。 覆水难收,铜盆滚了几圈倒扣去好几步远的地面,叮呤哐啷一顿响,彻底静下。 嘈杂后屋里极静,静得发慌,怀里人撞得凤丹堇呼吸艰难,他的气息乱拂在颈边。堪堪撑住冲势,撑不住就要往后摔下地,凤丹堇不敢贸然松手,连声唤他:“禀禄,禀禄……禀禄!” “奴才在。”他的声低低,贴着耳根。 他凌乱的发挡了凤丹堇的视线,勉强看见他一只手紧抓床杆,止住了方才大部分冲力,不致两人连摔下去。凤丹堇单膝跪在床沿,一脚踩地,被怀里人压得腰背后仰,摇摇欲坠地悬空在床边,幸而他另一手勒上她后腰。 饶是如此,凤丹堇也觉着被撞得好痛,膝盖痛,胸前痛,怀里重量更是沉得她捱不住。 手环着他的背,已然摸得一手粘稠,怕不是伤口撕裂,渗出的血水弄的。直接推他倒进床铺,只会令他伤上加伤。可叫凤丹堇再这样撑下去,也是万万不能。 他额角冷汗津津,滴下凤丹堇鬓发,胶着的姿势将二人困在床边,凤丹堇脑中急转,思索如何是好。 几息僵持,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忽然间,禀禄抓着床杆的手臂肌肉虬结着用力,一仰身将她整个人带上床,而后他松开床栏,双臂一搂她向床榻侧倒下去。距离不足三寸的床榻尚算厚实,结结实实地接住他们。 砰一声着床,凤丹堇被紧紧护着没受半点冲撞,只听见他喉间痛嘶。怕再磕碰到他,凤丹堇抱着禀禄一侧滚,躺成了她下他上的姿势。 重物压身,凤丹堇胸腔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可好歹没令他伤势雪上加霜。凌乱间看去上头的青帐顶,流泻下来的两片床帐笼住一方天地,两道急促的喘息此起彼伏。 身上人还要硬撑起身,凤丹堇累个半死,气得扯他头发,“你消停点!” 他立马不动了。死了一样僵住,只着单裤的身躯与她紧贴,头颅垂在她脖颈间,呼吸紊乱燥热。 凤丹堇也热,脸上脖子全是湿的,泰半是他蹭过来的汗。身上隐隐作痛,不用看,头发衣裳也定是乱糟糟,帐里一股子腥气药味混杂。 怎是狼狈二字能形容得了。 怎会如此? 来这之前,秋翎一直在劝,说皇后娘娘既是警告,就当避免节外生枝。凤丹堇何尝不知,可一路过来的重重宫门守备也没拦住她。直等到此刻筋疲力尽,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里,脑中空空,才去思考自己今夜这番意气是为了什么。 “禀禄。”凤丹堇轻扯他发尾,问,“今夜本宫本可以保下你,为什么要应下刑罚?” 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近在耳畔的低声,声线有些颤抖:“奴才失责受罚是应当,殿下不该因此与娘娘生龃龉,不值当。” “值不值当是本宫说了算。” 纱帐将外头光线滤暗,凤丹堇抬手看见五指上的殷红,血淋淋,很腥。这些血,这些贴身窸窣着渗进衣裳的湿汗热意,换作是别的什么人,无论哪一样必然都教凤丹堇觉得恶心至极。可是、可是,这是禀禄。 互相忌惮利用也好,别的什么也罢,到底是这么多年。 今夜来,凤丹堇只是想成全自己这一二分恻隐私心。 凤丹堇另一手从他发尾缓缓抚到他后颈,道:“母后的决断不是本宫的决断。今夜这一遭不再说,养好伤,回到本宫身边,往后你该如何还是如何。” 僵在她手掌下的脊背颤抖起来,像是痛到隐忍不住,“殿下、殿下不是已经挑好替代奴才的人……” 原来如此。 凤丹堇突然一下醍醐灌顶。对付这样一个寡言难测的人,就该扒了他的衣裳,扒了他装模做样的所有依仗,逼到他进死角,最好将胸膛也扒开来看,才能看清他的心思。 她忍不住笑,“只是几天而已,没有谁可以替代你,禀禄。” 侧过头,另一人的呼吸拂上鼻尖。他的眼睛近在咫尺,睫影作蝶,碎光熠熠,早在她看来之前,已向她注目许久。 真像是青瓷的釉面,他时常低头,她从未发现这双眼睛的线条竟这样雅致。凤丹堇还要凑近看个仔细,禀禄已经闭眼别开。他支肘让开位置,凤丹堇顺势起身。 半张青帐一勾,逼仄空间豁然开朗。禀禄趴回枕上,背上伤布已经被血浸透,凤丹堇系着披风,看一眼眉头便皱起:“这样严重,一会让人重新包扎。” 不是没有动了给他换药的念头,可她也深知眼前人讳莫如深的羞耻,只得作罢。手指作梳理顺他微乱的发,发丝粗硬,很是倔强,即便这些倔强在凤丹堇面前全无踪影。 也不尽然。 离开时,凤丹堇的袖口又被扯住,床上人凝视她,少见的执拗,“殿下要记得今夜说的话。” “本宫一诺千金。” 第139章 烏夜啼(五) 段晟最近察觉了些不对劲。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14节 他眼见着虞兰时登金榜登庙堂,在王城里入户住下。宅子置了,仆役教好了,表哥前途也明朗了,事情逐件落定,只剩下桩陈年情帐在那挂着,挂到快晒干成灰,没见着有人翻起来看。刚好,段晟已经将王都城里的名胜游玩个遍,玩得尽够了,心想着该打道回府,美滋滋回裘安去。 谁知道就在这当口,段晟发觉他家表哥变了。 试想一下,一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只知关在屋里读书写字的人,日子素得只差吃斋念佛遁入空门了,突然和你说今天不回来吃饭,明天不回来睡觉。 何其突然,何其蹊跷。 段晟心中生疑,不好当着面打听,经过几日明察暗访,确信一件事情,虞兰时在外头有家了。 家在哪儿,是和谁住,得好好掰扯掰扯清楚,不然对不住娘亲和舅舅临上王都城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尤其是舅舅,磨破了嘴皮子,就是担心他亲儿子虞兰时重蹈覆辙,又去攀扯那些要命的高枝。一年多前祠堂的那场拉锯战没个赢家,反倒把虞兰时打个半死,舅舅的胆子也吓破了,家法的鞭子再举不起来。举了也没用,他们心里都门儿清,虞兰时这一年多来没日没夜不要命似的备考科举,走到这一步,为的什么。 答案都摆在眼前,段晟不信邪,欸,就不信邪。你说都被人丢了那么久,就算人家回头,他表哥是不是该有些骨气?是不是?段晟哪怕信了虞兰时是移情别恋花天酒地,也绝不信他竟然掉坑里两次!表哥那般冰雪聪明,他还考了个新科探花,怎能做出这种傻事?对不对?对不对? 此等噩耗万万不能没凭没据地传回洛临。 这一日夕阳无限好,朝官下值,段晟提了个金丝雀啾啾叫的酸枝笼,进到院里。 院里不忙,仆役例行洒扫剪枝,忙的是屋里头。虞兰时下值回府就是沐浴更衣,名仟名柏脚不沾地捧着托盘进进出出,连辛木这个只有大人腰高的小孩也忙碌得很,拎着一枚枚佩玉,踮脚问镜子前的虞兰时,好不好看,称不称公子衣裳。 不是段晟瞎说,就虞兰时那张脸那身板,随便扔去哪座花楼里都是头牌,顶根草都升华了那根草的美貌,实在没有必要在镜子前费时间。 可美貌的拥有者不这么认为,他正跟袖口的折子印较劲,一个照面的功夫,又让名仟去拿另一套新衣裳。 段晟将鸟笼一搁,手上捏饲料逗笼子里跳来跳去的金丝雀,边一脸天真无辜地问:“表哥是要去哪儿?” 人没空理他,转去屏风后换过衣裳,转出来挑配衣裳的簪子。一旁桌上摆着几个托盘的腰封,又叠了几个托盘的配饰,可惜没生在奉傅粉点唇为美男子标志的前朝,不然这间屋子里定是要多出妆台胭脂。 段晟哑口无言。 谁说只是女为悦己者容,男的犯起痴来更是吓人。 挂上屏风的衣裳花里胡哨地一溜摆过去,平常看虞兰时穿着还没什么,现在堆在一起,段晟觉得自己要眼瞎,憋不住又问:“这些衣裳,是不是太花了些?” 未料,一直视他为无物的虞兰时终于从托盘里的佩玉抬头,施舍来一眼,“是吗?” “当然!”见能搭上话,段晟大喜过望,“表哥信我,我也是实打实逛过花楼花街的,虽不敢自大,也算为尘柳巷的娘子画过眉,知道些门道,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闻言,虞兰时正正经经地看他两眼,一眼看他头上的金冠,一眼看他腰封下搭荼白衣的掐金翡翠,不想再看了,低头继续挑佩饰,“是吗?” 这两眼看的,直白得比话语还伤人,段晟脸上顿时臊起来,强撑着笑两声:“哈、哈!表哥别看我好似不修边幅,如今王都城里最时兴的就是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随意之处恰恰出人意料惊艳满堂,才能得到娘子们的青睐……” 鬼知道现在王都城都时兴些什么,为了彰显本事为了套出话,段晟大说特说,不惜大肆点评虞兰时身上着装,违心道:“表哥可不要穿这件绿沈色,显得、显得你有些轻浮,最好换成黑衣搭白玉,才够出挑!” 虞兰时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她不喜欢我穿黑色。” 她?她是谁?段晟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硬是咬住舌头咽回去,拐个弯干巴巴道:“看来这位娘子很是慧眼独具。” 虞兰时低下头没说话。这么一错眼的功夫,段晟瞥见他嘴角的笑弧,反应过来后吃了一惊,不是,我难道说了什么很了不起的话吗,为什么你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很快到虞兰时平常出门的时候,他没换下那身绿沈袍服,半绾的发簪了同色玉簪,领口露一截雪色封喉,腰间挂一白玉。袍色虽艳,通身清雅。 谁能信看似随意不费力的这一身,其实是人搁镜子前折腾近半个时辰折腾出来的呢?换作以前,段晟不仅不信,还要仰头大笑三声以示嘲笑。可是现在,段晟无语凝噎。 段晟磨磨蹭蹭走在后头,跟笼里金丝雀一起啾啾叫:“表哥去哪儿,也带我一起罢,王都城里的地方都去遍了,呆在府中很是无趣——” 虞兰时脚步不停,“你想问什么?” “表哥说笑了,我哪有想问什么,哈哈、哈哈,我前两日吃到南郊酒楼的一道酱鸭味道不错,可要一起去尝……” 插科打诨话声未落,迎面见到府门前的卢洗,一问是等虞兰时,段晟满面狐疑,“不是,怎么是你们一起出门?” “定栾王设宴,邀我与兰时兄一道同去。”卢洗喜不自胜,他也回去更了朝服换新衣,现下拍衣拂袖,“如何,没失体统罢?” 定栾王设宴? 真是打瞌睡碰上送枕头的,正愁没门路的段晟一下喜笑颜开:“卢兄今日真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出门必定倾倒一片呐!正好有些事情与你说——”他边说边向虞兰时陪笑,转头一把勾住卢洗肩膀去一旁说小话。 虞兰时站在后头巍然不动。 段晟面色十分严肃,慎之又慎地对卢洗道:“卢兄,有一件事我信不过旁人,只能请你……” —— 檀紫夜幕压下,远天一线金边将逝。 落轿掀帘,即见王庭。占地半条坊街的偌大府邸,跑马都有空余,回廊连楼台无数座,灯盏渐起,在夜色下徐徐铺开一幅恢弘卷。 定栾王府今夜设宴,一反前些日子将所有拜帖拒之门外的盛况,宴邀帖子飞遍了六部朝官府中,人手一份无人落空。多事之秋大张旗鼓做这等事,也只有这一位才做得出来。日头未落,去与不去两厢抉择就在人人心头拔河,哪一头拔不过,俨然都要滑去不可预见的变局之中。 回帖称病者众,时辰到,席间竟也坐得七七八八。 抢了帖子应邀而来的燕故一,在宴席上左右逢源。作为连州据地崛起的新贵,又有燕氏旧名与北境作底,人人见了他都要起身拜一声燕都督。恭敬之下不掩震惊,眼色打量,就差明晃晃问:谁人不知道你与定栾王的恩怨?你怎么来了?怎么敢的? 燕故一毫不惧场,一概回笑:“好容易从连州那个穷地方跑出来,可不得多交些朋友。帖子上写明私宴不议政,有饭吃有酒喝又能交朋友,怎么不能来?” 他这样说也这样做,主人家不在,他拿着个酒杯从上头走下来,言笑晏晏间,人家喝一杯,他抿一口,一路走到虞兰时这桌时,杯里还是满的。 “虞探花,虞编修,一朝折桂,得偿所愿,赏面与故人喝一杯?”燕故一笑得很灿烂,跟敬来的酒里有毒似的。 卢洗一把按住了虞兰时的酒杯,另外二人一齐看他,他磕磕绊绊道:“兰时兄身体不佳,不能饮酒,还请燕都督体谅。” 燕故一不体谅:“闻所未闻,本官看虞编修面色好得很,是怎么个不佳法?” 虞兰时更是闻所未闻,折起眉心看卢洗。 卢洗一时找不到话应付,被二人盯得心下打鼓,又记着段晟的嘱托,不得不硬着头皮找借口:“是——” 不必他找借口了,门廊处突起一阵喧哗,燕故一不经意侧眼看过去,脸上安得死死的笑容霎时定住。 是定栾王入席,身后随行一个粉衣妙龄女子。卢洗只当是定栾王的侍女,等到后面听席间同僚讲起,才知道随行的那位原是大司徒嫡女,已经在摄政王授令下当职女官,不日便要与他们同登昭清殿。 这等匪夷所思的听闻都是后话,卢洗现在只看见,原本满面和熙的燕都督不知是何缘故,突然冷下脸来,将手中酒一气饮尽,随即丢了杯子甩袖离席,众人纷纷挽留,挽留不住。 这…… 对席人啧啧在叹,果然是分利不公的恩怨在,不然为何定栾王一来,燕故一便走了? 卢洗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转眼发现虞兰时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顺着他目光看去。 主位上,定栾王正落座拿起别人敬来的酒杯,笑谈间睥睨座下。该知美色与权势都是青史鞭挞祸世的罪因,不止他们,全场泰半目光都流连在那一处。 卢洗不能免俗,可他认为虞兰时不至于,要看的话,他自己照照镜子不就行了吗?不一会儿又有人来向虞兰时敬酒,卢洗忙忙去拦,推脱间,主位上一声清响。 贵人机遇难得,一有人开了头,许多青年才俊纷纷围上前敬酒。有人靠得太近,碰到了定栾王的酒杯。定栾王的酒洒了,污了衣裳,以至于落座片刻便不得不退席更衣。就如帖子上点明的私宴不议政,权势滔天的王侯供了个饮宴交友的地头,又怕主人家在,宾客拘谨,于是来去匆匆。那道红衣身影一退,刹那将宴堂中的光芒也带走大半。 饮酒多了,思绪沉滞,眼前看物如隔雾,卢洗正跟着来客一同唏嘘,然后见虞兰时也离座起身。 “欸,兰时兄是要去哪?” “吹风。” “我与你一道去。” 虞兰时的手指看着清贵纤长,却按得卢洗坐在位置上起不来,他难得笑,艳不可言,“不必,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卢洗看他出门匿进夜雾,绿沈袍尾迤行而去,不由得想起段晟的话。 “今夜饮宴,我很是忧心。你是不知,我家表哥一杯就倒,若是倒了就睡也罢,可怕的是他还会发酒疯,见人就骂人全家!因为这毛病,前些年差点没被人打死!这隐疾不光彩,且他酒后就忘,我们不敢告诉他。所以要劳烦你,宴上不要离开他一步,切莫切莫让他饮酒……” 这番至诚至恳的话语至今仍震得卢洗晕头转向,可他觉得,不能辜负段晟的嘱托。 入夜的凉风吹得肚里酒气散去几分,卢洗追去方才虞兰时消失的方向。可不知道是他犹豫耽搁了时候,还是虞兰时脚程太快,卢洗竟没寻到人。 绕着不知方向的庭院回廊转了好几圈,还是转回原地,卢洗正有些泄气地打算回去,脚下噔一声,踩到硬物。 是一枚白玉。 第140章 烏夜啼(六) 扶栏眺去,宴灯如河,衣袂连云。 阁楼上,阿沅呈上到场的宾客名单给今安过目。 今安接了一本烂账。朝野之上谁人不知,三公分管六部,千丝万缕砍也砍不断。如此,六部众人看她如蛇蝎,莫说赴宴,招呼都不敢打。可玄武庭上一应审查,事情分下来总得有人做,刑部兵部近些年来兼管在她手下,自是拿捏得当,而其余四部如今一受外敌,竟合围起防墙,固若金汤。 之于今夜,刑部与兵部尚且聊表体面。其余四部,郎中以上职称官员无一例外,都回帖谢绝宴邀。用的最多的理由是病体不恭,更有假借远亲亡故服丧之名。其实彼此心知肚明,由头是真是假不重要,此次赴宴与否,旨在站位。 今安早有预料,虽则帖子遍地,却不让管事大操大办,席位恰好让底下来客不致接踵,也显得热闹非凡。 一览名单,来的是什么人,是各氏族的旁支庶出。 额外收到许多传话的阿沅道:“其中,不乏有真才实干,却被嫡庶之分压下一头的,都想趁这次机会,来王爷面前露一露脸。” 今安放下名单,看去底下熙攘,道:“本王就是要告诉他们,本王如今无人可用,求贤若渴。” 嫡庶天堑自古有之,一是世袭,二是倾氏族之力堆出的才学眼界,足以嫡室长长久久凌驾于顶。如此,庶出难有出头之日,冲破桎梏者寥寥无几,莫不是接着嫡室指缝里漏下的东西,俯首谢恩。氏族唯重嫡室体面荣耀,难全庶出野心。这场私宴,今安要催发的,就是无数蛰伏于朝堂边缘的野心。 野心昭然于面,借于酒杯广袖遮挡,皆是亟待掩饰又掩饰不了。即便要利用这些人由内分裂氏族同盟,今安也有些不耐烦应付,在宴席上走一回过场便离开。 有人跟了出来。 是方才碰倒她酒杯的一名年轻男子,青衫儒巾,文质彬彬,拦在月门花影处,作揖道:“下臣翰林院典簿薛西晋,见过王爷。方才不慎污了王爷袖口,宴前失仪,前来告罪。” 没有眼下这一出,倒酒污袖确是不慎,有了这一出,就是另有所图。通常行这般手段的,又是在夜里宴后,要么是为赌前程,要么是自荐枕席。按今安亲身经历过的,后者居多。 自荐枕席,无非是自荐者呈上才情容色,供上位者打量赏玩,再给出定价。南下洛临前,时常有人来巴结送礼,从古董珠宝送到名伶清倌,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今安见得多了,再看月门前这男子一副闪烁其词的模样,心中便猜到其七八分用意。 科举推行受阻之时,她于昭清殿前杀人以儆效尤,遭百官仇视排挤,很长一段时间断了这些人走旁道的念头,缘何今夜又来了这样一场把戏? 今安想不通,便在男子脸上多看几眼:“你姓薛?” 薛西晋忙不迭应:“是。” “薛陵川是你什么人?” “是下臣嫡兄。” 倒是坦诚,“如今大司空避府不出,薛陵川肩担礼部郎中之职,又要顾全家族清名,他可知道你今夜来此做这等事情?” 薛西晋捏紧拳头。 庶出是罪,庶出逾位更是罪。有人甘于至死牌位都登不上正堂,他薛西晋不愿。 王都城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吴姓旁支,趁运势攀上了大长公主的面首这条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任鄙薄者众,不也渐渐在权贵圈子里起了势头。而那个面首,庶子身抢了当家权,如今前呼后拥,谁人还会提他曾连尘垢粃糠都不如? 所以,命不由己又如何,手段下作又如何,现今局面风云变幻,他大可乘上这股东风。旧习陈规打破不亚于日月颠倒,谁人又能说得,今夜不是那一日呢? 薛西晋低了又低头,“下臣从未用过通房姬妾。” 阿沅在心里大大地哇哦了一声,看看今安脸色,不敢再听下去,退去月门后。 献媚不熟练,把戏也拙劣,今安看他面色挣扎,又看他谦恭的姿态,“当真?”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15节 心下一动,薛西晋有些不敢置信,抬眼看三步之外的人。权势滔天的王侯,多年间任凭献媚者飞蛾扑火,从未有谁能近得了身,薛西晋在来前听闻满耳,一意孤行,未料这般轻易。轻易到他面浮激动,上前一步,“王爷可是——” 王侯漠然落在他面上的目光一转,转去薛西晋身后。 花影招风乱,画上绿沈袍。长指一拨柳枝,美甚寒月的青年走出来。 虞兰时施施然上前作揖:“拜见王爷。”目光定去今安脸上,神色不明,“看起来,似乎打搅了王爷的好事。” 今安笑一笑:“算是。” 虞兰时脸色变了一变,别开与今安对视的眼,看薛西晋,道:“里头许多人正寻薛典簿饮酒,怎么薛典簿却在这里晒月亮?” 虞兰时此人,是薛西晋近来心头的一根刺。 科举应考,世家子弟受长辈耳提面命,抵抗新政,鲜有违逆赴考者。从而使这些贩夫驺卒得机一步登天,区区一个铜臭商贾,登华台宫入翰林院,与薛西晋平起平坐,甚至事事压他一头。 薛西晋也曾视以色侍人为低贱,不曾想过有一日,要如妓子一样卖身求人。被人当场撞破,更是耻辱。他神情一收,一派端方道:“我与王爷有要事相商。” “要事?”虞兰时语含讥诮,“私下邀谈,隔墙有耳,三人成虎。如今境况不同,薛大人还是明哲保身为上,一个行差踏错被人往御前参上一本,岂不是冤枉?” 这话已算是不留情面,刺耳得很,薛西晋还要粉饰:“虞编修说笑了,下臣堂堂正正应邀赴宴,与王爷相商也是在屋檐之外,换作谁来看,都是光明磊落,谁人会参?” “我会。” 虞兰时语出惊人,听得在场人皆是一愣,他不紧不慢道:“明日我便往上参一本以色行贿,翰林中人知错犯错,身为同僚亦证公义,请掌院大学士清理门庭。” 原来他果真听去前言,要挟他把柄,怕不是要再踩上几脚,好抢尽翰林风头!薛西晋恼羞成怒,道:“翰林院中已是忍让许多,虞编修何故如此咄咄逼人?你平白无故尾随至此,便当真没有半分不轨之心吗?你又是为何来了此处?” 却不料虞兰时十分坦荡,睁眼说瞎话:“下臣的玉佩不慎遗失在附近,天太黑找不到,只好来请王爷遣人帮忙寻找。” 他着重强调不慎二字。行了,一个不慎撒酒,一个不慎丢玉,全挤到这处小小的月门来了。 薛西晋哪里会信他的鬼话,不吝以最险恶的用心揣测虞兰时,道:“区区一块玉佩,何必兴师动众!虞编修莫不是编了个由头要与王爷相处,好摆弄你的其它心思罢!” 虞兰时:“不及薛大人有这番巧思。玉佩丢在王府里,知情的还好,不知情的万一参下臣一本贿赂之罪,下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下臣惜命,斗胆请王爷帮忙寻回,还下臣一个清白之名。” 句句下臣,愈显谦恭,所言荒唐至极。薛西晋再对峙不下去,转向今安,不信她会容得下这等无礼狂徒,殷切道:“王爷,可否先清了闲杂人等?” 虞兰时也看今安。 两个男人你来我往,架势与当街泼骂无异,毫无旁人劝和的缝隙,真是让今安长了见识。末了末了,还要她做主。今安揉了揉眉心,停顿片刻,道:“虞卿丢玉,事关本王名声,是重要些。薛典簿方才说的事情,改日再议。” 薛西晋大惊失色:“王爷……” 消失许久的阿沅突然闪出来,“薛典簿,请罢。” 大好时机已去,薛西晋咬牙不忿,顾全体面,行礼退下。与虞兰时擦肩,不免要质问他:“虞编修再是情急,是否要讲个先来后到?” 虞兰时:“不讲。” —— 很难说清最后一句话是出于什么心思,看他一本正经怼人的模样实在有趣,今安没忍住戏弄,便也为一时兴起付出了些小小代价。 月门后有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冠张开的阴翳落成隐秘地,容纳进一切不为人知的沉溺。 今安被虞兰时挤抱在最里头亲吻,背抵墙,隐听墙后饮宴声。他身上衣袍凉滑,裹进里头的身躯却是硬烫,阖目全是清苦檀香,他的长发随低颈往下掉进她襟口。 宴席上拿的一杯酒,几乎全被袖子吃去,今安只抿了一口,现下残留的酒香在两人唇舌间勾来缠去,咽得人微醺。 床榻上滚过几回,身上都烙了对方的痕迹,搂抱间衣袂擦着火花一路撩过腰臀,撩进亵衣里。被嫉恨冲昏头脑的人,毫无理智可言,今安纵着他逞凶,亲着哄着他喊停。 纠缠稍解戾气,昏暗里,虞兰时双目含光看她,吐息带喘,只追问一句:“敢问王爷,改日再议什么?” 秋后算账,今安没忍住笑,扯疼唇上被他咬的地方,语声含糊:“人不是让你骂跑了吗?” 虞兰时目光下挪,跟着去摸她唇,不依不挠地问:“那还要改日再议什么呢?” “总归不是今夜他要的东西。” 他俯下脸,唇替了手指,轻触上她的,低喃:“有什么用?没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说着他尾声发了狠,唇齿用力,到底没舍得再伤她唇舌,直往下去咬她下颌—— 床上再情迷再意乱,今安不想被人知道,虞兰时就没在她衣裳外的地方留过一点印子。眼下一个不妨,真叫他得手,今安下颌一疼,推开他。 虞兰时趔趄一步,借树翳缝漏下的一束灯笼光,看她脸上那处牙齿咬出的红痕,笑起来:“不管,最好让外头那些人全看到。今安,都是你害的我。” 害他患得患失,害他满心嫉恨,恨上每一个到她面前现眼、与他争夺的人。 明明疼的是她,反而是他的眼神看着可怜。 “只有我一个,不可以吗,王爷?” 第141章 烏夜啼(七) 无妄之灾。 下颌被咬的地方没出血,这个力道也要出来印子。想必明天招摇过市,人人都要往她脸上瞧几眼,再猜测她府里到底是豢养了什么情人脔宠,这般恃宠而骄。不消半日,流言定是满天飞。 而面前这人还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混账话,理直气壮得很,今安真怀疑后院是不是已经养了别的什么人,只是自己忘记了,不然岂不是白白担了负心名。 今安越想越火大,盯着虞兰时的目光越冷。 场面一静下,无理取闹的人突觉心虚。 虞兰时靠过来,咬人是他,心疼也是他,手指轻揉她唇下红痕,说:“我错了,你罚我罢。” 他一说,今安视线扫去他脸上,灯笼光昏昏照清他眼鼻唇一线下来,哪哪都漂亮,哪哪都好咬,咬在哪一处都是让他称心如意。不要以为她不知道他的心思,和他一起顶着这种暧昧痕迹出去,不等于是昭告天下二人关系匪浅吗? 今安推开他的手,“虞兰时,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次次都来这一招。” 又缠人又烦人,没皮没脸,没完没了,今安每次要发火,都教他纠缠得忘记。是生的一张白皮充兔子,剥出皮看才知道是一只大尾巴狐狸,诡计横生,处处挟今安的好色心。 虞兰时眼睫扑簌几下,眼皮底下偷看她,扯她袖尾,“我错了。” 又被今安推开。 两人拉拉扯扯之际,忽然听到近处传来一声呼唤。 “兰时兄?” 捡到白玉的卢洗,一眼认出手上是虞兰时挂腰封的玉佩。心里犯起嘀咕,这兰时兄,天天丢玉佩,多厚的家底也不是这样个挥霍法呀。 往四周看看,楼台亭阁重重,张灯恍若迷宫,卢洗辨不出方向。王侯府邸,前门骑马后门出都要行上一刻钟,光是眼前岔道就有三条,他倒腾断两条腿也难找到人。可是方才明明前后脚出门,说不定人就在附近。 似乎听见说话声。 前面有处月门,花枝攀墙,漏窗里景象寂暗,只见低檐下一点灯笼光。看着是通往主人家的正院厢房,轻易不进外客。卢洗刚要掉转脚步,转念又想,万一兰时兄不小心迷路了呢? 几番纠结,他走到月门口探头往里瞧,直溜的一条青石板巷,树冠山石里几处屋檐,零星挂着灯笼。 “兰时兄——” 若是卢洗侧一侧头看旁边,说不定能在相隔数丈的树影里发现眼熟的衣袍颜色。那一处,树叶声沙沙,虞兰时正一心想系好今安的衣襟扣子,急得手忙脚乱。 两粒暗扣缝在衣裳内里,解开容易系上难。逞凶时毫无顾忌,哪想过会有此时。耳听外头声音越来越近,抬眼看头上灯笼,照得两人身上赤红绿沈分明,再显眼不过。虞兰时身形挡住今安,勒抱着她腰背要往更深暗处去。 好在天够黑树影够宽,不知是百岁出头多少年的老树,枝干从墙角张到厢房屋檐。眼见着探进月门的那颗脑袋随时就要看过来,今安扯着虞兰时衣袖几步跨过,就近推开一扇门。 关门的轻微响动在静夜颇为突兀,卢洗正努力往路尽头看,闻声转头,看到偏僻一角大树垂须摇荡,风吹动没合紧的门缝,再无异样。 是间放杂物的柴房,尘封久的木头味道弥漫在鼻端。就着窗外微光一眼看到底的屋子,往里走几步都怕碰到堆起的柴火。躲进来的二人脚尖抵着脚跟挤在门边,头靠头贴窗瞧外面动静。 窗户糊了层布,里头太暗,庭院便显得亮,足以看清矗在月门边的人影鬼鬼祟祟,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看个究竟。定栾王府中戒备森严,往日里前后院必有看守,今夜因宴席撤走一批,而见着自家王爷被那个暖床的缠住,阿沅忙不迭撤走剩下人手,生怕又重现静室那一夜情状。以至于现在没人来赶卢洗。 今安没在自家府邸里当过贼,躲进屋才反应过来,怎么跟被人捉奸一样?这不是她的地盘吗?转念一想,现下既然已经进来,再出去又麻烦,不若等人走了再说。 背一松,靠进身后人胸前,今安侧眼,瞧见虞兰时绷紧的下颌角,道:“不是说要给外头人都看到吗,不过只来了一个,怎么要躲?” 虞兰时与她对视,她琥珀眸里笑意促狭,在嘲笑他。 目光往下,她脸上脖子还有红潮,窗布透进的微光照见,一寸一寸,都是昭示迷乱的颜色。她自己看不到,便不知这些颜色放在她脸上身上是什么情形。藏起来尚且心慌,虞兰时疯了才让别人看到。 虞兰时:“不一样。” 今安:“哪里不一样?” 虞兰时压低了声,一股脑吐露方才未出口的不满:“我只是讨厌那些来你面前晃悠的人,刚才若不是我来,你还要和他说多久,不是不知道他的居心……” “往后,王爷面前来一个,我便赶一个。必定让他们都识相点,离王爷远些。”十分斤斤计较,又补一句:“论先来后到,也是我先。” 今安不惯他这矫情劲,头也不回地道:“好好说话。” 虞兰时窒住,额头干脆往她肩上一放,“不要。” 暮春还寒,不知是这屋子逼仄闷的,还是其它什么原因,他额颈出了点薄汗,蹭到今安脸颊。明明瞧着清清冷冷的一副皮囊,身上衣袍簪子玉佩都是凉的,摸到人才知道不是,今安也被他煨得有些热起来。 窗外那人唤了好一会儿没见人应,准备走了,今安看青砖上那一点黑影移动,问:“是和你一起来的人?” “是。”虞兰时答,“段晟托他打探些消息,今晚跟我跟得很紧。” 今安随口问:“打探什么?” 片刻的沉默,虞兰时妥协般笑一声:“看我是不是重蹈覆辙,又不自量力地跑来巴结你。” 巴结? 这阐明利益关系的简单二字,经他在此时此地一说,变得十分不纯洁。今安正疑心听错,又听他在耳边道:“说勾引也成。” 行,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明知道人家是来打探,你还跑出来?” 虞兰时不明所以:“那又如何?” 此时庭院里终于没了人影,只余空落落的灯火照门前青砖。今安按捺不住,想从背后越来越窒闷的怀抱里脱身,转头对虞兰时说:“出去——” 被人吻住。 虎视眈眈已久,再等不得片刻,捏了今安下颚贴上来,鼻尖蹭在一起。他的唇是凉的,露水一样凉,张开唇里面却烫,烫得今安一惊,转过身来,被轻轻撞着,背抵去窗沿。 地方窄,他膝盖卡进来,彼此身体霎时挨紧,什么变化都瞒不过。换气的间隙,凉风召回理智,今安简直要叹息:“虞兰时,你天天都在想些什么?” 虞兰时流连她唇畔轻吻,话语细碎:“你只要我一个,怎么骂我都成。” 身后窗棂挡住退路,身前人贪得无厌,今安两指擒住他虎口,“别胡闹。”上一回是静室,这一回是柴房,一回比一回不像样,今安不想和他同流合污。 注视着她的桃花眼里有光在颤。虞兰时一手被制,另一只掐在腰间的手掌,往上拨开粘着她脖子的发丝。今安襟口还漏了一粒扣子没扣好,露出一点皮肤,襟口被长指卡住,探下去。 今安下手不够狠,对虞兰时总有余地,这点她不自知的纵容,唯有虞兰时看得清楚。凡事果决的人身上一旦有了漏洞,窥伺者反复推导,总能得出欣喜若狂的结论。她也不是不喜欢的,是不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无法自拔一厢情愿,天天惦记这些下流的东西。不仅仅是。 一点点被酒杯边缘压出的、她指腹的红痕,一粒扣子松开的衣下阴影,甚至她一个眼神看过来。带起的反应,总是令他慌张而羞耻。再看她毫无所觉的模样,情绪翻涌成龌龊念头。 她把他害成这样,凭什么能置身事外?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16节 窗户板旧了,吱吱呀呀,撑不住人。 目光垂下,看见膝盖擦上斑驳墙面,虞兰时皱眉停手,吻上今安襟口解开的一小片,忍耐不住地轻喘,“王爷寝室离这里多远?” 楼台后宴席乍起喧沸,今安拽着虞兰时的手跑过院前的池上桥。 设宴的主人家,注定缺席。 推开的门未合拢,满室昏昧,二人抱作一团,今安在虞兰时唇间笑出声,“真是跟你一起疯了。” 青年意盛,食髓知味。多好的一个借口。自少年时勃发又压抑的情与欲都堂而皇之地宣泄。 绿沈色实在深浓,称得他手掌如雪,指节带点粉色,昏昧里勾引着今安的眼。后来这几根手指沾了汗带了水,紧紧缠进她的指缝。 得一寸,进一尺。 难以想象。未识情欲滋味的从前,虞兰时哪里敢做这些事情,不小心碰到手都要耳根红透半天,不敢看她。现在也是耳根红透,还要将无法抑制的愉悦喘给她听,桃花眼里欲望横生,尽都呈在她眼前。 床帐掀开缝,风与光都流进。 暂缓了没至口鼻的潮水,偷得片刻喘息。 第142章 烏夜啼(八) 酒酣宴闭,卢洗也没等到人。还是王府管事过来,扶着走不稳当的客人过了门槛,客客气气地说,虞编修已经提早回去了。 回去了? 晃着满肚子被灌的酒水,卢洗站在虞府前,对着面前的四个段晟道:“兰时兄已经回来就好,还以为他丢了……段兄放心,今夜我将他看得妥妥当当,没让他喝一口酒!” 醉鬼大着舌头,一句话断成几十截,话音刚落,歪头倒在地上,醉得人事不省。段晟等到三更半夜,还要收拾这坨烂摊子,额角青筋直跳。 再不能指望这醉鬼什么了,段晟命人把卢洗抬回他自家去。至于他说的什么回来就好,妥妥当当,通篇鬼话!段晟一晚上守在大门口,哪里有见到什么鬼影! 除非虞兰时一夜之间修了什么绝世神功,能遁地穿墙,不然,绝无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回了院子。 话虽如此,段晟心存侥幸,还是往虞兰时院里走了一趟。揪起名仟名柏,院里院外翻了一遍,衣柜床底都拿灯照了,没有人。 段晟气急败坏:“主子都不见了,你们竟然还睡得着?” 名仟名柏大气不敢出,辛木抱着枕头睡眼惺忪:“公子这些时候也很少回来睡……” 段晟陡然泄了气瘫坐椅上,说罢了罢了,“裘安我也不用回去了,回去还不知怎么和娘亲舅舅交代……你们说,表哥到底是怎么想的?” 没有人能回答他。 等啊等,等到鸡啼日头出,又等到日上三竿,正主姗姗回来。虞兰时今日休沐,踏进门,迎面撞见屋中坐着的段晟。 段晟等了一夜,眼底一圈青黑快掉到下巴,却见着虞兰时满面春风,跟吸了一宿精气似的,身上衣裳虽也是绿沈色,定睛一瞧款式,竟还换了一套。 段晟恨铁不成钢,也不藏着掖着了,冲口道:“辛亏卢洗那厮喝得烂醉,没将事情捅出去,我还能瞒过。可表哥你、你无名无份就在别人家里过夜,表哥你糊涂了啊!” 昨夜已然是摊开明面,虞兰时懒得应付他,让名仟送客。 “我还有话有问!且让我死个明白!”段晟拽住门板不出去,“舅舅那边追究起来且不论。那么媒婆何时上门,纳采、问名、纳吉等等这些,又是定了什么时候呢?可有商议?” 虞兰时垂了垂眼,神色莫辨,答:“没有。” “表哥你糊涂啊!不是我吓唬你,哪日人家高头大马迎了正室进门,你怕是连哭的地都没有!” 话一出口,段晟自己反倒回过味来,不对,大朔民间是男婚女嫁的古例,要成亲,也该是虞兰时迎人进门。 可是对方是定栾王啊,他家表哥再是家大业大,也绝迎不进这么一尊大佛。 冷静下来,段晟严肃地想了一想,觉得虞兰时能混个入赘的名头,都是绝好的结果。就怕人家吃了不认账,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转头一瞧,皇帝坐在窗边摇椅摇摇晃晃地看书呢。段晟过去一把夺走书,道:“事已至此,表哥你有何打算?” “没有。” “你能不能多说两个字,在那位面前你也是这般态度吗,怪不得到现在连个名分都混不到……”段晟识相闭嘴,“为今之计,表哥,我们要从长计议。” —— 不速之客。 祭坛之后,诸多避讳。今安本以为这人要再独善其身几日,未料突然递来拜帖。客人迈上台阶时,今安正在阿沅捧起的托盘上选玉。 抬头,看见凤应歌扶帘进来,一身紫袍,浓成墨的紫。他身□□绿深深,正入暮春。 “寻上将军的薛西晋,是个前头只会读书博薛怀明欢心的书呆子,后来发现怎么也越不过嫡庶这条线,才有了昨夜这出。我替将军查过,薛西晋后宅的确干净,也少有寻花问柳之事。” 今安听出些门道,“薛西晋是你指使来的?” 凤应歌堂中落座,打量着拈在她指间的一枚红玉,问:“将军是要送人吗?” 指间红玉剔透如血滴,刚从私库锦盒中拿出,光芒流转分外美丽,也分外冷硬,一如今安的眼睛,轻飘飘掠过凤应歌身上,“本王先问的你。” 向来如此,凤应歌习惯了,坦然道:“有第一个,怎么不能有第二个,第三个?” 这话一出,一旁的阿沅也不免惊诧其话里深意。 好似不知道说的话有多荒唐,凤应歌接着道:“将军,你只是先前没经历过,头次经历那些狐媚子手段,没有防备。就像将军手上的这块玉,再名贵也有价钱,都是玩物而已。将军既喜欢,应歌都会给将军送上。” 今安听懂了,放下玉,一挥手,众人退出屋子。 “殿下,你无需如此。” 凤应歌摇摇头,道:“未到黔驴技穷的时候,就还有机会。将军,这是你教给我的。” “何况喜新厌旧,人心如此。一个玩物,总有年老色衰之时。”凤应歌抬起眼来,语气笃定道,“将军,你迟早会腻的。” 腻不腻的,今安不知道,但此刻,委实受了些惊吓。 这等事,要说闻所未闻,倒不是。花楼艳闻常有,近臣之间,割爱送妾也都见过。就算是今安,未尝没有逢场作戏的时候。 可如今,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往她后院里送人了?连凤应歌也来耍这种手段。 今安问:“殿下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凤应歌重复这句,手上转着红玉扳指,玩笑似地说起,“我想杀了他。” 不是玩笑。 门未合,余晖爬上阑干褐木,镀满衣边,停入乌瞳。凤应歌眉骨高,阴影压入瞳色,极黑,藏着嗜血的冷意。 今安看过他此时的眼神。 北见黄沙,也见刀血。每一场攻守厮杀后,今安点兵,总能在凤应歌眼中看见烽烟散后的余烬,饮罢血未解渴,战意汹涌。 是匹极难驯服且极富野心的狼,假以时日手握重权,不知是福是祸。 “我想杀了他,然后取而代之。”凤应歌道,“但将军,大抵是不允许的。况且,死人留下的痕迹最深,经年累月难以抹除。这样的人,严绍一个就够了。” 室中一静。 “严绍?”今安笑了一声,“殿下真是拐了好大一个弯。” “应歌只是,知将军甚深。” 自进门后,今安首次正眼看他,她收起那点没有温度的笑,语调冷清:“说下去。” “严绍愚忠,父辈兄弟都死在北境,尸骨收不齐立不了坟,他仍要为大朔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然,他夙愿了了。严绍死后,将军对这王都城恨之入骨,何以会接了封王圣旨,来到这里?” “愚忠?”今安眼中冷意沉沉,“殿下忘了,你能再回华台宫,恰恰是因为这个被你口称愚忠的人。没有他,你现在恐怕只是空有皇嗣名头。” 她已然生起薄怒,用词尖锐,凤应歌不认同:“将军,我是你帐下的兵。” 如同凤应歌固执地只称今安为将军。 而严绍,这位驻守边防线二十载的大将军,早是身死魂消,徒留一个被追封的忠义侯封号。于今安来说,亦师亦友。无论是谁对他的一丝半点诋毁,今安都不允许。 “听难城发生的一切,若还需要我提醒你,殿下何必再来念半点情谊?”迎着凤应歌倏而颤动的目光,今安面不改色道,“殿下的一句将军,本王当不起。” 没有过一次这样近乎撕破脸皮的僵持,哪怕是以鲁番五州作契、仍全不了他所求的当时,哪怕是她自比寡情人的雷雨夜。 凤应歌攥拳又松开,低声道:“我知道将军的打算。” “你要查,当年隆冬疫病,夷狄围城,严绍连发求援急信十三封,为何全都石沉大海。皇帝耽溺酒色,国库金银流入无止境的挥霍与贪官口袋,何以血肉筑城的边疆兵士,却连一根粮草都见不到。” 置于托盘上的玉石琳琅满目,犹如日光也碎成了这么些,到底逃不过被黑暗吞噬的命运。今安摸了摸这些冰冷冷的玉石,不答反问:“朝野之于殿下,就也如这些玩物罢?” “你虽召二公密谈,独将大司马邓吕廉排除在外,可禁军副统邓佥却是受了你的命令,祭祀之时松懈守备,好给夷狄人刺杀之机。” 夕阳正缓缓沉入天尽头,倾斜的光芒推至堂中线,凤应歌坐在光与暗的交界,仰头看着今安。 知己知彼四个字,用在并肩多年却分道扬镳的旧人面前,格外惊心动魄。 今安:“说起来,是不是夷狄人,还尚不能定论。凭着已然久远的身世之说,将一桩刺杀嫡嗣的案子,抬成了通敌叛国,委实不得不赞殿下一句计谋高明。甚至本王怀疑,蔺知方手中拿出的这些证物,该是殿下你递到他手中的罢?” 凤应歌神色专注,凝视着今安,眼底浮起几可算作温暖的笑意,道:“无论是不是本宫所为,将军不都有了决断吗?三公清查的手谕拿在你手,正好借机调查当年真相。若是能为将军助力,本宫应下这桩指证又何妨。” 狡诈多诡者,城府深沉,包藏祸心。 今安什么也不信。 “殿下翻起旧案,仅仅只为当前局面吗?” 第143章 烏夜啼(九) 听难城前的寒山,今安去过两回。 一回是取平耶山首级,一回是替严绍并三千将士收尸。 都逢大雪。 雪粒压得眼睫重,睁不开眼,有人疾行挥开大帐,卷入风嚎与话声:“凤中领在寒山遭伏,遣兵回来求援。” 隆冬时节,北境苦寒。细作在甘沐城的附近几座城池井中投毒,使得十数万人陷入疫病的围剿之中,尤指多老弱的听难城最是情况危急。大将军紧急调遣其余州城储备,无奈战祸将歇,民生待兴,举数城之力也是杯水车薪。不得已,求援朝廷,可月前至今连发的十二封急报,未得朝廷半点回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三日前,凤应歌奉令将筹集到的一批药草运往听难城,今夜本要折返,遇上埋伏。 今安闻讯来问时,严绍正写好第十三封急报让人快马送出。 送去哪,自然是金尊玉贵的王都城内、华台宫中。歌舞升平的焰火久日缭绕在千里外的南天上,今安在北地极目远眺,望不见一点光明。 雪堆半膝,举目遍霜,黑天下风作刃挖肉掘骨,今安咬牙道:“他们记恨我杀了平耶山,该是我去寒山。” 严绍正披甲,头也不回,“你刚从单名关回来,先歇歇。”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17节 今安环胸不回话,看着拿在副官手中红泥封起的信件,“狗摇尾乞食,百十个人里还能撞到个善心的妇人。朝廷眼中,我们真是连只狗都不如。” “胡话!”严绍怒斥道,转过的半张脸在灯下稍稍柔和了线条,“雪路难行,又是千里之外,说不得粮草和信件已经都在路上,只是还没传回来。我递信出去,无非是以防万一。” 这些话真不知是说给谁会信。八百里加急,路上不知跑死多少匹良驹,北境至王都城最多三千里,算上各种意外阻力,十天一个来回也尽够了。可十二封急报与人马出了北境地界之后,皆是有去无回。 由不得今安不揣测生疑,可严绍不听这些。严家出将领,世世代代以身躯以血肉作坚盾,牢牢守住大朔极北戍边线。功勋不往,以死呈忠。 愚忠,多年后经凤应歌口中说出的愚忠二字,道尽严绍的结局。 早知结局,今安会拦。 然而命运绝无偏颇,滚滚向前,摧毁一切一无所知的狂妄。 于是梦中又见当年,如同今安经历过的千百回一样,甘沐城前风雪飘摇,严绍点兵,三千骑随他赶赴寒山。 以遥远的地平线为界,上是黑天,下是雪地。眼前,严绍身上黑甲红披落了薄薄一层雪,鬓角也斑驳,缠勒缰绳的手掌数道皲口崩裂。 跟随严绍最久的副将坐在马背上哈哈大笑,道:“夷狄小儿,被我老冯打落水狗似的打回老家生蛆,今儿又来这种小孩家家把戏,是看不起谁!今安,烧刀子你且留着,等老冯明日回来,一道去贺你当上骁卫大将军的庆功宴!” 周遭欢呼四起。 说是庆功宴,其实只有坛卫莽藏起来的烧刀子,珍贵得很,每人争抢灌上一口,就是这寒冬腊月里为数不多的痛快慰藉。 可是喝不到的,那坛烧刀子最后被今安拍开泥封,全洒在了三千余座新坟前。 眼前这无数张活生生的熟悉面孔,不过一夜后,就会倒在敌我悬殊的冷箭之下,倒在刺骨的寒山雪水中,遽然长别故乡。 不要去,是死局。 不要去,没有回信,粮草和药都不会来,到死都不会来! 不要去不要去—— 任由今安如何奔溃大喊,梦中的自己只站在甘沐城外,看着那大批升起火把的马骑疾驰远去,腾起雪雾如巨浪,声嚣如雷,直到属于大将军的一点红披风也匿去地平线后。 再见到这点红色,是白雪上淌成的血河。 寒山一役,几乎全军覆没。大将军严绍战死,北境边防线濒临溃败。 究其源头,是自大轻敌,是她杀了平耶山的因果,是十三封没有回音的信,还是烂在根底的大朔朝,今安从北境走到王都城,至今理不清答案。但这笔债,今安不能忘,不敢忘。 大梦一场,晨起恍惚许久,檐角一滴水滴落肩上,仰头,薄曦未起,天色苍茫。 身处昭清殿前,百官恭候,宫人提灯侍立,打亮宫殿辉煌冷酷的棱角。 按品级顺序,最前面是三公王侯站的位置。如今其他二位告病在家,往日并肩而立的三袭紫袍官服,只剩一个邓吕廉。 两朝元老,鬓角花白身姿笔挺,戎马多年的气势洗练得内敛,在官员分列让开的窄道中,从从容容地走上前来。 当下时局,邓吕廉不必来,不该来。 今安:“大人。” “昨晚一场雨下得急。老骨头受不住,到处走一走,不然冷得慌。”邓吕廉打量今安脸色一番,问:“昨夜没歇好?” 今安颔首道:“大司空病重,外客一概谢绝,昨日赏我吃了大半天闭门羹。” 薄雨吹寒,邓吕廉揣了揣袖口,道:“薛怀明那家伙多年的老寒腿,时节一冷就发作,都知道的事,怪不了。” “身躯腐朽易痛,难道能比社稷之重?”今安凝望中庭之上,高远天际一点微光,沉在辽如瀚海的雾中混沌不明,“倒是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闻言,邓吕廉一怔,沉思间手指搓得袖线快散,终于叹出一口气。转头看今安,道:“严绍小子做人太钝,你呢,又太利。他到底是怎么教的你。” 闲话几句,昭清殿门自内开启,众人鱼贯而入。 这一日,大司马邓吕廉当朝举证禁军副统邓佥串通夷狄细作,共谋祭坛刺杀一案。另有大司徒付襄病中上奏疏,状告大司空薛怀明,包庇陈州官银贪污,致使洪水淹城死伤无数,账本证物匿藏府中。 未至午时,天云昏暗如夜。连绵不断的闷雷声中,今安一脚踹开薛府大门。 府前刀锋雪亮的人墙中,薛家管事与护卫诸人被刑捕一一扣押,管事挣扎高呼:“我家老爷乃是当朝重臣,岂能容你们这样放肆!” 刑捕在上官示意下分散搜查各院,所遇阻拦一律视作同党,武力镇压。 薛怀明于堂中正襟危坐,紫袍金带,一如往日上朝前正由老仆系好冠绳。他看着今安在一路打杀中悠然行过几重游廊,来到堂门,遥遥对视。 “定栾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事到如今,今安不玩这些虚与委蛇,侧身让道,“大司空,请罢。” 隔着雨幕,薛怀明的声音隐隐约约,一字不漏传来:“邓吕廉为保门楣自断臂膀,付襄陷我于不义。我不先与他们为敌,反倒是他们一夕反戈。付襄难道以为将我供出,就能摆脱同谋罪名,逃过大狱一劫?未免太过痴心妄想!” 今安不置可否:“狗急跳墙,道理谁不懂?在大司空你罪责暴露的如今,所说证词几分真几分假,谁又敢信?何况,大司徒最多是知情不报,且如今已去到御书房前负荆请罪,戴病之身,何其可怜。而大司空你,陈州官银泰半孝敬,可还吃得高兴?” 薛怀明毫无慌乱之色,道:“无凭无据。” 今安很是同意,道:“这不就来搜了嘛。” “世家处处受辖,旧臣陨落,究竟是谁从中得利?牝鸡司晨……牝鸡司晨!”薛怀明挥手退开老仆,抖袖指今安,“有朝一日异心人登位,你定栾王又能落个什么结局?” 雨细如针,刺透赤红蟒袍襟袂,浸深今安眉眼,她说:“能在今日看到大司空结局,就不枉。” 正此时,堂东边一阵骚乱呼喝并刀戈声,上空腾起许久的灰烟在雨中渐渐散去。过了片刻,便有刑捕押人过来,并呈上搜出的一箱账簿。说是账簿,大半已经烧成了炭灰,小半没被烧的也教雨水浇得糊涂一片。 刑部司狱长跪地告罪:“属下无能。跟着火势去时已经抢救不及,请王爷责罚!” 那阵灰烟在薛怀明说有失远迎时已经烧得十分旺,雨水浇都浇不灭,今安看不见都难。 手上称作账簿的册子烧得只剩一个角,左右看看便扔下,摔得箱里炭灰四溅。今安碾了碾指间留的炭灰,道:“换作我是大司空,一开始就不会留下这些要命的东西。” 堂中人走入老仆撑起的油伞,施施然走到今安面前,道:“定栾王此话如何说起?今日仆役粗心,没看好书房的炭火,毁了本官一箱藏书,见笑,见笑。” “何来见笑?”今安说,“这些东西早在本王来之前就烧得差不多了,可惜了方才大人为拖延时间,做得一场好戏。” 薛怀明神色自若,已然收好适才激越的情绪,道:“听闻今日朝中有人诬告本官,本官求证心切,便留不得王爷坐下喝一杯粗茶了。宫中摄政王在等,王爷,请罢。” 雨滴敲打油纸伞面,敲得嘈杂,敲得人心烦乱。天边一记雷光裂空,惊雷将至的一刹寂静,薛怀明听见今安说话。 “自付襄当朝上谏,一桩注定证物被毁的案子,何须本王亲自来这一趟?” “说起来,大人可还记得连州闵氏。虽则前年这门氏族早已随家主下罪斩首而分崩离析,可当年昌盛,可是全赖大人一手扶持。” 惊雷声起,薛怀明愕然转头,今安没有看他,侃侃而谈,讲故事一样。 “好巧不巧,本王前年正好往连州走了一趟。大司空不知,为连州争权一事,罗闵二人闹得是不可开交。而罗仁典此人,优柔难断,唯一一个长处,大约就是留人把柄。他留了大司空与闵阿私下往来的信件,因缘际会,来到本王手中。” 轻飘飘几句,语气起伏都少,令薛怀明声音与头皮都绷紧:“什么信?” 今安转头朝他一笑,雨水涂满的面容美丽异常,却显狰狞:“构陷燕氏,寻机夺位。” 薛怀明面色刷地一下惨白。 好几息,庭院中只听雨滴敲打伞面、缸中莲叶。 又一道雷光,说时迟那时快,薛怀明暴起去抢今安从袖中拿出的信件—— 如何能敌得过饮血的刀刃。 片袖不沾灰的大司空被劈断手骨失力倒地,泥水污了紫袍大片,溅上面颈,仆役争相呼喊来扶。 眼中事物因摔地颠倒,天倒水掉进眼睛,刺痛,薛怀明眨也不眨,死死盯着那封信。陈旧而尘封多年的信,被人摔进满是炭灰的箱中,咣一声踢上盖。 今安脚踩箱顶,柱膝俯看他。 “幸而大司马手下留情,不使本王空手而归。” 第144章 烏夜啼(十) 刑狱。 进来这处的莫不是犯案在册的罪臣,罪名一定镣铐一锁,审问的狱卒管你之前是做多大的官,锈刀鞭钩一拿,定要敲碎一众嚎啕喊冤的死鸭子嘴,从喉肚里头掏出东西。一日之刑掏不出,那就用三天,用半月,用一月,端看绑在刑架上的犯人骨头有多硬。 如此重刑之下,一人下狱,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扯出干系无数。此番陈州官银贪污重查,加上多年前的燕氏谋反旧案,数案并揭,朝臣惶惶不可终日。又有大司徒负荆请罪在前,幸得摄政王宽宥,既往不咎。一时间,摄政王惜才之名传开,上请自证或述罪的奏疏纷沓。 为抚人心,为示公正,摄政王下令,请定栾王监察刑狱。 自大朔开朝启用的刑狱建在地底下,由上往下的石梯锈斑覆盖原色,越往下越窄,入目所见,皆是阴寒湿重。灰墙上挂的不知是血是水,滴滴答答。 两日来,犯人被押进了一茬又一茬,挤得狱中人满为患。 薛怀明的病腿在这等环境下寒气入侵,越发不得安生,瘫坐在草堆上。他没有受过刑,看着一个个曾经拜入他门下、衣冠肃正请礼的面孔,散着发糊着血,被狱卒拖死狗般,在牢房与刑房的路上来来回回。 薛怀明枯坐,看墙上烛影越烧越短,仿似在酷刑煎熬下的命火具象。 沉铁门锁一震一松,一个狱卒推开牢门,另一个抬着一把黑檀交椅往牢房进,木脚磕上地,磕醒薛怀明昏沉神思。 狱卒将交椅稳稳当当地置放在面向薛怀明的半丈前,退站门后,垂首恭敬等待。 稍顷,脚步声渐近,来人一身象牙色袍衫,步入此间昏暗。他坐上交椅,袍裾一提一放,衣料一角绣着云月银暗纹,洁净得与肮脏地面格格不入。 薛怀明顺着那一角袍裾往上看,定在男子脸上,瞳孔一颤,“是你。” 燕故一肘撑椅圈,垂目看他,道:“是我。” “想必这一天,你已经等了很久。” “是啊,太久了。” 喟然长叹一声,薛怀明闭了闭眼,道:“那封信是你拿来的罢,难为这些年你潜在罗仁典身边。” 燕故一:“不难为。” 薛怀明想起什么,有些恍然:“是了,早听闻燕都督在连州说一不二,连州侯如今也要夹起尾巴做人。” 在王都朝野为新政割据分权而争斗的这两年,薛怀明难以两顾,恰恰给了地方势力趁隙生长的时候。再想抽手料理,未能及时除根的草籽已然长成面前的庞然大物。 薛怀明坐在草堆上,背倚粗粝石壁,烛火被交椅上的人挡住,居高临下的桀桀阴影将他俯视。 此番旧案被重揭之前,从来只有自己高高在上,将他人践踏成蝼蚁。 “听闻,薛郎中以乌纱帽与项上人头作保,要为你查证。”燕故一手中乌木扇摇阿摇,面上光影忽明忽暗,“令郎一番拳拳孝心,大司空该感到宽慰才是。” “你!你……”薛怀明平静面孔破碎,骤然瞠目,指燕故一,“你要对他做什么?” “我要对他做什么?”燕故一合扇,抚拍扇柄,好整以暇,说,“我能对他做什么?” “不要装糊涂了。你对付襄所说,要让构陷你燕氏之人不得好死,如何会放过这大好良机——” “大司空给的这顶帽子,燕某戴不了。儿子以为父亲含冤入狱,想为他洗清罪名,才有此惊人之举。说起始作俑者,全是大司空你自己造的孽。” 造孽。 孽在十年前觊觎高位,孽在陈州官银引为火线。成王败寇,薛怀明不得不认。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18节 薛怀明低着头,声音微哑:“我是倒了,满朝还没跟你姓燕,凡事要讲证据。” 他头顶官帽早在入狱时被摘掉,梳正的髻扯得乱糟糟,散出斑驳灰白的头发,暴露在燕故一眼下。 曾让燕故一百般痛恨自己单弱、位高权重的仇人,轻而易举地,在脚边低下头颅。似乎,在燕故一为复仇而走过千重险嶂,仇人倏忽就变得这般垂垂老矣,不堪一击。 数十年荣华富贵享尽散尽,老兽爪牙钝,府门嫡子成为他的支柱。 燕故一拿住他的软肋,道:“陈州案是我定的,多的是人要来我面前做证。所谓证物能烧能改,大司空还能做什么?” “不不——”薛怀明连滚带爬,过来擒他袍角,“陵川、陵川他是无辜的。他一心做清官,没有沾过半点肮脏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一意孤行——” “清官?”燕故一匪夷所思的语气,“我也想当清官,谁允许了?” 指甲扣进银线崩裂,血迹斑斑,薛怀明一字一句说:“他从未背弃于你。” “我父亲为证清名,一头撞死在昭清殿的时候,也是如你这般苦苦哀求,可有得到半分垂怜?” 薛怀明看清他冷漠神色。 燕故一目光往下,说:“你这条腿,是跪伤的罢?” “我父亲死后,你跪在华台宫外为他喊冤数日,多少人颂扬你忠义名——” “东郭饲狼。”燕故一笑吟吟地,倏尔语调一转,还如年少时唤他,“伯父,我父亲曾经待你如何?” 薛怀明浑身一栗,僵硬得如同冰雕。 “你登高望极的这十年,可有想起过我母亲曾为你端上的一碗梅子汤。”燕故一的视线放去粗粝不堪的墙壁,没看进眼里,只虚虚地看着,“梅子汤碗里头,掺着冰粒,就搁在树下凉亭的影子里,等着我父亲和你从书房里议事出来,好好地饮上一口解暑。” 三面死角的牢狱,片刻死一般的寂静。薛怀明扯线木偶一般一根根松开手指,无力垂下。 话落,燕故一站起身,神情不辨,道:“瞧,你竟连答都答不出来。” 狱门关,锁落。 薛怀明不死心,踉跄到狱门边追问:“是不是只要我承认所有罪名供词,你就能放过我家中老小……” 已经走出数步远的人影停下,头也不回道:“玩弄权势者,反被权势玩弄。” “大司空,听凭发落罢。” 在仇人面前逞尽威风,自然是大快人心。燕故一沿着石梯往上走,脊背寒意萦绕不去,到出来刑狱低头,肩膀被阳光触碰,也觉不出暖。 一下趔趄,狱卒连忙要扶,燕故一摆摆手拒了。 “大人。” 有人在唤他。 燕故一在第二声呼唤时聚起心神,转头,目光定上付书玉鬓边翡翠流苏。 —— 今安在刑狱呆了两天。 审犯抄录供词的人不够用,借调了些人手过来。 今日来的是翰林院里的人,都是白身出身,前夜王府私宴见过的面孔,斯斯文文几幅大袖,鱼贯挤进屋子。 审讯定案一应都在刑房完成的地头,为不唐突王侯,连夜扫出了一片清净地。饶是如此,这间屋里仍显得昏暗逼仄,勉强站多一双脚都难,塞满各方口中逼问出的东西写在纸上。东西太多太杂,辨不清真假。铡刀落下砍掉满朝多少人头,全看从这处掏出的证据。 今安一连两日吃喝都在此处,乏了往屏风后小榻一靠,歇上片刻。虞兰时几人随刑捕进来时,今安正忙得头也不抬,案头堆的东西淹掉她半个脑袋。 行来行往的刑捕凶神恶煞,拿上案台的供词还带血,腰刀一握,手肘差点把卢洗撞去贴墙。 在旁伏案疾笔的蔺知方抽身,手上拿一沓写满的纸,分到几人手上,没有半句客套话,只道:“有劳。” 面面相觑,又看看座上未施舍来一眼的王侯,无果,诸人各自安静散去忙活。 这一忙活,日头从东半天跑到西半天。 眼前除了纷杂难理的案词,什么也没见着。 途中,翰林院几人轮换着往隔壁石梯下的刑狱去了三两回,脸色一回白过一回。有甚者旁观审犯,不慎被血喷了半身,在里头吐得天昏地暗。 最糟糕的,是当着定栾王的面。 好事的悄声传着,定栾王用刑之狠辣,形容之冷漠,险将当堂失态的官员也打杀了。而后,呕吐至半晕厥的人在众目睽睽中被抬出去,再未进来。 众人又惊又疑。 蔺知方解释:“难免有同僚对场面不适,不必勉强留下,自有安顿。” 短短两日,朝中天翻地覆,这厢小小一个刑部主事,成了定栾王对外的话事人。众人心中疑云难解,摄于什么,不敢贸然追问,笑着打哈哈。 围观人群很快散开,蔺知方与虞兰时走在后头。 蔺知方低声道:“六部此时,刑部尚不能算全身而退,其余更是揣揣。虽说人手短缺,这两日来往这里的,瞧着干净,却多是名门庶出,往日朝上说不了半句话。看着这些人,虞编修可要猜猜,贵人是什么用意?” 虞兰时挑挑眉尾,反问他:“结党是恶?攀附是恶?” “时势混沌,怎么说恶?”蔺知方提袍踏出昏暗狱门,面上不见蕴色,“有人退便有人进,顺势而为罢了。倒是虞编修,进退两难。” 说着,蔺知方不经意瞥他一眼,“你似乎是对我现在的位置,颇多艳羡?” 这人不知从多久前看见,又看清了几分真相,话里话外都是递刀子。 虞兰时视若无睹,“主事大人能者多劳,上头看重,自然惹人艳羡。” “多劳。”蔺知方恍然大悟,“说起来,炉里的炭烧了大半天,倒进王爷杯里的茶,怕是凉的。” 是陷阱。 可一句茶凉,驱使着虞兰时向门房讨了炭,趁着人走开,填进桌案下煨茶的炉里。 屏风后榻上小憩的今安听见动静,转出一看,看见他使钳子夹炭,笨拙地脏了袖口。 第145章 烏夜啼(十一) 刑狱外,春绿重重,一段青石板路,付书玉站在路尽头。 燕故一有些恍神。 恍惚还是在裘安城宅院,天光晴好,她踮脚在树下摘花。适逢燕故一出门,只是路过,瞥了一眼,不知何故,却又驻足。 当时,也是隔了这么一段青石板路。 万千光华从云端筛入这处庭院。 日照太盛,甚至刺眼。燕故一仓促低睫,顿了一顿,抬起眼。 付书玉走近,站定,徐徐福礼,“大人。” 鬓边流苏随她俯身招摇,不是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支。珍珠宝石嵌进乌发,瑰丽无双,似是华台宫殿琉璃玉,遥远冰冷。 几日不见,燕故一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作为混沌时局的少数得利者之一,付书玉近几日在朝中,不可不谓之炙手可热。 先是氏族除名的贵女,一朝被摄政王点入华台宫,奉职吏部。再是一介女身站了掌事大太监的位置,登进昭清殿听朝。 虽则女官无正经职称,却实属是大朔立朝至今开天辟地第一遭。以大司徒为首的付氏门庭已见寥落之势,唯独她乘上东风。 非议侧目无数。 眼前钗裙软无骨,燕故一知道,全是她的伪装。 她用这伪装周旋于利来利往之间,一经得手,便割舍得毫无留恋。 留恋。 燕故一如今,格外憎恶这两个字。 他问:“你来做什么?” 付书玉答道:“摄政王有令,命我巡查刑狱。” 原来如此,他还以为是…… 狠狠掐断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想法,燕故一提步要走,面色冷漠,“既如此,不打扰。” “大人。”付书玉侧身,往他面前挡了一步,纤纤身量挡不住路,却拦住了燕故一,“陈州罪证遭毁,我曾与大人同往陈州,或可为大人做证。” 燕故一目光微侧,“涉及封地私隐,与我来往,她能容你?” 付书玉在他审视下微笑,道:“社稷为重。” 燕故一也笑:“如此说来,倒是燕某气量不足,以小人之心揣度了。” 他的语气讽刺意味十足,事出有因,付书玉没放在心上。 相隔几步,凝目看他,忽而问:“大人还在气着?” 这话往燕故一心头轻轻戳了一指。 燕故一没有防备,一怔,又见付书玉上前一步,看来的目光满是关切,语声温柔:“大人脸色看着有些不好。” 熟悉的香气朝燕故一围近,他心头一下松懈,终于觉出肩背日暖,用丢盔弃甲形容都是轻。 燕故一下意识道:“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话出口,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怪异,燕故一避开视线,“你既然已经如愿,不必再来讨好我。”滞了一滞,“我不需要。” 付书玉毫不在意,道:“为何说讨好?大人不当我是朋友,书玉却感念大人的知遇之恩,难道连声问候都不行了吗?” 知遇之恩。 又是恩。 短短数字轻飘飘定论这么多时日来的牵扯,自那一夜争执后残留不去的郁结,梗得燕故一胸腔生疼。 燕故一只觉讽刺:“你口口声声念旧情,还不是不告而别,说走就走。” “大人,我等过你。” 付书玉仰着脸,一双眼睛无悲也含水,天生多情,楚楚将人望着。 是她的诡计,燕故一上过当,一次又一次。 退让到全无原则,回望触目惊心。 可换来了什么?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19节 付襄虽不是当年同谋,却也切切递上弹劾奏折,成为覆灭他燕氏的累累砖石之一。 即便如此,因为她,他仍筹谋给了付襄一道戴罪立功的契机,在她进华台宫的当天。定栾王府私宴,她一个正眼也没有,当他是陌路人。 东郭饲狼。 他骂薛怀明,如何不是骂他自己。 枉他自诩奸诈,千算万算,竟也有被人卖了帮人数钱的一天。 “都是假的,都是把戏。”燕故一恨不得把所有都翻出来,锱铢必较着,“在连州,在陈州,你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为了算计我,好做垫脚石让你走上今天的位置。这期间,你何曾真的付出过半点真心?” “有的。”付书玉断然道。 措手不及,喷薄的怒意怨嗔正画皱他清俊脸皮,骤然在这一声停住。 燕故一话止,瞳孔震颤。 “自然是有的,大人。”付书玉与他对视,坦然道,“谁能做长久的把戏,骗不了自己,怎能骗过别人。留在你身边的这些时候,我自然付出过真心。” 燕故一惊疑不定看她,喃喃:“真心?” “而我之所以进连州侯书房密室,拿到闵阿与薛怀明串通的证据,是为了换取留在你身边的筹码。”付书玉眉心轻簇,满是不解,“这是我们一开始就谈好的交易,缘何大人却要拿来怪罪于我,怪我唯利是图?” 燕故一跟被剪了舌头似的,辩不出半个字。 付书玉走近半步,属于他的影子蒙上她洁白的颈与半张下颌,她轻声问:“大人究竟是在怪我什么呢?” 青石板缝隙钻出的新草毛茸茸,觑机贪生。他身上不知何时,也扎根了这样一片烦人无用、争抢生机的东西。 因她儿戏般说出的真心二字,而生出的雀跃,慢慢挤占他的心头。酸涩嗔怒被挤去角落,种种滋味乱翻乱倒。 燕故一难以启齿,说不出答案。 抬手碰到的距离,看见自己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呆呆站着,看清自己一副蠢样。燕故一蓦地回神,抬手捂脸。 庭院风光涤荡,全无遮挡。 他声息闷在手掌默然,短促笑了一声:“呵。真是荒唐。” 从来得体从容的大袖折皱在他肘弯,腕节抻长,指缝间露了半截鼻梁唇色,笔笔轮廓俱如玉砌一般精妙。 也委实满身狼狈,欲盖弥彰。 许久,听见他泄气般地说一句:“看我现在这模样,付书玉,你是不是很得意?” 付书玉没有回答。 若非他那一夜来质问她为何进华台宫,神情说话破绽太多,付书玉绝不会追溯起那一线飘渺沉香,碰到这层窗户纸。 她太过了解他了。 太过了解的前因,是她在陈州无数个点灯时分,彻夜读他查案定案的手稿。翻到纸皱,一遍遍揣摩。对他的字迹熟悉到能临摹七八成,自然对其背后的思绪用计折转,了然于胸。 了解到,他皱眉摇头,细微差别,付书玉便能猜出是被人惹恼,还是天气太热坏了他胃口。 付书玉就是依靠这样察言观色的本事,佐以天资,成为她父亲众多嫡庶子女中的第一等,直至看清纲常斧成的悬崖。换成另一个人,她同样也能事事以他为先,温言软语,无上殷勤,直至他抬手搭桥。 可是,竟然会变成如此。 怎么会? 事到如今,装作不知,付书玉装不出,只得说:“大人,这并非是我的本意。” 这话更是火上浇油,燕故一狠摔下袖口,“并非你的本意,这难道是我的本意不成?” 付书玉目光澄净,隐隐带了责怪,“大人该藏着些。” “你、你!”燕故一气得要疯,反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位真是给足依仗,让你踩到我头顶上。之前那些花言巧语呢,可是被你尽拿去哄骗别人了?” 付书玉不避讳,道:“从一开始,大人就知道我是这种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燕故一点着头,“明知家里有贼,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他咬着牙,一个词一个词地蹦出口,靠近她,影子压到她鼻上,声音轻而柔:“你倒是教教我,该怎么千日防贼?” “你但凡教一教我,传授你的一身好本事,我何至于此?付书玉,我何至于此?” -------------------- 没写完,下次。 第146章 烏夜啼(十二) 千日防贼。 并非不知付书玉处心积虑,温顺眉目下递来的一口口蜜糖含毒。然而燕故一自负,自负到以身试毒。 最可笑的是,明明他比谁都清醒。清醒地放任自己去长久注视一个人,清醒地笃定自己随时能够抽身而退,清醒地看着自己时至今日,泥足深陷。 付书玉站着,不退不避,由着燕故一一步一步逼近。近到被对方的影子笼罩其中,眼前襟口银纹分毫可数,还有,似曾相识的沉香味道。 “大人想要如何?” 静默。 背光的阴影中,燕故一神色不明。 鬓边钗蒙翳亦是璀璨,同她的眼眸交相辉映。燕故一抬手,伸出手指抚向她的眼尾,将将碰触之际,停住了。 隔着一线近似于无的距离,付书玉被他指尖凉意碰到,正要侧开,听见他说:“摄政王能给你的,我也能。” 付书玉眼睫一颤,不由抬眸,“大人?” 桎梏一破,余下的便容易出口许多,燕故一接着道:“兴学堂,入科举,当官办案,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顿了一顿,“只要我们回到连州。” 他说我们,将这两个字咬得极重。 经燕故一说出口的交易荒谬而无来由,付书玉万万没有意料到会有这一出,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大人是在说笑?” “不是。” 付书玉噎住片刻,说不出话。 燕故一若是像之前一样反唇相讥,付书玉自有法子应对。可他陡然摆出这般模样,令她,十分无所适从。 就如燕故一深谙她居心,她也看清眼前一张逢人便笑的斯文表相下,藏的是睚眦必报的本性。人算计他一分,他必定要连本带利讨回十倍百倍,不听求饶,更不屑宽恕。 本性如此的人,说了这样的话。这样的话,算得上是燕故一屈指可数的、肯弯下骄傲脊骨的时候。 也是付书玉仅见的一回。 “父亲说既往不咎,只要我回去认错,便还是付家的女儿。摄政王令我进昭清殿,是念陈州之功,是为当前局势转移视线。大人留我,又是为了什么东西?” 燕故一张唇,哑声一瞬,“付书玉,我们回连州。” “大人说笑了,吏部旨令已下,哪还有说回不回的道理。已成定局,大人不必再——” 燕故一打断她的话:“摄政王那边我去谈,我跟她交换,我能改这张天杀的旨令。我现在只问你,你要不要?” 付书玉凝眸看他,轻声而决绝:“不。” “不?”燕故一喃喃重复,激烈的情绪在他脸上眼中翻涌,他闭眼又睁开,尽力缓和声音,“为什么?” “回付家,还是回连州,无非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讨你们手里的饵食。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天底下最大的牢笼争上一争?”付书玉一字一句道,“大人,走到这一步,我绝不回头。” 对视间半响无言。 话已至此,付书玉转身要走,被燕故一扯住。 燕故一五指扣紧她的手腕,将人扯回身前。付书玉一惊,险些跌进他怀里,撑着他肩将将站稳,头上步摇被这力道带得乱撞,撞上额眉。燕故一另一手贴上付书玉的脸,挡住冰冷玉石敲击。 指尖陷进他肩膀衣料,付书玉在极近处闻见燕故一身上沉香味道。 礼数立起的藩篱自始至终横在两人之间,哪怕这近两年,外面无数猜测脏水泼来,在别人口中,他二人早无半点清白可言。燕故一长久以来的自持与守礼,这一刻被他自己亲手打破,付书玉挣着手上脸上的禁锢,挣不开。 温热的、属于他人的手掌不再若即若离,擒着她的手腕,撩开步摇流苏,从付书玉额头摩挲至腮边。 理智告诫燕故一,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强求无用。脑中却还在不断计算着,究竟要付出什么东西、何等代价才能留她下来。燕故一矛盾又自鄙,满腔戾气。 燕故一掐着付书玉的下巴尖,细细打量她神情,不放过一丝变化,道:“这么久了,你对我总该有一点仁慈。” 付书玉抵拳想往后退,“陈州官银内情,我会为大人作证。”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坦诚是以前付书玉身上为数不多的、能让燕故一看得上眼的长处。此刻,燕故一恨透了她的坦诚。他神情镇静到近乎冷漠,目光一寸一寸在付书玉脸上挪移。像无数次面对不惧酷刑的罪犯,要抓住他们瞬间的惊慌恐惧,一刀切入破绽逼出想要的东西。 燕故一看见了自己的破绽。 “你哪怕骗我一句,说不准我还甘心让你踩着玩。”燕故一说这句话时甚至带笑,他松开手,“走。” 付书玉后退,惊疑不定。 燕故一的目光彻底冷了下去,如同倒转回洛临城的剑拔弩张,起初,他就是用着这样的目光看穿她的野心。曾几何时,燕故一拒人千里的壁垒撑去了付书玉头顶,为她挡了一段路的风雨,也终于在这样的时节,走上分道扬镳的结局。 燕故一站在原地,看付书玉一步步走远转去墙门后。如她所说一样,没有回头。 第147章 烏夜啼(十三) 满室书页,烟尘纷乱。 偷摸进来加炭的虞兰时,被今安抓了个正着。 “屋有纸证,不用明火。”今安侧倚屏风,瞧他衣角的炭灰,“谁让你来的。” 自然是蔺知方。 大司空薛怀明下狱,当日玄武庭上箴言成真。罪证在前,摄政王忌惮世家,凡事多放权于科举新秀。这位扯起一切祸事源头的刑部主簿,因祸得福,被委以重任,不免成为众矢之的。 共事几天,今安对蔺知方其人的认识多了几分。论起城府,虞兰时绝不是他的对手。在放满书纸的屋里点炭火什么的瞎话,也就虞兰时会信。 “蔺知方拿你来试探我。”问起原由,今安恍然,“你露了什么马脚?” 手上拿的东西成了烫手山芋,虞兰时搁下钳子,支吾着转移话题:“门房管事可不好说话,费许多功夫才讨了这盆炭……” 没想到炭没点着,还差点惹祸。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20节 说话间今安走近,扯了条帕子替他擦手上的炭灰。 今安的规矩划得严,人后如何胡闹不要紧,人前绝不允许有任何言行上的逾越。遇到忙碌时候,两人见面都是奢侈。好不容易今天在刑狱碰到,虞兰时连半个正眼都没得着,这厢一靠近,目光便钉在今安身上。 察觉他的意图,今安歪着脑袋躲,“别胡闹。” 虞兰时往她脸上伸的手指落了空,今安擦着他肩头走过,撂下脏帕子,问:“有人看到你进来?” 这事虞兰时不敢托大,应:“没有人看到。” “有人会知道。”今安示意门口,“出去。” 刑狱人多眼杂,适逢下值时间,才教虞兰时偷得空当进来。呆不了多久,他心知,来时也不抱着能见上面的侥幸。可刚见上面就立马被赶,堪比迎面一盆冷水。 坐下翻证词的间隙,今安看见虞兰时磨蹭在门槛边要走不走。“等一下,”她往地上一指,“炭盆也拿走。” 返回来的虞兰时脸色简直要黑过炭盆。 今安埋进满桌纸卷,头也不抬道:“出门顺着屋檐走,避开人。往后离蔺知方远点,不要人家说什么都信,你比不过他。” 噔一声,炭盆被人拿起又砸下,差点砸到今安的脚。 今安讶然,抬头看,看见虞兰时脸色奇差。他冲口道:“我当然比不过别人。别人连中三元一举折桂,又得王爷重用,进出刑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想呆多久呆多久——” 他蓦然住口,咬唇不语。 今安有些莫名,“闹什么脾气?” 虞兰时:“没有。” 虞兰时站在案前,透窗进的光停在他身上。翰林文官袍色如竹,发冠全梳,他脸上轮廓全露了出来,有别于今安见惯的秀美,显得格外英俊。丁点情绪都藏不住。 今安朝他招手。虞兰时满脸不情愿,脚步很快挪了过来,屈膝半蹲在椅旁,好让今安手够到他的脸。今安摸摸他皱起的眉心,又问一句:“怎么了?” 离得近,瞧见今安眼下淡淡的青影,虞兰时霎时闹脾气也忘记,“这两天没睡好?” 今安拿着手里纸卷摆两下,“没办法,看不完。” 虞兰时剩下那点矫情劲全消光,懊恼道:“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是有点吵。”今安看他,“你刚刚说拿炭干嘛?” 虞兰时正伸手帮她揉按额头穴位,闻言一愣,小小声:“热茶。” 今安抿唇忍了忍,没忍住,笑起来。 听别人说什么信什么这种事情,虞兰时起初还觉得不好意思,去捂今安的嘴,很没底气地,“……不要笑——”今安不仅没停下,声音闷在他掌心笑得眼睛弯弯,愈加不掩饰。虞兰时掌心被热息挠得痒极,看她这模样,又是羞恼又是欢喜,最后不知怎的破罐子破摔,跟着一起笑开。 隔着一道椅子扶手,两人几乎笑着挤作一团,俯仰间鼻尖碰到一起。鼻息交错,自然而然地厮磨,亲吻。 窗格糊着薄布,日光轻而易举地透进来,迎面浇进今安的眼瞳。她放下不能放的纸卷,指缝也被人勾缠住。 定栾王绝色人尽皆知,披蟒衣如修罗坐高座,唇红目光薄,薄过切喉刀刃。这双凉薄至极也美极的眼睛此刻轻阖长睫,被虞兰时拢入掌心,将艳色吃尽。 遍屋死气沉沉的书墨味,几日来荼毒着今安的嗅觉。今安循着轻而慢的亲吻、吻到虞兰时下颌。沿着喉结脖颈,她拨开裹紧的雪白喉领,鼻尖贴近虞兰时的锁骨嗅闻。 浅浅的香气,浅过脂粉味,浸了自幼喝进的药苦。因着主人断不成线的吞咽,锁骨附近筋骨跟着颤抖无序,红了一片。 今安轻轻蹭着,喟叹出声,小半张脸都埋进虞兰时的领口。 虞兰时单膝支地,捏着椅子扶手的手背绷起青筋。今安搂着他的腰背,将虞兰时的颈窝枕成睡床。疲惫在今安的呼吸中吐露,虞兰时静静听着,满腔绮思被揉碎,密密麻麻地涨痛心口。 橘色的余晖在白墙上一寸寸矮下。树影婆娑着越发作响,夜风在催。 今安心思重,睡都称不上,转眼便起。歇在虞兰时颈间的蝴蝶便醒了,抽离这短暂的恩赐。虞兰时一动不动,发现支地的膝盖麻了。 今安难得心善想拉他起身,发现他故意不使力,干脆推了一把。 地上脏,踩了无数人的脚印灰尘。虞兰时领口松散着,脖子还有点红,就势跌坐在地。身上袍子半截遭殃,他仰着头,笑得眉眼弯弯。 今安俯身戳他脸,没发现自己嘴角也弯着,“笑什么?” 虞兰时眼睛亮到不行,“我看到你了。” 真是耽搁时间、毫无意义的对话。今安心知,不免沉湎于片刻的缱绻事,指尖从虞兰时脸颊点到唇下痣,“你该出去了。” 虞兰时眼里的光稍稍暗下,“明天我还能来吗?” “不能。”今安毫不犹豫地道,顿了顿,略作解释,“六部排得上名号的官员还没轮完一轮,让他们先走完过场。” 虞兰时想起狱中惨相与同僚脸色,再看这一案满满当当的卷宗。说是人手不足,可今天来除了誊写几张无关紧要的证词,再往狱中走观犯人受刑,并无任何要事交代。反是今安,从早忙到晚,一应事务都要从她面前得到首肯,半点不能假手于人。他们的到来,确实只是一次杀鸡儆猴的过场。 虞兰时低声:“蔺知方不也有嫌疑吗,为何要留他在身边?” “是摄政王的命令,只能遵守。”今安说,“翰林院与这些事情无关,今天看看就好,你不必放在心上。” 虞兰时应好,低眸理正领口,起身拍灰尘。窗外渐暗,他点燃屋内灯盏,盖紧油罩子,便要离开。 今安:“等一下。” 虞兰时识相转回来,“我晓得,把炭盆一块拿走——” 噔地一下轻声,一枚红玉被人搁上桌角。月影薄薄一轮衔在窗顶,灯盏倒了满案台星光,虞兰时往上看,长穗子被今安拿在手中,递给他,“送给你的。” —— 大门外,蔺知方一一清点今日来的翰林官员,数来数去,少了一人。下属在旁说去找,蔺知方说不要紧。等了好一会儿,等的人姗姗来迟,递交令牌,行礼便要走人。 “不着急。”蔺知方说,“虞编修比别人晚出来两刻,可是发现什么要紧事?” 虞兰时回:“私事。” 私事,顶破天的私事也不能带出刑狱。蔺知方看见虞兰时衣领理不平的褶皱、下裾拍不去的灰尘,没有再问。 送人走后,蔺知方将明天的官员名册盘查无误,与新呈上的卷宗一道送到今安案前。 未点炭火的室内滞留春尾的寒意。离着主案丈来远,蔺知方正襟坐在靠墙的小案前。一如前两夜,只等夜风再流过两个时辰,将琐碎的各方证词理顺呈给王侯,再自行离开。 今夜却是不同。 寂静中,噼啪一声,灯花溅上油罩子内壁。蔺知方心上一根弦蓦地拉紧,听到上头人终于问:“虞兰时是你指来的?” 蔺知方搁下笔,恭敬应道:“是。” 今安目光只看卷宗,翻过一页,语声慢慢:“本王的私事,你也配过问?” 蔺知方说着不敢,神态却无丝毫惧意,好似已有意料。他坐在烛风影里静了静,说:“王爷看着他写完了那篇祭文,允许那篇祭文呈上祭坛。如此一来,便算不得王爷的私事了。” 祭坛刺杀案后,燕故一来府,聊幕后者的居心,聊几派间的谋算,也聊眼前这个人。因燕氏没落而连坐的无辜人,满门抄斩后,移籍偷生。科举一程过一程,他洗净声名泥垢,坐到了这里。 论起身世坎坷,他似乎与燕故一别无二般,挣脱出来,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燕故一再不肯效门楣,要拿权不受制于人,更无闲心管是非,除非有利可图。而蔺知方走回了曾令祖辈一败涂地的庙堂,批冤假查旧案。初出茅庐,剑指满朝。 第148章 見天光(一) “……朝廷无兵可派,戍边军在甘沐城收敛流民,以城养兵,反围夷狄。后于听难城外诛杀夷狄大将平耶山——”蔺知方念着一个个在纸上读过的城池,平静自若,“直到严大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回陈州,我想,大朔的命数也许就是如此了。钝刀杀名将,良臣留不住。” 乌折陵严冬不见雪,这一年却被数千里外的战火灰烬覆盖。学堂里的夫子都在收拾东西,接孩子的农家商户说,明年的束脩不再送过来了。 ——没用啊,外头草莽子的刀就要砍过来,命都没了,还翻什么书皮子! ——咱们离得远,运气好明年多种几棵稻子,做个饱死鬼。 ——蔺夫子,不要留了,迟早的事! 矗立北线的高山一夜被碾作齑粉,惊涛骇浪即将荡平王都,乌折陵不日也会在诸侯纷争中支离破碎。唇亡齿寒,的确是迟早的事。蔺知方窗前北望,只望见漆黑的天。 书中读见的凌云壮志付予家国,薄纸页承载不住。蔺知方想,不若付之一炬。他搬起满屋的书摞去院子,等到寂静夜里乌鸦声绝迹,手中的火把都要熄灭。忽然听见大门被砸响,同窗连声喊着胜了,戍边军胜了—— 继听难城一役后,随垚关再胜,撼退夷狄八百里。遥远的北线苍穹,叩见天光。 这一线天光照亮了无数城池,蔺知方是千千万万的追随者之一。 此夜长别乌折陵,蔺知方站在堂前,深深一揖,“为何将军回朝封王,眼睁睁看摄政者渎权谋位,掀起大乱。你却视而不见,甚至,同流合污。” 风漫过中庭,树叶婆娑,檐铃轻击。今安听了半响,正眼看他,道:“你能坐到这里,是你口中的渎权谋位者给你开的路。” “科举在当前时局,与阎王招伥鬼何异?” 堂中骤静,风叶大摇。窗外树影盖到蔺知方半个脊背,如吊起的铡刀。 今安轻笑一声,“你要不要数一数今晚欠了本王几个脑袋?” 蔺知方神色无畏,道:“臣下的乌纱帽与项上人头都押在了这桩案子,没有可以欠王爷的。” 今安点点头:“倒是给了你机会。” “既然自比阎王殿上的伥鬼,你为什么还来到这里?”今安指尖点着案台,一项项数,“功名利禄嘛,你现在走的清流一派,拿的俸禄还抵不上一县之富的半成年利。按你如今行事,保住脑袋都算大幸,平步青云更是无稽之谈,你为了什么?” 蔺知方抬起头,面上表情仍是平静,一双眼仿佛被点燃:“将军计为国土,我为将军马卒。” 今安垂眸看他,毫无动容:“据我所知,你蔺氏满门正是被毁于此道,而你仍想重蹈覆辙?” “忠义与良知不会是杀人的刀刃,即便是,也定是背后的刽子手在操纵。我蔺氏不是、也不会亡于忠义与良知,我便绝不因先辈赴死而屈从。” 蔺知方再次深深一揖,广袖磕地,问出今夜最后一句话:“将军如今,仍然是计为国土吗?” —— 刑狱的卷宗呈往钩戈殿一回,朝野便翻一轮日月。女官付书玉御前作证,陈州官银包庇一案确指前大司空薛怀明,与谋害重臣两罪并起,薛氏一门提审。树倒拔根,一连数日,六部中侍郎以上官员皆被传召。誊录官员品级的名册上,朱批抹下一道又一道。 与此同时,燕氏旧案揭开朝臣与封地掌军都督勾结底细。诸侯拥兵自治的腐敝,自前年皇帝遇刺暂搁后,再次被言官提上昭清殿朝议。各州诸侯车马滞留王都城外,蹄铁轰鸣。 今安步入玄武庭长道,往来的新面孔多了不少,迎面向她恭敬行礼。随即退道避开,生怕一个不慎去了这位阎罗手下被剥皮抽筋。 春末的雾气格外重,沾湿今安的肩衣袖口,鼻间窒溺,像南方的天。长道两旁的白玉灯柱拢在茫茫雾气中,一团一团的红光次第延伸去高殿上。走着走着,旁边的人都退开退后,只剩前头一个内监提灯引她独行。 登上昭清殿门前,挑飞的檐角边日头亟待喷薄,吐出口红云。边上有人提拂尘过来见礼。 今安眼角一瞥,转回身来,道:“禀禄公公。” 禀禄仍是一身掌事大太监服制的蓝灰花衣,卸下琐务多日休养,反而身形愈显清减。他佝腰低头:“见过定栾王。” “听闻公公养病多时。” 禀禄:“劳王爷挂记,奴才已无大碍。” 挂不挂记的都是场面话,彼此心知肚明。内廷执行的那场杖刑摁不住风声,皇后盛怒,严惩护主不周的奴才。刍狗之流仗势已久,能扼下势头,朝廷内外颇多庆幸言语。 殊不知宦官把控宫闱,一手遮天,正是压垮前朝江山的最后一根稻草。文官耻于将大朔如今拟作前朝当时,也不得不引以为鉴。尤其这两年,摄政王为女,所见局限,最易偏听偏信。 以御史、翰林学士为首的一批文官未雨绸缪,隔三岔五便写出长篇大论,念到凤丹堇耳朵长茧子。论功将付书玉抬举到昭清殿前,一则是因大司徒犯错不至贬谪,到底被削不少亲信官职,凤丹堇不能把这批世家老臣得罪得太彻底。二则就是用来分出职权,堵住悠悠众口。 堵不住。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21节 内监无权顶不破天,得权便往奸佞。这些年禀禄设私狱刑罚,内廷上下唯他马首是瞻,种种劣迹已然成为言官的眼中钉肉中刺。从前滴水不漏,现在有错可循,即要抢机削他气焰,削下马来。 “大司马举证邓佥串通夷狄细作刺杀,是大义灭亲,更是光明磊落。大司马戎马出身,自先帝在时鞠躬尽瘁,有目共睹。即便有攘敌平乱之功,也深知难脱嫌疑,便闭门不出,请刑部清查。”御史大夫双手持笏,声音朗朗,“臣以为,所有与祭坛相关嫌疑人等,都应按此章程办事!” “臣附议!”礼部尚书越众而出,“祭坛守备是邓佥渎职之失,放细作行刺。可祭文摆放护送是司礼监督管。送祭文的太监死了,刺客顶替,竟无一人察觉。究竟是这么多人都瞎了眼,还是共犯一面之词!” 不少人从笏板上边觑摄政王方向,再看她阶下的禀禄。 “祭祀过去近一月,邓佥为首的贼人已然论罪押上断头台,而你们今日才发现还有疑犯未抓。”凤丹堇平铺直叙道,“众卿家,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御史跪下,“臣愚钝。惊闻罪人薛怀明贪污勾结,牵涉重大,不敢擅自另论其它,打草惊蛇。可贼人气焰日盛,万万不可再姑息下去。” 翰林大学士紧随出列:“朝臣居前,内患难谏。三公既为表率肃清朝野,宫闱之内却有奸佞蒙混君听。臣要参掌事太监禀禄,数年来行事无章,擅权僭越。屡犯私开刑狱、屈打成招、蔑视律法等数条罪名!” 殿中其余官员闭口不言,静到蹊跷。今安看向半幅垂帘后的摄政王,女子金钗面容俱藏屏障后,什么也看不清。 目光往下,禀禄已经跪地磕头,“奴才有罪。奴才罚的只有宫人违令犯错,一应口供证词也都递过刑部交底,再呈殿下,从不敢逾越律法——” “大胆阉人,昭清殿前岂有你开口狡辩的资格!”御史大夫并指斥骂,“就算祭祀之乱没有你参与其中。当年陛下遇刺,抓住的夷狄细作也是死在你手上,这才断了追查下去的线索。都说你御前救驾有功,你若问心无愧,敢不敢往刑狱走一遭,证明你的清白!” 沸水入滚油,殿中轰一声炸开,喧哗盘旋而上。若御史大夫言下之意是真,救驾之人亦是刺杀同谋。罪大恶极,罪不可赦。 高台静默的垂帘骤起波澜,数本奏疏砸地,扼停群臣议论。 “卿家慎言。”垂帘犹自振荡,缝隙里漏出一点红唇角,凤丹堇开口,“当日宴上情急万分,是禀禄舍命救驾!过错是过错,功劳是功劳。御史将二者混为一谈,说救驾杀敌是错,难道要任由那夷狄人刺杀成功,毁我大朔社稷吗?” 御史大夫颤颤再跪:“臣万万不敢,殿下——” “薛主事请命之时,摄政王严禁将昭清殿治成一言堂,言犹在耳。”礼部尚书上前两步,高声道,“御史大人口快生乱,可掌事内监乃是殿下心腹,谁人不知。权宦之祸前朝为鉴,殿下若罔顾蹊跷,连调查首肯都不应,岂非叫我等寒心,又怎能于朝野之上服众?” 御史大夫解下官帽,伏地叩首:“臣愿证天理昭昭,请摄政王下令彻查司礼监。” 底下一众老臣乌泱泱跪倒一片,齐声高呼。 世家梁柱在剧变的浪潮中发出惨叫,多年同僚或贬或禁,或已沦为不可赦的罪人。烧断绳索的铡刀落到后脖子根,动辄身首异处。物伤其类的恐惧叫嚣着,他们将矛头指去当权者,要掀翻迟早砍向自己的断头台。 “臣有事启奏。”大理寺少卿持笏于顶,迎着纵列两旁盯来的目光向前,“大理寺奉命彻查夷狄刺祸,偶然得到人证。该人曾在掌事太监禀禄城外私宅中,与其密谋刺杀,以救驾名挣荣华富贵。事后禀禄意欲杀人封口,该人侥幸重伤逃脱。昨夜已从鲁番州内返回,如今就等在殿外,听摄政王宣召。” 一刹静,一刹沸反盈天。众目睽睽下,垂帘一片死寂。 第149章 見天光(二) “……他已经走上昭清殿,皇帝授予他传宣之权。没有刺杀这一出,他照样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何必画蛇添足?” 今日昭清殿上的大戏不用敲锣打鼓,王都城已然甚嚣尘上。燕故一乔装从定栾王府后门下轿,直奔静室。 进门席帘被来人大袖扫得动荡不止,燕故一疾步走到今安案前,沉声道:“王爷,是李代桃僵。” 今安正坐案后的蒲团上烹茶,银钳捡着烧红的炭块扔进炉中,猩红火光滋滋。她半束着发,常服软袖盖上手背,滤进帘缝的日光铺一身明明暗暗。今安专注眼前的茶汤,问:“李是谁,桃又是谁?” 燕故一提袍坐下,“夷狄刺祸多少时间人力投进去,早已查无可查。今日被宣进殿的人证说了些什么,我都不用问王爷,便知道一定是假。他们只需要一个借口,一个罪名,一根救命索,来和摄政王抗衡。摄政王御下纵容,豢养大患,就是他们此时的救命索。” 今安提壶倒茶,茶盏推去他面前,“禀禄已经被押入刑狱大牢。” 茶汤清澈见底,燕故一看见狂潮汹涌,“拉一个掌事太监下马,犯不着用这样大的罪名。随便查查他底下人的金钱往来底细,都不可能是干干净净。偏偏,言官们这次同仇敌忾,行的是自损八百的险招。” 今安:“继续说。” “骂了那么久的牝鸡司晨都没用,眼见世家权柄被一步步蚕食。他们急了,急需一项滔天大罪。禀禄有罪,那么重用他的人也要查,只要查出一分嫌疑,届时还权于朝都是顺理成章。可言官自来宁求中庸,不破不立。构陷罪名来与摄政王抗衡,后果绝不是他们能够承担。除非幕后有人撑腰并出谋划策,除非——” 答案就在嘴边呼之欲出,燕故一蓦地停住,震摄于什么不敢再说。 今安看着燕故一惊疑不定的表情,替他接了下去:“除非真相是真。” 明明春日和熙,却有冷风往燕故一脚底直灌,不寒而栗。燕故一站起,在案前凉砖来来回回踱着步整理头绪,阳光一遍遍地碾碎在他脚底。燕故一霍然转身,道:“弑君篡位。” “皇帝遇刺究竟谁得利最多,就摆在面前。天下人都不敢想,唯独她就敢做。”燕故一低着声,反复念李代桃僵四字,“那下狱的掌事大太监,无疑是当了替死鬼。” 今安正色问:“你以为她的摄政王位是如何得来?” 燕故一道:“皇帝自诩春秋鼎盛,不立东宫。皇二子联合中拓侯带兵逼宫后,所有皇嗣在他眼中都是图谋皇位,都为他所猜疑忌惮。” “而她是女子,女子无可继。”今安垂眸把玩手中杯盏,道,“从古至今,你何尝见到有哪个女子能称帝?最高不过在汉时,皇帝年幼,汉太后垂帘听政十六载。十六载苦心孤诣,天下早默认是她吕家的。如此,汉太后仍未能真正坐上那把椅子。” 燕故一抓住另一关键点:“并且凤丹堇在朝无外戚。” “是。”说到这里,今安神情有些怅惘,“严家出忠将,到严绍这辈,他父兄族亲战死沙场,母亲早亡,只剩他与一个妹妹。严绍去北境领兵,他妹妹则进了华台宫,成为如今的皇后。” “严绍在,凤丹堇绝无可能接下摄政之权。可当时严绍战死,严家只剩下一张空壳子,甚至连可以授爵的严淮都是稚童。一无正名,二无外戚,三要治世之才。数尽皇嗣,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何况她自请去夷狄和亲,以全社稷安定的当时,早有贤名传播天下。” “只是,皇帝低估了她的野心。” 说到这里,燕故一定定看向坐在案台后的今安。他脸上最后一点犹豫消失,极其笃定地道:“想必王爷你早就知道了。” 门头席帘短,将窄门切分为上下两半。燕故一坐在未被遮挡的光明处,以长案为界,今安坐在另一头,光与暗纵横密布间。 今安仰头饮尽杯中茶水,“我到王都的第一夜,见到了凤丹堇。” —— 今安初遇凤丹堇,不是皇五女摄政召诸侯的那一年。是在今安仅仅作为北境将军,封王授爵,第一次踏入王都城的寒冬。 没有坚不可摧的城墙堡垒,号角兵戈与穷困疾苦皆在这里止步。亭台楼阁千千座,沿街而行的灯火丝竹声流成河。北地之上极目远眺,望不见的南天繁华,朝今安迎面淌过。 第一夜是接军宴。 对于耽溺文袖软红的王都城而言,十九岁的今安,是刀是剑,是崖上月。甫一登上华台宫宴席,便掠尽满城才子俊杰的风头。女眷推挤在屏风后偷看,今安举杯道谢,倒酒的宫娥红了脸。 皇帝喝到兴头,哈哈笑着:“若非将军生成女儿身,朕定要将最宠爱的公主许配给你。” 出入御书房与接军宴,只有皇帝的第五女有此尊荣。皇五女在屏风后向今安敬酒,递酒的小内监不小心碰翻了杯,酒水洒上今安袖子。皇帝勃然大怒,小内监磕头哭求恕罪。 屏风后的皇五女说:“父皇,正是万军来朝仰望君威,莫教这不懂事的奴才搅了父皇雅兴。将军若不嫌弃,请到我殿中更衣。” 钩戈二字杀伐气重,但因皇五女喜欢,皇帝便寻能工巧匠建起宫殿。皇五女未招驸马未立府,即在华台宫中设钩戈殿。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位公主无比得宠。 是个麻烦人,今安不想惹麻烦。走个过场在钩戈殿内室站了片刻,袖子湿痕不大,今安打算离开,看都不看旁边摆的新衣。 凤丹堇走进来,花容金钗俱是耀眼无双,在铜镜中与她对视,道:“将军不喜欢钗裙?” 今安目光泠泠:“谢过殿下好意。我只是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更不喜欢掉进别人的陷阱。” 客人径直撕破了接军宴上的小把戏,半点面子都不给。凤丹堇面上不见意外,道:“将军见谅。宴上人多口杂,不宜与将军说话。” “我与殿下从前素不相识。”今安与她擦肩,准备离开。 “舅舅常常跟我说起你。”凤丹堇这句话留住了今安的脚步。 凤丹堇坐上妆台前的雕花椅,对着镜面扶钗,看今安背影,“他每次回来这里,头发脸上夹着沙粒,一次比一次晒得黑,待不了两天就要走。母后最是挂念他,常在他走了之后要哭上一两回。”顿了顿,她叹气,“这两年母后哭干了泪,想来以后也不会再哭了。” 镜中的那抹红衣站在那里,没有回头也没有离开,“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凤丹堇毫不在意独角戏的唱词无人捧场,继续娓娓道来:“他放不下北境,也放不下母后和我,担心我们在这里受欺负,总是要来看看才安心。他心里惦念的太多,所以格外累。我常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凭什么让他如此放不下。我想跟去看看,他说那里遥远荒凉,死太多人,我不能去。我不能去,而你却在那里长大,建功立业。今安,他说你排兵善战,机警无畏,是天生的将领。如果有一天收复北境一统,你一定会是那片土地的主人。我不服,可在他死去的第二年,在今天我见到你。” 脚步声近。束起高马尾的红发带垂下一截在乌发中,被人拣起。今安侧目,凤丹堇从她身后绕到身前。发带长度有限,凤丹堇松手,看着那段纤细红色掉去它的主人颈边。而后她抬眸,定在今安脸上逐寸看过去。 凤丹堇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赞叹:“你果然是长得这般模样,也如他所愿成为了那片土地的主人,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今安格挡开凤丹堇的手,“殿下不必试探我。” 摸不到这样美丽的脸,凤丹堇很是惋惜,垂眸揉手腕,“何必试探。因为他再看不到了,这也是你来这里的原因。今安将军。” 蜿蜒颈边的红发带有多柔软旖旎,它的主人就有多锋利无情。若是手中有剑,凤丹堇毫不怀疑今安会直接抽剑指来,留下些伤口血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她仅着华衣佩珠饰的脖颈,暴露在对方冷冽目光的审视之下。 今安环胸低眉看她,“殿下想□□,满朝文武里喊一嗓子,多的是人前仆后继为你效劳。” “我当然不认为三言两语就能取信于你。所以由我来告诉你,那十三封急报去了哪里。”话一出,对方目光霎时结霜,凤丹堇没有一丝退却,“我将一切秘密说给你听,只要你走出钩戈殿往宴席上诉诸于众,明日午时就可以在菜市场捡到我的脑袋。” 钩戈殿庭中不知不觉飘起雪,渐渐模糊远处金顶飞檐和蓬发酒乐。消磨斗志的极乐地,雪花竟与故乡一样。今安望窗外,再看眼前人,道:“不如说一说殿下今夜的目的。” 凤丹堇摇头,笑一笑:“今夜不说目的,只说将军你的退路。” “父皇爪牙再怎么被酒色磨钝,到底还是江山的主人。远方的敌人他看不清,近处逼到皇座旁的威胁,他看到了你。今安将军,北境会死人,我不能去。但你不知道的是,王都城也会死人,你会在这里死无葬身之地。” “北境已失,将军回不去。上东州与你结恶,鲁番有凤应歌,南蛮远离朝野,早无斗志。唯有逐麓江源起的几座州地,可做将军东山再起的脊梁。” “将军不信,不要紧,你随时有反悔的余地。本宫将扫清王都城阻碍,请将军从南城归来。到那时,将军再来履行我们的盟约。” 第150章 見天光(三) 掌事太监下狱,司礼监清剿。 刺杀一案时日已久,证据难存,仅凭一个所谓人证的指认难以服众。刑部与大理寺连审数日,不放过任何一点嫌疑,誓要抓出幕后主使。前头陈州官银案未结,再起祸端。刑狱一连数夜火光惨叫蓬发。 窄道潮湿阴暗,最里头的监牢中一片漆黑。烛台借光照进去,角落草堆上趴着一个犯人。犯人衣裳残破沾满血污,背上无数条血淋淋的伤口交错,底下隐约可见之前捶裂腰骨的狰狞杖痕。 各种刑罚轮过一遍,撬不开死鸭子的嘴巴。怕真把人弄死断掉线索,上头吩咐今夜暂停审问,令人送来汤药。 今安敲了敲门栏杆,牢门挂的锁链当啷响。狱卒打开锁,推开牢门。 地牢没有窗,月光进不来。平日这里的罪犯和沟渠虫鼠共处一室,犯不着浪费灯油。乍一点灯,也扫不尽满室黑暗垢味,勉强照清斑驳的地上墙壁污渍血迹横淌。 随行狱卒掌着烛台,另一人提着个竹制食盒,里头搁着碗汤药,预备上去逼犯人灌下。 今安拿过烛台:“都出去。” 食盒被搁到地上,牢门掩上,脚步声远。 角落的人细细簌簌地从草堆上爬起来,肢体动作滞涩,单是从趴着到坐起,撑起的手臂摔下三回。他咬牙撑着,缓缓靠上墙壁,长喘出一口气。出口的声也是嘶哑:“奴才实在无法起身行礼,还请王爷见谅。” 草堆边血痕拖行,烛台移近,照见一截浸血的裤脚。今安停住,放低烛台,隔着几步远看向坐在黑暗里的人。 论起来,今安与这位掌事太监并无什么深交。 内监花衣是华台宫殿的影子,主子威势就如头顶的日头。日头在东,影子拔长,日头往西,影子跟着一寸寸矮下消失。影子常年佝腰低头,看不清面孔。唯有爬到昭清殿台阶的那几张,才算被人看进眼里。所以那么多人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爬去永远悬照的、天底下最灿烂夺目的太阳庇荫之下,求得富贵权力长生。 宫女尚且有岁数到了出宫待嫁的时候,没了根的内监唯有烂死在宫墙里。现实既定不可移,于是内监之间的等级倾轧更迭愈加残酷。而相比起费大半辈子、鬓角斑驳才爬上位置的其他老太监,禀禄年轻得可怕。 这么年轻,却学不会谄笑媚颜。懂藏锋,还要爬得这么快。 从前上下朝迎面,今安心底转过几回念头。彼时她自顾不暇,从未深思。再回王都城才发现一切有迹可循。 在凤丹堇盘根宫闱,手柄无力够到前朝之时,禀禄即是凤丹堇的牵线木偶。 凤丹堇塑他言行根骨,帮他铲除异己,送他乘上东风。禀禄成了凤丹堇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嘴巴眼睛,进可左右皇帝决断,退可通晓朝野诸事。无路可走时还能作一把刀,出鞘喋血,凤丹堇所指即是他刀尖所向。 即便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只要这把刀炼得足够听话足够驯服,秘密便永远都是秘密。 今安打开地上的食盒盖子,里头放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腥苦扑鼻,碗壁冰凉。今安递碗过去:“华台宫里送来的药方,公公喝了好受些。”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22节 阴影里的人一言不发,接过后半点犹豫也无,径自仰头饮尽。伸出衣袖的手腕连手掌俱是伤痕累累,左手腕骨呈诡异扭曲状垂在一边。 今安是刑狱常客,一眼瞧出禀禄身上遭了多少罪。 宦官名头被言官所厌,是一项理所当然的偏见。此番刑部与大理寺点灯熬油酷刑用遍,毫不心慈手软,仍没能从他身上榨出半个字。这样一来,纵然全天下都默认真相是真,没有确凿证据,还权于朝便是空话。朝议言之凿凿,却是竹篮打水一场,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药汁一滴不剩,空碗被扔回食盒。 今安举着烛台踱步牢门前,这时候想起来,好心好意问:“不怕有毒?” “奴才这条命还算值钱,他们现在不敢动。” 不仅不敢动,还要熬了浓浓的苦药送过来,唯恐他当真死在这里。禀禄靠着沙石松动的墙壁,身上剧痛麻木,鼻腔到肚里灌满冰冷苦味。真的苦,怕是三碗药一碗水的剂量,连周身浓重的血腥味都盖过去了。 杖刑旧伤未愈,伤上加伤,禀禄如今与瘫了无异。他困坐在黑暗中,恍神间,还在钩戈殿熄灯的夜里。寝帐合拢在不远处,他一直等待着,有时等得到,等不到的时候更多得多。极偶尔极偶尔,里头人拨帐唤他,禀禄。 亮光抹上眼皮,禀禄睁开眼。 环视周遭,今夜静得出奇。狱卒往常吃酒闲话的声音没有传过来,邻近一起关人的几间牢房似是空荡荡。 王侯站在几步开外,顾全禀禄体面,一直没让烛火照清他的狼狈。心善么,或许是有一些的,不多。投去墙上的桀桀阴影,已然昭示出她的恶意:“若是摄政王要你死呢?” 禀禄沉默几息,道:“殿下不会。” 今安:“难说,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死人于殿下大计毫无用处。”禀禄这句话说得太急,呛咳出一口血,脏污的前襟更是一塌糊涂。 今安提灯不动,“急什么。” “朝臣言官意欲攻讦殿下已成合围之势,我在今夜死了,是畏罪自杀,是被人灭口。无论哪一条,都将是他们的又一佐证,坐定另有幕后主使的结论。”禀禄抬袖重重抹去下巴血渍,一片殷红,“科举时能观望,大司空倒台直接胁制到他们的利害关系。殿下摄政本就饱受非议,若再被以此大做文章,令他们调转矛头一致对外。不说新政,王爷你大费周章提携世家庶出,以此制造他们互殴内乱,也会成为无用功。” 今安打量着禀禄,像是第一回 见到他,说:“你果然知道的太多。” “不止我。王爷素来行事惹眼,饶是知晓后果也不会收敛。否则如何使得百官群起而攻之,斥骂你张狂僭越,功高盖主。弹劾你的奏章堆起多高,多少人明里暗里与你为敌,这般境地持续的下场是什么,王爷不会不知道。”一长段话迫得禀禄胸腔刺痛,他痛得弓腰,喘气如生锈的鼓风箱声杂乱,“当年王爷被迫南下,是殿下冒大不韪往御前进言,力荐靳州作为王爷的贬谪地。王爷南下后的一概猖獗主张,何尝不是殿下在朝前替你从中斡旋。若非如此,早在王爷车轿踏入连州裘安之时,便会教一张圣旨押回。” “说起来本王还要感谢你们?”今安语气更冷,“本王没猜错的话,中拓侯谋反证物被发现在我府中,就是你们塞进来的。” “中拓侯联合皇嗣逼宫,恰恰暴露了诸侯拥兵的弊端。全天下谁人比定栾王你当时带兵更多,首当其冲,上头早有削去你兵权的打算。功绩兵马救不了你,反而成为罪状,成为帝王的心腹大患。假使没有逼宫一事先牵制住你,下一步就是趁你远离北境孤立无援,将你困杀在王都城之中。” 禀禄抬起头,污血乱发后双目灼灼,在黑暗中盯向今安,“王爷当时若有选择,是宁可自断双臂,还是被留下挫骨扬灰?” 今安不言。摇动的火光打上她一侧鼻梁,爬不过去,她另一只眼睛藏在阴影里。 “殿下殚精竭虑,先于王爷看到了结局。早在你走上这条路之前,已经与你同行。”禀禄咽下喉中腥甜,艰难道,“所以王爷今夜不能杀我。” 一刹寂静,烛台焰火骤然拔高,墙上蓬长的影子几欲遮蔽整间牢房的光明处。牢房内外万籁俱寂,无人会目睹即将溅落此地的鲜血。 今安当然起了杀心,今夜来此当然也是为了杀人。肉体凡胎熬不过铁打的刑具,比起活人随时可能引发的变数,还是死人的嘴巴靠谱。不杀人,秘密不会是秘密。杀了人,百官反口撕咬,颠覆战局。今安至此都没有动手,就是在两者之间抉择轻重。 今安掀袍蹲下,抬灯照眼前这人,露出个笑,道:“一枚弃子,自身难保,理当懂得闭嘴。一味袒护你的殿下,只会让本王记起前耻,何苦来哉?不如你弃暗投明,兴许本王大发慈悲还能给你指一条活路。” 烛火照清禀禄脸上裂痕斑驳,他眼里烧成灰烬。亮光掉进去,奄奄一息,何其坚定。他道:“王爷今夜岂是来做善事,分明是看我受不受得住严刑拷打,有没有半分泄露大计的可能。我一旦改口反戈,当场便会命丧王爷手下。” “我不想死。”禀禄哑了声,“我即便死,也不能死在今夜。” 牢门叩响,第其走进来。他作狱卒打扮,低声道:“迷药时辰要过,换岗狱卒正在路上。” 狱门处桌上酒坛乱翻,喝得酩酊大醉的狱卒东歪西倒在地。一桶水哗啦泼上去,狱卒被狠狠扇醒,眼睛睁开就要破口大骂,转身猛然一个激灵。 王侯正系上红披风,目光比寒夜还凉:“玩忽职守,人死了都不知道,刑部尚书就是这样教的你们?” 狱卒抖索不止,跪下连连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是有人说今晚不审犯,上头赏酒下来给我们松快松快……”他在人堆里看来看去看不到那张嬉笑劝酒的面孔,只看见与他一样恐惧的众人,凉气从脚底冲到头顶,“卑职绝不敢撒谎,请王爷明察——” 今安恍然:“原来如此。” 王侯重拿轻放,狱卒逃过一劫,忙不迭谢恩,再问:“王爷怎的深夜到此?” “本王想见见那位掌事公公。” 狱卒面露难色:“此人是朝廷重犯,尚书与大理寺卿下死令非刑审不可提人。敢问王爷所为何事?” “不过看你们久无进展,来看看遇上什么难处。罢了,既然有令,不难为你们。” 活阎罗今夜出乎意料地好说话,说不难为,当真连锁紧的牢门也未瞧上一眼。狱卒毕恭毕敬地将这尊活阎罗送出门,目送一行踏进无边夜色。 第151章 見天光(四) 三更过,钩戈殿中灯火长明。书房左侧一扇窗猝然从外打开,风涌进哗啦啦掀动案上纸页。 凤丹堇闻声抬头,今安正擎着窗顶凌空跃进。落地到回身关窗,瞬息间丝毫声响都未发出,只惊动了桌案上的纸页。下一息,外头换岗宫人走到将将合起的窗前。 凤丹堇无奈道:“你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说华台宫戒备不行吗?” 今安身上沾着凉风,边解披风边道:“刑狱戒备也不行。” “刑狱这两年都是你在管。” “这一次不是。” “我也管不了。”凤丹堇捏着手中折子道,“朝臣的眼睛盯紧我,我稍有动作,就会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 今安:“我与你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他们还把我和你归在一处。” “他们眼中,我和你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别有居心的擅权者。”凤丹堇道,“难为他们抓不到半点苗头,警惕心倒是指得很准。” 随手将披风撂下,今安不常来钩戈殿,却是熟门熟路,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说;“这一次马脚露得太多。” 凤丹堇反驳:“他们找不到马脚。” “找不到吗?”今安反问,“那你的人怎么进去了?” 凤丹堇微笑:“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今安撑案俯视她,道:“你嫌我说话难听,我还嫌你这趟浑水太脏。” “不想同流合污,出门左转就是。”凤丹堇施施然作手势,道,“你自当你的逍遥王,一点罪孽不用沾,全都由我来担就好。谁让我孤家寡人,孤苦伶仃,活该无依无靠呢?” 今安嗤笑一声:“少在这里装可怜,没有比你更心黑的了。” 凤丹堇不敢苟同:“我是心黑,你又算得什么无辜人?” “连州侯是我让你杀的吗?昭清殿前的一地脑袋是我让你砍的吗?你不想蹚浑水,难不成还是我拿刀指着你脑袋让你走进来的吗?定栾王,本宫手无缚鸡之力啊。” 轻飘飘的语声不含怒意,却恨不得戳断对方的脊梁骨,二人对视间似有噼里啪啦的火花在冒。忽而门口响起动静,宫娥在轻轻叩门:“殿下,夜深了,可要安寝?” 凤丹堇移开目光,拿钳子挑亮烛芯,道:“本宫在看折子,不要打扰。” “是。” 门口人影退下,今安拎过把椅子坐着,好整以暇道:“火气这么大,你方才这些话和牢里那位说的一模一样。” 凤丹堇从容神色一顿。 今安又问:“想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吗?” 凤丹堇放下钳子,拨动挂起的笔帘,道:“定栾王愿意说,本宫自然洗耳恭听。” “我看他算是忠心,想着将他招入麾下,被拒绝了。” “能被定栾王看上是他的福气,竟还拒了,委实有些不识好歹了。” “不必装模做样奉承我。”今安不吃这套,已从禀禄话中看透眼前人的用意。虽则今安一早就清楚凤丹堇为人,但知晓全盘竟有她暗中操纵的手笔,仍不免有些郁卒,“殿下既说盟约,就该对盟友坦诚些。” “坦诚对你没用,你岂是可以任人摆布的。”凤丹堇拿笔沾墨,道,“棋差一着四个字,定栾王不妨认了。” “我自然认。”今安笑说,“我只是替你可惜,可惜了那么忠心耿耿的一把刀。” “对本宫忠心的不止一个。” 今安意味深长:“是吗?” “刺杀部署太过仓促,可夷狄和亲在即,容不得我再细细思量。”凤丹堇道,“无妨,禀禄是本宫设的最后一道防线,所有证据到他这里,没有再查下去的可能。他本来就是为今日局面而存在的,自然是该有所觉悟。” 今安乐意于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什么觉悟?担下一切十恶不赦的罪名,做你的替死鬼?” 狼毫笔在雪白宣纸上失控狠狠一划,像捅穿纸面的刀痕,拟就的整幅字都废了。 烛火亮了彻夜,疲惫地晃动,将凤丹堇鬓边金钗点缀得愈发耀眼不可方物。自登上摄政之位后,凤丹堇每日伏案理政至夜深,不敢懈怠不肯懈怠。天下指骂掼以万箭雷火,投掷在她身上不曾止歇。 “我幼时在御书房翻阅史册,学五朝十代,千年不尽数,英雄功与名。起初,我也赞叹敬佩于先人的智慧谋略,自愧不如,唯有苦读。可年岁渐长,厚厚的书籍从东墙垒到西墙,一页一页全写的是男子的名字。偶尔一两个女子出现,也是多为附庸存在,生平一概潦草。大用笔墨的,要么是祸国之人,史官对其极尽批贬,要么是赞斯人贤德贞洁,为后世女子典范。” “似乎,除了贤德贞洁四字,作为女子身便再无可取之处。是因为困于产褥,规诫于女德,销声匿迹于学堂朝堂。还是因为说话是男人,拿笔是男人,看客也是男人。” “我若从未看到知道便罢了,偏偏我还能改变。本宫便想试一试,这大朔朝的青史一页,是否可以写上我凤丹堇的名字。不作附属人,不为贤德名,只以功过论。” 说到这里,凤丹堇轻笑一声,觉得十分有趣:“最初只是这样幼稚可笑的想法,逞着一腔不服输的意气。如此,本宫便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世人苦难烹于烈火中,世家王公垄断金官途。我便斩除这道天堑,道阻且长,天下骂名,本宫尽背了。” “诸侯分权,皇权不统。” “边疆不平,动摇防线。” “这一项一项,本宫通通都要夷平,再留与后世证我今日功过。” 凤丹堇揉起废纸丢进炭炉,余烬将息未息,猛地腾起烈焰燃烧在她眼底:“然而我空有嫡出之名。即便皇子死绝,一个远亲王爷的庶子都比我更接近那张椅子。” “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更声深远,从午门外穿透重重朱门宫墙,撞进风中。灯火通明的钩戈殿在寂暗的华台宫中,在辽阔的天地下,犹如一座孤岛。 今安许久没有说话,手里拿的茶杯凉透。 凤丹堇重新镇上新纸,流畅行墨写了大半张,笔下一顿,道:“方才与王爷说到哪里了?对,说今日局面。父皇年老愚钝,不,他年轻时也愚钝,只是如今更甚。夷狄兵败,寻机挑衅,我们不仅不战,反要和亲。夷狄的胃口岂是嫁过去一个公主赔些嫁妆就能吃饱的,分明是试探,父皇仍痴心妄想着,再复鼎盛时期万国来朝的美梦。” “当时我没想到会那么快,那么快。”凤丹堇视线虚看去桌前烛台,“这一回,我本以为还有时间。” 言官们揭起此次祸端,满城草木皆兵,数日追查下来,内里先出纷争。以御史大夫为首的一派认定还有幕后指使者,必须继续严查到底。以大理寺卿为首的另一派则认为主犯已经抓住,再查下去不乏有心人借机铲除异己,只会大开冤狱。 大理寺卿更是连连上奏,称近来乱事太多连坐无数,午门外血流成河,已经在王都城内外搅得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恐怕危及皇室明政之名,更应顾全社稷民心安稳,如今证据确凿,足以论罪将主事者处决于午门外。 两派在朝会上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吵到下朝仍没能吵出个结果。 昭清殿回音绕梁三日,撞得今安脑壳嗡嗡。烦人的是,殿门口有人在等她。 凤应歌见她便笑:“将军,正巧。” 巧个冤头鬼,方才朝议两边吵架的时候,这人就站在今安旁边看得兴味十足。如今人来人往的昭清殿门前,个个拿眼角暗地将二人撇来撇去,凤应歌扣个笑面具纹丝不动。 今安懒得应酬,转身沿长阶往下走。 山不来就,凤应歌便去就山,那么高的个子,跟在今安袍尾亦步亦趋,“我们有旧日情谊,将军又助她新政,众人对于你是站在哪边百般猜度。眼下,将军与我走得近才好些。”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23节 “什么道理。” “我那位皇姐洗不清。” 今安脚步不停,“查到尽头了,殿下方才可有听到大理寺所奏。” “将军自己都不信这话,怎么让我信?”凤应歌低着声道,“一个人的供词这样说不奇怪,所有人的供词都一样,才叫做贼心虚。但凡那个阉人反口咬他主子一口,不说能不能查清,就算是难逃一死,起码有机会脱掉主犯的罪名。” 今安不置可否:“反正都是死,有区别吗?” 凤应歌说:“对,反正都是死,反咬一口怎么了。要是我,多少得多拉几个人陪葬,下地府给我垫着。现如今看管森严,摄政王难不成能派人进刑狱杀人灭口不成?况且摄政王不仅不会杀他,还怕他不明不白死了,难以堵住悠悠众口。他更应该有恃无恐才是。” 听他意有所指,今安道:“殿下有话直说。” “说他忠心耿耿,他设计刺杀。说他贪图富贵,他将罪责全揽了。自相矛盾,也就大理寺那帮人死脑筋,只认浮于表面的所谓证据证词。” 今安:“不如说是你唯恐天下不乱。” 被人骂,凤应歌笑得更欢:“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将军还不能看清吗?” 长阶走到底,今安转身看凤应歌,“说起来还未贺喜殿下。辛苦笼络言官佐证,真相大白,一举削去对手左膀,想来遂愿指日可待。” “还差得远。”凤应歌勾起嘴角,瞳色深深不见笑意,“从犯至多是押到菜市场斩首,而主犯,哪怕是极刑也无法堵住滔天民愤。效忠十数年的狗尚且说弃就弃,往后她又该如何对待将军?” 这一日后大理寺与刑部联奏,罪犯前掌事内监禀禄枉顾皇恩,刺杀君王,为密谋主使。人赃并获业已伏罪,罪不容诛罪该万死。奏请摄政王禀明圣听,按律例将罪犯凌迟示众于午门外。肃清宫闱,大告天下。 第一本奏,因御史大夫领议疑点重重,摄政王驳回。第三本奏,因御史大夫领议疑点尚存,摄政王驳回。第五本奏,因御史大夫领议不可结案,摄政王驳回。第七本奏,摄政王驳回。第八本奏,满朝附议,摄政王驳回。 第九本奏,直呈凤鸾殿皇后案前,得摄政王亲笔朱批,准。 -------------------- 当时写到这里我才反应过来,《权座之外不值一提》可能写的不是今安,而是凤丹堇。 她比谁都更早走上通往权座的荆棘路,在理智与情感的博弈中杀得遍体鳞伤,终于得偿所愿,成为孤。 第152章 見天光(五) 五月二,春光尽。逐麓江往南的州地暑气渐盛,浓绿广袤。王都城中犹是春尾迂回,晨起衫薄,晚归满衣凉。 一大早城内数家衣坊登府门,如期送来新裁好的衣裳。阿沅站走廊上捧账本一一划对,笔勾到没墨,转头喊第其帮忙拿砚台。屋檐下,一叠叠新衣裳被仆从们捧过长廊花苑,捧入内院。 院里池上桥边一棵银杏树,树下轩窗推开,窗旁蔷薇爬了半面墙。 推窗的手修长而筋骨锋利,食指到尾指间胡乱缠了几圈红绳,绳上坠一枚红玉佩。 今安低眼看到漫上窗台的蔷薇花枝,有几枝长得格外猖狂,没规矩地往窗里探,她随手拨开。玉佩跟着她动作晃来荡去,磕上窗布又撞入花丛中。 半个时辰前有人珍而重之地将这块玉托付给她保管,今安浑然忘了这回事。 身后动静一响,今安转头,虞兰时从屏风后走出。 雪青色垂胡袖袍衫,白玉腰封束上腰胯,通身的蕴藉风流。今安没见过比虞兰时更衬这些艳色的男人,看他,好比看漂亮的花。皮相浓烈香气招摇,姿态却是孤高的,甚至是傲慢,别人看任别人看。今安至今不知道用哪一种花来形容他。总归不是堵在窗前的蔷薇,太热闹。 虞兰时一手拎着袖口,一手扶头上乌木簪,面带苦恼:“头发夹进领子里了。” 每日点卯上值都是穿官服,许久没有穿这样鲜亮又拖沓的衣裳,一重又一重地穿戴,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当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还因为这一身是虞兰时今天换的第五套衣裳。 早晨踏进门来,虞兰时话没说两句,就被今安塞进屏风后换衣裳给她看。新到的衣裳云水蓝又接绛紫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套又一套应接不暇。前头还算从容,从上一套被大袖子勾到发簪开始,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看人走近,今安抬手帮虞兰时扶正发上乌簪,扶不正。 面面相觑,今安有些语塞:“……发髻好像散了。” 看一看落进她手里的簪子,虞兰时捂着后脑勺,一脸的不知如何是好:“那怎么办?” 拿笔写字做文章不在话下,但虞兰时是实打实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今安头回遇见他时,他连衣裳都穿不利索。指望不了对方,说回今安自己,也的的确确是做琐务的一把苦手。 两个分外有自知之明的人,对着今安手中的乌木簪陷入沉默。 今安试图挽救:“要不我去喊个人帮你。” 虞兰时果断拒绝:“不要。” 今安点头同意:“也是,有些丢人。” 虞兰时无法反驳。 勾出他夹进领子的头发,又长又黑的一小缕拿在今安手上,乌黑滑溜不见一丝毛躁。然而就算这捧头发能滑得化成水,披头散发也不像样。 最后还是今安动的手。今安将虞兰时推坐去镜子前,乌木簪弃用,挑了根衣裳配套的同色发带。虞兰时的发式原本是绾起上半部分,其余披散。现在绾起的发髻散了,只得梳开用发带重新束起。 今安手生,几番跟发带较劲,盯紧镜中的虞兰时,说:“不要动。” 虞兰时一动不敢动,满眼笑意:“我不动。” 屏风滤光,镜子前这一角昏暗些,檀色木头蒙上釉色,垂下虞兰时脸颊的发丝像流动的墨。 虞兰时目光落在镜面,看到今安手背挂绳坠下的玉。这块玉比周遭事物颜色都要浓稠,间或轻磕着凸起的骨节。手指屈伸,皮肉里骨形纤长地抻至手腕,以一种极其优美舒展的姿态,随动作张弛着。红绳浅浅地勒进—— 喀。玉佩磕上虞兰时额头。 不如何痛,足够巧,似是告诫的一下木鱼声。 今安这才发现手上还挂着枚玉佩,绳子缠得松,又轻,不妨碍动作像不存在。今安另一手拿着虞兰时的头发,左手伸到他面前:“帮我解开。” 虞兰时目光跟着缓慢挪动,看清红绳捆束她指节的全貌。 迟疑得有些异常,今安镜中看他,虞兰时立即垂眼,捧着她的手去解。虞兰时的指尖凉,比玉还像玉,动作轻柔,在今安几根手指内外极细致地、逐寸抚过一圈。红绳松开一圈,极缓极慢地又松开一圈。 虫子爬似的,今安觉着痒:“这么慢。” 虞兰时轻声:“缠到我的头发了。” 今安不说真假,凑近他脸侧问:“那你的耳朵怎么红了?” 心鼓重重一擂,虞兰时下意识抬眸,与今安一齐看到自己。昏黄镜面里坐着的青年眉眼艳丽,神态冷清,偏偏耳尖到耳根俱是红透。鬓发被掖在耳后,无处可躲。 今安还要拿手去碰他,带起的红绳分明松散得一挣即脱,却也绑住虞兰时的手指。皮影戏里牵丝傀儡全凭幕后人操控,嗔喜半点不由己,此刻虞兰时全副心神也悬在这么一根细丝上。 指腹顺着耳根那点红抚过他下颌,揉上更鲜艳的唇角,今安眼随手动,语声几不可闻:“像是……”涂了胭脂。 被碰到的人在镜中与她对视,不躲不避,目光直白到只隔了层湿透的纸。今安先抽回了手,松开的红绳连玉掉进虞兰时手里,裹满她的温度。今安指腹掌心有点濡湿。似乎是某些不可见人的心思具象爬过的印记,粘腻燥人。 推窗听风,爬了半面墙的蔷薇也爬到这扇窗前。 镜中人耳根的红晕到发带系好还没褪完,在今安拿他下巴打量成果时,连脖颈都隐隐泛起了胭脂色。今安反应过来道:“不对。之前几次过夜,也没人给你弄头发。” 虞兰时唇角勾起点笑,说:“忘了。” 玉佩物归原主,今安沉默地看虞兰时戴好。红玉全无雕琢花纹,浓得像一滴血。原是做腰封佩饰,被人改成挂绳戴去脖子,关进层层衣裳里贴着心口存放。 雪白的里衣交领截至他喉结下,露出旁边一点点红,惯是爱洁的人却像不知道。今安看一眼,又看一眼。 虞兰时见状歪头,有些乖巧的模样,问:“怎么?” 伸手去勾他脖子那一点点露出的红绳,免不了要拨开层层叠叠的衣领,皮肤热意熨进指腹,今安说:“没放好。” 虞兰时只看着今安,掌心按上她后腰,低下声:“哪里?” 刚埋进他衣裳下的红绳被扯出一小段,翻乱衣领,虞兰时任凭今安动作。扯出的绳子勒着虞兰时后颈向前,距离越来越短的对视中,今安俯首吻上他。 对方迎合上来的亲吻与拥抱满是迫不及待。今安尝到那点像涂了胭脂的颜色,花瓣一样柔韧,喘着热息,还会咬人。 曾浸溺于彼此身体温度,一点触碰都是重温旧梦。 今安手指缠着红绳又缠着虞兰时的发,亲吻他又被他贪婪地索要。被牵着揽着,今安单腿屈膝压跪到虞兰时腿上,继而嵌坐进他胯间。这是二人在床上惯常胡闹的姿势,之一。意料之外,在今天这张窄窄的矮凳上竟也适用。 但那时的束缚没有这样多,那时只有黑夜和偶尔的一束月光,在帐幔中摇晃成一池粼粼的水。 现下青天白日,什么都看得太清。 眼睑半合的余光里还能瞧见那面昏黄镜子。穿雪青衣裳的青年坐在里头,端的一张不识烟火相,发乌唇红,目光坦荡也放荡。没来由的,跟她在一根红绳两端无声拉锯。 转眼间,同一面镜子前,青年自持的不可侵犯被彻底打碎。他脊背肩骨弓着,双臂与胸膛捆抱着怀里的人。女人的手揽他后颈,掬满长发,发丝从指缝泄下,指尖攀去他背上衣裳。一道一道,绸缎滑落流光。 衣裳是新裁的,还未洗过,在库房里存过一夜,晾晒上了熏香。今安在虞兰时身上闻到这个陌生的味道,虞兰时正解开她衣裳第二粒襟扣。他的手指从凉玉变成炭火,烫极了。 另一只手则辗转去了她腰间。今安穿着长裤长靴,靴顶撑起衣料褶子皱在膝弯。隔着衣裳,虞兰时捞过她膝弯往身上揽近。雪青大袖掉下肘弯,瘦长手指往上拉开今安后腰束带的系扣。 叩。 敲门声。 叩叩。 “王爷,马车备好了。”尽忠职守的阿沅说完这句,就立在门前听候,好一会儿,只闻屋中一片死寂。 阿沅多聪明,一下猜个八九不离十,抗过大风大浪的强心脏撑着她说:“属下立刻去让他们推迟——” “不必,”今安的声音镇定如常地传出来,“照旧。” “是。”门外脚步声迅疾远去。 蔷薇花苞一团一团盛放在绿油油的藤叶堆中。镜面雾气氤氲,看不清。 汗濡湿里衣,呼吸间尽是热意,今安以指作梳梳下虞兰时后颈长发,听着彼此难以遏止的喘息。 虞兰时的手指还陷在今安腰间、失去系扣将散未散的几根束带里,他含吻她锁骨,恨恨地很不甘心:“那我怎么办?” 今安揉他红烫的耳尖,轻吻:“乖。” “不要。” 虞兰时想也不想地否决,发了狠勒今安的腰,唇与手一道往下侵入她前襟,束带揉得更散——手被人抓住,不重,缠进指缝与他十指交缠,今安捏起虞兰时的下巴亲他,将他亲得沉湎闭眼。 “乖。” “不——” 又一个吻,更久更深。虞兰时被搅弄得呼吸颤抖,眼尾水红色泛滥。 “乖。” “……再亲一下。” 今安忍不住笑,琥珀眼眸里如同倾倒一壶温酒,亲吻格外温柔。虞兰时整个人都快要被迷死了,不忘擒她衣袖问:“你要去哪儿?” 探进窗的一枝粉蔷薇被今安折下,她低眸嗅香,道:“跟人约了湖上泛舟。” 虞兰时蓦然沉寂。 今安将蔷薇花簪去他鸦黑鬓发,“虞公子,赏脸吗?”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24节 第153章 見天光(六) 晌午时分,日头最烈。一辆马车从定栾王府后门驱出,车身棕木灰帘全无装饰,旁无侍从跟随只有一斗笠车夫拿缰。马车出门后只走远路,绕过好几处暗巷,才从闹市取直道直出城门。 马车途经午门外长街,提刑台上吏兵在泼水刷洗,扫出的血水一级级淌下石阶。几日前这里恍如阿鼻地狱,惨不忍睹。现下已然随着残留血迹洗淡,在民众谈论声中渐渐消散。 这一刺皇案重现乾坤黑白,主犯定罪择日凌迟处死,大快人心。 朝臣于昭清殿山呼摄政王英明决断,无数明言暗喻效忠的折子涌向钩戈殿,倡议摄政王入主东宫的声势益发如日中天。 可就在午门外提刑台上行刑的当天,摄政王自登昭清殿以来唯一一次告病缺席朝议。 起初流言四起众说纷纭,不到一日,坊间说辞连番变化直至天翻地覆,说的传的全是摄政王仁慈,即便是审判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不忍见其受剖肉剔骨之刑。口口相传,一时摄政王仁德之名广为称颂王都城内外。 “从前本宫看薛怀明与付襄结党营私,轻易左右朝堂舆论风向,对此深恶痛绝。”凤丹堇站在窗前,钩戈殿枕着天边残阳,如血的光芒笼罩着她,“没想到有一天,本宫会亲自用到这把武器。” 今安作为百官代表前来探望,聊表问候一二句:“今日朝会殿下缺席,底下官员生出不少议论。” “无妨,让他们说。谋逆之祸已经将本宫架上刑台一回,现在本宫是洗清所有嫌疑的无辜人。那么从前掷向本宫的刀剑流火,如今都将反过来为本宫所用。本宫越是遭受非难,他们越要一遍遍翻出过往证据为本宫正名,越会拥护本宫。” 听这人言之凿凿,今安难得有些感慨:“殿下难道每一次都能算无遗策吗?” 短暂的静默。 扎进大朔心脏的华台宫,千千条广道铺射南城北州,天下之大,无所不及。站在其中却只能望见天穹倒扣四方宫墙,铸成牢笼。 凤丹堇眉眼浸没在灿烂的落日余晖中,辨不清在看哪个方向,她说:“不能。万事易料,人心难测,人心一错足以令我满盘皆输。然而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更是本性。我提防着所有人,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信。” “但是……” 凤丹堇没有再说下去,她阖眸沉默,久久伫立。而后她转身离开这空有远天囚檐的窗前,却忘记唤人送客。 拖曳着象征摄政权柄的蟒衣长袍,凤丹堇一步一步走入深暗内殿,在她身后,一重一重帷帐次第斩下。 提刑台上灯明三天三夜,于第三夜的戌时三刻彻底熄灭。 至今只余一地血水。 车轱辘滚滚行过,今安扔下轿帘,不再看远去的提刑台。 虞兰时坐在对面看她,他摘了帷帽,鸦黑鬓边簪一朵粉蔷薇。 浑然不顾头上顶着这朵蔷薇是多么的滑稽,他就这么顶了从院里到出门的一路,看得阿沅哑口无言险要自戳双眼,来往奴仆皆是望之兴叹。现在府里人都在传王爷养的外室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还是今安心善,替他戴上顶帷帽。至于那朵蔷薇,暂时来说,虞兰时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摘下的。 落下的帘子遮去人群奔忙的外面,虞兰时道:“行刑的拟诏是在翰林定的。” 今安抬眼看他,道:“你看过了?” 虞兰时:“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大学士以此办了一次清谈会。” 今安点头:“是那老迂腐能做出来的事。” “贪欲贪不可得,便要生妄鬼,妄鬼蒙耳障目。”虞兰时念诵出其中一二句,“虽然说以史为诫,拿笔人只要把事情头尾客观记录就好,但是我写的时候却发现——” 今安接口:“发现果然很难抛开私情罢?” 虞兰时点头。 今安笑着说:“这是自然,翰林院又不是佛寺,用不着遁空门。再说,你们的一二点私情改变不了什么史记。历史嘛,总是由胜利者裁定的。” 虞兰时不由得发怔。 “而且这些条条框框对你没用,都是过耳就忘的东西。” 虞兰时下意识道:“我有抄录记下——” 伸手撩过他鬓边蔷薇的花瓣,今安说:“你要是真听进去这些东西,早就应该离我远一点了。” 虞兰时嘴唇开合,说不出辩驳的半个字。 闹市后出城门行上半个时辰,一声吁马,地方到了。 看不到边界的一片湖,像一滴蓝墨水落入湖中央,湖心深,湖边浅。远处白鹤离群而起,掠过湖面,振向云边。一艘四面落帘席的船舫泊在湖畔。 “是片野湖。”今安拨开荒草往船舫走,边走边道,“王都城风潮好文雅,看不上这个地方。没人来,倒便宜了我,被我划入私地。” 船桨搅动清波,船舫慢慢行到湖心处。船栏俯瞰,深邃无边际的一面蓝宝石。 虞兰时扶栏,乌发大袖被风扬起,“像是——” “一条江。”今安席地坐在矮案前,从半撩的帘下看湖面云影,“我头一回到这里的时候也是看岔,支条船想着能划去哪儿,路上经过条小河才发现这里是下游湖,小船划不出去。” 虞兰时坐下问:“是什么时候?” “好久了。”今安想了一想,“似乎是在头年进王都城的时候。” 那时的今安初入王都,位极人臣,面对各方逢迎目不暇接,很是过了段放浪形骸的时候。诸如什么一掷千金笑、醉卧美人膝,等等等等,都是平常事。 高位者哪里会有什么清规戒律过往,虞兰时第一回 听今安讲得这样详细,很是——他面无表情:“好玩吗?” 今安笑起来:“好玩啊。” 于是某人开始呷起未曾谋面之时的陈年老醋。吃醋的方式也别致,半点不声张,垂着双浓睫密密的桃花眼盯着地上,怎么逗弄都不看人。 今安兴起,徐徐讲到她又在某位名动王都的花魁房中,听了一夜琵琶声,“再是人间难得几回闻的仙乐,连听上十天半月,也剩不下什么滋味。但我得装呐,那些人想看到的是从贫瘠地头出来、被滔天富贵迷了眼的土包子。我得如他们的愿,他们松懈了,我才能走到他们中间。” 现在轻易说出口的趣事,在当时一步一寸刀尖,今安继续说:“无论我如何附庸风雅,到底是一个外来人。有一天我装累了,请旨回北,不抱希望,也理所当然地被拒了。我便知道,原来有人说过的我会死在这里,是真的。” 虞兰时目光向上,看见今安脸上仍带笑,她随手一指外头,道:“喏,我就骑马乱晃到了这湖边,找到条别人丢的破船,想看看能去到哪里。” 无功而返。 今安一回头,对上虞兰时湿漉漉的看流浪小狗似的的目光,“你这什么眼神?” 虞兰时忙低头掩饰,迟疑片刻,道:“然后你来了洛临。” 后来的故事都是彼此经历过的,历历在目,算一算就是两年时间随风流过。 “倒是没想到你会来王都城。”今安支腮看他,“那么从前说的过逐麓江北上,到连州菅州,再到王都,你竟都去到了。” 虞兰时说:“我还想去更远的北边看看。” “哈。”今安拍手,“那可远着呢。” “有多远?” 今安不假思索答:“骑马兼程三日三夜。” 虞兰时轻笑:“不算很远。” “仔细一算确实不算远。”今安低眸,戏谑道,“但那里的酒肯定能烈倒十个你。” “还有呢?” “还有——”今安支起一条腿,手臂柱膝看远天,“跑马的草原无边无际,但你需得小心不要踏入沙漠太久。沙漠比草原更宽更广,夜里一场风沙就会洗去一支商队的踪迹,还有骗人的海市蜃楼,死都不让人死个痛快。” 虞兰时看见今安眼中的光,轻声问:“有这样的湖吗?” “自然是有,草原部族依着河源湖畔起源,繁衍生息。为此,部族间少不了要来几次切磋,争夺谁是地头的主人。” 虞兰时有些惊讶:“原来还要打架。” 睨一眼他的大惊小怪,今安接着说:“看上哪个男人女人的时候,有其他人同时看上,也要打架。” 为这截然不同的风俗瞠目结舌,虞兰时面上揣揣,问:“那我在那边是不是没有机会了?” 今安笑了一声,忍了忍没忍住,拍案笑得前俯后仰,看得虞兰时满脸莫名其妙。 “难说。”今安好不容易停下,缓平气息道,“打架你肯定只有挨揍的份,但美人嘛,总会有其他人为了争抢你打起来的,你坐着挑就行。” 这话说的,虞兰时看着对面格外有经验的人,不由得问:“你挑过几回?” 今安抬眼回想:“忘了。” 肯定是多到数不清,才推托说忘了。虞某人继续就着以前事拈酸吃醋。 “时不时是有些男的女的凑上来说话,可惜不耐揍,被我打回去几次后,就再没人来了。”今安目光从虞兰时脸上挪到他鬓间的蔷薇,很是惋叹,“谁能想到呢?” 虞兰时嘴角的笑怎么压也压不住。 天南地北说了一通,西坠的金乌张翅振下光芒,将湖面幽谧的蓝墨吞吃尽。远山近水,目之所及,皆是辉煌的火烧色。 阿沅从后头呈出酒菜依次摆上矮案,退下。 肚儿圆滚的黑坛子,今安揭开上头红封,酒香四溢。 今安神情很是怀念,道:“在以前,这酒只有打仗后,将军才会装看不见让我们偷喝几口。” “是庆功宴吗?” 今安摇摇头:“战后没有庆功宴,不管有没有打赢,都会死很多人。因为不知道后面是生是死,所以打仗前有机会的兵士都会回家,同亲人同挂念的人见面团聚。” 引酒入杯中,今安递一杯给虞兰时,与他轻碰杯,噔地清脆声,“第一杯敬你。” 虞兰时抬眼。 今安举着酒杯,懒洋洋笑着,表情像在胡说八道:“说起来还未贺过你金榜题名。第一杯便敬来自靳州洛临城的虞兰时,贺你一举登科,蟾宫折桂。” 两指宽的白玉瓷杯中盛满日照,眼前人意气风发,虞兰时看着她,道:“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祝酒词了。” 一饮而尽。 “第二杯,”酒水再引,今安举杯,略略停顿,“敬你的冠礼。” 虞兰时捏紧酒杯。 今安还记着这遭,“这样一来,也算我之前没有说大话。” “不算,”虞兰时搁下酒杯,极其认真道,“冠礼上有满堂宾客。” 这有何难,今安一指远处,十分理直气壮:“这么多的白鹤,也算是满堂、满湖宾客了。” 话音一落,湖上一只白鹤引颈振翅而起,而后又是一只,一只又一只接连乘风直上。鹤翅在天际交织成云翳,掠过檀紫夜幕,掠向东天浮现的镰月。 到场的宾客全飞了,今安抬起的手指还没放下。 船上一时风止人静。 虞兰时眼里浮起笑意,又说:“冠礼上还有正宾为我梳发戴冠。” 今安当即越案去抓虞兰时背上飘飞的发带,牵起一段给他看,目露得意:“好巧不巧,今天你的头发是我给你梳的,新梳的。”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25节 雪青发带横过虞兰时眉宇,他瞳眸极亮,满是今安的身影:“冠礼上没有你。” 今安一怔,手上一松,发带被风重新扬起。 虞兰时说完举杯,袖下一饮而尽,他的目光至始至终注视着今安,饮罢将空杯倒给她看:“我喜欢今天的冠礼。” 镰月吊起夜幕笼进人间,船桅撑高灯盏,曳行天与湖之中。 第154章 見天光(七) 两杯酒饮下去,虞兰时的脸红了,红过鬓边蔷薇。他的酒量就跟手中盛酒的白玉瓷杯一样,一眼看到底。 许是酒气过盛,今安看着虞兰时撑不住地扶额一低头,那朵蔷薇花摇摇欲坠。她伸手帮他扶正,碰掉一片花瓣,花瓣掉落乌木案面。 今安手指下挪揉虞兰时眼下的胭脂色,好笑道:“你的酒量还是这么差。” 虞兰时闭眼偎进她掌心,呢喃着:“不好喝。” “也是,洛临城天热,不像北边,烈酒才好暖身。”今安说,“有些时候,一口烈酒是救命药。” 在今夜,虞兰时数次看清今安眼里的思念,他问:“你想回去吗?” 虞兰时仰着脸,几颗星子落在他眼中,今安循着去望见天边流过的星河:“想。” 她说着低眸又笑:“区区骑马三天三夜的路程……” 烛火斜斜照了眼前人半身,勾勒轮廓眉宇,她明明在笑,却满是寂寥。虞兰时看着她,没有说话。 “第三杯,”今安斟了酒,双手捧着酒杯倾洒,“最后敬我故乡的天与地。” 酒液淅淅沥沥,溅落一案星光,穹顶倏忽拨转,镰月过中天。 “……这一颗,在北边沙漠里看会大得多,亮得多。”今安扯着虞兰时袖口去到船栏边,指着北天上亘古不变最闪耀的那颗星辰,指给他看,“可惜星辰之下是个实在穷困潦倒的地方,除了天地大些广阔些,找不到一点长处,江河都不肯从那里路过。” 今安往前追了几步,“无论多少次我们迷失在沙漠戈壁中,这颗星总能指引我们找到回家的方向。” 红衣如火,衣袂发带在今安身后搅乱夜雾,她在今夜自由得像风。 虞兰时顿一顿足,跟了上去。 长风浩荡,掀乱发袖。虞兰时跟着今安从船头奔到船尾,再从船尾奔到船头。他们在午夜追逐着漫天星辰。 偶然一道流光极速划破长夜,二人驻足兴叹。 嬉笑推攘间,虞兰时鬓边的蔷薇在风中刮落,摔在甲板上,捞也不及,花瓣摔散一地又被卷落江、卷去天上。今安只来得及捡起剩下的小半朵,残花可怜兮兮地被捧在掌中,今安扭头看虞兰时,他的表情像是要哭了。 “要去你院子再摘一朵。” “好好好。” “还要你给我戴上。” “行行行。” …… “若是有一天你去到北境,一定要去最北边的均望城看一看。那里有抱城而建的攻防墙,横亘东西近千里,夷狄动向都将在我们的瞭望台监视之下。”今安枕在虞兰时腿上仰看夜空,“虽然我离开的时候,城外只垒起一堵墙。他们在墙下为我送行,说等我回去,就可以登瞭望台看群山。” 听着她的描述,虞兰时仿佛看到北天破晓下,巍巍城桓绵延不绝,连贯沙漠与绿洲,不禁感叹:“一定是壮丽非常。” 湖中央船波轻晃,今安闭上眼,已经要沉去故乡的梦中,久久,道:“我们倾尽十二州之力,建起大朔抵御外敌的第一道戍卫线。从此以后,夷狄军队的马蹄声再不是噩梦,再不能随意践踏来去,百姓会在城墙后安居乐业。” “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黎明前的最黑暗,星辰消逝,镰月无光。 棕木马车穿风破雾一路疾驰,赶在早市喧沸前进入王都城门。 马车吁停,车夫下去叩响虞家后门。 车里。虞兰时拉着今安的手不放,还惦记着他的蔷薇花,恋恋不舍道:“下值后我去找你。” 今安一顿,面色如常道:“今天我有公务,会忙到很晚,改日罢。” “好,都听你的。”虞兰时扶帘又回头,“到时我们再去湖上泛舟。” “好。” “像昨夜一样。” “好。” “看白鹤看星星,喝多一壶酒、不,两壶。” “好。” 今安无有不应,虞兰时回头数次,终于说无可说。 门檐悬下的灯笼光探帘而入,镀上车中人的发衣,她的眼眸、探出红袖口的指尖,皆裹着无比温暖的光晕。虞兰时定定看着,放下车帘,上前抱住她。 临分别的怀抱密不透风,虞兰时说:“我真喜欢昨夜。” 应门的是名仟,他已经对自家公子的夜不归宿习以为常,自觉拿着披风出来接人,垂首等虞兰时一步三回头。主仆二人站在屋檐下目送马车远去,直至马车拐去巷后许久,返身进门。 虽然熬了一个通宵,只刚刚在船上长榻闭目歇过片刻,但虞兰时不觉得疲惫,沐浴一遭后,剩余酒意也消散干净。窗外起了灰蒙蒙的雾,院里渐渐有洒扫行走声,虞兰时站在镜前绾发着官服。 镜中的桌子上搁着一朵蔷薇,零零散散的花瓣枯卷着,香气萎靡,过不久就要招来蚊虫。 花是不像样,但对虞兰时意义非凡:“还能养活吗?” 名仟左右为难,委婉道:“应该是不能的,公子。” 名柏出主意:“公子,可以种在院子里等来年开花。” 蔷薇花种是能种,但是得有蔷薇结的果实种子才行……名仟看着当即兴冲冲往外走的虞兰时,只得咽回了实话。 等主仆三人在院里大费周章地寻好地方,精心挖了土埋了花,刚好到平常进宫的时辰。 循着府街旧路到华台宫外,递牌进东华门,路上遇到相熟的二三同僚,互相见礼说几句平常话,再同行一道往翰林院点卯。 翰林院的长长日光被书架切割,无数藏书典籍,一拿一放,再抬头就是半晌过。晌午用膳。晌午过,早朝口谕递回来,教习开始着手分派拟诏修辞润色的任务。 是前大司空薛氏满门的问罪拟诏。 “……不连坐满门,只处斩以薛怀明为首的一干主犯,其余罪不至死者论罪定罚。凡薛氏门庭为官者皆降五级,九族内男丁终生不入科举——” 翰林院诸人听闻口谕,连连赞道:“连坐牵连无辜者众,早有朝议废除一条。摄政王有此胸襟远见,摄政王英明。” 近日来,摄政王美名屡屡传播。 眼下这一桩拟诏一出,当年燕氏满门冤情,就这么被轻飘飘揭了过去。反而是上位者兵不血刃,在朝野中广收人心。 虞兰时在众人议论纷纷中定一定神,继续抬腕落笔誊写古籍。 这一低头又是半晌过去,快到下值时分,沉静许久的翰林院中慢慢起了走动说话声。 虞兰时笔下写到卷尾,绷起的神思微微松懈。她说了今天公务会忙到很晚,或许他可以在翰林院留久些,顺道在揽云楼定几样酒菜带去她府里等。就说、就说昨晚喝多酒胃口不好,要陪着一起吃才行。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总不好再赶他回去。 笔下越描越慢,虞兰时看着白宣一角出神。 卢洗拍他肩:“兰时兄,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虞兰时猛一回神,好险没把写好的整幅字画花,匆匆收尾,将宣纸晾干卷起插入画缸。 卢洗手揣袖里等在一旁:“前些日子城里大街小巷挤满各州诸侯的车轿,根本没地方下脚。趁着今天清净,兰时兄不如一道去游玩?” 说着,平日里相熟的几个同僚也一并来邀请虞兰时,三言两语附和:“贵人禁忌不一,之前怕一个不小心惹祸上身,我们连门都不敢出。” “今天城门路上的军备都减去好些人手,街道宽敞,又值入夏时节,泛舟游湖最佳。” 泛舟游湖。 虞兰时将毛笔浸入笔洗,拱手向几人道:“今晚有约在先,只能辜负各位一番好意。” 诸侯每年定期述职一月加之近日乱事频发,不免滞留许久,各州随行兵士被拦在城外,千来人乌压压一片。言官朝议时就此弹劾过几回封地拥兵,皆不了了之,摄政王却久久不下令放人回封地,反有挟制削爵之嫌。以上东王为首的诸侯连番上奏,言辞激烈,终得摄政王首肯,定下归期。 这些事虞兰时早有耳闻,事不关己,现在再听,无端端觉得漏了些什么东西。 将洗净的毛笔擦干晾起,虞兰时边放下袖口,边问卢洗:“诸侯是今天出城?” 卢洗答:“倒也不是,菅州陈州连州等偏南边的说是路途遥远,昨夜便连夜回去了。其实说起远,不是西边的鲁番更远吗,但鲁番侯今早才同上东王一起出发,还道故友叙话,邀了——” 谈话中断,二人不约而同往门外看去。 门外庭院草木深深,风过雀飞,一如往常,又不似往常。 已经有人被扰得去推窗,疑道:“打雷了?” 看向窗外,外头万里无云,是晴天。天上不见乌云不见闪电,只有一轮昏黄的太阳在西边挂着,却有一阵一阵的轰鸣不断绝,越来越响。 屋里越来越多的人被惊扰,往门窗外面去探个究竟。 细听,说是雷声,却小得多,密集得像鼓点,像金石敲山,更像是某种声势浩大的天灾崩溃由远及近,无数山石洪水齐齐砸下地面才能制造出的动静。 屏息中,翰林院众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那不明声响变得愈发清晰靠近,连桌上茶盏都被敲震得荡起微波之时,那声响骤停,和来时一样突然。 死寂。 空前喧嚣过后,无尽死寂笼罩着翰林院,笼罩着整座华台宫,连树上鸟雀都安静异常。 好一会儿,角落里颤巍巍的一句发问:“是地龙翻身——” 轰! 一声远胜于方才百倍的霹雳凭空乍起! 轰! 惊魂未定又是一声,众人终于听清霹雳来向,在华台宫东华门外,过五里街巷,即是城门。 天灾人祸不能定,所有人再不敢呆在屋檐下,争先恐后涌出门去。惶惶然之际,许教习从外头冲进,他探到风声,脸色惨白:“谋逆、谋逆!是谋逆——” “上东鲁番诸侯于城外二十里处合兵,改道往王都城而来。说是、说是华台宫中有乱臣贼子弑君篡位,人人得而诛之!” “定栾王今日送诸侯出城,在城外遭伏,生死不明!” “叛军现下已到城外,正举撞木攻城门——” 山石洪水席卷之声原来真的不是打雷或地龙翻身,是成千上万的马骑蹄铁汇集,齐齐踢敲在地面震起的余波。 闻声惊天动地,直等兵临城下。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26节 血色浸透西天。 宫道上开始有宫人惊慌失措地逃窜,被禁军铁血镇压。禁军披甲持剑,雪亮剑锋劈开拥堵宫道,往各路宫门横剑把守,传摄政王口谕,擅自进出者立斩。 华台宫不到片刻已然换番天地,翰林院人头慌乱攒动,有人隔着禁军围起的藩篱哭求:“……我家中还有年近古稀的老父,怎么禁得住……求求了让我回家看一眼——”禁军的剑出鞘架上脖子,那人涕泪横流。 虞兰时站在门口望残阳,目之所及重重朱墙金檐,一切都被火烧色笼罩。 就如昨天。 满湖白鹤引月之下,月光披在她身上,月光掉进盛满酒液的小瓷杯中。 她一直在笑,眉梢唇角间全无阴霾,说许多话。 ——因为不知道后面是生是死,所以打仗前有机会的兵士都会回家,同亲人同挂念的人见面团聚。 ——第一杯便敬来自靳州洛临城的虞兰时,贺你一举登科,蟾宫折桂。 ——第二杯,敬你的冠礼。 ——第三杯,最后敬我故乡的天与地。 原来,原来—— 第155章 見天光(八) 城门方向的撞击声不亚于雷鸣,一声快过一声,一声重过一声,此时此刻与催命符无异。城门一破,比起还有宫墙禁军围护的华台宫,宫墙外的街巷才真叫做砧板上鱼肉。 有人想依靠宫墙遮挡贪生片刻,有人挂念宫墙外的亲朋。一个人想往外冲,冲破口子,余下的一个接一个开始推向禁军,群情激愤,场面越发不可收拾。 眼看就要见血,翰林大学士越众而出,高呼:“诸侯讨伐是为乱臣贼子,不是为了滥杀无辜,各位不要自乱阵脚!” 连喊数遍,人群稍稍静下。队伍最后有人出声附和,未见其人,只闻其声:“对对,你们刚刚没听到吗,说宫里头有人弑君篡位!” “弑君的那个太监不是已经凌迟处死了吗?怎么还有?” “那个太监是听谁的指使,满朝上下谁人不知晓,不过是苦于没有证据,才被这乱臣贼子瞒天过海。可叹如今我大朔江山,全然被她玩弄鼓掌之中。今日诸侯来此,是为我大朔铲奸除恶!” 人群中数道声音此起彼伏,将全场的议论风向拉去一端,在禁军连声肃静下也不肯停。 翰林大学士继续振袖高声:“诸侯合两万铁骑,华台宫中区区几千禁军,岂非是负隅顽抗!” 哗然声。 “竟然是两万铁骑,他们是要踏平这华台宫,踏平这王都城不成?” 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即将越过城墙,有人怕到忘记忌讳:“难道传言非虚,弑君的幕后主使当真是摄政王?” 这话一出,禁军拔剑喝骂那人:“大胆,竟敢妄议摄政王!” 底下人愤懑道:“一个乱臣贼子,何苦拉我们这些无辜人陪葬?” “无风不起浪!摄政王弑父弑君,是不忠不孝,人人得而诛之!你们如今把我们关在这里,还不是怕真相传出,天下唾骂!” “他们能把我们一个个杀了不成!” 说话的一张张面孔看过去都是世家子弟,科举之兴与三公之祸两座大山几乎压垮了世家百年累瓦,不曾面临的生死关头在前,使得这些书生催出几分不怕死的莽勇。 鲁莽者冲向前,怯懦者退回屋檐,场面大乱。 翰林院轻易不掺和朝前是非,遑论挑起纷争,许教习从头到尾看这出闹剧,不敢置信:“这、这,大学士究竟在做什么?” “教习还看不出来吗?”同样旁观的虞兰时道,“煽动言论,替城外叛军开路。” “什么?” 不及多说,禁军一面拿人一面拔剑示警,混乱中剑锋刺进最前一人胸膛。 惊呼四起,剑刺进拔出,人倒下血溅一地,所有人后退。院中退出大片空地,伤者哀嚎,带血的长剑掉落在地。 群情激昂的众人都静止下来,翰林大学士往前走几步,颤手指道:“刽子手。” 禁军不过奉命行事,不慎生乱,却有人先于他捡起了地上的长剑。 站了寥寥几人的地头太空旷,一览无余。 卢洗循声望去,目眦欲裂。 虞兰时绿袍袖口沾上血迹,持剑指翰林大学士:“敢问大学士,如何得知诸侯合兵两万?” 暮色红逾血,铺陈华台宫八方宫道。 钩戈殿,垂帷重重,窗棂林列,内殿浸没在一扇扇暗红夕晖中。往来宫人神态从容,仍如以往每一日掐准时辰看灯,撑着竹竿将点起明火的灯笼一盏盏挂去殿外长廊。 荷刀披甲的禁军来来回回,一封又一封急报递进殿中。 “禀报殿下,宫外各衙门调兵合一千二百人,关坊市清街道,各家各户严令闭门不得出——” “禀报殿下,禁军已往各处宫门把守,东西南北四面落闸。一并通传殿下口谕,擅自出入者不问原由立斩——” “禀报殿下,叛军攻破主城门,正兵分三路往东华门、南华门、北华门,已过四里外路障——” 长风树影破入门窗,扫过大殿。 凤丹堇就着宫娥双手捧护的烛盏点线香,甩去火焰,猩红一点燃起灰烟。凤丹堇将线香逐根插进青铜炉中,看灰烟几缕直线腾起,被窗门风涌搅得粉身碎骨,道:“今天头七,当真是不得清净。” “六部与翰林院等,都有人在煽动谣言,制造内乱。”付书玉迈进门槛,将宫内各处消息递上,“禁军已经分头捉住内应审问。” 凤丹堇面上不见意外,道:“正好洗一洗有异心的,给后来人腾出位置。” 付书玉继续说:“翰林院中——” “报——”又一道白甲疾速掠过外庭,于门外跪报,“禀报殿下,连州都督领兵已到西华门外——” 砰砰,付书玉不慎碰翻几本累起的奏折,凤丹堇看也未看一眼,问殿外:“已到西华门外多远?” “到西华门外十丈处。” “领多少兵?” “三千兵。” 凤丹堇再问:“他此时领兵来做什么?” 无人敢答,风声席卷过岑寂宫殿。 “几日前朝议初定薛氏罪罚,燕故一上奏陈情数封,要薛氏九族谢罪,皆被本宫驳回。”凤丹堇毫无愠色,语声淡淡,“狗急还要跳墙,一个薛怀明以儆效尤便是,本宫不欲再与半个朝野为敌。本宫要权力,也要人心。燕氏九族冤死,不能将薛氏论以同罪,这位连州掌兵都督怕是恨毒了本宫。” “今夜谁都能登上昭清殿,拿本宫的头颅去祭皇座。他燕故一为什么不能?” 付书玉权衡再三开口道:“殿下,兹事体大,他万万不敢。” 凤丹堇盯向她,目光锐利刺透人心,道:“你拿什么为他作保?” 付书玉跪下:“书玉请命即刻往西华门,为殿下一探。” 天际最后一线余晖沉没,上位者居高临下审视她良久,道:“付侍笔,本宫封你礼部五品官阶,赐通禁金腰牌,命你去西华门劝降。” 西华门沸反盈天,火光映亮整座宫门。 数把刀剑压在蔺知方脖颈,他身后数十名禁军或伤或绑横倒一片。连州兵自后城门突入,趁禁军大部往东南北三面迎敌时,直取防守最薄弱的西华门。 宫门沉沉向内敞开深口,人群最前,燕故一坐在马背上,问蔺知方:“我怎么记得,前几日你还帮着那群言官,想往摄政王头上安个弑君罪名。怎么今天就领着她的口谕来守门了?” 脖上千斤迫得蔺知方双膝跪地,他面上肩上伤痕流血,口齿清晰道:“一旦诸侯入主华台宫,群雄并起,天下就将面临四分五裂烽火连年的境地。孰轻孰重,下官分得清。就如燕氏一脉清正名,燕都督今夜不也起了谋逆的心思?” “伶牙俐齿。”燕故一收起笑,“杀了。” 付书玉骑马直奔西华门,迎面见满场火光人影,听到这句话。 “刀下留人!” 伴随一声清喝,一匹快骑连越宫门前数重人墙阻碍,冲入人群中最剑拨弩张所在。马匹嘶鸣着高抬起半个马身,在马上人扬鞭勒缰下疾停,轰然踏碎满地火光。 抬手拦了要上前拿人的手下,燕故一看着顷刻闯到丈外的付书玉,她头上斗篷在疾风中刮落,明光照出她鬓发挽翠与披风飞扬。 燕故一沉默片刻,语调不辨喜怒:“我竟不知你马术了得。” 磨出血痕的手掌在过度用力后颤得不听使唤,方才更是几度险些被颠下马背,自认半调子的付书玉来不及后怕,单刀直入道:“大人,蔺知方奉摄政王之令守城攘乱,不能杀。” 被付书玉马匹挡在后面的蔺知方艰难抬头,扬声道:“付女官,不必为了我以身犯险。” 燕故一眼风一抬。 押人的兵立即将人蒙口,腕力下压,刀锋陷进蔺知方皮肤,血线淌下。 燕故一目光掉回看付书玉,似笑非笑:“你说不能杀就不能杀,我凭什么听你的?” 人多眼杂,付书玉扯缰别马首往旁边示意,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宫门洞开,满场兵将等燕故一发号施令,绝不是因一己私情耽搁的时候。 燕故一说:“我只给你半盏茶时间。” 时间烧化在淌下的烛泪中,一刻不停地流走。 四面楚歌,万千蹄铁汇流声汹涌,直扑宫墙外。 凤丹堇在宫娥围侍中更衣正冠。 禁军来禀:“殿下,有翰林院中人求见。” 宫娥捧来铜镜,凤丹堇与镜中人扶钗对望:“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拦不住,禁军是何时如此不中用了?” “此人佩有定栾王府徽,且劫持了翰林大学士。” 凤丹堇踏出殿门往阶下中庭望,果真看到她殿试点的新科探花郎翰林编修,拿着把剑架在他顶头上司的脖子上,在重重禁军的包围下往这边走。 是为何点这位做探花郎呢,无非是得天独厚四个字。 巨贾之家堆砌出的学识涵养,在一众参差不齐的学子中拔得头筹。只不识人间疾苦这点,难当状元名衔,可若是为招贤纳士的科举一制锦上添花,便绰绰有余。 于是点为探花,放到翰林院养几年,再下派地方担职实干。士农工商的最下等,朝廷不拘一格降人才,或可为后来人做一面标榜官绩的旗帜。 凤丹堇现在看看自己当初做的决定,忽然觉得天真了。 就在人人明哲保身的当口,这个人选择了最愚蠢的一条路。 虞兰时弃剑跪在钩戈殿前,道:“翰林大学士实为叛军内应,下官擅自将他拿下,请殿下治罪。” 凤丹堇看透他的心思:“你要讨功劳。” 虞兰时俯首磕地:“下官斗胆请殿下遣兵出城,襄助定栾王。”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27节 凤丹堇听着觉得可笑:“她要救天下人,你不自量力,却想救她?” 虞兰时长跪不起:“请殿下应允。” “你无视禁令擅闯宫闱,又持兵械,何来功劳可言。”凤丹堇更是冷漠,“一意孤行,她身边怎么会放着你这样的蠢货。” 话毕,凤丹堇眼风不扫跪着的虞兰时,抬步行过他身侧。 却听身后青年高声道:“今夜百官群臣闭门,尽皆风闻诸侯讨伐乱臣贼子。谁是谁非,谁能说清。殿下欲继承大统,便要清名加冠,才可使天下人无半处非议可言。殿下先遣禁军封锁华台宫内外消息,可连翰林院中都有人策应,殿下要的清名加冠,今夜寸步难行。” “翰林虞兰时,愿为殿下写史册清名。” 灿烂灯火随长伍远去,重檐歇山顶投影如山巅,沉沉压上孑然长跪的一袭绿袍。 出钩戈殿,长风盈袖,凤丹堇望去殿外停的轿辇,无人来添披风,夜有些凉。 凤丹堇眺见宫墙上映红的天空,吩咐道:“给他一百禁军,让他去西华门外送死。” 第156章 見天光(九) 今安勒马停在山头荒林,看远处城池火光撕开半边乌夜。 这座山头距离王都城门十里,十里路程,马鞭一打倏忽即至。 前提是身后没有追兵。 今天上东王及鲁番侯领兵出城,说是故友叙话,邀请今安同行一段。今安此行只带了三五护卫,连阿沅都没跟来。 这场追杀从下晌持续到日落,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张成大网,将今安等人逼到山头,马蹄再进一步就是悬崖,山石滚落。 期间护卫中有人一个不慎,中针倒地。寸长的银针扎入肩头,今安拔针后往他脖间一按脉息,道:“不是毒针,是迷药。” 对方意不在杀人索命。 崖上停留不过须臾,追兵已至。 密密麻麻的箭簇张在弦指向崖上数人,乌黑的箭杆几近与黑夜同色,铁浇的箭头在火把下寒芒毕露。 箭簇后张弓的黑衣人蒙面,他们以百倍之数与崖上这几人周旋大半日,没得一分便宜。主子有令,生擒不得,伤人也可。方才迷药已经放倒一个,如今只要再—— 黑衣头领瞳孔骤然紧缩,察觉异样后退已不及,头顶一声异响,有人转瞬自树顶跃下擒住他命门。 今安抹剑抵上他脖子,带人质旋开几步,面向张网的密密箭簇,她嘴角挑了个笑,道:“走罢,带本王去见你家主子。” 荒山野岭,偏有人设案摆椅,出游一般惬意。 深袍滚金边恍若夜中寐,凤应歌提一盏灯向今安看来。 侍从上前要拿今安腰间佩剑,今安抬手挡开。 凤应歌挥退侍从,道:“我这些手下一贯无礼,将军莫怪,将军请坐。” 以黑夜山影为前幕,远方厮杀为奏乐,偌大荒野中,只设一桌两椅对坐,桌上一壶酒两个酒杯。环视左右,黑衣人与侍从都退了个干净。 今安掀袍坐下,横长剑摆桌,说:“我要是你,就收缴了这把剑。” 凤应歌放下灯盏,摇头轻笑道:“我本也没想能在将军手下讨得便宜。” 今安不与他拐弯抹角:“今夜王都城里好生热闹,殿下怎一人在此?” “是热闹。反贼摄政,弑君篡位。上东鲁番已合兵往华台救驾,诛杀反贼。”凤应歌在温暖的灯火下笑得和熙,“将军,这般的大喜事,可够与你饮上一杯?” “上东鲁番合兵伐贼,师出有名,待杀完反贼即可挟天子令江山改姓。”今安嫌灯火太亮,拿远了些,“说起来整件事情脉络倒是清晰,只有一点我暂时想不明白。” “将军请讲。” “前有上东鲁番带兵,后是菅州陈州退守虎视眈眈,江山盘卧数十州城,皇座却只有一张。”今安说,“那么,该改成哪位诸侯的姓氏呢?” 凤应歌道:“这个简单,江山不改姓。” 迎着今安抬眼看来的目光,凤应歌满面自若,极其坦诚:“只等诛杀反贼,我便可领城外三万兵前往华台,以诸侯谋害天子之名,将他们就地处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安了然,“如此,谁还能阻拦你称帝呢?” “将军可以。” 凤应歌揭开酒封,熟悉的酒香弥漫出来,今安神色一顿,听凤应歌说:“北境的烧刀子,将军以前就喜欢。将军既喜欢,莫说千里之外,便是黄泉九天,应歌也会为将军拿来。” 引酒入杯,凤应歌推杯至今安眼下,轻描淡写道:“江山,应歌愿与将军同享。” 今安不发一语,摔了酒杯。 杯盏迸裂碎片飞溅,一杯佳酿,全喂进野草石径。 看着描凤画龙的瓷樽摔得粉碎,凤应歌半点不恼,早有所料:“可惜了,将军不想要。” 无人应和,凤应歌将杯中酒酿饮尽,又倒一杯,敬向今安:“许久以来我都想不通,将军选的凭什么一直是她凤丹堇,而不是我?” “是,我汲汲营营处心积虑为大朔江山,无所不用其极,我认,绝不以此为耻。寡人,寡人。将军,这不就是我们注定要走的道路吗?而她甚至污害你贬谪罢权南下,险叫你多年根基一场空。她夺权争位,她弑父弑君,她用心险恶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什么,你却选择她?” 今安抬指拨开酒杯,满溢的酒液洒出,浇湿她指腹。 酒杯一敬一挡间,二人对视。 “仅仅只说权力之争,我手上沾的血又比你干净到哪里去?”今安道,“我一直没问过你。听难山上所有人都死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凤应歌恍然:“原来将军没有相信过我。” 今安:“我相信你。三年前有人和我说,北境发往朝廷的十三封急报,是你派人在关外拦截。比起说这件事的人,我更想相信你。” “报——叛军已到东华门外——” “报——叛军攻北华门——” 华台宫殿群笼罩在虚幻的辉火下,一墙之隔,厮杀声不绝。 下轿辇后,凤丹堇一步一阶登进帝宸殿。 先帝子嗣凋零,又多资质平庸之辈,难堪大任。唯有皇长子文韬武略,领兵出征屡建奇功,是帝王与朝野上下属意的东宫不二人选。大朔朝自开朝兴盛百年后,便逐渐于中庸守治和外敌侵吞中屡见颓势,帝王年老,急需一位年轻英武的接任者。无奈天妒英才,一场战败,皇长子以身殉国。先帝听闻噩耗当场吐血病重不起,遗诏未立便撒手人寰。国不可一日无主,立嫡立长,皇次子被群臣推上皇座,成了今日的朔和帝。 朔和帝继位时将过而立,他一无拓疆之力,二无守成之能。幸而,世家与皇权根脉互相依存,边疆有老将赴死,数代君王积累的国库慢慢烧,足以烧红王都城的满幅锦绣荣华天。 朔和帝当皇子时养成的骄奢淫逸,继位后愈加发扬光大,他的子嗣却是一个比一个有野心谋略。 党派纷争接连不断,就在朔和帝眼皮子底下频频越界。掀起夺嫡之祸的,是皇二子勾连中拓侯逼宫。连夷狄人所生的皇六子,都能依仗军功回朝,在朝前得到拥立东宫的浩大声势。 人人都想要他屁股底下这个位置。 朔和帝未称帝前不敢妄想皇座,得来却毫不费力,如今叫人觊觎更是万万不能。那个样样压他一头的皇兄不照样死在战场上,连具全尸都捡不回。而一张张恭敬唤一声父皇的人皮底下,包藏的都是狼子野心。 便指了最听话顺从最构不成威胁的那个,当摄政王。 摄政王…… 拨开金黄色帐子,内监跪呈上新熬好的汤药,朔和帝撑坐起来伸手去够。瘦成皮包骨的手用尽力气,弯勾得如同只鸡爪子,颤巍巍地怎么也够不到尺来远的药碗。 旁侧伸出一双手捧起药碗。 养尊处优肤如凝脂的一双手,女人的手,金色大袖盖过手背,袖口一只彩绣八爪蟒盘踞而上卧到肩头。 凤丹堇捧着碗,拿勺拨开热气,舀起一勺漆黑汤药送到朔和帝嘴边,道:“儿臣来迟,险些误了父皇今天喝药的时辰,请父皇责罚。” “你——”才说一个字,朔和帝霎时被掐住喉咙般大口喘息,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枯瘦手掌握紧床柱绷起狰狞青筋。 旁侍的内监得凤丹堇眼色,忙上前替帝王抚背拍胸。 宫娥呈上热巾子,凤丹堇接过擦手,缓声道:“近来父皇龙体越发不见康健,可见是底下人服侍怠慢。” 宫殿中所有人登时跪地连声殿下饶命。 朔和帝恹恹靠在床头,声如蚊蝇:“你何必在这里杀鸡给猴看,华台宫上下谁人不是听你摄政王的吩咐做事。” “父皇何出此言,实在令儿臣惶恐。”凤丹堇无比恭敬道,“父皇才是这华台宫的主人。” “好一个惶恐,不要再装模做样了。”一下气急,朔和帝咳到污红帕子,“你意图弑父弑君,又将朕软禁在此,送来的汤里药里都是毒,就是想让朕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好使你名正言顺……是朕瞎了眼蒙了心,竟被你瞒住这么久——” 朔和帝拿不住帕子,吞吐的气息像是随时要断掉:“弑父……弑君……千古罪人——” “父皇息怒,儿臣谨听父皇教诲。”凤丹堇拿雪白帕子拭朔和帝嘴角的血迹,动作轻柔,声也轻柔,“但有一句父皇说错了,古往今来有哪几个帝王是干干净净坐拥江山的?弑父弑君者不知凡几。不过是胜者为王,乱描史书,罢了。” “是儿臣亲笔下令,将刺杀父皇的主犯凌迟处死在午门,提刑台上的血至今没有洗干净。儿臣一番拳拳孝心,天下人有目共睹。”凤丹堇丢下帕子,“今夜诸侯谋反逼宫,儿臣自当与父皇共生死。” 长庆廿四年五月初三,是史册记载朔和帝在位的最后一日。史官笔录,天不佑朔,上东鲁番合兵夜伐华台,帝驾崩。新皇登基,承国号朔,年号丰启。 丰启年始,盛世来迎。 帝剑斩诸侯,兵固边疆,于庶务纳谏兼听,于民生减赋轻税,重文兴武,广开科举。 招贤不问门楣,纳士摒弃前尘,庙堂文武官榜上,群星闪耀。 其中为后世不尽溢美词传颂的,有百年付氏于风雨摧折后最极致的荣华,大朔朝第一位女相。 付相,政绩之辉煌,百官之表率,五年登顶礼部,十载官至拜相。而一切的起点,始于长庆末年兵戈交战的西华门前。 后来事是后来事,青史人未见青史。 付书玉站在长庆廿四年五月初三的夜里,西华门的侧巷中,与燕故一对峙。 燕故一道:“真是有趣,陈州之时,你也为蔺知方求过一回情。” “他可怜。”付书玉想起那一道跪在雨中的身影,“他在雨中跪了一日一夜,我心有不忍,替他撑了片刻伞。他该是很累很冷了,脸白得像纸。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为官不廉不正,是万民之祸。他要为蔺氏洗冤,要去求功名,要为万民洗冤。” “凭他?”燕故一冷哼,“螳臂当车,愚不可及。” 付书玉不认同:“大人,蔺知方虽与你同等遭遇,受尽冤枉迫害,却仍有一片赤子之心。” 燕故一听出些别的,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在骂我?” 付书玉摇头道:“大人你为陈州遭祸的百姓请命,为蔺氏全族洗冤,事事都为民生福祉所求。若有谁敢说大人不善不慈,书玉绝对要骂那人有眼无珠。” “蔺知方的赤子之心,是冤罪加身之后,他不困守过往,不自卑自悯,不对所见不公视而不见。哪怕他之言之行实在微不足道,哪怕他所求的公正或许太过苛刻,甚至于如今的世道永不可能实现。可正由于有他这样的人,行我们不敢行之事,求我们不敢求之事,在这世道下夹缝求生的所有不幸不公,才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盘古之斧定乾坤,清则清,浊为浊。今不见盘古,但见世人蝼蚁之功。” 燕故一重复着蝼蚁之功四字,“你是来劝降?” “我知道定栾王的选择并非就是大人的选择。”付书玉道,“可倘若今夜后诸侯不复,权柄尽归于皇庭,大人又该何去何从?” “你来问我何去何从?”燕故一忽而被激起满腔愤恨,“说他薛氏满门无辜,当年我燕氏难道就是罪有应得吗?慷他人之慨博一句美名,收拢人心,科举已然为她分占无数朝野势力,世家也要在她的手段下不战而败。这些都不干我的事,却要我燕氏做这场买卖的陪葬。” 燕故一斩钉截铁道:“我不降,我绝不对此等人俯首称臣。” “大人,从前我们说门楣之祸,世道迂腐不容,你便将所有牵拖负累全都抛开。”付书玉来时匆忙,发髻被风刮得蓬乱,鬓间挽翠摇摇欲坠,“大人觉得你抛开了,然而你一直被困住其中。”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28节 燕故一瞳孔振颤,张口数次:“你在说什么?” “我说生者永堕炼狱,不得善终。” 付书玉重复那年地牢中的这句话,她此刻厌极自己当初只为求得庇荫,真真一语成谶:“我说大人你把一生都押在了这句话上面,因为你是唯一活着的那个人,你何其不幸,注定要背负所有血债。” 付书玉眼眶泛红,像是要落泪:“可是这么久了,还不够吗?” 燕故一伸手摸一摸她这双会骗人的眼睛,笑了一声,道:“你改变不了上头主子的决定,便要拿这些话来哄骗我,是吗?” 付书玉极其坚定地看着他,道:“大人,没有别的出路。殿下要继大统,科举新荐根基未稳,绝不能在此时与世家撕破脸皮。殿下已经竭尽全力,然而并非所有都能保全。” “所以要我燕氏做陪葬。”燕故一满面淡然,“可以,将我一并葬下便是。” 付书玉紧抓住燕故一袖口,不让他走,“薛怀明等主犯皆处决于午门,九族男丁终生不入科举,薛氏永无翻身之日。而燕氏清名已复,大人仍要血债血偿,可如今世道就是不公,把你填进去路也平不了,你到底懂不懂?” 燕故一扶正她鬓间挽翠,凉意留在指腹,他道:“我未必会输。” 付书玉:“你赢不了。” 巷中骤静。 付书玉看清他神情,不敢置信:“你明知赢不了,仍要来。” 燕故一仍是笑,他竟还笑得出来:“所以说你多聪明,你选对了路。既然已经做好选择,今夜你更不该来与我牵扯在一块。” “因为我要拿你去挣官位品阶。”付书玉忍无可忍,发了狠咬牙说出这句,直视燕故一错愕表情,“你这个蠢货!” 措手不及,平生第一次被骂蠢货的燕故一:“蠢、蠢……” “蠢货!”付书玉如他所愿,破口大骂,“枉你聪明一世,原来竟然这么蠢,人死如烟灭,仇者快亲者痛这几句人话听都听不懂。等你带兵跨进西华门,来日下地府都要被燕氏十八代祖宗戳穿你脑门骂你蠢货!” 被蠢货两字劈头盖脸一顿砸的燕故一:“……你——” 付书玉拽他袖口的指尖用力到失血苍白,铁了心要趁他找死之前骂个痛快:“你燕故一是天纵奇才,是有资格不可一世。但你若为一句清名一句不甘,将这一切付诸黄土,你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蠢货。哪怕全天下人都赞美你高尚,在我付书玉眼中,你除了是个蠢货什么也算不上。” “你尽管去找死,就当我今夜没来过,何必为你这么个蠢货白费口舌。”话说出口,她的手却不放开,“但你别想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每年到你祭日,我定要重金雇人去你坟头上敲锣打鼓,让你做鬼都不得安宁。” 燕故一哭笑不得:“我倒也没有这般罪大恶极。” “怎么不算罪大恶极?”付书玉闻言更是气愤,扯他衣领怒视他,“怀美璧却只做撞墙的榔头,撞个粉身碎骨,就有颜面下去见你家列祖列宗了?这是你燕家的什么破道理破规矩,如此愚蠢,如此自以为是,怎么不算罪大恶极?” “今夜说的所有话,我都有愧于你燕氏亡故的祖宗先辈,即便如此,我仍然要说。”付书玉骂累了,固执抓着他的手已经麻木,握也握不紧,“你尽全力了,燕故一,不要走进那道门。逝者已逝,任你杀遍满朝也再回不来,就算薛氏九族谢罪,你仍然困在炼狱中。口口声声说不担门楣,却要为门楣而死。既能为之死,为什么不能再为之活一回,去振你的燕氏,去兴你的燕氏!” 岑寂长夜,燕故一被眼前人一声一声重锤心口,看着她眼中蒙上泪光,听她说:“只要你活着,你大可以去坐高位,也可以去当你的逍遥自在散仙,什么都可以,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值得你燕故一去活着了吗?” 付书玉嘶哑了声音,几乎要落下泪来:“明天我不管你要去做什么,但在今夜,燕故一,你不应该,也绝对不能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风太大,发髻松散救不得,燕故一伸手,接住付书玉鬓间滑下的那朵挽翠。 蝴蝶式样,跃跃欲飞。 久久,一声轻叹。 “走罢,付书玉。” 付书玉缓缓松开他皱巴巴的袖口,缓缓抬眼。 骨肉停匀的修长手掌舒展在面前,掌心歇一朵蝴蝶挽翠,往上看,青年笑弯的眼眸释尽所有阴霾,他说:“就让我有幸亲眼见证,今夜是你庙堂政绩的开端。” 第157章 見天光(十) 一盏茶功夫过去,西华门前已然是一番其乐融融、化干戈为玉帛的温馨景象。 解绑的解绑,道歉的道歉。 架刀的连州兵把蔺知方从地上搀起,横眉竖眼的一张凶煞脸,开口先憨厚地笑:“哈哈、哈哈,这位大人,都是误会一场。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后大家都是兄弟!” 对方虎掌拍肩不留余力,差点又把蔺知方拍吐血。 付书玉过来拦住。 蔺知方略整衣冠,看也不看燕故一,只向付书玉作揖道谢。 就是在这时迎面撞见领兵出宫门的虞兰时。 从怎么也拍不平整的袖子里掏出把乌木扇,燕故一哗地扬开扇面与付书玉低声窃窃:“瞧,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苦追王爷的可怜人。” 以前靳州连州遇到人几回,付书玉不听燕故一胡言乱语,向走过来的虞兰时颔首见礼。 燕故一转而向虞兰时微笑道:“虞贤弟,要到哪儿去?” 场上还有血迹,虞兰时一眼瞧出未散的硝烟,直奔燕故一,几近质问:“这个时候,连你都不在她身边?” 摇扇的幅度缓了缓,燕故一神色微凛:“我与王爷政见不同。”又加一句,“在今夜以前。” 虞兰时不与他多说废话:“告诉我怎么出城。” “哦。”燕故一了然道,“你要去送死。” 见虞兰时毫无动容,燕故一又问:“王爷智勇无双,若是当真陷入险境,区区一个你,去了又能如何?” 虞兰时轻声回:“我就陪她死。” 一句话,引得旁近的蔺知方与付书玉侧目。 反观说话人脸上却无一丝一毫死生契阔的悲壮之色,十分淡然,好似这件事对他而言,就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手上扇子停住,一句儿女情长的讽刺话语咬在嘴边,燕故一低眼抚弄自己皱巴巴的袖口,到底没说出来。 “行了。”燕故一出声打破僵持,抬手一指,难得慷慨,“骑我的马出城去,送你死得快些。” 付书玉阻止不及,虞兰时当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他身后步行的一百禁军集体向燕故一怒视。 燕故一尴尬默然片刻,转头高声招呼身后的三千连州兵:“各位,让些马匹给出城的弟兄们。宫里头路窄骑马太挤,地方也快到了,咱们跑着去就行。” 目送虞兰时一行骑马飞驰往后城门方向,付书玉被燕故一屡番拦下,再忍不住道:“定栾王既以身设计,定是危险非常,他不过是去送死,大人你明知——” “怎么说呢,”燕故一扇柄敲额头,很是无奈,“扑火是飞蛾的宿命?” 火光滴落进杯中酒。 与对坐人隔杯而望,凤应歌正在接受一场迟来的审判,他道:“将军从三年前就知道,为何却要和我虚以委蛇这么久?一点不肖将军的作风。” 今安语气平常:“皇室里的人说话虚伪,真真假假,都是陷阱。” 凤应歌深以为然点头:“的确不能轻信。那么将军是什么时候认定,就是我截下十三封急报的呢?” 话音落,一阵风过旷野。 灯罩里的火芯子被吹得摇动,火焰腾高轻雾拂过眼前的一霎,酒杯失力跌下,凤应歌立即伸手去抢桌上长剑—— 来不及,对坐人比他动作更快更果决。 须臾之间,长剑连鞘横上凤应歌颈间,鞘顶拨出的一截剑锋将他压得坐回原位。 上一刻拉锯在二人手中的酒杯摔在桌上,酒液倾洒,空酒杯骨碌碌来回转。 “今夜。”油灯火焰燃在今安眼底,烧得杀意汹涌,她回答着他方才提出的问题,“现在。” 颈间剑锋切上寒毛,再进一厘即可切断命脉。 如此处境下,凤应歌一脸风轻云淡,道:“果然应该收缴了这把剑,将军教我的一向有用。” 今安举剑的手在微不可察地颤抖,她声音很轻地问:“为什么?” 北境战亡兵将的尸骨可垒高山,数不清从尸山血海里收捡过多少残缺的熟悉面孔,谁人无死,今安早已悟了。 可千不该,万不该—— 要死,要么温床老死,要么在沙场拼杀力竭之后死于敌手,即便尸骨无回,也是属于一个将士的归宿与荣耀。 唯独不该、不该死于最信任、可以托付脊背的人的背叛! 如此荒谬,如此可笑—— 今安厉声质问:“为什么!” “为什么?” 凤应歌重复着,似是觉得这问题好生稀奇。 他举起右手放在眼前打量。无论后来这只手上沾过多少鲜血,他仍清晰记得严绍的血淌下手腕的温度,大约是因为寒山上雪太大太冷,血液太烫。 “当时我在背后刺了他一剑,严绍也问我,为什么。第一剑,我手抖了,只刺穿他的肩膀,他还要回头劝我。第二剑,我才真正刺进他的心脏。” 再见到金光灿烂的宫殿屋顶,连绵在刺眼的日光下,凤应歌只能记起黑又冷的屋子。外族人的面貌随长大越发鲜明,加之夷狄为质的囚笼生涯,他顶着皇嗣的空壳名头,在华台宫中举步维艰。 有个没见过的生面孔多管闲事,把他从狗奴才的拳脚下拽出来。 凤应歌看见了生面孔腰间挂的金令牌。 金色,出入自由,一令统万军。 为了得到,无所不用其极。 自以为是的救世主以为他能救天下人,包括在暗无天日里黑透心肝的畜生。 “为什么?”凤应歌继续说,“因为严绍不死,北境不破,我如何迎夷狄铁骑进城?严绍不死,将军,你怎么会放弃对大朔的愚忠?” 句句挖心,今安眼眶都红了,咬牙道:“你从五年前步步为营,就在计划着今天。” “不,不是五年前,是从去北境的那一年。”凤应歌摇头哂笑,“太久太久了,我日日跟在你们身边陪着你们笑,久到我都快要陷入你们所谓情深意重的圈套里。” “情深意重。”今安说,“这个词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脏。” “可不就是脏。”凤应歌敛笑,纵深的眉骨压下冷漠的阴影,沉在眼底,“大朔早该亡了,只你们这些愚忠的人信着、守着。说起来不算是我杀了严绍,是他以为能劝我回头,给了我机会,是你们所谓情深意重的自负,杀了他。寒山上三千人,也不是我杀的。” “明明满山的夷狄人在放箭,射倒一个,另一个还要去救,然后又倒一个,就这么一个拖着一个。”凤应歌齿间嚼弄残忍的字眼,向今安细细描述着画面,“最后竟然全部都死了。我也很惊喜,竟然不需要我一个个去灭口,这个秘密就守到了现在。” 寒山上冻着尸山,十来人挖了一天一夜,才从尸山里挖出个伤痕累累的少年。 少年奄奄一息伏在今安膝头,脸白得像死人,冰霜混着血泪,哭都哭不出声:“将军,我不应该求援,这么多人、严叔冯叔他们都死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啊……” 这一声嚎啕刻在今安心底,哪怕后来少年决绝回朝投入夺嫡纷争,期间种种可疑迹象,今安都不想去信。 当初少年眼中的泪水有多痛苦,如今看见同一双眼睛就有多讽刺。 周身遍布寒意,像是又埋进寒山的深雪里一回,止不住持剑的微颤。 今安闭眼又睁开,便只剩下决然,问:“你的三万兵现在在哪里?” 凤应歌站起来,不顾脖间力压的长剑,向着今安走近一步,以着匪夷所思的语气道:“将军,你明明最是无情不过,为何又有这么多的负累?”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29节 “这三年间你怀疑我,却因为少年情谊不敢确信。现在你可以直接杀了我,还要因为满王都所有人的性命,不能对我下手。” “杀了我啊。管他大军压境,会死多少人,这些到底与你何干?”凤应歌的肩背阴影压上今安头顶,“你难道不想杀了我,不想为严绍,为寒山上枉死的三千人报仇吗?” 今安却收回了剑,道:“你让我恶心。” 凤应歌一怔,继而笑一声:“哈,恶心。” 他蓦地仰头大笑,不能遏制:“哈哈哈你说我恶心,哈哈哈哈哈——” 旷野回声,响彻几近癫狂的大笑。 凤应歌笑到前俯后仰,眼冒泪花,他抬手狠狠抹去,笑够了,低声重复:“恶心。” “我苦苦哀求所有人救我母亲,求不得。我又求父皇不要把我送到夷狄为质,求不得。我杀了严绍,下一个就是你。在应该杀你却杀不了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弱点,我重返皇庭谋其他,我将所有献上,求你看我一眼,到今时今日,仍然是求不得。” 镰月匿去乌云后,桌上油灯烧到油尽灯枯,薄薄火光照着桌前三尺,凤应歌满身乌金垮塌,脊背佝偻细语不停。 而三尺外,没有一点光源照去的无尽荒野黑暗里,不计其数的箭簇从头到尾满弦指向聚光处。 长剑出鞘,锵一声恍然要划破混沌天地,剑身雪亮嗡鸣不止,今安说:“不要再把自己伪装成羔羊了,凤应歌,你是屠夫。” “对,我是屠夫,我要做屠夫。”凤应歌直起身,仰头见山巅,“所以我不再求。” 长剑瞬息而至,避不开。 凤应歌抬手,剑尖顷刻洞穿他的掌骨,毫无滞涩刺进胸膛—— 滴答、滴答。 鲜血成溪成河从他掌心淌下,剑尖已经破开他胸膛血肉。凤应歌瞳孔倒映今安身影,她身后无数箭簇逼近,铺天盖地。 “今安,我们做永世的敌人罢。” 就是这刹那的呼吸间,千百乌箭疾射而来,撕开了今安长剑即将刺进凤应歌心脏的毫厘间隙。 第158章 見天光(十一) “两万兵,跋山涉水,中间过城门通关隘,途经数座城池竟无一人回禀朝中。可知这些人早已沆瀣一气,有多想把父皇从位置上扒下来,自己坐上去。”凤丹堇道,“父皇可要亲眼看一看?” 内监听命推开宫殿大门。 殿门一开,犹如水面破。 被隔绝于水面之上、隐隐约约的雷鸣鼓击声,霎时随狂风涌进,充斥大殿。 字面上的两万兵说来轻易,可当有一日他们骑马披甲,举起火把拟作四野燎原,就站在一里之距的薄薄墙外。 磅礴风声灌入耳鼻,朔和帝紧紧抓住座下扶手,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心头只剩四个大字。 亡国之君。 历经数代君主、恢弘无双的华台宫倏忽如一片金箔支起,不堪一击,垮塌的梁柱将与最后的帝王一同被践踏为齑粉。 所见所感将朔和帝迫得窒息,他不敢再直面,仓皇低头。他俨然被伤病药毒浸得发白面枯,风烛残年,命不久矣,满心恨意在此刻忽然转为庆幸。 或许他能死在国破家亡之前,死在万箭穿心之前—— 凤丹堇替朔和帝戴上冠冕,温声安抚道:“父皇不必担忧。叛军为这一日磨刀多年,刀很利,顷刻可叫人头落地。不会很痛,也不会痛很久。” 被寒风吹得抖如筛糠,朔和帝语不成句:“亡了大朔……对你究竟有何好处,你有何颜面下去见开朝先圣——” “这些话父皇该问自己。”凤丹堇道,“父皇是一国之君,开朝先圣的诘问,父皇可有想好如何回答?” “你、你——”朔和帝骂无可骂,瘫在座上。 凤丹堇替朔和帝捋正冠冕前遮面的垂旒,轻声道:“今夜我若败,我便以死谢罪,成全大朔朝早该覆灭的结局。我若胜——” “江山社稷,万民祸福,父皇担不起,儿臣担了。” 华台宫据地五百亩,矗立王都城最中央。在平时御马从东华门至西华门,尚且需要一柱香时间。今夜,却是数万人的战场。 眼前的金堆玉砌,不过是明日的断壁残垣。 燕故一手持乌扇抚过朱门漆缝,抚过月窗镂刻,边摸边叹气:“后面修葺这么一座宫殿,不知道要流出去多少白花花的银子。” 看他一副忧国忧民神色,付书玉只得宽慰道:“大人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燕故一甩袖怒道:“我就知道,你是哄骗我来给你家主子卖命的。” 付书玉递茶:“大人先喝口茶润润喉。” 燕故一欣然接过:“好的。” 饮一口茶的余光里,有人自角门进来,是阿沅。 阿沅一身轻甲步入中庭,向凤丹堇行礼,禀明战况:“叛军兵分三路包围华台宫,仗着人多势众在宫门外叫嚣,是生了轻敌自大的心思。但东南北三处宫门撑不了多久,卑职已在华台中各处宫墙屋檐布下兵防。宫道窄,大军不能贸然突进,设滚油箭矢,可拖延他们直入内廷的脚步。” 凤丹堇问:“加上方才收进的连州兵,统共有多少人手?” “连同各府衙散兵,统共九千八百人。” “可能与叛军一战?” “不能。”阿沅眼也不眨,“殿下不欲伤及无辜,严禁在城中开战,只设路障。城门破后叛军如入无人之境,片甲无损,兵力强盛,我方难以与之一战。卑职已发信往王都城周边卫戍部队请援,离得最近的有数百里距离,援兵可在日出后抵达。” “日出?”凤丹堇仰头看天色。 叛军黄昏攻城,到现在不过将近一个半时辰,今夜子时尚未到,明早日出更是遥不可及。 “宫墙里打仗卑职也是第一遭,卑职当尽全力。”阿沅实事求是地道,“为保安全,后妃皇嗣已护往鹿园暂避,殿下可要——” 凤丹堇断然道:“主帅岂可弃帐而逃?本宫要在此坐镇,看我朝勇士大败叛军。” “是。”阿沅一下抱拳,真心实意许多,“卑职奉定栾王之命,自当与殿下、与华台宫同进退。” 旁观这一幕,付书玉忍不住赞道:“果然还是阿沅姑娘可靠。” 燕故一看她一眼,对方回以微笑。 燕故一不恼,扇子摇得满是怅然:“王府人手悉数给到宫里,王爷当真是没给自己留下后路。” 遥望殿宇长道至路尽头,一声巨响似天裂。 东华门,破。 华台宫陷入重围。 今安陷入重围。 流矢箭雨之下,凤应歌在重重掩护中离去。 叹出最后一缕青烟的油灯跌落地上,被纷沓涌上的一双双足履碾碎。 刀锋成为黑夜的唯一光源。 一批又一批黑衣人前赴后继,刀光剑影淹没今安视线。今安挥剑就杀,撕开喉咙的血液泼上衣襟袖口。红衣拭血越来越艳,人群中挪移穿过即收割数条人命。不到一刻,今安身周一丈堆满尸体,沿长剑流下的血淌得没有尽头。 人太多了。 他们杀不死今安,却能以人海战术拖慢她的脚步。 凤应歌打马而去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幕中,他去召集三万大军往城内开战,日出破晓前,王都城将在铁骑下被夷为平地。 乌泱泱的蒙面黑衣填满旷野,如同这永夜吞噬日月,再不复光明。 今安领着寥寥数个护卫一路往前,越杀越急,仍被累起的尸首、滑腻的腥血绊住。 杀!杀!杀! 忽然,一声马嘶。 在只闻兵戈血肉相搏的旷野中,犹如惊雷。 今安回眸。 蹄铁骤如雨,一行马骑自远处山翳下疾速奔来,百人之数,披甲携刃,横冲直撞进交战的人群中。 无人料及,战局忽变。 当先一匹黑马最是悍不畏死,一连踢翻数人,甚至御马人的技术堪称拙劣,直直向着今安迎面撞来。 今安不闪不避,马背上人影逆光衣袂翩跹,看不清面目。 眼看那马蹄扬起就要踢向她的胸腔,近在咫尺,今安一把擒住马首嚼子连接处的缰绳,蹬地数步翻身而起,从侧面跃上马背。 马是匹好马,一日千里,惨就惨在遇上个御马人胆大手拙,硬拽着它往刀剑无眼处跑。亏得马儿自己惜命,用强健有力的前后蹄硬生生踹出一条生路。 今安一上马背,当即从身后人手中接过缰绳,马腹一夹一叱,黑马犹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出。黑马在长剑护持下无可匹敌,一纵十数丈开外,被马群冲散的黑衣人再要围攻只是徒然,眼睁睁见功亏一篑,有人当机立断搭箭引弓。 黑马瞄入射程内。 战场上一息定生死,千锤百炼,今安对于死亡的嗅觉每每令她自己都毛骨悚然。 风嚎袭面,今安手上缰绳一放,身后人立刻接手御马。今安从马鞍武器袋中抽弓拔箭,行云流水,于蜂拥近来的憧憧黑影间箭指暗处。 刀光交错晃过眼帘,为她开路。 眼及成靶,今安满弓张弦即发,瞬息间朝左侧十丈开外连射两箭。一箭击飞射来的冷箭,一箭钉进射箭人的额心。 倒地的黑衣人额心箭杆尾羽犹在震颤,一步之差,其余人再要引弓,已然射程不及。 黑马甩开一切围杀,冲破山翳。 —— 夜色景物连成残影,期间不时有脱困的护卫禁军追上听令,今安将他们指回华台宫支援。而她驱马往反方向飞驰近五里,直至一处岔口。 今安勒停马缰。转头问后面人:“没受伤罢?” 对方一言不发。 “虞兰时?” “你的虞兰时已经气死了。” 听这语气该是没毛病,今安没费神再管他,下马探路。 岔口路分三条,今安只见凤应歌往东边去,可惜没有千里眼,看不到是走了哪条路。蹲下辨别马蹄痕迹朝向,排除一条,剩下二选一。 有人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绕前绕后。 有些烦人,今安问:“怎么?”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30节 对方正转到面前,上下打量的目光一下定去她左上臂,道:“果然受伤了。” 两寸长的破口,皮肉翻卷,血还在流,虞兰时手指轻得不能再轻地碰,今安才觉出疼痛。 该是不小心被划到的,那么多的刀剑指着,不被扎成刺猬都算好运,何况小小伤口,今安毫不在意地说:“没事,值了。” 今安继续执着探路,期间虞兰时翻找身上干净帕子,又撕了里衣袖子,终于凑齐包扎她伤口的布料。 今安一面伸手臂给他包扎,一面嫌他矫情:“何必呢,伤药都没有,包扎了也白——” 话说半句,今安看虞兰时从怀里掏出个青色小瓶,瓶口拨开,一股药味。 虞兰时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道:“我带了。” 今安哑口无言:“了不得。” 真别说,包扎的技术也不错,全程没弄疼她一点,还打了个漂亮的结。包扎完,虞兰时绕着今安又转了个圈,再三确认她身上没有其余伤口才肯罢休。 今安一下抽回手臂,虞兰时还要抓她袖子,顿了顿,手指滞在半空。 他低一低头,惯是亮晶晶的桃花眼里光都黯淡了。 实在不对劲,今安迟疑着问:“怎么了?” 虞兰时只是沉默看着她,片刻,道:“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最好的结果了。” 没等今安听懂这句话,人已被他抱了个满怀,虞兰时声音发颤:“我以为真的要给你……”最后两个字他说都不敢说大声,恐神明收回恩典,“收尸。” 衣裳血水凉透,陡然被炽热体温一裹,今安眨了眨眼。 哦,原来是吓到了。 今安拍拍他肩背,道:“乖,不哭。” 虞兰时脊背一下僵住:“我没有。” 今安又问:“我身上都是血臭味,你没闻出来吗?” “没有。” 脱身也晚了,绿袍沾得血迹斑斑。虞兰时低头扭脸不看人,轮到今安跟着他转圈圈。 “欸。”今安觉得安慰人好难,无计可施道,“要不,再抱一下?” 玩笑话,虞兰时被逗笑了。 他勾着唇角抬眼看向今安,那么一瞬间,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从他眼睫缝隙掉了下去。 下意识跟着低眼,今安看清那滴水珠掉进他衣袍前襟,一下子没了踪影。 过往多少回嬉笑他哭,这是今安头一回真真切切看到虞兰时的眼泪。难以形容,似乎是心脏某一处被瞬间击中,因为这一滴轻飘飘、毫无杀伤力的水珠。 为什么呢? 想不明白,身前人已经上前抱住今安,尤为用力,虞兰时此刻极需汲取她的温度来缓解惶恐后怕。今安反手扯住他的领子,将他扯得低颈,狠狠咬上他的唇。 对方比她更迫切,唇齿交缠,呼吸间隙都不给与。 是缠绵,是慰藉。是生死前的诀别,是生死后的相逢。 今安闻见浓重的血腥味,闻见他颈间领口清而苦的一点香气。 她闭眼,沉湎于溺死人的片刻。 事态万分紧急,连谈情说爱的时间都欠奉。这回,虞兰时乖得跟只兔子似的,红着眼睛任由今安搓圆捏扁。今安很快拽着虞兰时上马,循着岔口其中一条快马追去。 虞兰时问:“怎么确定是这一条路?” 今安道:“我重伤了他,他忙着召军,自负到以为身后没有追兵。血迹可以为我指路。” 又一处草叶上血滴还未凝结,到路程后半血迹越来越淡,应该是包扎了伤口,或者行路者发现留下了踪迹,有意掩藏。越是掩藏,越是暴露蛛丝马迹。 继续东行近三里,到一处矮丘前,天设屏障斩在大地边缘。 蹄铁踏石声太响,离着一段距离今安便弃马步行,留下虞兰时,她独自攀上几丈高的矮丘。 这里的空气中弥漫涌动着腥锈味。一种极其熟悉、极其特殊的味道。 冷铁甲胄泡过鲜血,擦洗得彻底也洗不干净,接着在荒漠枯沙中逐渐风干。然后又泡血、又洗、又风干,经年累月,附着不去的腥锈味。 今安在北境闻过无数次、只属于战争的味道。 夜色无月无边,翻上矮丘,先是听到无数马匹踩蹄喷息的声响,闷雷般回荡,然后看到—— 矮丘后是一片低谷,辽阔无垠。 低谷之上,万顷乌云从天坠地。 兵戈低鸣,蹄铁躁动。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黑甲长枪,纵横匍匐在大地上,布成巨浪起伏绵延至天际,望不到边界。 三万兵。 虞兰时牵马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今安。 她站在高处一块突出的石棱上,发衣在风中翻飞。她吹燃了火折子,水墨画般的夜雾中骤点一滴朱砂。 她往这边看了一眼,继而引火点燃了什么东西。 一道火线嘶鸣着直冲上十丈高空。 嘣。 幽蓝鬼火绽开,烧亮丘谷。 第159章 見天光(終) 阴霾天堆厚云,窗口框进朱檐玉庭。 凤丹堇伏案批折子,听见垂帘掀动线珠轻撞,脚步声轻不可闻,一截花衣袖口掠进余光。 抬头,仍是见到那副熟悉的寡淡眉眼。瘦削的颊,腰骨不直,处处看着硌手。 再看沙漏,恰好过去半个时辰。 搁笔小憩。 禀禄奉上煎好的清茶,道:“年年逢清明,总是多雨些。” 凤丹堇抬盏闻茶香:“是啊,又是到清明了。” 案上鎏金铜炉腾起檀香烟气,坠作一团。怕混茶味,禀禄挪远香炉,摆正批完的折子后看见砚台墨水浅,又挽袖拿起墨条研磨。 凤丹堇难得在茶香里偷一盏闲,茶雾缭绕中眯眼看他忙碌,道:“是不是该提些人进来了?” 研墨的手一停,禀禄不解其意:“殿下?” 凤丹堇也是一时兴起:“祭祀筹备已够繁忙,这些近身服侍的事,该有人替你分担些。” “服侍殿下是奴才本分。”一贯稳当的人突然急切起来,稍稍迟疑,“殿下可是觉得奴才服侍不周,奴才该死——” 人说跪就跪,额头磕得比膝盖还响。那么高的身量,巴不得矮到灰尘里。 瞧着地上那颗比石头还倔硬的后脑勺,凤丹堇觉得索然,便说:“算了,起来罢。” 人是起来了,躲在眼角缝里窥凤丹堇脸色,斟酌着说:“底下人少有伶俐懂事的,怕是笨手笨脚,惹殿下不高兴。” 凤丹堇一想:“也是。” “若是殿下有意提拔,”禀禄继续道,“奴才可以先挑一些人慢慢教着,等殿下看看有没有顺眼的,再提进殿中伺候。” 茶温煨得凤丹堇周身懒洋洋,她随口道:“和你一样顺眼?” 方才还滔滔不绝的人一下被剪了舌头,支支吾吾:“殿、殿下……” “那可难。”凤丹堇眼中藏不住戏弄,“毕竟,全天下也只有一个禀禄。” 不苟言笑的掌事大太监在这句话里晕头转向,出去险些被门槛绊倒,许久后再进来仍是耳根红红:“殿下,定栾王到了。” 云池不住水,窗口雨线乱抹。 挥退所有人,凤丹堇亲自斟茶递给客人,道:“将军可还记得三年前?” 今安想也不想:“不记得。” 凤丹堇停了一停:“你我在三年前提过盟约一事。” 今安:“不记得。” 凤丹堇面不改色:“那可还记得十三封急报是被谁截下?” 今安看窗雨的目光挪回凤丹堇脸上。 海棠色胭脂画一张丰润唇,暗藏机锋:“你往靳州接任时看官僚腐败,再看菅州连州独大,而今,连陈州贪污官银,致使百姓遭洪水死伤无数,朝中都有人在包庇。林林总总,皆因皇权旁落,诸侯独大,有恃无恐,正对无上权座蠢蠢欲动。定栾王,你南下之时,难道就没有起了自立为王的心思吗?” 今安置若罔闻:“鸿门宴?” “不至于。”凤丹堇摇头说,“只是如今朝野上下,你我二人尚算有些闲话可叙。” “听起来可不像是闲话,像刀子。”今安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殿下的刀子指错人了。六皇子前脚与大司徒密谈,后脚便找大司空,想寻空隙翻一翻从前旧案。诸多把戏,意在东宫。群臣积怨已深,殿下自身难保,不如想想自己的后路。” 凤丹堇闻言便笑:“本宫可不就在找着。” 今安断然道:“我不想掺和你们的腌臜事。” “想与不想,你都掺和进来了。”茶凉得快,凤丹堇泼掉旧的,提炉倒新茶,仍推去今安面前,“虽则这些日子你与我划出泾渭,但从新政推行伊始,你站到百官对立面,站到我身边,就再也走不出去。” 茶烟袅袅,对坐人言之凿凿,今安听着荒唐:“推行新政的换做其他人,我一样会做同样的事,和你没有任何干系。” “所以承认罢,”凤丹堇与她对视,“北境到南城几经辗转,你所求的是一句天下太平。” 雨声纷杂,今安长指转动茶盏盖子,不搭腔。 凤丹堇说可惜,“诸侯之争只会陷黎民于万劫不复之地,但削爵谈何容易,皇庭经不起反扑。皇庭一倒,群雄并起,天下太平就是一句空话。新政可逐渐收拢地方,到底年月慢,哪里及得上兴兵起义的速度。你曾在其位,俨然认清,这也是你去而复返的原由。” “定栾王,你自北境来,你比我更清楚。多方势力分地头佯作议和,今天你看我地多一厘,明天我看你人多一个,什么都可以成为发兵的宣战书。一座州城成了这位口中的肉,不定何时又被另一位叼走。城墙建了又推,城中所有尽作砧板上鱼肉,遭殃的会是谁?” 凤丹堇一锤定音:“绝不会是坐于高墙内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们。” 今安指尖一停,听出言下之意:“你想做什么?” “后天即是寒食祭祀,父皇如今病体不支,本宫会登上祭台,为来年国运风调雨顺作祭文颂读人。”凤丹堇坦诚相告,志在必得,“本宫的名字,将随祭文登册传以后世。这场祭祀,本宫要隆重举行,告知天下,摄政王不单单摄有监国之权,她也将踏入皇权相争。” “诸侯车马明日到祭坛,你召集一群豺狼虎豹来这里,遑论世家骂你牝鸡司晨多时。”一经思索头尾,今安得出结论,手下盏盖当啷一响,掉到桌上,“你要再现当年中拓侯逼宫。”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31节 凤丹堇不动如山:“正统之名熬老多少枭雄,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绝非你说的这样轻易。”今安道,“先不说师出无名,哪个会这样愚蠢,正正掉入你的陷阱,做你削藩削爵的把柄。” “当然不会是师出无名。”凤丹堇垂目,“相反,本宫会拿出一个绝妙的名头,任何人都拒绝不了。” “是什么?” “乱臣贼子弑父弑君,谋摄政权以继大统。” 今安沉默几息,道:“倘若如你所料,诸侯合兵伐城,你又待如何?” “寒食祭祀遍邀诸侯,如此盛事,届时全天下的目光皆聚集于这座王都城之中。而你,定栾王,本宫要你践行当年盟约。”凤丹堇指掌按上墨案,往前微微倾身,眼中亮光大盛,“本宫要你即刻发信往北境,不写公文不出兵符,只以你的名义,向北境借兵五万。” 杀伐声侵入静室,原是雨水忽骤。 今安在此间静听,听风听雨,听对坐人道:“北境的兵,只有你能借。诸侯皆聚于王都,州城无主。这五万兵可悄无声息渡城,乔装做农夫商贾安在王都边界外,随时听候。” “大军战场一开,整座王都城都将被夷为平地。”今安看见凤丹堇满篇布局,在电闪雷鸣中崭露狰狞轮廓,“你把满城性命置于何地?” 凤丹堇低眸搁下茶盏,道:“不动干戈即可安邦,谁不愿意?定栾王,你又是怎么拿下的北境一统?” “安邦?”今安霍地推椅起身,椅脚划地惨鸣,“你是自取灭亡。” 凤丹堇仰头:“大厦梁柱已被蛀虫食久,与其等待屋毁人亡,不如由本宫来亲手掀翻。” 案上茶水烟雾散尽,彻底凉了,不再理会,今安转身便走。 凤丹堇喊她:“定栾王。今安,今安!” 砸地爆裂的茶盏终于喝止住那人脚步,静室寂暗,扶钗撞鬓,凤丹堇缓平气息:“这是盟约。” 今安回眸:“我不信你。三年前不信,现在也不信。” 凤丹堇决然道:“不必信。” “我与你至始至终不谈情谊,你我没有半点情谊可言,你我只谈利益。我要坐江山,你要安疆土。诚然,没有百姓没有土地,就没有帝王。可是,帝王怯懦,强敌之兵,帝王不治,万民之祸。兵马混战四分五裂的国土,在北境二十年间,你业已见过上百回、上千回。” “定栾王三个字,让你滞留千里,戍边攘外通通再与你无关。你南下入局中去争,但你发现又错了。从三年前王都城开始,一步一步都与你求太平的夙愿相悖。你不忍见无辜人陷入围剿,但天翻地覆之时,岂是能等你万事俱备。” “若这一天当真来临。定栾王,万望你不计任何代价,都要将大军拦在城门外。” 言犹在耳。 夜色一望无际。 北境独有的行军信号弹,焚尽这片丘谷之上的昏昧。 虞兰时看着那朵鬼火在天顶怒张,风声火石撞击震耳,视线尽头,今安从丘顶几步纵跃而下,向这边疾奔来。 出城穿的王侯蟒衣早在遭伏时被今安丢了,她身上仅着一身红色轻衣。束袖的扎带与发带随风飘荡,荒野幽光中,她耀眼得如同一团火焰。 虞兰时张开臂膀接她,火焰撞了他满身满怀,不疼,却撞得他胸腔里心脏一窒。 今安不停步,拽着他往马上推,“走,快走。” 丘谷里蛰伏的风雾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瞬间搅起,凤应歌仰头看着头顶的行军弹流火,面前的兵马开始鼓噪。 一道矮丘之隔,今安带着虞兰时正驱马沿矮丘边缘向北狂奔。 矮丘内骤起的兵戈声已然浩大无比,不过片刻,虞兰时再次听到了山呼海啸的震动,远比翰林院时更近更响。 他在剧烈颠簸中回头,来时路不断远去,东面被矮丘隔挡,西面的大地边缘仍是遍布黑暗。天上的鬼火在渐渐消散,火星子往四面八方掉下来,没等掉到地上就熄灭了。随着火星熄灭,笼盖四野的黑暗即将卷土重来。 今安御马速度几乎到了极限,风砸在脸上生疼,说话声在此时听都听不出,一喊出来就被狂风湮灭。仿佛天地之间的喧嚣都聚往这一处,东边的光在暗下去,西边黑暗更浓更重,却有什么在其中奔涌亟待冲破出来。如此大的架势,竟然要盖过耳边澎湃的风声。 最后一丝流火弥散之时,西边大地边缘陡然出现一道火线。 那道火线忽然出现在极目望处,横卧南北,如同海啸时海与天相接处出现的那一线白浪,所过之地飞沙走石,飞快地向前逼近。 黑马被夹在矮丘与这道火线之间夺命狂奔。 火线在数十丈外成了墙。 人墙。 黑甲凛凛御马荷枪的人墙。 军队举着火把开路,照清铮铮冷铁甲胄,照清一张张风尘仆仆的面孔。他们已在王都界外驻守数十日,今夜循着流火指引奔袭数里,不顾一切奔往前方战场。 火把唯独照不清黑夜里狂奔的这一匹黑马。 号角声吹响,悠远回荡。 最近的马匹已到丈外,罩着马脸的铁甲在火把下映出锈红色。虞兰时瞳孔紧缩,今安手下缰绳一拽,策马转向矮丘上跑。矮丘坡度缓,黑马速度不减。借着挣出的这一段距离,险之又险冲出兵马的包围圈。 攀上丘顶回头望,自南面来的北境军覆盖大地原色,自丘顶往下,张成鹤翼撞进低谷之上的风雾中。 轰然巨响。 身下马儿甩蹄喘息,今安拽着缰绳的手掌磨出血,转头问虞兰时:“你说,明明有东西两面,怎么他们专挑了这一面过来。” 没有时间等答案,他们也在战场之中。 无数柄长枪短刃相接,两军交战,丘谷中厮杀震天。 挥剑挡开流矢,今安不退反进,驱马往北境军侧翼。 凡五万军,必有中领军与左右骁骑将领。以鹤翼排兵布阵,中军突围,左右包抄,是两日前点兵布下的阵法。今安已经看到左侧翼上方飘荡的黑红色旌旗,于火光中领着兵马往旁侧突进。黑马在军队中逆行,迎面的兵士认得她面孔,都往左右让道。 旌旗下方一道红披风身影昂首坐在马上,今安快马加鞭唤人:“小淮!” 那身影听声回头迎来:“王爷!” 黑甲红披的年轻将军骑马绕着转了一圈,轻快得很,火把往虞兰时脸上晃一下,眼睛眯起,道:“哈,狐狸精。” 今安剑鞘挡开严淮:“我把他交给你。” 两人异口同声:“不要!” 今安充耳不闻,立即下马。 黑马奔波半夜几度死里逃生,疲累之极,绝无可能再跟着今安冲锋陷阵。 虞兰时牵了今安衣袖一下,力道极轻转瞬即放,轻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今安在这一瞬间停下脚步,转身握他还没收回的手。 “虞兰时,我一定会回来。”她满身红衣在火光下越烧越烈,“然后,我们再去昨夜。” 凉透的手指在夜风中被紧紧攥了一下,未等他回握,今安再不停留,接过士兵牵来的马,翻身而上。 虞兰时蜷紧手中余温。 严淮在后头对着虞兰时凉凉道:“真不懂你在舍不得什么,今夜就算你死,王爷都不会死。” 虞兰时眼里没有其它,只看着那道红衣往杀伐声最重那处纵去。 整片左侧翼兵队随黑马突围往前,严淮摇旗呐喊:“将士们,为我们将军开路——” “杀——” 长枪与弓箭齐发攘退涌来的敌兵,今安御马领兵冲进敌阵。两军正交战到中段,场上血肉横飞,而对方那顶象征主帅的黄旗正往东部撤去。黄旗之外包围圈护兵重重,眼见陷入瓮中捉鳖的计策,面临将近两倍之数的敌人,拼死搏杀绝不是良策,千里外跨出北境的土壤,才是他们的归处。 从行军弹冲上天际的那一刻,凤应歌就已然明白今夜绝不会是他的胜场,他要弃卒保帅。 今安绝不允许。 西面是丘,东面是谷。北境军中部往前,左右合翼包困,如同巨石倾轧。今安则领一支小队化为更迅捷的箭簇,从敌军右侧突进,目标直指那顶黄旗。 占据丘顶之上的弓箭队弯弓搭箭,为今安前路涤平杀机,越过密集流矢杀到马旁的,则沦为今安的剑下亡魂。数十丈距离,这支小队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直抵敌方黄旗主帐前。 这里已是超出丘顶上的弓箭手射程,无人护航,今安脚踏马背凌空一跃,越过黄旗前冲杀前来的护卫军。今安一剑刺进车上主帐,瞬息间将整顶主帐绞个粉碎。 帐中无人。 王车弃卒,军心一败涂地。 永夜没有日月,丘谷中刀光火光做日月。这场鏖战历经一个彻夜,北境军以血肉身躯当堡垒城墙,坚不可摧,拦住了本要西行踏平王都城的敌人。西丘阻绝生路,残兵往东部遁逃,北境军乘胜追击。 失去擒王先机,今安单枪匹马追出近百里,一路弃甲求饶的敌兵没能止住她的脚步。今安循着蛛丝马迹涉河进山,终于在一处断崖边看见对面山脚下的长队。 一支长箭穿破浓雾火把,直钉凤应歌额心。死士忠心耿耿,为凤应歌替了一命。 凤应歌抬头望,认出断崖上凌立的人影。 今安俯瞰山脚,将箭靶指在他头上。 那袭乌金袍遍染鲜血,胸口处索命的伤痕包扎在伤布下,布料已被鲜血浸透。凤应歌脸色惨白至极,仰着脸朝今安说:“这一次你赢,下次,不一定。” 风声瀑布流声嘈杂,今安听不见,但看清了。 今安毫不犹豫搭箭再射,凤应歌坐在马上不躲不避,多的是为他赴死的人。一支又一支箭簇尖啸而近,死士护兵用刀用箭用身躯扑挡。十几支箭伤不到凤应歌分毫,今安最后一次摸向箭袋,空空如也。 山脚下的凤应歌向她笑,犹是北境荒漠上向她策马而来的少年,摆了摆手,却是背道而驰。 今安站在黎明前夕,看那一支长队北行匿去山脉后。 凤应歌早就背弃了他身后的山河,走得再决绝不过,昔日所有意气与誓言皆被斧断在这道天堑前。他或许会伤重不治死在路上,或许会越过北门封堵进入夷狄国壤,就此以均望城为界,与她做永世的宿敌。 拂晓未明,北境军分部折西往华台宫,与宫内禁军合力,将攻入内廷的叛军绞杀得片甲不留。 宫道白玉烧作灰,沿阶鲜血铺长缎。 燕故一手中乌扇骨折断数根,翩翩大袖被削掉半片。他筋疲力尽地撑刀坐上台阶,台阶下一具具尸首叠去门庭外。 举目望天边,燕故一笑一声:“我就说,我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身旁有人走近,燕故一转头看见付书玉。她身上衣裙失颜色,沾满血泥,是跟着他在刀剑下滚过不知多少回的痕迹。 付书玉低头替他包扎肩上伤口,道:“大人,已经是今天了。” 身后宫殿洞开,朔和帝坐在皇座上,如愿死在了刀剑刺来前,那一抹刀锋永恒地定格进他的瞳孔中。 凤丹堇拂开帝王面前残缺不一的垂旒,替他合上眼睑。 叛军宽刃砍毁帝宸殿大半殿门,腥血喷溅凤丹堇衣面,她退无可退,几乎死在自取灭亡的这一场局中。而从今以后,她无需再退。 华台宫倒下遍地灯柱,北境军从宫门四面八方涌进,火把从宫外举向殿前,火光倒进血滩。凤丹堇踏进这一条火与血铺就的锈红路往外走,停在中庭,扶栏望去乌云泯月尽头。 东天烈火烧透,丘谷遭兵戈屠戮,满地战争余烬。 右翼军前往追击遁逃的敌兵,严淮留下指挥押解俘虏与收缴兵械,准备往中军跟卫莽他们汇合。 严淮骑马经过,又退回来,看着丘顶上等成石头的那位仁兄。 “狐狸精!”严淮捡着小石头砸他,“你要是继续等在这里,随便一个人都能把你捅了,死了可别怪我。” 虞兰时像是听不见。目之所及,天边裂开一缕金光,云霭乍破,旷野尽头出现一道骑马来的红衣身影。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32节 晨曦抚过肩膀,永夜在眼前弥散。 今安抬头。 旭日东升,光芒万丈。 无数先烈为之舍生忘死的梁柱坍塌,她曾拥护却不得不挥刀反戈的国家,在一地废墟中重生。 青史浩瀚,朝代兴亡,山河不朽。 至此, 不见皇朝千秋万载,只见北地戍边线屹立的每一日夜,烽烟战火止戈,国泰民安。 一往无前,终生所向。 ——全文完—— -------------------- 总是写得出乎意料,自我怀疑,越写越多要写,但终于是结束了。 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 因缘际会,山水相逢。笔墨有限,故事无终。 再会。 番外 得成比目 第160章 番外(一) ============================ 丰启三年腊月冬,洛临城,雪。 迎来送往的烟波楼,就着长街扫雪声,挂起了门前酒幌。 门一开,熟客拿坛来沽酒,呵气搓着手往棉袄袖口揣:“今年这雪大的,快把我家门头淹了。” “瑞雪兆丰年嘛。” 金阿三把坛子递给沽酒的伙计,边扫雪边和熟客搭话,眼一瞥,不由得伸长脖子去看街那头,奇道:“这大红大紫大摇大摆的,是啥动静?” 熟客跟着去瞧:“哟,看着像是往阑井街方向去的。” 说起这个,金阿三可就不困了,挤眉弄眼压着声说:“怕不是又一个媒婆上门说亲。” 熟客跟着小声笑:“听说虞府的门槛都换过好几回了。” “是啊,都在传,陈家使去的媒婆都被拒了。陈家啊,陈大小姐理账经商一把好手,名下一条街的商铺做嫁妆。结果好嘛,媒婆连虞府门都没进就被请走了。气得陈家老爷阿,现在轿子都绕着阑井街走。”金阿三掏出一把瓜子,开始磕,“你说,这虞家公子到底想找什么天仙人物,都拖到二十有二了,还这也不要,那也不要。” “怪不得人家眼光高。”熟客借了点瓜子一起磕,“当年满洛临城那么多人挤破脑袋,就他一人进殿试点探花。王都城里多少金枝玉叶,权贵遍地走,乱花迷人眼,见过世面的,怪不得怪不得。” “那也是。”金阿三呸着瓜子皮,磕到红光满面,“那年金榜题名消息一传回来,县官亲自上门道贺,当时虞府门槛就被媒婆踩烂。还是虞家老爷放话说他儿子年纪还小,心思先放在正业上,那些人才歇了心思。消停几年,好不容易等到正主衣锦还乡,可不就——” 熟客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从前就知道人长得好,前几日人坐在马上那么一看,哎哟,不得了,俊得呐,真是不给城里其他未婚郎君留活路。” “可不是,”金阿三大磕特磕,“真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要换作我是姑娘,我也——” 烟娘捧着手炉歪在门旁看他:“你也什么?” 金阿三抓起扫帚立正:“我也要把楼门口的雪扫得干干净净!” 熟客笑得直不起腰,烟娘递过沽满酒的坛子给熟客,眼角夹金阿三:“地上瓜子壳也扫干净了。” “是是是。” 再说回一路往阑井街的媒婆队伍,提锣抗箱,招摇过市。 虞家这块金疙瘩已然成为媒人业内出了名的一道坎,但凡有不信邪的,一栽一个头破血流。今天这位媒婆就是个不信邪的,经她撮合的良缘无数。媒婆准备了三寸不烂之舌和洋洋洒洒大篇女方溢美词,直奔虞府,吃了碗热乎乎的闭门羹。 辛管事连门槛都顾不上修,喊着人赶紧关门,急声道:“老爷夫人少爷今天都不在家,实在对不住,烦请改天上门罢。最好是不要再来了。” 媒婆笑脸一僵,花帕子也不甩了,拧着圆润腰身往门缝里挤:“我人来都来了,你们这是什么待客的道理?” 同被拦在外头的段晟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出声:“要不,行个方便让我先进去?” 挤不进门,媒婆气性一起:“凭什么让你先进去?” “就凭,”段晟绞尽脑汁,“这是我表哥家?” “表少爷——”辛管事声音从拴紧的门板后传出来,“你也改日再来罢。” “表少爷?”媒婆双眼发光拖住段晟,手中烫红名帖硬塞过去,“这位黄家小姐貌美如花贤良淑德,配你家表哥再合适不过,帮帮忙带进去……” 段晟吓了一大跳:“不不不,我家表哥骂人可难听。” 最后是从后门偷溜进去的,做贼一样,硬生生在大雪天里把段晟急出身汗。待进到逢月庭,细雪飘下来,段晟缩着脖子一望左右。 百花凋尽,满庭裹素。往里进几步,瞧见月窗漏出竹林,廊边一树红梅。 门廊上坐着人。 席地铺氍毹架矮案,案上白瓷瓶插了几枝红梅。梅枝该是新折的,还压着雪,压得枝条弯下,挡住人半张脸。那人坐在氍毹上靠着柱子看飘雪,听见动静,他拨开挡面的红梅,看过来一眼。 那一眼,比掉进段晟脖子缝里的雪粒还凉。 虞兰时松开梅枝,拿帕子擦手指雪水,头也不抬问:“怎么是你?” 好歹一别二十几个月,这话听得段晟心里头哇凉哇凉的,冲上前道:“当然是我,刚刚我还在外面帮你挡媒婆来着,辛管事说你不在家,连我都不让进——”反应过来,“你不是在这的嘛?” 虞兰时搁下帕子,说:“然后呢?” 对方极其敷衍,段晟热情不减,正要再说,察觉不对,上下打量虞兰时。白衣白裘,扎头发的带子也是白的,腰间玉佩都没挂一枚,整个人穿得比地上的雪还素。 段晟不由得踟蹰问:“表哥,只你一人回洛临吗?” 虞兰时:“嗯。” 果然。 “发生什么事了?”段晟一个激灵,止不住联想,“难道你又被——” 虞兰时瞥他一眼。 段晟嗫喏:“又不是头一回。” 煨茶的火小了,虞兰时挽袖捡着炭往炉肚里塞,语气凉凉道:“现在回裘安的渡船还有,你趁早回去,免得后头风大翻船。” “别别,我这才刚到,表哥别赶我。前头举人又没考上,父亲不让我再出去吃酒玩耍,又克扣我月例,还得你收留我才是。”段晟陪着笑脸坐下,小心掂量着措辞,“表哥在这里,王爷舍不得,肯定要快些过来的。”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虞兰时赏了杯热茶给他。 段晟喜滋滋接过暖手,顺口问:“王爷是去哪边了?” “北边。”虞兰时眉宇柔和许多,“入伏时那边出了些乱子。” “入伏?”段晟一掰数手指,嘴比脑子快,“到现在岂不是快半年,你守了半年空房?怪不得——” 话音消失在虞兰时飞来的眼刀子里。 怪不得人越发跟个神仙似的,七情六欲在身上不着一点颜色。 段晟憋住满嘴实话,他战战兢兢地放下茶杯,从眼缝里觑人。 明明最是含水多情的桃花眼,长在虞兰时脸上,却丝毫搭不上这些形容。相反,如果眼刀真能捅人窟窿,段晟觉着自己一定已经变成面筛子。 虞兰时眼睫冷漠地一剪,说:“回裘安的盘缠,我给你出。” “别,表哥,我这人嘴笨,你也知道。”段晟试图力挽狂澜,“王爷一番心意岂是我这等人能胡说八道的。这么久不见,王爷一定很想念你。” 被想念的人就坐在花枝梅影里,冷眼盯段晟,道:“出去。” “欸。”见人真动肝火,段晟不敢再留下碍眼,忙不迭起身,准备去寻名仟给置一间空房收留。 一转身,就见名仟跑进院来,上气不接下气,急声道:“公子,门房通报有王都城来的贵客!” 眼前一晃,再瞧门廊氍毹上哪还有人,段晟见着虞兰时直接往院门口奔,没系紧带子的貂裘都拖到雪里。 “表哥,表哥——”段晟欲言又止:要不你先打扮打扮? 实在喊不回人,段晟跟着一起跑。跑太急,一路上撞得人仰马翻,跑到待客堂一瞧,果真有客人。 两位,一男一女,正侧向门口往窗外赏景。 青年大袖翩翩,语声清朗,摇扇对着窗外指指点点:“不愧是巨贾大家,瞧瞧这景观这布置,黄金白银砸出来的,就是比连州那穷地方雅致。” 女子粉裙如荷,发簪珠翠,声音更是悦耳:“这么冷的天,大人就别拿扇子出来摇了,扇着人冷得慌。” 青年:“啊,我新买的扇子,好看吗?” 女子:“好看,合起来更好看。” 虞兰时手指捏紧门柱:“怎么是你们?” 两位客人闻声回头。 付书玉:“见过虞公子。” 燕故一笑:“虞贤弟近来可好?” 段晟气喘如牛地跑过来,扶门一瞧,看看左,看看右。只能说,他家表哥不气晕过去都算是安好了。 闲话几句各自坐定。 付书玉说明来意:“适逢年关近,奉陛下旨意来南边查地方秋闱考评,想着许久没来洛临城,就顺道过来瞧瞧。燕大人说虞公子也回来了,所以擅自上门叨扰。” 虞兰时说不叨扰,转头嘱咐名仟安排院子安置好客人。名仟应下,段晟在旁边招手:“表哥,我呢我呢?” 虞兰时看都不想看他:“你也住下。” “好嘞。” 谈话进行到这里尚算得上宾主尽欢、宾至如归,直到名仟领着段晟出门。 燕故一瞧几眼虞兰时,起话头:“虞贤弟看着脸色不佳。” 虞兰时:“尚可。” “欸,你怎么瞒得过我呢。”燕故一叹气,“我知道,王爷一出远门,你就跟天塌了似的。” 虞兰时拿起的茶盖一下当啷响,又掉回茶盏上。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33节 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犹自滔滔不绝:“我理解,这感情啊,一离得远就容易生疏,一生疏就生变,生变就易散。一散呐,就跟散沙——” 手指被人用力捏住,燕故一侧头,看见付书玉对他微笑:“大人,天冷了,多喝些热茶。” “我不冷,”燕故一回以微笑,“我是怕虞贤弟触景伤情,聊表几句宽慰罢了。” 虞兰时没了喝茶心情,干脆放下,说:“距离不是问题,我会写信。” 燕故一点点头道:“鸿雁传书,鱼传尺素,真乃妙趣。只是山高水远的,十天半个月还不一定能到,一腔情意送过去都冷了。贤弟说是不是?” 虞兰时不进圈套,嘴角微弯:“大人一手挑拨离间愈发熟能生巧。”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燕故一摆手,话风一转,“倒是听说北境那边派去拨新兵,都是仰慕王爷英名已久。俗话说得好,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 虞兰时蓦然起身,推得座下椅脚一声惨叫。对座二人齐齐抬眼看来,顾不得待客礼数,虞兰时说失陪,转身走了。 堂中只剩二人。 燕故一抽回手指,哀呼:“痛啊。” 付书玉无奈扶额:“大人,做人该善良些。” 燕故一说起便乐不可支:“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不,”付书玉立即否定,心里那杆称开始偏砣,“好像,是有一些。” 回到逢月庭,虞兰时坐在门廊上,半晌说不出话,望着天发怔。 大雪天云厚,日光月光不辨。 名柏撑杆点廊灯,顺道过来探望他家无声无息的公子:“公子,老爷着人在前头设小宴,让你替他招待今天来的贵客。” 虞兰时看头顶灯笼,答非所问:“去北境最快要几天?” 名柏挠头:“该要半个月罢?” 虞兰时低下声:“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名柏劝:“万一贵人也在往回赶呢,和公子在途中错过就不好了。” 说的是,虞兰时完全无法接受这个假想,暂收心思,换了另一身白衣披裘,打伞遮雪往前头去。 厅堂门头挂帘,屋里生地龙,掀帘进去,满桌佳肴美酒,围坐几人。 付书玉一个眼色过去,燕故一摸着鼻子笑,道:“早先说话口无遮拦,虞贤弟莫怪,来,一杯酒泯恩仇罢。” 说到底虞兰时不是生他的气,便接过酒。 看着虞兰时坐上主位,段晟就差拿筷子敲锣打鼓:“可以开宴了吗,客船上一路残羹冷炙的,我实在饿得慌,失礼失礼。” 说是宴,其实就是半生不熟的几人吃饭,各自性格拘谨不多,场中很快言笑晏晏。 段晟口中塞满肉,双眼放光道:“噢,原来你就是礼部那位付侍郎,裘安城的女学今年秋闱可是抢尽风头,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付书玉与他碰杯。 屋里暖和,燕故一扇子摇得更起劲,戏谑道:“可不是,付侍郎当官事迹好生传奇,乃我辈楷模。是罢,付大人?” 虞兰时转着酒杯听他们笑闹,屋外细雪扑簌,间或压倒枝叶。 目光从杯中挪去门边,外头风大,刮开帘缝。 不是风。 门帘大开,风雪涌进。有人扶帘低头踏进这满室明火酒香中,未语先笑:“好生热闹。” 虞兰时手指一松,杯连酒掉到桌上。 屋里所有人顷刻全都望向门口。 来人衣裘落满雪,长途奔波刚歇。她掀帽解裘,红衣肩袖绣金灯下烨烨,而后戴鹿皮手衣的长指摘下挡风银面罩,露出的一张脸,颠倒众生。 满堂明光因为这人的到来骤暗,又骤亮。 她边往前走边解鹿皮手衣,向陆续站起的众人点头,道:“朋友小聚,无需多礼。不然,该怪我打扰了诸位雅兴。” “不打扰不打扰,蓬荜生辉。”全场就数燕故一最稳重,“倒是王爷迟到,该先罚三杯才对。” 不置可否,今安将解下的手衣搁到桌上,抬眼,看向对座的虞兰时,说:“好久不见。” 第161章 番外(二) 灯火一摇,两人对视间撞进几双各色衣袖,搅断目光。 堂中主位已经坐人,剩下只有背靠门的位置空着。付书玉和段晟都觉不妥,当下就想起身让座。 燕故一按下旁边虞兰时的肩膀,说不可,“王爷已经说了无需多礼,你们这般客气,岂非是太过见外。” 这一打岔,今安在主位对面坐下,道:“随意就好。” 段晟如坐针毡,拿在手里的鸡腿一时不知该放该咬。他往旁边看看,发现虞兰时也是一副不知该做什么的傻样。 可以理解。 燕故一开始起哄:“说好的先罚三杯呢?快拿杯子倒酒倒酒!” 为方便客人挟菜,今夜厅堂设的桌子小,一臂就够到桌中间。酒壶放在桌中,被人抢先伸手摁住,是虞兰时,他说:“谁跟你说好的。” 燕故一意味深长道:“虞贤弟想代王爷喝?” 虞兰时倒是想,但他一杯就倒,今安也不让。今安去拿酒壶,雪粒融在她指腹,蹭过虞兰时的腕,她说:“不要紧,天冷,就当暖身。” 这点凉似是冻僵了虞兰时,任人将酒壶拿走。 客人临时来,碗筷还未赶得及加上,今安一瞥桌面,向虞兰时伸手:“借个杯子。” 理所当然,理应如此。虽然杯子中的酒他还没碰过,但是——见着上一刻还转在他指尖的杯壁也转在她指尖,接着贴上她唇面。虞兰时目光从拈杯的几根指尖,追着挪向那双唇。她仰脖饮尽,唇缝被丁点酒液沾湿,愈发红。 今安放下杯子,目光和虞兰时对上。 虞兰时仓促低眼,喉咙一咽觉得渴,想寻个杯子倒水喝,发现刚刚借了出去。 “第一杯是我自罚。”今安倒第二杯酒,环敬一圈,“第二杯,当给大家拜个早年。” 众人笑,最后一点拘谨也散开。 “第三杯,”今安顿一顿,朝虞兰时弯眸笑,“谢主人家雪夜设宴。” 话音落,燕故一便说王爷偏颇,几声笑闹,虞兰时红着耳朵低头捡筷子,夹半天菜没夹起来。 段晟咬着鸡腿无意看见他脸色,大吃一惊:“表哥,你是喝了多少酒?” 虞兰时指尖抚领缝,呐呐道:“有些热。” “热吗?” 众人转头看窗外满幅白。 酒过一巡,说起天南地北发生的事情。 “先帝驾崩,陛下极重孝悌,遵古训丁忧三年。今年夏天本是期满,奈何陛下无意此道,经百官规劝数月才勉强应下后宫选秀一则。”付书玉娓娓道来,“陛下特颁恩典,朝内适龄未婚配的郎君若有意中人,允许自行嫁娶,不必入宫参选。” “陛下好气度。”燕故一抚掌赞叹,“不得不说多此一举,陛下风华绝代英明神武,天底下哪里会有郎君不愿进宫的。” 付书玉顿住片刻,不知何故看了今安一眼,说:“有的。” “哦?”燕故一与她一唱一和,“愿闻其详。” “本来只二三人在朝前言明心有所属,不知怎么消息传出去后,便有许多官宦子弟托父兄往御前递信陈情,说非定栾王不娶——”能言善辩如付书玉,也不由得拧着眉头斟酌言辞,“不嫁?” 话落,席间一声瓷器砸地。 众人闻声望去,虞兰时已经站起,冷着脸说出今天的第二句失陪,随即甩袖而去。 门帘鼓落,脚步声远,今安搁下杯子说:“燕故一,你把人带坏了。” 燕故一摇扇笑:“冤枉啊王爷,不如说某人这些年半点长进也无。” 今安起身,临出门回头道:“我怎么听说,求娶付侍郎的聘书也不少?” 付书玉眼皮一跳,燕故一狠狠撂下扇子。 席间兵荒马乱,段晟埋头吃吃吃。 外头夜深雪没脚踝,今安掀帘出厅堂,走几步经过一处角门,被人抓住手一把扯了进去。 窄檐无灯,有人牵着扯着将她往怀里按。斜进门缝的昏光里,向她低下头来的轮廓熟悉至极,呼吸急促拂到面前。太暗太急切,第一下只碰到她鼻尖。今安轻笑,下一息被人正正吻住。 什么都急,拥抱急,亲吻急,热息撩开凉风,往今安唇面烙烫。 尝到那点子肖想多时的酒味,轻叹声咽在喉里,虞兰时辗转含吮她唇缝,不知足地往里缠。今安张开嘴任他缠,抚他后颈揉到他耳根,到处是烫得慌的温度,跟扣在她腕上凉玉似的几根手指截然不同。 雪飘得密,两人都没披裘衣出来,不过一会儿头上肩上落着一层白。宴上的装模做样在耳鬓厮磨里散个干净,余下无处消解的相思。 角门外脚步声来来回回,顾忌场合,虞兰时勉强缓了瘾头,恋恋不舍地在她脸颊唇边啄吻。 今安闷在他怀里语声含糊:“还以为你气跑了。” “那些话确实讨厌。”虞兰时声息拂在她耳廓,“但是这样我才有理由出来等你。” “等我?”今安挑眉看他,“我不出来呢?” “我等久一点就是。”惦记她冷,虞兰时手掌往今安背上拢,拍掉雪,轻着声询问:“我们先回房里吗?” 捡着小路回去,穿过几重漏窗月门,逢月庭外到屋前一路挂灯,暖洋洋地洒着满地光。屋里,名柏在整理桌案,名仟在挑炉熏帐,预备着主子饮宴回来歇息。 时辰还早,却听门响,屋里二人迎声望去,下一刻连忙低头,你推我让地退出门去。 屋里地龙暖,掉进发缝眼睫的薄雪化水。虞兰时拿袖口帮今安擦,返身去屏风后拿帕子,出来见今安站在桌前翻他的字画。 闲来临摹居多,但有几张——虞兰时扑上前去抢。 今安松手任他抢,说:“我没看到。” 虞兰时手忙脚乱的动作一下止住:“你看到了。” “好罢,”今安手一摊,“我看到了。” 数张白宣上绘着的同一副眉眼,今安天天在镜子里面对面。虞兰时脸皮常常厚比城墙,有时又薄到一戳就破,今安戳他:“这有什么,我不也赶了几千里来见你。” 着急卷画的人一脸羞恼,听闻这话,瞬时融成春水,流淌在一对桃花眼里,从眼睫缝里窥她。如此,虞兰时也没忘藏好画,再来抱今安,脸埋进她颈边藏不住笑:“我好高兴。” 今安任虞兰时抱腰蹭肩,拿他被雪水浸得蜷曲的一缕发绕手指上,卷啊卷。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34节 虞兰时抱着人晃:“下次不要这么赶了。” 今安点头:“下次我晚几天。” 他更不依。 抱着说着笑着,墙上影子不知何时又糊作一团。 烛台氤氲白雾,掩得这一角朦胧。书册扫开,今安被人提抱着坐上书案,虞兰时挤在她腿间低头索吻。进到私人领域,愈发吻得猖狂无忌。今安被压得腰往后仰,又被腰后臂膀勒紧,手撑案上摸得满手湿,是砚台里没干的墨水。 今安直接往他腰间背上的白衣裳抹手,虞兰时贴着她唇笑。 笑得多开心,动作就有多放肆。就在今安腰带都快被扒了的时候,门口一下小心翼翼的轻叩:“公子,水备好了。” 粗使婆子抬着浴桶热水往屋里放,今安正被虞兰时赶进内室。她脸上颈间全是红,红得晃人眼晃人心,虞兰时不肯给人看。 今安扯他袖子说:“我赶得急,阿沅她们带着行李还在后头。” 虞兰时不明所以:“嗯?” “借一套寝衣给我罢,虞公子。” 别说借,虞兰时什么都能给,虽然这一则让他实实在在地红透了脸。他总是在这种,今安完全理解不了的事情上害羞。 四面门窗蔽雪,屋里灯剩床前两盏。虞兰时从外间浴室回来,屏风后烟汽未散,今安穿着他的白色寝衣坐在床帐里。寝衣太宽,松松系着根红腰带,袖子往手肘掉,裤腿没过她脚踝。她拿巾帕拧发,漫不经心的模样。 虞兰时钻进那方藏蓝床帐中,在今安回神看来时亲向她,自然而然地接手巾帕。他一贯会抢活,这些年抢下来,近身伺候今安的一干事宜也被抢得不剩什么了,简直是举重若轻,信手拈来。因此,今安身边女使对虞兰时厌恶得紧,严防死守。 对于今安而言,没什么不同。只一点,女使绝不会在伺候时私自触碰她。而眼前这人明目张胆,有恃无恐。 今夜更甚,他简直半刻都离不开她。沐浴尚且三催四请,现下人带着满身潮气,招惹凉风挤上暖烘烘的床,不由分说便来抱她。 推乱墙边叠齐整的被衾,蓝面白底的织缎,不消一会儿便被揉得皱皱巴巴,半截歇着光,半截煨着火。 火往床里烧,往今安唇上身上漫,数九寒天里,将她贴着薄衫的脊背沁出汗,那汗濡湿虞兰时指尖。 虞兰时自己的发也半湿着,几缕掉在额前,搔着今安脸颈,沾湿她衣领。衣领宽,一偏头侧颈什么也遮不住,在今安腰上呆不到一刻的红带子被人攥去掌心。 今安往床帐边靠,懒懒推他肩:“头发没干。” “没事,”虞兰时丢下巾帕,只往她唇上偷暖,“被褥一会也要换。” 人影挨着一处,吊钩受不住力,半幅藏蓝帐幔倏地落下,荡开波浪。红带子沿床角蛇一样滑下,滑到地上。 帐幔蒙上阴翳,挡着透窗进的雪光,床里好暗。今安眨着眼,揪住虞兰时流到她肩的发,像抓了一捧要化的雪,湿漉漉地往她衣裳领缝里流,抱怨着:“你头发好凉……” 地龙生火,暖帐驱风。分不清是未干的水还是闷出的汗,润得虞兰时眉眼愈发浓。他陷在她身上,桃花眼里的光晃得要掉下来,鼻尖往她脖颈蹭,喘着声:“可是我好热。” 一件白色寝衣从帐里抛出,压上蜿蜒的红带子,一件,又一件,床前铺了满地雪。 几根手指揪住另外半幅勾起的床幔,另一人的手扣住那纤细的腕,往上缠入指缝。 钩子不住摇,床幔悬于一线,挣扎许久,终于轻飘飘散开去。 廊边梅枝绝艳,刺穿黑夜。 -------------------- 非礼勿视。 第162章 番外(三) 雪下到翌日还未歇,逢月庭中,头一回日上三竿主子还未喊起,前头老爷夫人派人来问过几次,名仟都找借口推了。 昨夜贵客临门,城里无风声,只惊动虞家府邸。老爷听闻赶出来迎客,公子已经带贵客去到逢月庭,清空庭院内外,门一关,一宿没出来。 风丝绞着细雪,在廊墙内外耳目中迂回。纵使院前檐下候着的人心里门儿清,表面上还得做些矫饰功夫。 ——公子又读书到半夜了,可不还得歇着。这么多年头一遭,人之常情。 ——是啊是啊,公子勤谨。 逢月庭鸦雀无声,檐堆白絮往下掉。 藏蓝床帐合拢,拦住进到踏脚的日光。倏尔,一只手探出来,满帐粼粼水波跟着裂开条缝,一点光跃上今安枕边。冬日光薄,不怎么暖,在她指间一搅即碎。 厮混至天将明,睡到日上三竿。在经年累月的自律自省后,今安被人拖着拽着尝到一点放纵滋味。 有些累腰。 从前早朝事务锁着,夜长也不敢太过沉溺。这回久别,遇上年关休沐,无甚束缚,就—— 床帐中热意一夜滞留不去,新换的被褥隐约还有点潮湿粘腻。 身后人的体温比日光烫,肢体交缠,不着寸缕。今安搁在枕边的手被人攥着,沿手背筋骨一点点蹭到她指腹,跟落在后颈耳根的轻吻一样搔着,痒。 藏蓝帐幔荡在今安浅色瞳孔中,她看着这片幽谧的水,倦声唤人:“虞兰时。” 埋脸在她颈后的人含含糊糊应。 “我没衣裳穿。” “嗯……”声音写满餍足的人陡然一个激灵,“嗯?” 没有寝衣,也没有常服。 先于辎重到达地方的一连串后续,让人应接不暇。夜里还好,白日总要离开这张床榻,不然真是堕进了春宵帐暖中。 逢月庭没有女使,其余人都被虞兰时撵去院外,没有吩咐不得进来。虞兰时披寝袍下床,翻乱衣柜千挑万选出衣裳,捧一堆到床边。 “怪我。”虞兰时红着耳廓期期艾艾,“忘记你第一回 来,没有置好衣裳。” 都是新衣裳,没有一件合身的。今安拿了件颜色不算打眼的绿沈圆领袍,衣宽不说,大袖口拖到膝盖。今安拿袖子往手臂绕成束袖,虞兰时坐在踏脚挑着同色带子递过去。 虞兰时耳根的红色全程没有褪下来过,桃花眼弯得能溢出水。 今安捏他耳尖,说:“这么得意,我当你脸皮有多薄,天天扮猪吃老虎。” 虞兰时歪头笑倒在她腿上,半张脸埋进层层叠叠的衣裳,眼睛好是无辜地看她:“我不吃老虎。” 今安直接扯过床帐把他眼睛也埋了。埋在里头的人自顾笑了好一会儿,今安嫌他脑袋重,又把虞兰时薅出来帮忙穿衣。 裤腿折两折,虞兰时捏着她脚踝慢慢套进罗袜,慢慢系带子,那磨蹭劲,看得今安真想一脚踹上他胸口。 她也确实踹了。 虞兰时应声而倒,背着地,地上铺织毯,倒是不痛。他怔然间,今安下床跨过他往外走,绿沈袍尾从他身上拖过,虞兰时伸手抓,抓不住。一线日光划进他空空的掌心,他撑地坐起身,笑起来。 床头日影渐短。 今安坐在铜镜前整理肩领,后头虞兰时自己穿好衣裳,拿着根发带走近。 他也穿了一身绿沈色,深衣玉带修出身形,再恰当悦目不过。虞兰时下巴往今安头顶一搭,挤进窄窄的一方铜镜里,说:“帮帮我弄头发罢?” 今安拨正自己袍襟上的雪白立领,左右打量:“你这衣裳真麻烦。” 虞兰时也看镜子里,目光跟着她手指挪动,道:“好看。” 对此今安抱以怀疑。她低头看脚下拖地的袍尾,琢磨是不是该拿把剪子剪短些,散开的长发往肩头滑。虞兰时伸手拿住那缕发,勾去今安耳后,说:“我帮你。” 长发稠亮,虞兰时拿梳子极其精细地梳过一遍。拖沓衣着不适合利落的高马尾,便只束起一半头发,绿沈色带子夹在披散墨发间,服帖地顺下。 虞兰时抚过那条发带,在镜中与她对视:“礼尚往来?”目光殷切非常,要是被拒绝,虞兰时能在镜子前和她耗到天荒地老。 而且不要别的,一定要今安用和她同色的带子帮他绑同样的发式才行。今安的手艺就是在这些年里这样的要求下,历练得突飞猛进。 总算把人打扮好推出屏风,热过几回的早膳还未用完,午膳时间又快到,名仟硬着头皮来敲门:“老爷夫人请客人与公子,一道往前厅用膳。” 窗边榻上坐着两人,名仟不敢抬头,就只盯着榻角垂下的衣袂。 一模一样的绿沈色,尽管两人坐得离些距离,中间隔着架小案,两片衣袂却是交叠得亲密。 身上衣裳绑住了今安,她不便踏出院门口,外头虞府一家之主的求见一推再推。 看她眉间攒着恼色,虞兰时探身越过小案,附她耳旁说几句话,今安闻言转头盯他。目光说不上认同,但她不出声就是不反对,虞兰时晓得,让名仟往前头原话传回。 “路上风雪重,贵客不慎染上点风寒,最好是卧床休养。公子为表家中待客礼仪,在旁边看顾贵客病情,以尽地主之谊。于是,两人就、就待在院里不出来了,事出有因,请老爷夫人见谅。”这话属实骇人听闻,饶是名仟也说得磕磕绊绊。 离谱。 虞之侃拿茶盏的手举半天,喝不进一口茶。一听就是瞎话,虞之侃沉默许久,连要不要请大夫的例行问话都装不出来。 虞之侃叹一声:“既如此,让公子好好待客。” 江南的雪,下在黛瓦白墙间。 雪太密,黛色的瓦片几要淹得看不见原来。 小案上炉里火光红彤彤,蓬发热意。今安坐在门廊前的氍毹上,看月窗里风声飒飒的青竹子。 虞兰时坐在小案对面,边留意茶沸声边看她,问:“在想什么?” 目光转回他身上,今安淡然道:“想我的名声。” “这个,”虞兰时低眸掩住笑意,“功绩赫赫,威风八面,王爷名声极好。” 就是太好了些,说到这里,虞兰时口吻极随意极随意地提起:“听说北边去了批新兵。” “年年都有招兵。”今安撩睫看他,“怎么?” 虞兰时捏着拂茶沫的勺柄不抬眼,说:“就是随便问问。” 今安不怎么在意,只道:“这几年的新兵都交给小淮在练,他当了中领,手下部署长短该有数,我很少过问他的主张。” “的确。”虞兰时放下勺柄,轻快的噔一声,“北地苦寒,辛苦诸位戍边将士了。” “幸好,现在的陛下发军饷一项上不苛刻。”今安说,“我离开时,虞家镖护送的军给刚好到达均望城。” 茶汤沸腾,虞兰时舀茶,道:“江贸再兴,父亲有意打通往北地的行商道,几年下来虽然多曲折,尚算有成效。” “他今天找我,该是也想聊聊商道互市。”今安抬盏闻茶香,“好在没有因为对我的成见阻碍了大事。不然,要晚好些年,才能在北境喝到这茶。” “怎么会有成见?”虞兰时笑起来,“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今安睨他:“猴年马月的救命恩人。” 虞兰时:“那也是救命恩人。” 今安点头说:“也是拐了他儿子的人。” “父亲不会这么认为。” “你父亲比你聪明,便不会是你想的这样。”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35节 “是你拐我的吗?”虞兰时不认,语气陡然一转,称得上愤慨,“明明是我死缠烂打过去的,你还不要。要不是我——” 他兀自停下声音,今安揪着不放:“要不是你什么?” 炉火旺,热汽在凉风中腾起大雾,虞兰时在雾气后笑:“要不是我死缠烂打,怎么会有今天。” 今安探手揉他眼尾:“这么开心。” 虞兰时蹭她指尖,桃花眼里烟笼雾绕:“能到今天,我愿意把从前的路再走一遭。” 今安不称他意,戏弄道:“若是没有今天呢?” “若是没有……”虞兰时笑意不变,“我也会再走一遭。左不过是痴心妄想一场大梦,梦醒而已。” 今安赞他:“有道理。” 虞兰时笑得跟数金子似的:“我从前做梦也不敢想,能让你陪我弄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门廊雪飘,几片红色花瓣旋着风丝落上乌案,今安抬头,望见那树红梅张盖招摇。 “不过,怎么会这么轻易呢?”虞兰时忽而敛笑,抬眼看她,“你对我未免太心慈手软了些。” 今安反应过来前话,疑道:“是吗?” “是。”虞兰时掷地有声,“要是换作另一个人也这么对你死缠烂打,你是不是也就半推半就了?” 今安:“……” 今安觉得这问题真吓人。 今安往前推一推喝空的茶杯,说:“劳烦,帮我再倒一杯茶。” 虞兰时应声,乖觉地低头挽袖舀茶。 此间半晌寂静,今安看花落看雪飘,好生自在惬意。突然听噔的一声,虞兰时放下茶杯,说:“我越想越觉得是。” 今安看也不看他:“别想了。” 虞兰时不肯罢休,越过小案凑近:“是不是?” 今安实事求是:“不知道。” 近在咫尺,虞兰时偏头吻她,声不可闻:“是不是?” “是不是?” 满树红梅极尽夺目绽放在眼中,今安被虞兰时抱着仰倒在氍毹上,绿沈袍服滚乱,同色带子混着对方的发纠缠在她指间。 香气靡靡,陷入一场色授魂予。 “这种问题怎么会有答案呐,虞兰时。” “我总觉得现在这一切比做梦还假,你哄我一句也好,是不是?” “好好好,不是不是。” “好的。” …… 黛瓦白墙远去,听不清情人喃语。 -------------------- 番外标题出处: 红豆生南国——王维《相思》 将琴代语兮——司马相如《凤求凰》 绿蚁新醅酒——白居易《问刘十九》 第163章 番外(完) 关于名分。 今安是在用膳时提的。 等了整一天,隔日晌午,虞之侃终于凑齐家里客人聚在一桌。付书玉和燕故一像极常来往的熟客,与主人家言笑晏晏,应对周到。段晟试图和虞兰时搭话,人不理睬他。 虞兰时一改前两天的衣着素净,穿红戴绿,一双含情桃花眸全黏在今安身上,别人分不了半点余光。段晟气急,毫无办法。 寒暄几句,众人起筷。 这时,今安如同说菜色真好地说起:“我已请陛下赐婚。” 咔。 不知道谁的筷子掉了。 今安环视一圈在座人的表情,恍然道:“是不是该等你们吃完饭再说?” 现在谁还顾得上吃饭啊。 虞之侃合上下巴,试图组织言辞,有人抢先一步。 虞兰时:“没听你和我说起过?” 今安:“信今天才到。” 虞兰时:“什么信?” 今安:“赐婚书。” 场上氛围有一刹凝滞,众人面面相觑。 燕故一出来暖场子,道:“好了虞贤弟,不要以为我没看见,你的嘴巴都快笑裂了。” 段晟闻言看他表哥,豁,还真是。 虞之侃试图主持大局:“不不不,于礼不合。” 笑容一收,虞兰时转头盯紧他爹,问:“哪里不合?” 燕故一接话:“三书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才能到亲迎,缺一不可。” 段晟兴高采烈:“未免操之过急,什么时候成亲?月底赶不赶得及?定了几桌?桌子摆在哪里?我坐在哪里?” 场上喧闹声如淤泥,付书玉独自清醒,道:“敢问王爷,是要嫁、娶……是要和谁成亲?” 这话一出,满堂为之一静。 咔。 又一根筷子掉了。 筷子都顾不上低头捡,段晟冲口道:“还用问,肯定是表、表哥……”越说越小声,“罢?是罢?是罢……” 席间众人齐齐看今安,除了虞兰时,他抿紧唇角。 见状,今安诧异反问:“除了他,还能是谁?” 燕故一扬扇摇啊摇,说:“此言差矣,事关请柬上的新郎姓氏,半点马虎不得。虞贤弟,你说是不是?” 虞兰时不搭话,低眸笑。 段晟早就为他家表哥操心多时,恨不得立马把人打包送出门去,踊跃举手道:“我我我,我帮忙写请柬。虞家族谱我熟得很,谁家住哪我都能给你送到,月底成亲绝不是问题!” 在付书玉看来,这两个吊儿郎当的办事不牢靠,还得她来安排:“冬日风雪大路难行,且近年关多避忌冲撞,不宜着急。现下先把六礼的前三项定下,等来年开春也好请吉日成礼。” 段晟当即连连附和:“这个我也熟,最近大门口晃悠的媒婆可多,回头我就逮几个过来纳采问名,立马一一都给办妥了。” 席间聊得热火朝天,段晟连要响几串鞭炮挂哪儿都想好,一切犹如脱缰的野马在万丈悬崖上飞奔。 究竟是怎么到了这一步,虞之侃试图挽回:“等、等等,等等——” “亲家翁,”燕故一亲亲热热地朝虞之侃举杯,“这样大喜的日子,我敬你一杯。” 虞之侃愣愣接过:“这、这……” 燕故一拍他肩安慰道:“儿大不中留,我理解,你也要多节哀才是。” 王侯结亲,对于寻常人家来说无异于泼天富贵淋头,烧高香三辈子难得一遭。对于堆金积玉的虞家而言,同样如此。富极仰贵仪,是阳光大道,是阶级跃迁,是一步登天。 这天,却也不是非登不可。 在虞之侃一直以来的设想中,他那空有才华不解机锋的独子,最适宜的还是走在祖辈庇荫下,当一闲散富贵人,春花秋月里消度一生便罢。 但一场船祸改变了生平定数。 王侯平江寇,一次无意施恩,惊动少年人未曾亮起的红鸾星。义无反顾,一错再错,不肯回头。 虞之侃恨铁不成钢,是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险将少年人的情根与性命一同折断。 到底是拦不了,拦不了。 既然拦不了,便放手让他去撞南墙,南墙与妄念总得撞塌一个,塌了哪一个都好。不想王侯竟也是瞎了眼,天底下那么多大好儿郎,真就看上这个不成器的兔崽子。 虞之侃坐在书案后,看着跪在堂中的虞兰时,一时间除了叹气只能叹气。 担心的无非两点,继承与子嗣。 虞之侃说:“王侯高庭,爵位可继。我们区区一商贾家,万万没有资格与之相提并论,普天下也绝无王侯出嫁的道理。你过去,虞氏族谱家产再与你无关,你可晓得?” 虞兰时说晓得。 虞之侃一停,再说:“虽然说子嗣为时尚早,但你过去,若有,子嗣要承爵位,跟不了你的姓。既未循宗氏未担家业,百年后你也不能回我虞氏坟,只能去你的王侯陵陪葬。你可晓得?” 虞兰时仍说晓得。 这回虞之侃噎住好一会儿,才说:“我会寻个旁支未开蒙的哥儿,伶俐些的,放在膝下养。向来你在商贸经营上不思进取,被人取代家主之位,也无甚可惜。你要晓得。” 堂中人终于有些动静,虞兰时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眼,道:“早些年我便这般劝过父亲母亲,竟还没开始着手去做吗?” “你——” 虞之侃想骂人,发现没什么可骂,于是砸碎个茶盏了事。 虞兰时波澜不惊地听着茶盏碎,瓷片溅在袖上,他温声道:“父亲母亲春秋鼎盛,未开蒙的哥儿好教养亲近,机灵聪颖在其次,要性子温和良善些的才是。有父亲主理,各管事协旁,过些年岁让他慢慢踩进账房学着拨珠算,循循善诱,差不到哪里去。一个虞兰时已够荒唐,祖先在天有灵,必不会再出第二个,父亲敬请放心。” 几番话说下来,虞之侃彻底歇了心思,无奈道:“少来安慰我,你倒是想得挺周全。什么时候起的念头,又想了多久了?” 虞兰时默然片刻,说:“十七岁。”